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鋒
弟弟做了個夢,甜美的夢。他笑了。
可是,夢中斷了,弟弟惱了,狠狠地踢了一下被子。
巖崖頂上的飛泉,沉悶、單調(diào)地滴著。冬天剛過去,天地仍然密封在一口深深的地窖里。一切都是死一般的冰涼僵硬,一切都還在沉寂中鼾鼾的昏睡。
然而荒山醒了,是兄弟倆沉重的山鋤,狠狠地砸醒的。
過完年,熱鬧的村莊變得沸沸揚揚。每天都有三三兩兩的小車從村口開出,在村外的道上疾駛,消失在遠方山凹處。也有一伙伙的男男女女,拖著拉桿箱朝臨時汽車停靠站走去。這時候,弟弟周老二總會坐在自己的家門口,瞇著眼射一會太陽,目送遠去的小車和漸漸消失了的男男女女,心里就會默默地說,又走了一批。他就會想,自己什么時候也該動身了?可是看看哥哥周老大,一點動身的意思都沒有,他不知道哥哥怎么想的,問哥哥,哥哥從不正面回答,有時笑笑,有時說,著什么急。弟弟是有些急,年過完了,也熱鬧過了,大家都陸陸續(xù)續(xù)各奔東西南北,他覺得再待在家里,實在有些彷徨、寂寞,心里總覺得空落落的,不如出去的好。
這些年,兄弟倆在外打工,雖然辛苦,但快樂,也掙了一些錢。哥哥說,給你說一門親事吧。弟弟也不反對,也該是成家的時候了??烧f了半天還是沒有說上,弟弟心里有些煩,對哥哥說,趁早出去吧??墒歉绺缙患?。上元節(jié)過了,該走的都走了,沒走的也該是最后一批。哥哥卻突然說,我們上山吧。弟弟沒有明白,茫然地看著哥哥。哥哥肯定地說,對面那片山多肥實,卻荒了。
弟弟不解地看著哥哥。
我們把它開墾出來。
可是,弟弟仍然沒有明白。哥哥把劈山的機器買回來了,他才明白了。但他仍然是一臉茫然。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開墾荒山?
哥哥誠實厚道,性格內(nèi)向不善于言辭。他的想法,弟弟常常難以明白,他的行為,弟弟經(jīng)常跟不上趟。
哥哥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家鄉(xiāng)的群山綠油油的,漫山遍野的花,漫山遍野的山果。弟弟說,這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哥哥說,記得我們小時候,山是我們的庇護所、游樂場。糧食不夠吃的時候,我們在山里拾山果,用火燒烤。真香啊??墒乾F(xiàn)在……哥哥望著山,惆悵。他常常會出神地望著遠山,會自言自語地,那郁郁蔥蔥的山林,陪伴著他的整個少年時代,是他少年時代的渴望、夢和歌。現(xiàn)在,一說到現(xiàn)在,他會憂傷地搖頭,那山真荒涼啊。多少年,他就夢想著能把那片荒山開墾。于是,他毫不猶豫向村里承包了那片荒山。
父母去世早,兄弟倆相依為命,哥哥是弟弟的依靠,是弟弟的燈塔、方向。哥哥也像慈父母,處處精心呵護著弟弟。哥哥本來想安排弟弟出門,但他不放心,弟弟從來就是哥哥的跟屁蟲,弟弟也不習(xí)慣獨自出門。哥哥說,上山吧,于是,像五年前第一次出門打工一樣,毫不猶豫跟著哥哥上山了。
夜,真靜,死一般的靜。松明子燒到了盡頭,忽閃忽閃了幾下,滅了。只有那火紅的碳火,像一只猙獰的鬼眼,閃閃的亮著,盯著。巖崖洞里失去了唯一的光明,頓時黑乎乎的,沒有月光,沒有星光,天底下抹了一層厚厚的灰,夜風(fēng)不時地踢著簡陋的寨門,啪啪的響。寨門外的芒草叢里,窸窸窣窣的,似有無數(shù)的妖魔鬼怪在蠢蠢欲動。弟弟想,這地方一定會出鬼怪。他再也睡不著了,他睜著雙眼,盯著黑黢黢的巖洞頂。他不怕鬼,但真怕這空寂、單調(diào)、無聊的夜。真怕這清苦、荒無人煙的單調(diào)的生活。他突然后悔了,真不該跟哥哥上山。他想著剛才的夢,自己非常有錢,西裝革履,大沓的人民幣,甩手幾千幾萬。蓋起了洋樓,整套的現(xiàn)代化家具。還開著高級小轎車,——嘻,還相中了個漂亮的老婆。
然而是夢,一個中斷了的夢。他有些恨自己,真窩囊,連夢都做不完整。
哥哥在沉沉的睡,他側(cè)過身,聽著哥哥均勻粗重的呼吸,和微微的鼾聲,聞著哥哥那強烈的男子漢的氣息,他感覺到了,哥哥壯實的身體里,藴藏著無窮的力量。他能把整座的荒山開發(fā),他能把整座荒山綠化。然而他,覺得不能,他堅定地認(rèn)為,一定不能。黑暗中,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會兒,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夢。他仿佛見過那夢。什么時候?在哪里?
一輛小轎車哧啦一聲停在他身旁,揚起了一股灰塵,他嚇了一跳,他心里正想罵,車窗拉下,伸出一個細小的腦袋。嗨咿,二同學(xué)。最近可好?
是“尖猴”?不錯,是他。
那天,哥哥讓他進城采購一些物質(zhì),卻意外遇上了。他們從小就是“死對頭”。拼學(xué)習(xí)成績,他從來就是屬一數(shù)二,“尖猴”是倒數(shù)。在體力上也想和他較勁。他們常常在校外的沙灘上爭高低。“尖猴”天生體弱,不是他的對手,但他天生有一股犟勁,屢敗屢戰(zhàn)。讓他佩服,更讓他不耐煩,甚至厭煩。中學(xué)畢業(yè)后,他們分開了,聽說他隨他父親做生意去了。小時候雖然淘氣,現(xiàn)在并無什么介蒂。
尖猴,你想嚇?biāo)牢野 ?/p>
還認(rèn)識???
你就是成灰,我兩指頭一搓,也能搓出你的模樣來。
最近好嗎?
他本想說,好,在你面前,我什么時候孬過??纯囱矍暗默F(xiàn)實,他難以啟口。他不由把頭轉(zhuǎn)向別處。
別灰心,憑你的聰明才智,一定會大有作為。走,多年不見,到寒舍咱哥倆好好聊聊。再喝兩口?!凹夂铩庇舶阉Ю狭塑嚒?/p>
他漲紅著臉,心里隱隱的痛。本不想去,卻已經(jīng)坐在了車?yán)锶彳浭孢m的座椅上。小車在一棟小洋樓前停住。是褚紅的西式小洋樓。他張著嘴。這是你家?
請進。
這怎么是他家?他的記憶里,是一棟又矮又破,幾乎要傾倒的小屋。他曾經(jīng)嘲笑過,像個牛棚。他突然覺得,小洋樓太刺眼了,太嘲笑人了。那窗,那門,像是一只只嘲笑人的嘴巴眼睛。他真想扭頭就走。
這樓連買帶裝修共花了五百多萬。
五百多萬?他嚇得差點從沙發(fā)上滑落下來。
他感到不平、憤懣。他“尖猴”并沒有比自己多長什么,也沒有比自己更聰明,憑什么他如今富得流油,過的跟王子似的生活?而自己在這荒漠的山上,挖山種樹?于是,他不停地思索,日夜尋找答案。于是他做了那個夢,那個甜美的夢。
天亮了,哥哥推醒了弟弟。吃飯了。
沒有桌子,也沒有椅子,亂石壘起來的鍋臺上,放了一碗干菜。弟弟瞥了一眼,味蕾迅速隨著污物從腸道里排泄了。他想,要有一碗魚,或者肉什么的多好。然而沒有。洞口飄來陣陣的野草味,與洞里的潮腐味曖昧地卿卿我我,彌漫在整個洞中,令人暈厥和作嘔。弟弟突然想起那天“尖猴”的家宴,是那么的豐盛,看看這山洞里的人,過的是什么生活?原始啊,可悲啊。他胡亂扒了幾口,郁郁地擱下了飯碗。
不舒服?
沒有。
哥哥從瓦罐里掏出一個咸鴨蛋,將就一餐,你嫂子今天會送菜來。弟弟再也沒有胃口,他悶悶不樂地坐著。望著還是朦朦朧朧的天空。哥哥突然說,我昨晚上做了個夢——又是夢。弟弟驀然轉(zhuǎn)過頭,望了哥哥一眼。哥哥繼續(xù)說,我夢見我們種的樹長大了,密密麻麻的結(jié)滿了果,黃澄澄、油亮亮,那香氣——弟弟忍不住笑了,他再也不想聽哥哥說夢,他走到門口站著。天,還是朦朦朧朧,他又折回洞中,倒在露水打得潮漉漉的床上。哥哥繼續(xù)說夢,年底再把我們的房子升高二層,萬一你說上媳婦了可以做新房。
可是,錢呢?
這幾年咱哥倆打工積了十五萬,拿五萬投資山場,五萬蓋房,五萬加上你嫂子養(yǎng)家禽畜積攢,夠你娶媳婦。三年后,這里就不再是荒山了,綠油油的一片,累累碩果。我們的日子好著呢。
弟弟想,這就是哥哥的夢?哥哥上山的夢?
弟弟覺得,哥哥的夢就像燒過的灰一樣,太枯燥無味了,太可憐了,五百萬呢,小洋樓呢?他悶聲不響走到洞口,捆扎一把樹苗,撩在鋤頭把上,順著山道走去。天還早,那山,那草,那田疇,那山間小路,和小路盡頭的村莊房子,一切都還在朦朦朧朧中。山頂上的霧,還在不斷地往下壓,它似乎是在向這片世界宣戰(zhàn)。只有小溪潺潺的流水聲,在這寂靜的清晨,不管不顧的響得格外清脆。但他覺得格外的刺耳,格外的沉,像錘子,一下一下不停地捶他沉重的腦袋。他寂寞地走著。他又在想夜晚的夢,也想著這清晨。城里人在干嘛?“尖猴”在干嘛?早跑步還是公園里鍛煉?還是在做發(fā)財?shù)拿缐??也許在準(zhǔn)備早餐,豆?jié){、蛋糕?還是牛奶面包?這才是現(xiàn)代人的生活??墒俏夷??他深深地嘆了口氣。他突然有些憤然,他們能,為什么我就住定要在這荒山野嶺,過著野人般的生活?在這寂寞、荒涼中流逝美好的青春?是命嗎?他想,也許是,那年,高中最后一年,同學(xué)老師都認(rèn)為他是名牌大學(xué)的預(yù)備生??墒?,哥哥大病一場,接著嫂嫂又生病,注冊時候,家里一貧如洗,嫂嫂把借來買藥的錢給他。他大哭了一場,發(fā)誓永遠不進校門了。這難道不是命?
霧,沒羞沒躁的越滾越厚,天空一片灰暗,紅彤彤的太陽在晦暗中痛苦地掙扎,變成一枚隨意拋在空中的錢幣。一片燒過的山,一片黑乎乎的地,哥哥奮力地、有節(jié)奏地揮舞山鋤,頭頂閃著道道的弧光。哥哥滿頭大汗,他把冬衣一層層剝?nèi)?,剩下最后一件單衣,霧在他身上肆意狂歡,被他的山鋤撕裂得支離破碎。重重的山鋤聲地動山搖,把它震得魂飛魄散變成點點的水珠四處逃竄。哥哥仍然是滿頭大汗,他把上衣脫光,用衣服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把衣服捆扎在腰上。他回頭看了看身后,留下了一片新土,留下了一行行整齊的綠苗。樹苗浸著他的汗水帶著他的心和愛,也帶上了他的希望和期待。他滿意的笑了。
弟弟舉著山鋤,他覺得很沉很沉,那捆樹苗散亂在他的腳下。他的心也像鋤頭,沉沉的。哎,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扔下鋤頭,仰面躺下。燒過的草茬小灌木茬,刺著他的脊背,生生的麻木的痛。霧越來越濃,纏纏綿綿滾滾搓搓終于變成厚厚的云。又演變成顆顆粒粒的雨,噼噼啪啪打在弟弟的臉上,涼嗖嗖。他沒有躲,也沒有遮擋,任憑雨鼓點般敲打。
你怎么啦?哥哥關(guān)切地問。
哥哥,我想回去?弟弟說,我要和“尖猴”一起做生意。
哥哥愕然,注視著弟弟,好一會兒,他似乎明白,一陣陣的憂傷爬滿全身。他夢噫般地說,這土多肥實,如今荒蕪,真可惜。
它就是一片荒山,寂寞、荒涼。
扯。哥哥不同意,他注視著那片種滿了樹苗的山坡,眼里放出一片綠綠的光茫。你真想去做生意?他轉(zhuǎn)頭問弟弟。
看“尖猴”要什么有什么,看我們,還在過原始野人般生活。
哥哥嘆了口氣,去吧,存折在你嫂嫂哪里,留下尾數(shù),其余拿去做本金。
弟弟走了,哥哥第一次感到了孤獨。仿佛一片孤舟在海風(fēng)狂瀾中漂流。他憂憂地望著弟弟遠去。他想不明白,弟弟怎么就這么突然走了呢?他望著這空闊的原野,望著迷迷茫茫的天地間的一切都是朦朦朧朧,似乎也覺得自己的一片都是迷迷茫茫、懵懵懂懂的了。這一片大地,原來有密密麻麻的原始樹木,樹上長了山果果。父親是護林員,整天在森林里轉(zhuǎn),經(jīng)常采回來一袋袋的山果果,把它們磨成了粉,與大米粉攪拌,熬成一鍋香噴噴的糊糊,父親說,餓了吧,吃吧。他接過父親遞給的糊糊,誘人的香氣,讓他味覺也稀里糊涂的空了。他狼吞虎咽,一碗接一碗。父親笑嘻嘻看著他,眼睛好像在問他,飽了么?他摸摸圓鼓鼓肚皮,傻傻的笑。父親說,這是山里面的山果果做的,好吃嗎?他砸吧著嘴,感覺到苦椎子的雜味,他皺了皺眉頭,就是有點苦。他一口一口喂弟弟,饑餓的弟弟,一口一口吞咽,他想問弟弟,苦嗎?他沒有啟口,他怕弟弟饑餓。從此他常常隨父親進山,拾許許多多的山果果、蘑菇、山雞野兔。填補時常咕咕的饑腸,還讓他品出了人生的五味雜陳。山上那些的樹,茵茵綠綠,庇護了許許多多的生靈,也庇護了山外許許多多的人家。后來,他常常帶弟弟在山里尋找童年喜愛、童年的樂趣,童年的夢。那一年,突然漫山的大火,把山林燒毀了,又把那漫山的樹木砍伐了,一車車的運往山外,消失得無蹤無影。接著是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的紅旗,一個冬天過后,滿山都是渾黃的新土,父親悲傷地說,再也沒有了山果果、山貨了。他不解父親為什么那么傷心。父親死了,他承擔(dān)了家里的重擔(dān),他突然明白了,但他明白得太晚了,也無濟于事,眼前的一切,已經(jīng)是光禿禿一片。但他記住了父親臨終前的期望:不知什么時候還能長滿樹木?你要想辦法,努力努力。那時他笑了父親,也許他在想,那又怎么樣呢?父親繼續(xù)說:在那里給我找塊墓地吧。他沒有按照父親的遺愿,他并不明白父親的心愿;他也不可能做到,漫山遍野的人,漫山遍野不長胡須的玉米和不長穗小麥高粱。沒有給父親留下墓地的空位。他給父親在村后半山挖個墓穴,沒有隆重的儀式,平平常常落葬,算是完成父親的一生。多年以后的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父親。
哥哥轉(zhuǎn)身往對面父親墓地望著,深深地歉疚地望著。但他還是長長的舒了口氣,冥冥之中,仍然沒有讓父親太失望,那個墓穴高高在上,可以遠遠地直視著他揮舞山鋤??梢圆t望四方??粗姆降纳綅従G遍,父親仍然是個護林員,隨時都可以眺望呵護群山萬木。
哥哥想著,父親死的時候,他才哇哇細語,不諳世事,又怎能理解父親,理解這片山?
哥哥快步登上山頭,望著山下,一行行幼稚樹苗在風(fēng)雨中晃晃悠悠,他往遠處眺望,仍然一片荒蕪的山崗,他把目光慢慢地往回收,幾千畝的荒山禿嶺,他突然嚎叫,我能把這里變成綠樹茵茵,周老大記住,一九九五年,你三十歲,二零一五年,當(dāng)你五十歲的時候,這里一定是綠樹茵茵,茶果飄香,
哥哥似乎沒有了任何的遺憾,他一如既往每天挖山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