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美皆

因為是乘飛機從天空直抵海南島堅實的地面，并非舟車勞頓跨海而來。所以，沒有登島的感覺。島只是我的一種理性認識，感性中的海南是熱帶，是抬腳可及的海，島嶼的感覺倒不顯著。

我的“印象海南”，首先便是豐腴的大葉植物和草木葳蕤的無縫“地衣”，其間身量高挑風(fēng)致綽約的椰子樹脫穎而出——其實是不是椰子樹外地人并不確知，棕櫚樹椰子樹總是區(qū)分一時下次又忘記，最后索性放棄辨認，椰子樹成為一個合并同類項的“能指”符號；其次便是四面皆海，似乎從任何立足的地方出發(fā)，幾步便可抵達海?？傊?，我的海南印象是椰風(fēng)與海風(fēng)一體的，模糊又頑固。

中國真正的熱帶省份唯有海南，國人若要在國內(nèi)尋跡熱帶，便只有往海南去，從這個意義上說，海南是海南人的海南，也是中國人的海南。尤其到了冬天，這個大島就是所有來此避寒之人的暖氣片。我在11月份的三亞遇見一位來自東北的無腿行者，三輪車就是他的家，騎到哪兒家就在哪兒，像蝸牛一樣。他說，我就我自己，無牽無掛，還不往暖和的地方去嘛？起碼海南就算露宿街頭也凍不著人。這是大實話。我有點羨慕這種擺脫了家的羈絆的輕松豁達，溫暖的地方就是家，人的天然的向光性使他選擇了海南，海南為他提供了一個天大地大的庇護所。若是賣火柴的小女孩生在中國，也該往海南去的吧？那就不至于在大年夜凍死了。至于一個流浪漢的吃飯問題，在當(dāng)今中國那是不成問題的，比如，我們當(dāng)場就掃了他的收錢二維碼。

三亞海邊的綠化道上，一群群花團錦簇的男人女人在椰風(fēng)中翩翩起舞，他們周身都在散發(fā)著一種氣息：享受人生。他們在冬日的椰風(fēng)中愈發(fā)舞出了生活的高致，人生就是辛勞有時，享樂有時，沉重有時，輕揚有時，此時此刻，他們是快樂的。其中還有高品質(zhì)的民間樂團，非常享受自己烹制的音樂盛宴，歌者在現(xiàn)場伴奏中莊重地演唱，體驗小小的高光時刻，坐在輪椅上的觀者陶醉地伴著手勢張口和聲，雖聽不清聲音，那份享受卻是一望便知的。說賓主盡歡都不確切，這里似乎無所謂賓與主，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多半是在冬天離開寒冷的家鄉(xiāng)，候鳥一樣移居海南，松散筋骨，舒展腰身。他們不一定很有錢，但是，正如智者所言，大自然中最珍貴的往往是免費的，比如陽光和干凈的空氣。這一切，在海南一一實現(xiàn)。海南張開懷抱，把自身變成了大家的家，此時，海南就是中國的大客廳。

我們從海灘走來，拎著鞋子，幸福著別人的幸福。光著的雙腳似鼓掌，一路快樂地拍打著大地，在街角砍幾只椰子，捧著邊走邊吸，走回酒店意猶未盡，與好客的主人再聊一會兒她的黎族家鄉(xiāng)的風(fēng)俗人情，以及那些下南洋的親人們。

海南現(xiàn)在是與度假連在一起的，是當(dāng)代中國人的冬日樂園、海洋樂園，這在古代的海南人是無法想象的。曾經(jīng)，海南是著名的流放之地、蠻夷之地，蘇東坡就曾流放于儋州中和鎮(zhèn)，他有詩云：海南萬里真吾鄉(xiāng)。好在，蘇東坡是能夠在沼澤中看到鮮花的人，他以近乎娛樂人生的曠達精神，發(fā)現(xiàn)了流放海南的幾許快慰：至少，這里荔枝好吃，這里百姓不錯，這里還有條叫“烏嘴”的好狗。但并非人人都是蘇東坡，這里確乎曾是苦地，一般人難有苦中作樂的精神?？滓娦鲁龅摹逗Ｄ蠉u傳》，就寫到了舊日海南人的胸中塊壘?！斑^高的治理成本和愈戡愈亂的局面，讓許多人認為海南島的統(tǒng)治得不償失。這片蠻荒之地如同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睗h朝甚至曾經(jīng)中止對海南島的統(tǒng)治。這種棄兒之感，就是海南人的胸中塊壘，這是外鄉(xiāng)人所體會不到的。正如自己置身雨中時便覺得全世界都在下雨，生來置身陸地，就本能地感覺全世界都是陸地，根本無法帶入島民的島嶼之感和身世之感。我在海南所見到的孔見，永遠是一件原白麻布的對襟盤扣短袖衫，青色褲子黑布鞋，十分接地氣的樣子，看起來很“海南”，然而，他的祖上其實是宋代從中原遷徙而來。流民的精神基因似乎融進了他的血液，他的書寫，帶有為海南所張目所揚眉吐氣的沉郁與快意?？滓妼懙溃艾F(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發(fā)生了改變，變成了一個堅實的原點，既是出發(fā)之地，也是抵達之地，一個可以頂天立地地站立的地方?！藭r此刻，這座島嶼顯得那么完整，具足生命存在的全部要素。它不欠不余，靜美絕倫，是引人入勝的目的地，陽光最為眷顧的所在，所有道路都通往的地方?！笔堑?，今天的海南，已然換了乾坤，流放之地變成了度假天堂。曾經(jīng)，來此是一種懲罰和流離，現(xiàn)在，則全然變成了享受。來此度假的中國人只會由衷感謝：中國的版圖上有這么一座熱情的大島和一片豐饒的海洋。

海南女人最久遠的美名，當(dāng)是“定安娘子”。“娶妻當(dāng)娶定安娘”，是海南民間更古早的傳說，他們把定安娘子當(dāng)作“鎮(zhèn)家之寶”，她們美麗善良，溫柔賢惠，心靈手巧，很會持家。海南作家王姹寫到的“女人肩挑背扛的，往往是自己親手打下的江山”，在我的意會中就是“定安娘子”的形象注解。

“文昌女人”也是美名在外，逐漸成為一種文化現(xiàn)象。據(jù)說在以前和現(xiàn)在，海南男人也常以娶到一位文昌姑娘為榮。文昌姑娘的溫柔隱忍與堅韌美麗，有人習(xí)慣用影響了一個世紀的“宋氏三姐妹”來代表，雖然她們并非在文昌出生與長大。女人下田干活，男人坐在椰子樹下喝“老爸茶”，是許多海南以外的人對海南的男人女人的“刻板印象”，其中當(dāng)然隱含著不平，唯獨海南人自己，竟毫無如此不平之氣。有人解釋，海南太熱，男人陽氣旺，與這種熱是相克的。有人解釋，傳統(tǒng)的海南人就是男人出海女人做田的，就這樣沿習(xí)下來了。沒有人為你解釋下一步的疑問：可是，現(xiàn)代化的捕撈不是已經(jīng)不需要那么多男人去做海了嗎？為什么還要習(xí)慣女人做田？

出海出洋，曾經(jīng)是海南男人的志業(yè)，他們下南洋，去異鄉(xiāng)，賺到錢寄回家鄉(xiāng)，除了供養(yǎng)一家老小，就是實現(xiàn)蓋大房子的家族宏愿，那些著名的大宅老屋就是這樣留下來的。他們也許葉落歸根，也許就在異邦開枝散葉，但他們的老宅，就是精神中永恒的家的所在。有些家族中多數(shù)人去了海外，對鄉(xiāng)土的眷念卻依然如初，海南人解釋說，他們認為是家鄉(xiāng)親人和先祖的保佑使他們在海外發(fā)達的，所以始終對故鄉(xiāng)心存感恩?，F(xiàn)在，同宗同族的很多在國內(nèi)的已經(jīng)發(fā)展得比外面的好了，而且，越來越多的異鄉(xiāng)人來到了他們的家鄉(xiāng)，財富和人的流向都發(fā)生了逆轉(zhuǎn)。這就是令無論在家還是在外的海南人都欣慰的新海南。

在儋州，意外地領(lǐng)略到海南的森林田園，它們就在窗外，推窗可及。聽得見林中雞鴨鵝的聲音，但只聞其聲不見其面。兩個姑娘從窗下走過，口中說著：看看跟我期望的是不是一樣？嗯，是的，看看跟我期望的是不是一樣。客房的裝點很像古典的新房，跟女伴開玩笑說，只是缺個新郎。以為住在林密人稀處，還帶了電腦，結(jié)果是一次都沒打開，此地風(fēng)物，領(lǐng)略不及，怎么可能舍得宅在屋里呢？

隨便一節(jié)枯老的根樁，不小心落進幾粒種子，都能長出羞澀嫩綠的小苗，不經(jīng)意間成為小家碧玉般的盆景，非煞費苦心的盆景可比，有人說，那是靈芝上的小菜。光透過棕色木柵格投進，落在暖黃的墻上，給人寺院一般的安寧，但又有家常的溫暖。那種黃，我管它叫寺院黃。一束干了的野花不失時機地掛在木柵上，使木柵顯出了墻的質(zhì)感，很好地分割了空間。這樣的木柵，與其說是隔斷，不如說是營造了光影互動的空間感。墻上也是影子的柵格，與實在的柵格相呼應(yīng)，光影舒朗，生動可人。田園風(fēng)格的紅花布綠木面的客廳家具，寧帖相宜，樸素可親，看著就想放松地坐下去，仿若回到老家。

民宿的大姐爬上楊桃樹杈，搖落一地楊桃，綠黃橘的色澤，代表不同的成熟度。蟲子咬過的，一定是格外甜，因為蟲子不傻。在自然界，要相信它們的判斷力，它們才是自然的主人。一會兒裝盤端上桌來，楊桃被橫切出星星的形狀，切片美到讓人一看就想吃，卻又不忍下口。所謂美的盛宴，必是照顧到視覺的，就是這樣的輕食，恰到好處地滿足了感官的多元審美。在二樓連廊上拿著長桿鉤下木瓜的熱情帥氣的小伙兒，卻不是民宿的伙計，而是長期的住客。大姐伸出撈魚的網(wǎng)兜，在一簇累累果實的下方承接木瓜的墜落。果實過于飽和，那些被“計劃生育”掉的，落到地上，發(fā)出咚的一聲。與楊桃簌簌而落相對應(yīng)的，是木瓜的孤獨回響。這就是最真實最富有生命力的田園。

古鹽田的前面，裝置著時間的定語：兩千年。疤痕般的一塊塊橢圓的曬鹽臺，似高低相連或散落的枯荷葉盤，使大海都染上了滄桑，沉淀著民生的苦沉況味。置身此間，仿佛輕盈是一種沒心沒肺甚至罪過，雖然它們于審美上確是別有一番風(fēng)致的。尤其天陰風(fēng)大時，古鹽田似乎是中世紀的顏色，又似《簡愛》和《呼嘯山莊》里的沼澤，總之疊加著許多歐洲文藝經(jīng)典的印象。自從看了安哲羅普洛斯的《霧中風(fēng)景》，那片霧就寫進了心里，時時被觸動現(xiàn)身，那是他的“沉默三部曲”之一。而此刻古老的海和鹽田就是沉默的，除了撕裂的風(fēng)，穿過中世紀以及勃朗特姐妹的沼澤，從歷史深處橫貫東西地吹過來。

老鹽之老，原來并非修辭而已，是真的老。幾十年的老鹽無論做熱敷還是食用，都是很貴的。又想起了一出機場時，熱汗涔涔口渴難耐的我從陳先生手里接過那杯冰鎮(zhèn)老鹽檸檬水，嘬一大口，瞬間爽遍全身。老鹽百香果，老鹽金桔檸檬，都是海南飲品中的經(jīng)典，怪不得我在北京無師自通地用百香果加鹽汽水會感覺那么美味呢，原來是暗合了經(jīng)典。這次去海南，才知道芒果加醬油是真的，并非無厘頭。不過要強調(diào)一下，是青芒果。海南人說起青芒果加醬油，是吸溜著口水說的。海南人吃水果喜歡加鹽，因為鹽去酸去澀提味。海南人幾乎吃啥水果都有糖鹽兩種口味供選擇。海南人還熱愛姜，紅糖加姜也是經(jīng)典口味，再加椰絲椰蓉等，就是常見的點心餡料。而海南的椰蓉包也是咸甜兩種的。海南人對于姜簡直有一種近乎宗教的熱忱，我這口味博愛卻唯獨不吃姜的人，居然接受了海南的各式姜味點心，因為他們?yōu)榻x擇了最佳的伴侶：紅糖。古法紅糖成功地降服了老姜的辣味，也降服了我對于姜有生以來的排斥。紅糖和老姜，是醇厚的味道搭檔，和諧共生，甜蜜默契。海南的姜汁椰子粉與咖啡配在一起，也是很獨特的“海南”風(fēng)味，而且充饑。

椰子，也是海南食物中的一大“教派”，堪稱“椰子教”。外地人只知道喝椰子汁，實在窄化了椰子，海南人是把它當(dāng)食物的，與椰蓉椰絲椰片相關(guān)的點心自不必說了，椰子雞也是一道美味，鮮甜悅?cè)?，百喝不厭，吃雞倒在其次了。

直接吃椰子的果實，在我這是第一次。那是做種子的老椰子，外表是木頭色的，可以從外到里，一層層吃下去。外面長著竹筍狀的芽，叫椰胎，口感如嫩筍；內(nèi)有口感綿軟的完整一球果肉，叫椰寶；椰殼內(nèi)壁有膠質(zhì)的椰果凍，刮一撮，滑滑地吸入口中，活性比人工果凍強得多；椰果凍下面是一層椰油，可以食用也可以美容，直接用作唇蜜是極好的。老椰子通常是拿來做種子的，不舍得吃。一顆老椰子放在土里，都不需要埋，它就自覺地生根發(fā)芽了，多么謙虛的生命。很多海南的植物，都有溫良恭儉讓的品性，不要人費神的。我腦子突然短路了，很傻很天真地問，原來一個椰子只能種出一棵椰子樹呀，那么，一顆種子換一個椰子，還有什么意義呢？主人奇怪地說，一棵椰子樹上不會只長一個椰子呀。我恍然大悟。連這也需要恍然大悟的人，真的需要捂臉的表情包了。不過，如果只長一個椰子，那就會格外甜的，而果實越多越不甜，果以稀為貴。海南的椰子有青椰、紅椰、金椰三種，以青椰為最大眾化。嫩椰水多，但不甜，水越多的越不甜。一天當(dāng)中，太陽越充足時摘下來的椰子越甜。這就是我聽熱心的酒店活動總監(jiān)講解的“椰子”的故事。

享用椰子是一大快事，手刃椰子是更大的快事。當(dāng)你用剛剛握著鮮花的手拿起長桿綁著的鐮刀，把椰子從高高的樹上鉤下來，沉甸甸拎起，好似拎著一個大元寶，帶著豐收的喜悅步入店堂，自己拿大砍刀威武地把椰蒂砍掉，露出椰肉，插進吸管，滋溜一口，特別有成就感和快感，大大超越喝椰子水的愉悅。若是自己借助攀爬工具直接爬上椰樹砍下椰子，更是一種特別的過癮了。全方位的體驗，才是椰子最無私奉獻于人的賞心樂事。

鷓鴣茶與栳葉，都是在別處不見而在海南很普及的，隨便到哪里都有鷓鴣茶伺候，栳葉則是百搭的“配料”，可以燉雞，可以配著貝殼粉一起嚼鮮檳榔。在民宿門口遇見廚師拿著剛剛從樹上摘下的樹葉走過時，問之，答曰，栳葉。然后，你去轉(zhuǎn)一圈回來，栳葉燉雞已經(jīng)出鍋了。在這里，你吃到的都是你看到的，你明了每一樣食物的來歷。鷓鴣茶下肚打前鋒，壓軸的儋州松濤魚頭就該出場了，那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魚頭，鮮甜肥美滑口，吃了這口就想著下一口，真的是好吃得停不下來。據(jù)說是海南五大名菜之一，又經(jīng)過了民宿自家?guī)煾档墓に嚫牧?，剁椒的酸甜辣度的調(diào)配恰好對我胃口，變動一分怕都沒有如此完美了。

說起栳葉，我還要描述一下此行最不可描述的海南神物——檳榔。兒子上初中時有一次想體驗一次嚼檳榔，我以為跟嚼口香糖差不多，根本沒當(dāng)回事，可是看他如臨大敵的樣子，我便從他吃進嘴里開始觀察他的表情。先是肅穆等待口腔反應(yīng)，可是遲遲不見反應(yīng)，我問他怎么樣？他不說話，眉毛和嘴角有微微的顫動，好像被麻翻了一般，看不出是痛苦還是震動。我再次問他，到底怎么樣嘛？他吐了出來，說，沒法形容，嘴巴里面好像爆炸了。我說，像吃跳跳糖？他說，也不是。我頗為不服地說，有那么不可描述嗎？我試試。他鄭重地說，我勸你別試。這次在海南見到鮮檳榔，我又想起了兒子那次的不可描述，躍躍欲試說，我要嘗嘗?？墒?，海南的朋友都勸我不要嘗。這愈發(fā)激起我的嘗試欲，我說，不就是一顆檳榔嘛，有什么大不了！他們說，鮮檳郎對于沒吃過的人勁兒太大了，會醉的。有位朋友說他就醉過，我問醉檳榔是什么感覺，他說，不可描述。又一個“不可描述”。我在街邊看到挑擔(dān)賣鮮檳榔的大媽，自己嚼得滿嘴血紅，看起來甚是驚心動魄。朋友勸我不要買，大媽勸我買，兩方博弈，我在禁忌與誘惑之間，想象著那是怎樣的不可描述。有年輕女人從店里走出來，拿起一顆鮮檳榔，用栳葉包了塞進嘴里，似乎示范給我看。鮮檳榔地道的吃法，就是加栳葉和貝殼粉一起嚼。我終于被兩張流著血紅汁水的嘴嚇住，按捺著自己的蠢蠢欲動揚言道，我早晚要嘗一嘗。越禁忌越誘惑，那幾天，我的檳榔情結(jié)成了朋友們的一個梗兒，一遇檳榔攤兒，他們就說，你的檳榔又來了。然而，直至離開，我終究沒有一試。也許有些滋味就是不必親嘗的吧？如同人生。

驅(qū)車于海南，行道樹都是風(fēng)景。?？诘劫僦荩宦纷仙敲?；儋州到三亞，一路不知名的小白花。而在去亞龍灣的路上，兩邊的樹抄起手來了，形成一個拱頂，像極了南京中山陵風(fēng)景區(qū)的道路風(fēng)景，只是樹種不同，一個是榕樹，一個是法桐。

亞龍灣森林公園下著雨，熱帶雨林十分應(yīng)景地有了雨淋的生動。林邊亦即海邊了，樓上人多風(fēng)大，然而仍然貪戀高處的風(fēng)，往上走，往上走，那是日常不能抵達的境界。喜歡那個著名的電影取景地，往下看其實是沒什么景觀帶的，然而，深入天空的平臺，給人直通藍天的清曠高華之感，似乎人生的某種可能。我想起了北京某水鎮(zhèn)的云端咖啡館，也是相同的風(fēng)致帶來相同的愛悅。

在中寥村，看黎族人在水邊亭中歌唱，綠水青山，載歌載舞，美哉，生活！自然這是一個表演，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藝術(shù)本就來源于生活。水中幾只身為道具兼群眾演員的大白鵝比人還搶鏡，表演完了，一行人趕上鵝回家，鵝乖乖入欄，人該干嘛干嘛。有鄉(xiāng)路帶領(lǐng)，人在綠中行，與大城市的人流車河的裹挾貌合而神離。有一句話說，旅游就是從自己呆膩的地方到別人呆膩的地方去。主旨是：反正都是一個呆膩。這話仿佛是說旅游的不值，但其實是毫無道理似是而非的劃等號。不同就在于，在這里，你有審美的心情，你有新鮮的愉悅。別人是不是呆膩，與你何干？沒有一種他鄉(xiāng)，是無人涉足過的，但他鄉(xiāng)意味著他者的角色感，審美必要的間離，如此已經(jīng)足矣。

我們在等待竹竿舞上演的間隙，在村路邊的攤檔上買幾只椰子和百香果，悠閑地坐在藤椅上，看黎族媽媽熟練地把果子開好，你只管吃喝就是了。黃花梨文昌雞都是名品，在海南的村莊，經(jīng)?？梢钥吹酱笕旱碾u在黃花梨棕櫚樹下悠閑地覓食度日，對于千里迢迢來看它們的人完全無視和無感，不由你不感嘆：海南的雞真幸福。

我所住的萬泉河邊的這家民宿具有無敵江景露臺，老船木長桌緊抵城墻一樣的青磚露臺墻，類似無邊泳池。喜歡老船木日曬雨淋的勁道，相比之下，精致人工氣息的家具就像溫室里的花朵，少了點質(zhì)感。坐在老船木的長凳上，觀山望水，看萬泉河上的夕陽，整個露臺和身后的木器都鍍上了金，身被金光的人，有微醺的溫暖感。清新的早上，就著老船木長桌吃一碗鮮肉菜的米粉，一碟小魚干佐餐，把煮雞蛋和咖啡杯直接放在船木桌上，不用碟，另有一種接地的素樸。發(fā)一條朋友圈：早，萬泉河邊的露臺早餐?！霸纭焙竺娴奈⑿?，是心滿意足不折不扣的。這是詩意棲居可以短暫實現(xiàn)的證明。

日月灣畔，遇到了最符合我對于海邊浪漫想象的一家民宿。心里不由得又涌起一個念頭：度蜜月就要到這樣的地方來。曾經(jīng)，在鼓浪嶼邂逅一家一見就想度蜜月的小旅館，閨蜜說，將來度蜜月就要來這里。結(jié)果，她的蜜月迄今尚未來臨。我卻在桂林的陽朔西街，又遇上了那家小旅館及其店貓，仿佛遇見了久違的親戚。當(dāng)然，貓已逝，在那里的貓只是一個傳說，然而，依舊有前世今生的故事感，一家小旅館瞬時變得豐滿立體起來。

喜愛一家店，或許就是從喜愛店長開始，天時地利人和，這家店一點也不缺。唯一的缺憾，或許就是這里也有蚊子。在海南，我在醉飲美景時，蚊子也在醉飲我。離開海南數(shù)日，我在朋友圈里看到海南美麗的海邊酒店，還很記仇地留言：我在這里被蚊子狠狠地叮過。當(dāng)然，我在海南任何地方都會被蚊子叮，招蚊子又愛穿裙子，沒辦法。是的，沒辦法，淺薄如我，穿裙子、戴一戴平時戴不著的首飾絲巾帽子，以及拍照，無疑是我出去玩的動力之一。店長拿來草藥膏，并且叫我不要動手，蹲下去幫我抹在腿上的樣子，實在讓我感動到抱愧。在另一家海邊酒店，我一人獨享一個偌大的魚療池，惡狠狠地補償了蚊子對我的“殘害”。

抱著帆板出店過街，就是日月灣最好的白沙碧海。這里不獨海水和沙灘優(yōu)秀，還有深沉的礁石，打破了審美的單調(diào)。兩塊相對矗立的礁石，被稱為海門。不是矯情不是穿鑿，只有出海數(shù)日，視野中只有無邊海平面的人，才會體會到那兩塊礁石的意義，它們給人一個回家的指歸點，一個望眼欲穿終有時的盼頭。

浪漫的沖動與實景的違和，容易使人犯尷尬病。但在這里，碧海藍天白浪沙灘，使浪漫毫不勉強，更無矯情之嫌。如果浪漫可以上演，就該是這里吧？同行的姐姐是個實在人，一屁股坐進了海里，好像到人家做客，盤腿上炕，一屁股坐到了熱炕頭上。都和衣坐進了海里，接下來也就豁然放開了。浪起來，與海浪無關(guān)。

水流沙退，人在漂移，暈眩，恍惚。感覺海水在無限地退下去，人就倒了，過程卻不自知，面對的只是倒下的事實。這就是暈水嗎？恍惚間還留心到，水退時，蟹的小窩在汩汩冒泡。

就這樣，在海南，細細體驗著，讓美好的精華滲透進每一寸肌膚，內(nèi)外圓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