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沁
“我們的婚約可還作數(shù)?”
壹
初秋的風(fēng)已夾雜著些許微涼,初黃的葉在枝頭隨風(fēng)蕭瑟。夕陽欲沉,大燕城里街上的商鋪陸續(xù)地點上了燈,街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沉悶的馬蹄聲急促朝城門處飛疾而去,短暫地擾亂了街上的喧鬧。今日是威疆大將軍凱旋之日,那一行縱馬而過的官兵皆是去迎接的。
夏矜夕在此時悄無聲息地隱入了一條暗巷中。她盯著不遠處從茶館出來的錦衣男子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就在幾刻前,那名男子與當(dāng)朝左相之子顧尚陌見了面,并給了他一本能將她夏家推入萬劫不復(fù)之地的賬簿。只是那名男子是誰,夏矜夕沒看清,從背影來看也認不出是哪家的公子。
不消片刻,似有人朝街中扔了些食物,幾名乞丐轟然沖到街中搶了起來。混亂中,那名男子早已不知去向。
夏矜夕若有所思地看著街上搶到食物心滿意足的乞丐和來來往往的行人,她轉(zhuǎn)頭,忽而看見半倚靠在對面巷口處的顧尚陌也正打量著她。她心下明了,方才街心乞丐一擁而上奪食的場景,大抵就是出自這位左相之子的手。
“夏大小姐,辛苦你跟了這么一路了。”明亮的日光此時正照射在他臉龐上,將他的輪廓勾勒得分明又恣意。
“與你合謀之人是誰?”夏矜夕走到他跟前,開門見山地問。
“你既說是合謀了,那我怎么會告訴你?”顧尚陌的眉眼帶著笑意,“倒是你,知道了那么多秘密,不怕我將你如何了?”
她從小與顧左相的公子顧尚陌相識,也深諳他那漫不經(jīng)心的笑容下藏著莫測的心思。夏矜夕淡淡地回以微笑,而手不動聲色地摸到腰間的那把匕首,然后迅速地拔出,架在眼前人的脖子上。
“說說看,你想把我如何了?”
“夏姑娘,防身之術(shù)可不是這么用的?!鳖櫳心白旖青咧荒ㄐσ猓瑑芍笂A著鋒利的匕首慢慢移開,“我可以告訴你,那人是誰。不過……”
“不過什么?”夏矜夕看著顧尚陌臉上閃過一抹促狹的笑容,隨后只覺后頸一陣鈍痛,隨之四周的漆黑襲來,便身體向前倒入眼前人的懷中。
顧尚陌將她安置在了一輛馬車內(nèi)。
“嘖嘖,沒想到還跟了一個小尾巴,麻煩!”一名錦衣男子默默地走近馬車。
“這都是我來處理的,你麻煩個什么勁兒。”馬車內(nèi)傳來顧尚陌不羈的聲音。
“她是什么人?她應(yīng)是知道了什么。”
“以她的性子,若是知道了什么,就不會跟著我們了?!鳖櫳心傲粝乱痪湓挘R車疾馳而去,阻斷了那錦衣公子想掀開車簾一探究竟的心。
朦朧間后頸還傳來陣陣疼痛,隨后夏矜夕迷迷糊糊地睜開雙眼,便對上了顧尚陌那雙漆黑如幽潭的眸子,咫尺之間分明還能感受到他溫?zé)岬臍庀?,瞬間腦子空白了半晌。
隨著馬車的顛簸,夏矜夕漸漸地回過神來,她在馬車上,最糟糕的是也在顧尚陌的懷中。馬車外是此起彼伏的小販叫賣聲,說明還在城中。她咬著牙掙扎著坐起,拔出發(fā)髻間的銀簪便朝他頸間一劃:“顧尚陌,你個無賴!”
“我可什么都沒做……”顧尚陌往后一仰避開了,然后伸手打落了夏矜夕手中的銀簪。
馬車這時突然停下,夏矜夕重心不穩(wěn)地向一旁倒去,卻被顧尚陌眼疾手快地一手攬住了腰。她雙眸微瞇,趁機一掌襲向他胸前,在他往一旁閃躲之際,伸手奪過放在他身側(cè)的那把匕首。
“夏矜夕,我可是好心送你回府呢。姑娘家就不能溫柔一些?”
“那我是該謝謝你?謝謝你跟他人合謀陷害我夏家?”
夏矜夕眼中的光暗淡了下去。小時候左相和她爹右相的關(guān)系還甚好,她跟顧尚陌雖常有吵鬧,但也只是孩童間的玩鬧。而如今局勢瞬息萬變,左相和右相勢如水火,她和他不知什么時候也漸行漸遠了。
“阿姊,我聽說你從顧尚陌的馬車上下來了?你沒事吧?”
右相府上,夏矜夕給她那一臉愁容的弟弟夏鶴溪倒了杯茶:“你放心,顧家雖籌謀使壞,但時候未到,此刻還不能打草驚蛇,故暫不能將我如何?!?/p>
“左相將行之事,我已告知爹爹了,可爹他不相信……”夏鶴溪無奈地用手撐著腦袋。
顧家的謀劃她早有耳聞,也早就讓夏鶴溪去提醒爹爹要留意??上В词沟皖欁笙嗾姴缓?,但他們多年情誼還在,爹爹是斷然不會輕易相信左相會陷害夏家的。此事恐怕得徐徐圖之。
貳
秋風(fēng)無意地將皇城內(nèi)的葉盡數(shù)染黃,即便今日皇后的壽宴上,奏樂歌舞不斷,也還透著幾許秋的淡淡涼意。
夏矜夕無心于壽宴上的歌舞,壽宴剛過半便裝醉偷偷地跟著一人來到了后花園。
今日宴上,圣上特地封賞了一人,就是近日平定北疆之亂的威疆大將軍之子陸武。那日去城門迎接威疆大將軍的官兵并未迎回人,據(jù)說是大將軍回程路上出了點兒事情耽擱了。所以今日圣上便先封了其子陸武為威安少將軍,以表對陸家的看重。
陸武從小在北疆長大,他爹平定北疆叛亂后,他才被送到皇都謀一官職。在圣上面前,陸武倒是維持著謙遜有禮的模樣。但夏矜夕總覺得陸武與那日跟顧尚陌合謀之人的身形有幾分相像。
“你的家人我都已經(jīng)安置好了,這郎中令一職你可不要讓我失望?!被食莾?nèi)御花園里的假山石中,陸武低聲說著。
看來陸武并不簡單,初來京城就將手伸到了禁軍內(nèi)部。這郎中令執(zhí)掌的可是皇城內(nèi)外的禁軍。夏矜夕躲在另一側(cè)的假山石后摸著下巴思忖著。
“誰在那兒?”
沒想到陸武警惕性如此之高,夏矜夕轉(zhuǎn)身要離開,卻與來人撞了個滿懷。待看清來人,她頓時要欲哭無淚了,來者又是顧尚陌。
“你是何人?”陸武的聲音帶著幾分威脅從身后傳來。夏矜夕慢慢地轉(zhuǎn)身,看著陸武眼中閃過的探究,隨即勾唇一笑。
“她……”
“夏矜夕,夏右相之女。”夏矜夕毫不猶豫地打斷了顧尚陌的話,她慢慢地后退至假山石旁的湖邊,視線落在陸武搭在身側(cè)劍柄上的手上,慢慢地道:“你們所謀之事,我也清楚。”
陸武眼中瞬間騰起殺意,拔出手中的劍。幾乎在同一瞬間,夏矜夕毫不猶豫地縱身跳入湖中。
入秋的湖水浸著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夏矜夕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不會水的她嗆了幾口水后本能地掙扎了一下。隨后又是一聲入水的聲音,她看見顧尚陌朝她游了過來。她緩緩地閉上眼睛,一切如她所料。
顧尚陌救上夏矜夕后恰逢鳳駕經(jīng)過?;屎笙嘈帕祟櫳心八f的這只是意外落水,便允了兩人去偏殿稍作休整。陸武隱在假山石后,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偏殿內(nèi),夏矜夕已換上了一套干凈的衣裳。她方才故意暴露身份讓陸武知曉,依陸武的反應(yīng),他便是與顧家合謀陷害夏家之人了。她心事重重地打開了門,被站在門口的顧尚陌嚇了一跳,隨即掩下情緒。
顧尚陌淡淡地盯著眼前滿肚子心思的丫頭,踏入屋中,將要出去的夏矜夕堵住。
“用自己的性命來挑撥我和陸武的關(guān)系,”顧尚陌慢慢逼近,眼中隱著慍怒,“夏大小姐的玲瓏心思真是無人能及吶?!?/p>
想來顧尚陌已然猜到了她縱湖的目的了。上次跟蹤被發(fā)現(xiàn)之后,顧尚陌應(yīng)是沒告訴陸武她的身份。他選擇隱瞞,估計是怕陸武沖動之下對她動手,打草驚了蛇。
“確實,我賭的就是你會救我。陸武要殺我,而你要救我,你們的合作關(guān)系該怎么維持下去呢?”
“若我不救你,你當(dāng)如何?”顧尚陌將手抵在夏矜夕身后的墻上,聲音里滿是掙扎和惱火。
“我已暴露了身份,今日你若不救我,陸武也會想辦法解決我。你若任由陸武殺了我,你們的謀劃便會提前敗露。你若繼續(xù)保我周全,你們合謀間的信任恐會因此出現(xiàn)嫌隙。”她抬眸對上他那深邃的黑眸,“況且,你們要的不僅僅是夏家的覆滅吧?”
“夏矜夕,太聰明有時不是一件好事。”
顧尚陌沒有否認她所說的,看來她的推測是對的了。夏矜夕垂眸,終是輕嘆了口氣,聲音有些控制不住的顫抖:“這條路你可想好了?”
“你本可以不摻和進來的。”顧尚陌轉(zhuǎn)過身,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緊,眼中滿是無奈和不忍。
事關(guān)夏家,她又如何能獨善其身?夏矜夕苦笑了下,沉默地離開。
叁
“阿姊,你都安分了幾天了!這不像你??!”
夏矜夕坐在自己的院落中抿著茶,看著她弟夏鶴溪焦急地來回踱步。她知道她爹不會因他倆幾句話就開始無端地針對左相。要想讓她爹信服并且開始提防顧家,關(guān)鍵還在于證據(jù)。
“今日秋獵何時開始?”
“辰時開始?!?/p>
“你怎么還在這兒?”夏矜夕支著腦袋,疑惑地看著這個慌亂的弟弟。一年一度的秋獵,所有皇家、官宦子弟一展風(fēng)采的時刻,正常情況下皇孫、貴族中的男子皆會參與。
“今早我又跟爹說左相的壞話了。爹生氣了,讓我在家好好反省?!?/p>
爹向來疼夏鶴溪,怎么會因為說說人壞話這點兒無關(guān)痛癢的事就讓他在家反省呢?夏矜夕一時不解。
夏鶴溪氣呼呼地坐下,這才注意到夏矜夕一身便于行動的江湖裝扮:“阿姊,你穿成這樣打算去打家劫舍嗎?”
“是呢,所以你且乖乖在家?!毕鸟嫦ε牧伺乃募?,轉(zhuǎn)身離去。
顧左相府邸中,夏矜夕避開了來往的下人,向顧尚陌的院落摸了過去。好在小時候常跟著她爹到左相府做客,對府上的布局倒是有幾分記憶。途中她還瞧見了太傅之女傅筱和顧夫人在交談養(yǎng)生、廚藝。這傅筱不愧是大家閨秀之典范,若是與顧尚陌在一起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
半晌后,夏矜夕已在顧尚陌的書房里翻著書桌上的賬簿,確實是那份誣陷夏家的證據(jù)。這假造的貪污罪證,圣上能信嗎?她接著又翻了幾頁,猛一抬眸,似乎意識到了不對,拿起賬簿便要離去。而此時門外卻傳來了聲響,門也突然被從外向內(nèi)推開。好在她一個轉(zhuǎn)身閃到了門后。
“娘。”遠處傳來的顧尚陌的聲音叫住了進屋的婦人。
“兒啊,傅姑娘聽聞你今日在府上,她新學(xué)了幾種糕點給你品鑒。你可別亂走,等娘讓她給你送過來?!?/p>
顧尚陌走進屋中,將他娘扶出房間:“好。娘您先回去歇息?!?/p>
“傅姑娘為人賢淑,是個好姑娘,你要多跟她相處?!?/p>
“好?!鳖櫳心八妥咚锖?,轉(zhuǎn)身進了屋,將門關(guān)上。他一點兒也不意外地看著此刻出現(xiàn)在他書房中的夏矜夕。
夏矜夕不動聲色地將賬簿藏在身后,有些心虛地笑了笑:“你怎么沒去秋獵?”
“因為……”顧尚陌微微彎下腰,嘴角輕輕地牽起,“我的獵物就在這里。”說著他不容夏矜夕反應(yīng),便伸手從她身后抽走了那本賬簿。
證據(jù)被搶走,夏矜夕下意識地便向前撲了過去。顧尚陌倒是沒意料到她會如此,后退了幾步才站穩(wěn)。他的手也下意識地護住了她的腰。
夏矜夕那一撲倒是搶過了賬簿,只不過卻被禁錮在了他的懷中,抬眸間便撞進了他那雙清冽的眸子,心中生出了一絲異樣的感覺。
顧尚陌垂眸看著難得呆滯的夏矜夕,眼中盈著暖意,懷中的女孩因慌亂而顫動的睫毛也似乎在他心尖上掃過。
“顧公子,你在嗎?小女手拙,做了些糕點。”
門外是傅筱。兩人同時看了眼門口,隨后默契相視。
“顧夫人說你最近忙,我直接給你端進來就好。顧公子,小女叨擾了?!闭f著傅筱推開了門,卻被眼前的場景怔住了——
此刻顧尚陌懷中正坐著一名女子,那女子因有人進來嬌羞地將臉埋進了他的胸膛。傅筱的臉漸漸漲紅,她何曾見過男女如此親密。
“顧公子?!备刁愕穆曇粢呀?jīng)微微顫抖,感覺她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哦?傅小姐做了糕點?且拿進來一同品嘗品嘗。”
夏矜夕聞言,暗中狠狠地掐了下顧尚陌,不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不要亂動?!?/p>
顧尚陌的聲音恰到好處地落在她的耳畔,帶著一絲溫?zé)岬臍庀ⅲ擦闷鹆怂樕弦黄p紅。而這一幕在傅筱看來就好似二人在耳鬢廝磨。她咬了咬嘴唇,哭著轉(zhuǎn)身離去了。
夏矜夕從他懷里站起來,轉(zhuǎn)身也要離開。
“秋獵已結(jié)束。來不及了?!?/p>
顧尚陌不緊不慢地倒了杯茶。夏矜夕停下了腳步,脊背有些不自然的僵硬。她目光沒有焦點地落在門外的院落某處,手指慢慢地拳起:“誣陷我爹貪污的罪證并不是你們扳倒夏家的關(guān)鍵。”
顧尚陌抿了口茶。
“這假造的貪污罪證不過是掩人耳目,誘使我將注意力放在這上面?!毕鸟嫦阎械馁~簿拿出來放到桌上,“你無故缺席秋獵,在這拖延我的時間,說明你們打算在秋獵上動手。”
“你們到底都做了什么……”她的眼眶已經(jīng)有些發(fā)紅,極力控制著自己顫抖的聲音。
“秋獵場上,右相欲借機行刺圣上,現(xiàn)已被關(guān)進牢中。夏家滿門抄斬?!鳖櫳心罢f得云淡風(fēng)輕。
“除掉夏家,你們的計劃就能進展順利了?”夏矜夕扯了扯嘴角,沉默了半晌還是決定不再繞彎子了,“你應(yīng)該清楚,自古謀反之人,除非稱帝,否則無論成敗皆沒有好下場?!?/p>
顧尚陌放下茶杯,靜靜地看著那個滿臉倔強與悲憤的姑娘,等著她繼續(xù)說。
“扳倒夏家從來就不是你們的最終目的,聯(lián)合陸家起事謀反才是?!?/p>
按既定時間,威疆大將軍帶領(lǐng)五十萬將士早該凱旋,可至今未入都城,她便覺得蹊蹺。且這期間他們欲除夏家,說明她爹掌管城防禁軍已阻礙到了他們。而在那日得知陸武在她爹掌管的禁軍內(nèi)部安插了暗線后,她便隱約推測出陸家及顧家所謀深遠。
“說得不錯?!鳖櫳心皼]有否認,他也知道夏矜夕所言是在試探。他緩緩地起身,慢慢地踱步到她的身后,在她耳旁輕輕說道,“不過,這不是你要擔(dān)心的事?!彪S之手刀落在她的后頸,將她劈暈了過去。
“對不起……你會明白的?!鳖櫳心皵堊∫瓜碌南鸟嫦?,額頭輕輕地抵在她的發(fā)梢,輕聲說道。
肆
夏矜夕慢慢地醒來,安靜地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應(yīng)是在顧尚陌的臥房內(nèi)。院落中似有聲音,她起身小心地貼到門后凝神細聽。
“右相的妻兒怎會突然回鄉(xiāng)探親?怎么像是早有準(zhǔn)備?”
這是陸武的聲音。夏矜夕垂下眸,心里的擔(dān)心倒是放下了不少,至少娘和弟弟暫且是安全的。
“還有右相的千金夏矜夕怎會不知所蹤?”
“右相的事我來解決。”顧尚陌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任何情緒。
“要不是你阻攔,那日在御花園我便解決了夏矜夕。”陸武的聲音逐漸低沉,“她必須死在我們的手里,這樣才會沒機會亂說話?!?/p>
顧尚陌沒有說話,陸武接著道:“你最好想清楚了,要女人還是要大業(yè)。”
顧尚陌忽而一笑:“我助你走到了這一步,你還不清楚我的選擇?”
“這樣最好?!?/p>
陸武已經(jīng)離去,院落中恢復(fù)了死一般的寂靜。
夏矜夕環(huán)視了一圈臥房,想看看從哪里可以逃出去,視線卻被書架上掛著的畫像吸引了。那是她的畫像。她疑惑地走近細看,盯著畫像半晌,似是明白了什么。
片刻后房門被推開,顧尚陌踏入房中,頸間多了一把冰涼的刀刃。
“我要見我爹?!毕鸟嫦Τ霈F(xiàn)在顧尚陌一側(cè),手中的匕首又向他頸間的皮膚貼了貼。
“好?!?/p>
顧尚陌這么爽快的回答倒是讓夏矜夕愣了愣,隨即她收回匕首,懷疑地看著眼前的人:“你又想玩什么把戲?”
“夏大小姐,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p>
“所以呢,殺我滅口?”夏矜夕慢慢悠悠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
“那倒不至于,”顧尚陌臉上浮出莫測的笑,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條絲綢錦帶,“只是在見你爹的時機到之前,還得委屈一下你。”
“這是怕我逃了?小女哪有那般本事?”
顧尚陌回以微笑:“你說呢?”
半盞茶的工夫,夏矜夕便被綁在了椅子上。
“顧公子,要不說說私藏小女畫像一事?”夏矜夕倒是一點兒被綁的自覺也沒有,一副悠哉模樣。
“那是你爹提親時給的,上面還有你爹寫的生辰八字?!?/p>
那畫她倒是看過了,上面的字確實是出自她爹之手。她爹私下提了親,或者應(yīng)該說早就布好了局。
“可惜畫得太丑,我打算將其束之高閣,免得嚇到他人?!?/p>
夏矜夕咬了咬牙:“顧公子真愛說笑,跟顧公子合作,定然有趣。”
顧尚陌抬眸,他想夏矜夕應(yīng)該是猜到了什么?!八阅阏f的同我合作,是你,還是陸武?”
“你這么說,陸武可要傷心了,他都跟你合作這么久了?!毕鸟嫦室庹{(diào)侃。
她娘和弟弟突然回鄉(xiāng),她爹私下的提親,圣上相信堂堂右相會行刺……這一切太像是提早就安排好的了。如果顧家真的鐵了心要謀反,那么在她爹入獄之時,顧尚陌便可將她交給陸武處置,而他卻沒有。這一切已經(jīng)遠不止起事謀反這么簡單了,但是他倆都很默契地沒把話挑明。
夜幕四合,烏云蔽月。
顧尚陌將夏矜夕抱上了一匹馬,隨后他落坐于她的身后。夏矜夕的雙手被絲綢錦帶綁住了,倒是安分了不少。
“見我爹的時機這么快就到了?”
“你的心倒是大,親爹下獄,其他親人不知所蹤,你就一點兒也不著急?”
“是你說見我爹要等時機,所以我著急有用嗎?”
顧尚陌不由得輕笑,話是他說的,倒也沒錯。
“你笑什么?”夏矜夕下意識地回頭,鼻尖不經(jīng)意地擦過他的唇,輕柔的觸感卻如觸電一般,讓她立馬回過了頭。有些不知所措的她,自然是沒感受到身后之人的身體也同時不由得僵了僵。
“那個……怎么說我現(xiàn)在明面上是朝廷的通緝目標(biāo),這么明目張膽地跟你騎馬,會不會太囂張了些?”而且,除了朝廷通緝,陸武的人估計也在瘋狂地找她吧。
“你少說些話,或許不會那么引人注意。”
夏矜夕撇撇嘴。
昏暗的牢獄中,空氣中夾雜著潮濕的霉味和刺鼻的血腥味。夏矜夕的臉龐隱在寬大的黑色兜帽之下。她站在關(guān)押她爹的牢房前,從未感受到她爹的身軀是如此枯瘦。
“你不該來的。”她爹背對著她,灰白的碎發(fā)遮住了消瘦的臉龐。
“爹……”夏矜夕張了張嘴,才發(fā)覺她喉間有些酸澀。
“若無圣上旨意,他們還不敢動我?!?/p>
“行刺之事……”
“你記住,”右相緩緩地站起,轉(zhuǎn)過身看著他的女兒,“若非爹自愿,沒人能左右得了我。”
不等夏矜夕明白這話間的含意,他淡淡地留下一句:“保護好你娘和溪兒?!?/p>
“爹!不要!”夏矜夕意識到什么,向前要阻止她爹。奈何隔著鐵欄桿,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爹轟然倒地,鮮血緩緩地從她爹的嘴角流出。
牢間響起了一下一下的鼓掌聲。陸武從黑暗中走出。
“真是一出父女情深的大戲?!?/p>
他微微側(cè)頭,身后的暗衛(wèi)便打開牢房,檢查了一翻后,回報道:“啟稟少將軍,右相已斷氣?!?/p>
陸武聞言輕蔑地冷笑了一聲,從身側(cè)抽出長劍,慢慢地逼近夏矜夕。
夏矜夕紅著眼眶,悲憤、兇狠地瞪著他。
“不用太痛苦,很快你就能去陪你爹了。”陸武目光中閃過一抹狠厲,舉起長劍便刺向夏矜夕。
夏矜夕側(cè)身后退了幾步勉強躲過,隨即劍鋒帶著寒光又朝她頸間掃過。她抽出袖中的匕首,用刀鞘竭力抵住了劍尖。陸武隨即轉(zhuǎn)腕向上挑去,夏矜夕的兜帽被挑落了下來。陸武的劍鋒沒因此停下,而是繼續(xù)發(fā)起攻勢。她往后又躲開了幾招,終是不敵陸武,眼看那劍要逼向她眉間。
“等等?!毕鸟嫦ν蝗婚_口。劍停在了她眼前。
“你還有什么遺言?”陸武饒有興致地看著這個垂死掙扎的人,就好像在欣賞瀕死的獵物。
“臨死前,我只想知道,為什么你們選擇了與顧家合謀?你們直接說服我爹合作,整個城防都可拿下,何須如此費力?”
“呵?!标懳淅湫Φ?,“我們試探過了,你爹就是個冥頑不化的愚忠老古董?!?/p>
夏矜夕失笑,她爹的性子倒是自始至終都沒變過。
陸武再次握緊劍柄,蓄力向前刺去,卻刺了個空。
夏矜夕被顧尚陌攔腰摟到一旁。
“你在干什么!”陸武嗓底壓抑著怒氣。
“她還不能死?!鳖櫳心袄卫蔚貙⑾鸟嫦г趹阎?,“我查到夏鶴溪已到芪州。芪州有大隊兵馬戍守,他若是借得兵馬攻回,那么她就是我們唯一的籌碼?!?/p>
陸武放下手中的劍,目光若有所思地在他倆的臉上掃視了一圈。
“我已請到旨意,圣上已將她賜婚于我?!闭f著顧尚陌從懷中摸出一卷明黃的圣旨,“這段時間,我來看管她?!?/p>
夏矜夕掙扎了一下,反而被顧尚陌摟得更緊了。
“哦?圣上?他如何答應(yīng)將死囚之女賜予你?”陸武瞇了瞇雙眸。
“很簡單,我說了只有這樣,才能引出夏家的余孽?!?/p>
夏矜夕突然掙開了顧尚陌的禁錮,抓起陸武手中的劍就要往喉間刎去。顧尚陌一步上前,用手刀打暈了她,并將她抱起。
“恭喜顧公子了。你竟想到了兩全之法,既可以抱得美人歸,又不耽誤了大業(yè)?!?/p>
顧尚陌抱著昏迷的夏矜夕當(dāng)著眾人往外走去。
“不過,夏矜夕若是出來攪了局,她還是得死!”陸武聲音不由得提了提,冷冽而無情。
顧尚陌的身影頓了頓,隨后仍是頭也未回地離去。
微微涼風(fēng)拂過夏矜夕的面龐,她悄悄地微微睜開一只眼睛偷看。
“夏大小姐的演技何時這般爐火純青了?”
夾帶著笑意的聲音落在她耳旁,她干脆也不裝了,睜開雙眸望著顧尚陌那張精致的臉龐:“過獎了,顧公子的演技也算是登峰造極了,竟瞞過這么多人?!?/p>
夏矜夕揶揄著,忽而對上顧尚陌望向她的雙眸,一時四目相接,兩人皆無了言語。
夏矜夕不自然地瞥向他處,找了個話題引開雙方的注意力:“嗯……你說的見我爹的時機就是那道指婚的圣旨?”
“是。”
只有圣上賜婚,才能讓她名正言順地待在顧府而不被朝廷和陸家兩方勢力追殺。顧尚陌此招倒也妙。
“你就打算這么一路抱著我回去?”
“沒辦法,夏大小姐此刻還是暈著的,騎不了馬?!?/p>
伍
夜幕下,錯落有序的屋檐藏在陰影中。夏矜夕給芪州的夏鶴溪送了封信后便獨自坐在房頂上吹著夜風(fēng),手中把玩著一個小藥瓶。
“你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顧尚陌的聲音隨著淡淡涼風(fēng)傳了過來。
夏矜夕的手頓了頓,將小藥瓶揣入袖中。
“知道什么?”
“你讓你爹服下假死藥,讓陸武以為右相自盡身亡。陸武沒了右相這個后顧之憂才會著手開始下一步計劃,夏家就暫時不是他關(guān)注的重點?!?/p>
顧尚陌在夏矜夕身邊坐下,手臂搭在屈起的膝蓋上,慵懶而恣意。
“是?!毕鸟嫦ξ⑽@息,還是瞞不過眼前這只狡猾的“狐貍”,她將自己的猜測說出,“你們顧家是假意與陸將軍合作起事謀反,而實際上左相早與我爹聯(lián)手給陸家設(shè)了局?!?/p>
顧尚陌一手支著腦袋,靜靜地看著夏矜夕。
“秋獵那日,我爹一如反常地讓我弟在家思過,而后又安排他們出城去往芪州‘探親,說明我爹早有準(zhǔn)備,已經(jīng)知道了秋獵那日會是什么結(jié)果。”
夏矜夕也支著腦袋回看著顧尚陌:“我爹在獄中的那句話,‘沒人能左右得了他,確實,要嫁禍當(dāng)朝右相行刺,那不是容易的事。再加上我爹掌管的又是皇城禁軍,你們的計劃還能瞞得過我爹?這更加證明了我爹在跟你們顧家合作,一起給陸將軍布下這一場大局?!?/p>
顧尚陌牽起了嘴角:“那日你聽到了你娘他們回鄉(xiāng)的消息,你猜到了這是你爹的計劃,所以你是故意留下來,陪著我演戲。”
夏矜夕將雙手交疊在腦后,閑適地躺了下來:“其實是那天在你臥房中看到我的畫像,我才猜到的。我爹知道我不會安分地被安排,所以他向顧家提出了聯(lián)姻,希望由你來護我?!?/p>
“沒錯。”
夏矜夕扯了扯嘴角,卻沒能笑起來。她看著夜幕中的圓月,心里沉悶不已。她爹沒有不相信她,只是在以自身的安危護夏家平安,護一國之永安。
深秋的風(fēng)多了些凜冽,刮得枯黃的落葉在院中上下翻飛了幾遍。左相府上,顧尚陌的院落中的下人皆被屏退,余留簌簌風(fēng)聲和幾分暗涌的危險。
顧尚陌的房中不時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
“我爹辰時會帶兵入城,城防那邊已全是我們的人了,屆時入城不在話下。你入宮守好那皇帝,別讓他跑了?!标懳湟呀?jīng)全副武裝,他一手執(zhí)著劍,已然一副少年將軍的模樣。
“成敗在此一舉?!标懳渑牧伺念櫳心暗募?,“事成之后,顧家大仇得報,以后新政權(quán)只有唯一的丞相,那便是顧丞相。實際掌權(quán)者,也是你們顧家?!?/p>
房內(nèi)又傳來一聲清脆的花瓶破碎聲。陸武望了望那緊閉房門的屋子,一臉同情地看著陸武:“兄弟,你家那位,脾氣真是不好。”
顧尚陌無奈失笑,送走了還想八卦的陸武。
房間內(nèi),夏矜夕坐在一旁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茶,一旁的小丫鬟正奮力地砸著花瓶。
“小姐,還要砸嗎?”這已經(jīng)是被砸碎的第十個花瓶了,小丫鬟有點兒下不去手了,都是上好的瓷器呀。
“砸,使勁砸!挑貴的砸,別客氣?!毕鸟嫦^續(xù)抿了口茶。
“小姐,外面沒動靜了?!?/p>
夏矜夕聽到了腳步聲,立即放下茶杯,撲到門邊作勢要哭。門也恰好被推開,她哭嚷著要殺了顧尚陌這個混蛋!
“好了,戲過了啊。人都走了?!鳖櫳心耙话盐兆〈匪氖?,順勢看了眼屋內(nèi)“壯觀”的景象,給丫鬟遞了個眼色。那丫鬟立馬如釋重負地離開了。
“你也太狠了,專挑貴的砸?!鳖櫳心胺砰_夏矜夕的手,在桌旁坐了下來。
“要‘造反的人,會在意這些身外之物?”夏矜夕揶揄道。
“一個時辰后,叛軍就會入城逼宮。”
“其實陸家應(yīng)允的條件挺好的,新政權(quán)的實際掌權(quán)者是顧家。你就不心動?”
“這個時候,你還在試探。”顧尚陌無奈嘆息,“夏大小姐防人之心過甚了些?!?/p>
“我不過是好奇。”夏矜夕狡黠的眼中帶著誠懇的笑意。
“你說過的,謀反者,若非稱帝,否則沒有好下場。陸家要稱帝,顧家不過是他們起事的一枚棋子。他們一旦事成,顧家還能想著掌權(quán)?茍活都成問題了。”
“如此道理,顧家懂得,那陸將軍又怎會不知?他們又怎么信得過你們顧家?”夏矜夕微微皺眉,沒想明白這其間的緣由。
“先帝能打下這江山,陸家的功勞最大。所以在我朝建立之初,陸家先祖便已謀劃自立為帝,當(dāng)時還拉攏了顧家先祖作為謀士。雖然一切都還在計劃時便被先帝識破了,但這讓陸、顧兩家成了皇家心頭上的一根刺。所以哪怕我爹已官居左相之位,圣上還不惜設(shè)立右相一職牽制顧家。”
“所以顧家以當(dāng)年的事做餌,讓陸家覺得你們不滿于圣上分權(quán),才安心與你們聯(lián)手?!?/p>
“沒錯。而實際上顧家暗中與右相合作,昭示陸家狼子野心,是為證顧家忠心?!?/p>
皇都一役在意料之中落幕了。陸將軍帶著叛軍入城逼宮,不承想在獄中“自盡”的右相竟突然出現(xiàn),并且?guī)е娡狄u了陸將軍大部分軍隊人馬,給了陸將軍一個措手不及。逼宮僵持了幾個時辰,叛軍想要退出城外休整,卻不承想夏鶴溪帶著芪州兵馬趕到,從后方包圍了叛軍。而顧家則堅守在圣駕旁,竭力護駕。
最后,叛軍潰不成兵,陸將軍和其子陸武皆被活捉,秋后問斬。夏家與顧家護駕有功,倒是得到了不少賞賜。
冬至無聲而至,經(jīng)歷過皇都一役的皇城百姓們,都更加珍惜這平凡而祥和的日子。夜幕中綻放著絢爛的煙花,不管是商戶車道,還是酒肆勾欄,都熱鬧非凡。
橋上立著一位少女,裹著淡粉的披風(fēng)。
夏矜夕自那日皇都一役后,便回了夏家,自此再也沒見過顧尚陌。她趁著今日冬至佳節(jié),偷偷溜了出來,在橋上遇到了正在等她的顧尚陌。
“謝謝你?!鳖櫳心暗穆曇舯粺熁曆蜎]。
夏矜夕看著他,心中是久違的柔暖和安心。她知道顧尚陌指的是她給芪州暗中送信請求支援的事。她假裝沒聽到,側(cè)過身滿臉興奮地抬頭看著煙花在天際點亮,眼中點點光芒閃動。
顧尚陌看著流光劃過少女的臉,一切那么靜謐美好。
“我們的婚約可還作數(shù)?”
夏矜夕聞言,勾起嘴角,眉眼彎彎:“那得看你表現(xiàn)了?!?/p>
煙花之下,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