○ 張 蕾
貞貞是丁玲諸多小說中個性鮮明的一位女性,盡管她的身份曾在某個時期備受爭議,但無論是作為作者的丁玲,還是敘述者“我”,對貞貞都是飽含同情和佩服的。據丁玲描述,貞貞的故事來自前方同志的述說,她聽后深受觸動,尤為遭遇悲慘境遇的那位女性難過?!坝谑?,想了好久,覺得非寫出來不可,就寫了《我在霞村的時候》”(丁玲:《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從丁玲的寫作動機可以看出,可能有出于對那位女性過去和現在經歷的憐惜,遭受磨難為革命工作犧牲自我的折服,更有對這位女性不公待遇的維護。小說自發(fā)表以來,馮雪峰對貞貞是贊賞的,其文也成為對《我在霞村的時候》的經典評論,1954年后伴隨著對丁玲的批判和雙百方針的結束,丁玲連同她的作品遭到了嚴厲批判,貞貞被認為是喪失了節(jié)操的“寡廉鮮恥”的女人。到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啟蒙主義、女性主義、革命主題是三種主要解讀方式。小說表面書寫失貞女性犧牲自我服務革命的故事,實則暗含著啟蒙與革命的主題。如丁玲所言“哪里有什么作者個人的苦悶,無非想到一場戰(zhàn)爭,一個時代,想到其中不少的人,同志、朋友和鄉(xiāng)親,所以就寫出來了”(丁玲:《談自己的創(chuàng)作》)。顯然,丁玲不只在寫女性,更有時代的、社會的問題容納在小說中。女性、革命、啟蒙的主題在小說中各有突顯,但三種主題并非獨立成章,呈現出交互、層層深入的關系,并非“未完成的啟蒙”“救亡壓倒啟蒙”“忠貞觀的變奏”,或某兩種關系“女性與革命”“啟蒙與革命”的不完整闡釋。短篇小說的篇幅,蘊含的話題和可供討論的空間卻是深厚無限的,需要結合女性、革命、啟蒙三種方式來回應丁玲對時代的思考。
小說中貞貞的出場用了較大篇幅的鋪墊,貞貞無疑是小說的主人公,她的經歷和遭遇牽動著我的神經。原本我是去霞村休養(yǎng)身體的,離政治部只有三十里路的霞村,乘車不過18分鐘就能到達的安靜之地,但在霞村的兩個星期中,我體會到了寂靜—熱鬧—冷清—嘈雜—死寂—熱鬧—寂靜的環(huán)境變化,我的休養(yǎng)計劃一再被擾亂。每一次的動靜起伏都與貞貞有關。初到達霞村前往劉二媽家,婦女們聚在一起熱心的談話,同行女伴阿桂的變化,黑夜中院子里嘈雜的對話,引起了我的注意和好奇。此時的我剛到霞村只是覺得奇怪,還無心理會其中詳略,直到霞村負責人馬同志的到來,我隨便詢問得到答案的驚訝,馬同志的一句“明天他一定叫貞貞來找我”,打破了我與貞貞的外圍關系。我的休養(yǎng)計劃被重新規(guī)劃,貞貞的故事呈現出他人言說與自我講述兩條線上。
貞貞的故事是什么?為何有如此多的他人言說?他人與自我在言說方式上有何不同?我是如何看待他們的述說?我、貞貞、他人的敘述共同構成了貞貞故事的完整性。小說以第一人稱“我”回顧性敘述我在霞村的經歷,其中有兩種視角在交替作用,分別為敘述者“我”追憶往事的眼光,被追憶的“我”正在體驗事件的眼光。通過“我”正在經歷事件的眼光來觀察體驗,可以更自然更直接接觸貞貞的內心,讀者往往容易隨體驗事件的“我”一同感受觀察和感受,較大程度受“我”的眼光的影響。那么,我如何觀察、如何看待貞貞是關鍵所在。最初我聽到的貞貞的故事來自他人的言說,有村人的竊竊私語、神秘交談,馬同志佩服的描述,阿桂無言的嘆氣,雜貨鋪老板的譏諷責難,婦人間的嘲笑議論,后兩種聲音我是在散步時聽到的,也是極不愉快的,所以匆匆回到了家。雜貨鋪老板和婦人的言語如利劍般上升為倫理道德審判,和馬同志提起貞貞的“了不起”截然不同,可以說他們關注的焦點是不同的,在失貞與革命的角度上顯示出對貞貞態(tài)度的差異。失貞、革命只是貞貞故事的一部分,貞貞為何會失貞,失貞后如何走向革命之路?劉二媽的述說解答了貞貞失貞的原因,因逃婚去教堂做姑姑,被日本兵侵犯,不僅失貞還患病。作為貞貞的親人劉二媽雖然解釋了貞貞失貞的因由,但最終的落腳點還是為貞貞失貞感到惋惜與擔憂。劉二媽對貞貞的言說沒有雜貨老板、婦人的言語刻薄諷刺,卻也和他們一樣始終關心著貞貞失貞的問題。
貞貞故事中貞貞如何走向革命這一部分,由貞貞自我言說,如她自己所言,她對那邊熟悉,為了革命工作的需要,被派去繼續(xù)待在那里。關于這些,貞貞述說時非常平靜,沒有絲毫抬高自己為革命工作所做的犧牲。作為親歷者在談及自己的悲慘遭遇時,卻是如此的冷靜,仍然保有對新事物的好奇心,對革命的堅定信心。我“喜歡那種有熱情的,有血有肉的,有快樂、有憂愁、又有明朗的性格的人;而她就正是這樣”(丁玲:《延安作品集 我在霞村的時候》)。我對貞貞是欣賞和佩服的。貞貞的故事被不同的人述說著,形成了故事的完整性。在這些敘述者中,小說中的我把他們分成兩類人,一類是雜貨店老板那一類人,“總是鐵青著臉孔,冷冷地望著我們”;一類是村里的年輕人,那些活動分子。他們之所以對待貞貞有不同的方式,源自關注角度的不同,第一類人以封建倫理道德的貞潔觀看待貞貞,第二類人從革命信仰來看貞貞的付出與犧牲。從我對貞貞故事的敘述觀念、情感態(tài)度上看,我對第一類人持批判厭惡之情,對第二類人飽含同志之情。貞貞故事的背后,展現的是霞村新舊兩類人的思想狀態(tài)。
失貞問題是舊中國封建思想下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規(guī)約,霞村雜貨鋪老板、貞貞的父母、婦人們無疑都是舊思想的捍衛(wèi)者,無情地對貞貞施加枷鎖。這個離政治部不到20分鐘車乘的村子,一年半前也遭受過鬼子的掃蕩,村里因此成立農救會和自衛(wèi)隊,革命本應有的如火如荼在霞村卻格外清靜,只有談論到貞貞時村人看熱鬧般地聚在一起顯示出嘈雜的場景。丁玲對霞村環(huán)境動靜氣氛的描寫,暗含了霞村人革命意識并不強烈,封建舊思想大于對革命的認知。雜貨鋪老板一類的舊人用舊思想對貞貞在日本人那兒做慰安婦進行嚴格的倫理道德審判,用冷漠、異樣的眼神、難堪的言語繼續(xù)中傷貞貞,完全抹殺貞貞的個人痛苦,以及為革命作出的犧牲,使貞貞遭受的精神創(chuàng)傷遠遠大于身體上的傷害。丁玲對雜貨鋪老板一類的舊人持批判的態(tài)度,聽到他們的談話每感不愉快,“就獨自坐在窯里讀一本小冊子”,書籍成為我排解煩悶情緒的方式。讀書的細節(jié)描寫不僅表現出我的知識分子身份,還象征書籍的啟蒙作用。我在讀書學習中可以獲得精神上的寄托,擺脫現實的孤寂和不快,讀書于我而言是重要的,我關心著村里的讀書學習情況。
與負責人馬同志談及村里學習情形時,他堅定邀請我“做一個報告;群眾的也好,訓練班的也好,總之,您一定得幫助我們,我們這里最難的工作便是‘文化娛樂’?!保ǘ×幔骸堆影沧髌芳?我在霞村的時候》)馬同志是村里的負責人,也是一個追求進步的青年,對村里的精神文化生活表示擔憂,懇切希望我能幫助群眾??梢钥闯鱿即宓奈幕瘑⒚娠@得尤為迫切,是無法深入展開其他工作的癥結,對于工作人員來說頗有些無能為力的困境。馬同志介紹貞貞于我,并提醒我“貞貞”那里有很多材料可寫,而我作為知識分子、作家,即政治部來的休養(yǎng)干部,有文化有知識,應現實的需要和自身對思想文化的認識,充當著文化啟蒙的導師角色。
我的文化啟蒙作用在與貞貞見面后的交談顯得更為突出。我與貞貞初次見面,因顧及不碰著她的傷口,不知如何開始談話,貞貞率先開了口。貞貞向往像我一樣的南方女人能讀書,渴望向我學習,說明霞村及北方農村女人教育普及率低。隨后談到在日本兵那看到日本女人寫的信,對日本女人讀了很多書表示羨慕。貞貞沒有傾訴自己不幸的遭遇,而是以堅韌的毅力面對生活,對自己走上革命之路擁有精神寄托表現出堅定。如果說革命讓貞貞重獲新生,找到了自我生命的新方向,那么革命帶給貞貞最大的改變是對學習、對新事物的興趣愈加強烈。她拒絕夏大寶的求婚和家人的挽留,決定前往延安學習,在她看來“那里是大地方,學校多;什么人都可以學習的。到了延安,還另有一番新的氣象。還可以重新做一個人……”(丁玲:《延安作品集 我在霞村的時候》)“我覺得非常驚詫,新的東西又在她的身上表現出來了。我覺得她的話的確值得我們研究,我當時只能說出我贊成她的打算的話”(丁玲:《延安作品集 我在霞村的時候》)。貞貞去延安展開新的生活,我的內心是佩服和開心的。在霞村短短兩周的生活,我與貞貞是朋友,也是同志,對我來說同貞貞的每次聊天于我的學習和工作都是有極大益處的。我滿足貞貞對霞村之外的新事物及革命的好奇,貞貞的自我成長與蛻變,也使我收獲了啟蒙的成果。因此,我的驚詫不僅僅是為貞貞開啟新生活的打算,也包含知識分子啟蒙大眾的革命實踐。貞貞的經歷雖然悲苦,但她代表著農村女性的覺醒,對霞村乃至整個中國農村女性都是一種鼓舞。遭遇如此坎坷的女性都能自覺加入革命,有濃厚的學習意識期望改變落后守舊的現狀,最難的文化娛樂工作對革命者來說是有希望的。在這個時代,“人也不一定就只是爹娘的,或自己的”(丁玲:《延安作品集我在霞村的時候》)。
霞村新舊兩類人的革命、學習態(tài)度相差甚遠,根源在于村民舊思想的根深蒂固,最難的工作是文化娛樂,意味著思想啟蒙任務的艱巨性。丁玲拿起筆來正視并揭露這些現實,她堅信暴露這些社會問題才是消滅其弊病的唯一有效方式,“即使在進步的地方,有了初步的民主,然而這里更需要督促,監(jiān)視,中國所有的幾千年的根深蒂固的惡習,是不容易鏟除的,而所謂進步的地方,又非從天而降,它與中國的舊社會是相聯(lián)結的。而我們卻只說在這里是不宜寫雜文的,這里只應反應民主的生活,偉大的建設。陶醉于小的成功,諱疾忌醫(yī),雖也可以說是人之常情,但卻只是懶惰和怯懦”(賀桂梅:《為什么很多人難以理解革命作家丁玲的邏輯》)。丁玲是五四時期成長起來的作家,追求個性解放,“她始終以強烈的主體意識面對、認知外在世界,并在行動和實踐過程中重新構造自我、主客關系,以形成新的自我”(賀桂梅:《為什么很多人難以理解革命作家丁玲的邏輯》)?;閼僮杂墒俏逅囊詠韱⒚傻闹饕獌热葜?。貞貞的故事源于逃婚終于逃婚,因為不自由的婚戀引發(fā)的悲劇,以及霞村村民看客般對封建家庭制度的維護、對貞貞的殘酷審判,這些是丁玲和五四知識分子要著力剔除的。
五四的第一代先生們將婦女解放視為社會斗爭的任務,青年一代則更關注個人,轉而到了自己解放自己,俞平伯等發(fā)表文章論及“自我解放”的重要性,這些是五四青年論著的重要特征。丁玲個人的經歷就是一部自我解放、自我放逐的個性人生,小說在揭露、批判霞村看客的麻木、冷漠、愚昧的同時,借助貞貞頑強反抗困境,從革命中獲取學習的動力,重獲新生,塑造出青年覺醒解放案例。這是丁玲也是五四青年知識分子對啟蒙認識的深入,是更為中國本土化的啟蒙現代性實踐。對自我的不斷追求,導致被解讀為“個性主義”、“自由主義和驕傲自滿”,丁玲“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但并不自戀;她有突出的主觀訴求,但并不主觀主義;她有豐富的內心世界,但并不封閉;她人情練達,但并不世故;她的生命歷程是開放的,但不失性格的統(tǒng)一性……”(賀桂梅:《為什么很多人難以理解革命作家丁玲的邏輯》)。
丁玲對雜貨鋪老板一類舊人的封建落后的婚戀觀念持批判立場,映射出霞村文化啟蒙的必要性和緊迫性,知識分子思想啟蒙的任務仍然在路上。霞村只有為數不多的年輕人對貞貞好,這些年輕人包括貞貞代表了活力、新生,向往學習和革命,他們都與革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新人與舊人、戀愛加革命的敘事模式是常見的革命敘事方式,新思想與舊思想、婚戀與革命以政治隱喻的形式結合在一起。年輕人的思想啟蒙與革命事業(yè)是相伴相生的。實際上“知識分子與革命有共生的關系,知識分子都有過浪漫的、充滿理想的“參加革命”的經歷。如果把知識分子與革命視為兩個彼此分離的事物,那就失去了進入復雜糾纏的歷史深處的契機,實則是一種后革命時代的金蟬脫殼之術”(賀桂梅:《為什么很多人難以理解革命作家丁玲的邏輯》)。民族救亡之際,大批知識分子從城市來到延安,積極投身到革命事業(yè)中,即使有革命理想主義色彩,對革命的熱情和對革命之路如何展開的思考從未減退。丁玲更是從文小姐變成了武將軍,晚年的丁玲說:“革命是什么?革命就是走在時代最前面的一股力量,是代表時代的東西?!保ㄙR桂梅:《為什么很多人難以理解革命作家丁玲的邏輯》)這些不僅需要革命實踐,還要在革命之路中不斷學習和內化,與舊的思想、舊的自我斗爭,以新的尊重個性和人性發(fā)展的精神面貌改造自我、改造社會。
李澤厚著名的“救亡壓倒啟蒙”論斷認為五四后因為民族危亡局勢,打破了“啟蒙”與“救亡”的平衡關系,即“革命戰(zhàn)爭”“擠壓了啟蒙運動和自由理想”。李澤厚是落腳于“新時期”張揚文化啟蒙的必要性,而三四十年代知識分子在民族救亡中踐行的是“普遍的啟蒙”,即針對“五四啟蒙運動(甚至西歐市民階級的啟蒙運動)作為一個特殊的、局部的、未完成的啟蒙運動,進入毛澤東延安《講話》的政治邏輯,推行全民啟蒙、全民教育的可能”(張旭東:《革命機器與“普遍的啟蒙”—〈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歷史語境及政治哲學內涵再思考》)。魯迅曾在1927年黃埔軍校演講中談到,“沒有革命人,就沒有革命文學;舊世界不被推翻,不但新人描繪和謳歌新世界的文學無從談起,即便舊世界的挽歌文藝也是不可能的,因為它還沒有滅亡”。丁玲作為知識分子與革命者,非寫貞貞不可的動機與此一致,可謂是經過思慮的超越苦難的自我認知與革命信念,是屬于丁玲的“革命邏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