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少林
“伢,快回家來吃面喲……”這是兒時每年在我生日那天,母親站在家門口對我發(fā)出的重要喊話。皖西南贛語區(qū)望江后山片方言口音,聲調(diào)宛轉(zhuǎn)、悠揚、綿長,后勁足,在以操鄂方言為主的江濱古鎮(zhèn)華陽的村落上空,它似一股激流奔涌,旋即收攏成快箭射向目的地。于是,或在二里之外隊里的稻場上,或在一里之外同馬大堤上玩耍的我,渾身一震,急忙沖出孩子堆,往家的方向狂奔。
母親嬌小的身材,清絲絲的衣著,清亮的嗓音,還有她雙手捧著那一只粗瓷大碗,以及碗里煮熟的滿滿的掛面,掛面里埋伏的兩只荷包蛋,在我一路的奔跑中,紛紛從我腦中綻開、迸出,這使我的奔跑得到了有如神助般的速度。
我一口氣跑到母親跟前,她手上那碗面仍在冒著熱氣。一股麥子與水與菜油與雞蛋混合而成的比麥禾更濃亦更淳的香氣撲入我的鼻孔。
母親卻不讓我入家門,我便照例捧著碗轉(zhuǎn)到門前陳年的棉秸堆下,背對著家門,坐下開始吃面。不能讓弟弟妹妹看到,以免他們饞得難受。其實,我們中的誰生日吃面,在什么時間點上躲在哪個角落吃,其余的人都清楚得很,只是都裝著沒看見并且有意避開罷了。
一碗生日掛面,連同埋伏在碗底的兩只荷包雞蛋,被我風(fēng)卷殘云又絲絲入扣地吃著,吃得我通體舒泰,似感到身體在滋滋地拔節(jié)生長。
農(nóng)歷九月,天空高遠(yuǎn),金風(fēng)濃郁,令人神清氣爽。而我,在吃完了生日面后,站在天空下,更是感到了農(nóng)家少年在平時清貧生活中難以感受到的一種憧憬。這是一種無邊無際的像天邊的云彩一樣悠然美好的東西,它深深沉淀又高高托起在我的生命和此后幾十年的人生時空中。
我們吃的掛面,出自于街上那戶汪姓人家的作坊。
我們的土地,湖田用來種植水稻,旱地用來種植棉花、油菜籽。早先在地里也間種些小麥,后來因土地緊張就不種了。
在地里還種植有小麥的那些年,家中哪個孩子生日到了,母親就用布口袋裝好大半袋揚清的麥粒,一手提著袋子,一只手拎著一只空的船形花篾籃,去老汪家兌換掛面。大概個把小時后,就見到她左手挎著花篾籃從對面墻那邊拐過來。籃子里是三兩斤掛面,上面用去時裝麥子的布袋仔細(xì)地蓋著。右手提著的則是用草繩穿環(huán)的一條斤把重的肥豬肉,這豬肉將被切成塊條狀與面一起下到鍋里煮。
后來不種麥子了,就只能花錢去買老汪家的掛面,則由父親去。父親與村里別的人家的父親一個德性,在錢的保管及收支問題上霸道得決絕,而家里若需花錢則必由他親手付出。母親也與村里別的人家的母親一樣,不怎么表示異議。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有些不可思議,但那時這種模式就是天經(jīng)地義。無疑,我家所有的錢都裝在父親的那只人造革皮夾子里,而皮夾子則裝在他外褲右屁股位置那只口袋里,每當(dāng)他蹲下來,那兒就鼓凸得厲害。
父親要去買掛面,而他的神態(tài)是冷峻的。通常家里要花些錢時,他都是這般冷峻。這是一種令人壓抑的冷峻,幾乎貫穿了我們兄妹幾個的童年、少年甚至青年時期。這倒不是他覺得錢不該花因而不高興,而是,怎么說呢,或許,這就是父親包括村里我的同伴們家的父親,作為窮家長長期形成的憂患意識的自然外露,而憂患意識這個東西是很容易轉(zhuǎn)化為冷峻的面相和凌厲的眼神。當(dāng)他在母親的催促,不,應(yīng)該是小心翼翼的提醒下,不得不挎上那只花篾籃出門時,他就下意識地向我們幾個家伙掃來一眼,僅這一眼,我們中最小的妹妹就幾乎要被嚇哭,立即把臉藏在母親身后,而最大的我,也有些心慌意亂,立即低下頭,似剛又做了一件像上次把隊里五保戶汪嬤嬤家門踹了一腳之類的事,而后被他拎起來責(zé)打。
父親終于出了門。等到他從山墻那邊一轉(zhuǎn)身,我們幾個就放蕩地奔出家門,又蹦又跳。我們都會算賬,估摸著他該回來了,就不約而同地縮回屋,從窗子里等著偷看他挎著用報紙蓋口的籃子一步步走近家門??爝M(jìn)門時他要響亮地咳嗽一聲,似是一個表態(tài):我這一趟采買在接近尾聲時,把一切問題都想通了。而當(dāng)他把一手挎著的面籃、一手拎著的豬肉放下來時,他的神態(tài)就完全不那么冷峻,竟變得柔和起來。這正好契合了我們幾個所承受的壓抑的閾值,超過這個閾值,可能就要出紕漏子,即集體抗議,罷吃生日面,當(dāng)然這樣的情況,一次也沒有發(fā)生過。
那天后來的時間,家里的氣氛就顯得頗為歡樂和祥和。我們幾個各捧著一碗沉甸甸的肉絲面,其中小壽星的碗是最大號的粗瓷大碗,自然分量最足,而且也不用像前些年一樣一個人捧只碗做賊般躲到外面柴堆下背對著兄弟姐妹。我們都坐在屋檐下早就擺在那兒的一條長板凳上,各自默然埋頭吃面。碗筷相碰之聲,吸溜面條之聲,還有喉嚨不自覺地發(fā)出的那種快慰的類似于船槳的欸乃之聲,此起彼伏,響成一排。從每個人碗頭上冒出的熱氣,交織在一起,特別是在母親不斷端著盆子過來加面加湯后,熱氣就全然氤氳成一片。歡樂和祥和的氣氛達(dá)到了高潮,最后連父母親也享受到了少許面湯喝。
如今每當(dāng)想起那時的這個吃面場景,想起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想起在家鄉(xiāng)獨自過活的母親,我就不禁潸然淚下。
老汪家掛面作坊,位于華陽油廠附近一條偏僻的小街上。之前我見到過幾次老汪,他是早些年從桐城抑或樅陽移民過來的第二代,一個精瘦的中年漢子,眼睛有點瞇縫,脾氣有點兇,若是誰經(jīng)過他家門前太靠近一排排掛面曬架,都會遭到他從門里面或干脆身子跳出來冷不丁地大吼一聲。聲音實在突兀,而且音質(zhì)不是太好,有沙礫狀,很硌人,每每令人心驚肉跳——“嗨!眼睛看著點,別碰到了老子的掛面!”
他家的大女兒汪曉嵐,卻是個小美女。本來我不曉得汪曉嵐是她家女兒。初一下學(xué)期,我對我的同學(xué)程學(xué)劍說,明天就是我的生日,我家又有肉絲面吃了。程學(xué)劍個頭比我高,不知何故,卻總喜歡唯我馬首是瞻,形同我的跟班,令同學(xué)們甚是不爽。他把臉湊近我,問:你曉得你吃的掛面是哪家做的嗎?我說,老汪家做的啊。他又神秘地問:你曉得老汪家大女兒是誰嗎?我問是誰,他指了指我們正前方第三排的一個背影,拉長了聲調(diào)輕輕卻一字一頓地說:汪——曉——嵐!我一驚,臉上有些發(fā)熱,心臟有些加速跳動。不僅我們?nèi)喽腋舯诤脦讉€班的同學(xué)都說汪曉嵐漂亮。得知汪曉嵐是老汪的女兒,我坐在課堂上,頭腦里閃現(xiàn)的東西,一會兒是好吃的掛面,一會兒是汪曉嵐俊俏的面龐,一會兒又是掛面曬架縫隙間隱約露出的老汪那很兇的臉孔。一種無法形容的慌張又興奮的萌動,在我青春初期的體內(nèi)加速率蕩漾著。
我甚至對她家那個掛面做坊,產(chǎn)生了神秘感乃至神圣感,有了一探究竟的期望。那時候,男女同學(xué)每天在一個教室里待著,卻從不相互說話,好像大家都戴著格式化的面具。即使在校外碰見了,也不打招呼,形同陌路人。
有好幾次放學(xué),我悄悄地跟在汪曉嵐后面。跟得太近,怕被她發(fā)現(xiàn),跟得太遠(yuǎn),又容易把她跟丟。我一般選擇的是約五十米距離。其實這個距離也是冒險的,有一次她回頭不知望什么,我立即閃身并蹲下做系鞋帶狀,幸好旁邊還有一叢旁逸斜出的灌木遮住了我,否則她是會看到我的。幾次我都跟到了她的家門口,目送她進(jìn)了家門。我并沒有立即走掉,而是佇立在那一排又一排掛面曬架的最外邊,透過雪白的掛面的間隙試圖朝里望,卻什么也看不到。又怕她老子出來發(fā)現(xiàn),只好在望了會兒后,怏怏地折身走向回家的路。
一個星期天,我和程學(xué)劍在華陽電影院門口意外地碰到了汪曉嵐。她正吃力地馱著一包面粉,歪斜著身子從對面馬路上過。那包面粉得有五十斤的樣子吧,我有點難受,心里把她老子好一頓臭罵。程學(xué)劍有沒有罵,我不清楚,但他是驚叫了一聲的——那不是汪曉嵐嗎?我們幾乎同時跑到馬路上。我說汪曉嵐啊,我?guī)湍泷W吧。她側(cè)歪著抬起頭,臉上滿是汗水,頭發(fā)都有幾綹濕了,白襯衫上還沾了些面粉。這時程學(xué)劍戳了戳我的腰,我立即搶上去,果斷地從她肩上扛下面粉包。
我馱著包在中間,程學(xué)劍甩著手在我后面,而她則搓著手在我前面,各自之間大概有五六米距離,形成了一個奇怪的等距離直線隊列,從大街上迤邐而過,宛如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
約走了兩里路,我們進(jìn)了她家。我卸下面粉包。正在忙著和面粉的老汪直起身子,瞇著眼睛,有些吃驚地望了望我,望了望程學(xué)劍,最后望了望自己的女兒,然后指著我說,是這個小伙子幫你馱的?他是誰家的?她說,都是我同學(xué),電影院門口碰到的。老汪立即露出了笑臉,招呼她倒水給我和程學(xué)劍喝。我們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第一次身臨其境參觀掛面作坊,好奇心驅(qū)使著我把心思從汪曉嵐身上轉(zhuǎn)到了作坊上。老汪其實也并不兇,畢竟我們是他女兒的同學(xué)又剛剛幫助了他女兒。甚至在我們東問西問時,他也能在忙乎中抬頭低頭地回答我們幼稚的提問。
俗話說:“人間活計三宗苦:打面打油打水稻?!钡拇_如此。那天,通過老汪的解說和我自己的觀察,我大致弄清了做手工掛面有七道主要工序。首先就是和面。做出有筋道的掛面就一定要在頭天晚上和面,和面時要加水,還要加若干量鹽。其次就是切面。切面很講究,和好的面放到第二天清晨才能切,不是用刀切而是用盤碟子的邊切。圓圓的瓷碟在面團上旋轉(zhuǎn),將面切成粗長條狀放在盆中,每放一層撒點面粉防止粘連。第三就是盤條。當(dāng)老汪從嘴里蹦出盤條這個詞時,我好像聽到了一首精短的古詩,有一種立體而古樸的勁道在我腦中旋轉(zhuǎn)。盤條就是先將粗條狀的面條拉成細(xì)面,要點是保證粗細(xì)一致,然后將之呈躺下的“8”字狀并纏繞在兩根等距棍子上,形成平面,狀如繃開的刺繡布面。而后將纏好的面放入醒面箱。第四叫醒面。就是將纏好的面放置不動,一般在5至6個小時之間。第五就是拉面。因為醒過的面并沒有完全干,還保持著良好的彈性,這時將面掛到室外太陽下從上至下拉面,拉得細(xì)如發(fā)絲,垂直而下。一架掛面,宛如一面瀑布。第六就是曬面。當(dāng)然是日照越強越好,陽光均勻地沐在拉過的面上,兩三個小時就能曬干。最后就是收面。把曬干的面收起來,扎好,存放在箱子里。
那天之前,我只知道掛面好吃,肉與掛面同煮更好吃,也知道作坊里做人工掛面是個辛苦活,卻不曾想到原來是那么的辛苦。
我與程學(xué)劍在汪曉嵐家的作坊里待了不少于兩小時,那是很有意義的兩小時,但只與掛面有關(guān),而與愛情無絲毫關(guān)系。至于以后我與汪曉嵐有沒有“談”起來,這是令人失望的。我們這些初一的生瓜蛋子,懵懵懂懂的少男少女,尚處在心理層面和感官層面多向度的變幻之中,有何愛情可談可演繹的?
掛面成了近些年我離不開的飯食。
2010年暮春時節(jié),我于凄惶中來到杭州,至今已然十年有余。這十余年光陰累積起來,可打成一個包,就叫杭州光陰包。而此前在鄉(xiāng)的四十多年光陰,在我離鄉(xiāng)來杭時,就已將它打成了一個包,叫家鄉(xiāng)光陰包,并寄存在家鄉(xiāng)某口永不干涸的池塘的深泥中。
家鄉(xiāng)光陰包是過去時,但仍然在泥中像蓮籽一樣發(fā)著芽,年年伸出水面,以綠荷的形式向家鄉(xiāng)的天空展示著存在感和葳蕤的意象。我卻無法抵達(dá)或曰重返,它好像跟我沒有關(guān)系,但這是不可能的。一切的消失其實都沒有消失,正如一切的現(xiàn)在其實都不是現(xiàn)在,而是過去。時間實質(zhì)上只有兩種形態(tài):過去和未來?,F(xiàn)在就是過去的一部分,是過去的最面上的一層。層層疊加的過去,層層遞進(jìn)的未來,組成了時間的流程。這么說來,“現(xiàn)在”,實則是個過渡點,是個快遞站。
我的杭州光陰包則是進(jìn)行時,仍然處在打包的動態(tài)操作中,結(jié)包時日尚無法確定,也許在下個月,也許是下一年再下一年,完全不可測定。因為,我是我自己,我又不是我自己,我看不到自己的前行軌道,但這條軌道卻沾住我的腳一直在帶著我前行。
自己看不到自己腳下的路,卻能安之若素按部就班地走著,這是個問題,有點形而上的意味。但這個問題也只是我們一生中所遇到的數(shù)不清的大大小小問題中的一個,且并不見得比別的問題重要,正如夜晚天上的繁星,對于我們蕓蕓眾生來說,它們都是星星,它們誰大誰小誰重要誰不重要,之于我們并無意義。
生活中的問題也是如此。例如我每日的三餐,事先都要考慮吃什么。也確實是個問題,但在吃過之后,就不成為問題了,而在下一餐之前,又變成了問題。
在杭州待得久了,家鄉(xiāng)的一些朋友和新結(jié)識的網(wǎng)友,動不動就發(fā)信息來,說準(zhǔn)備下一周或下一月去你們的杭州,看湖看橋看山。然后就問我見面時拿什么招待他們。我回復(fù)說,歡迎到杭州來。不過我要說明兩點,首先,杭州不是我的杭州,所稱的“你們的”不妥。我只是個從外鄉(xiāng)來杭州久居的務(wù)工者,我的根并不在此,我仍處于流動狀態(tài),我只是恒河沙礫中的一粒存在,即便是此地地位最高的人物,恐怕也不例外,何況我呢。其次,我會盡我所能招待,首先會捧上兩碗由我自己親手做的排骨掛面。
說給他們吃掛面,當(dāng)然是開玩笑的話,但卻也反應(yīng)了我的日常飲食狀態(tài)。我妻子一直都隨在我身邊,但今年五月回鄉(xiāng)幫女兒帶娃去了。她走后吃飯問題就成了我的一個嚴(yán)峻問題。那么多日子,我總說她這也做得不好吃,那也做得沒有味,每到吃飯我不是歡天喜地,而是眉頭緊鎖,好似上殺場。而她不在這里了,我頓覺木落山空,兩眼茫然,深感日日一個人燒飯一個人吃,自己燒飯自己吃,是人生中最不堪最無趣甚至最無聊的事之一。這倒不是說我的人生態(tài)度消極,恰恰相反,我應(yīng)該算是一個積極的人,我只是覺得每天要把一定的時間花在燒鍋做飯上,而做好后就僅僅自己一個人吃,這太劃不來,太無意義了。那怎么辦?叫外賣?那不可能。我一個長期除了上班就是居家過日子的人,豈能靠叫外賣維持飲食?我一次都沒有叫過外賣,甚至絕少在園區(qū)的食堂打過飯菜,我就是這么偏激或古怪。
那就只能自己做飯。家常便飯,無論再怎么簡潔,總要買點菜來做,主食則是掛面或大米。我每周上菜市場買菜不超過兩次,采購量卻并不大,因為我只有一臺面積很小、效果不佳的二手木框冰箱,也算不上冰箱,它比空調(diào)外掛機的面積大約還要小三分之一,只能放點熟菜。吃米飯就要有菜,吃掛面則不然。最主要的是,吃掛面從做到吃,方便,不用大費周章,只需一鍋燴之即可。于是我這個屬于南方大系的皖西南人,每周至少要吃十來頓掛面,或中餐或晚餐,有時中晚餐都吃。有時吃澆上麻油的清湯掛面,但更多回數(shù)是豬排骨湯煮掛面。
我買掛面是有點獨特講究的。我不是講究掛面出自哪個生產(chǎn)廠家,叫什么牌子,我只講究掛面是否是扁條狀,是否是寬的,拒絕圓條形掛面和很細(xì)的掛面。我盡量選擇與我的初中同學(xué)汪曉嵐家作坊形狀、風(fēng)格類似的掛面買。但再怎么選擇,那種長度的掛面,完全無法求得。商店里手腕粗的紙筒裝掛面,只有約二十五厘米長,而汪家作坊的掛面則有六七十厘米長,堅挺而又飄逸。寬度也無法復(fù)舊,商店里的掛面,最寬的也要比汪家作坊里的明顯窄。厚度更不理想。汪家作坊的掛面厚實,商店里的掛面薄若蟬翼稍碰即碎。再也吃不到曾經(jīng)那樣瓷實有勁道的汪家掛面了。但還是要買,矮子里面拔長子,不如此,又能怎樣?
小鐵鍋里舀進(jìn)三分之一清水,蓋上鍋蓋,燒開后,倒入上一日煮好的豬排骨和湯,蓋上鍋蓋繼續(xù)燒。沸時,就把掛面放入鍋中。加老抽醬油、紹興黃酒、海天牌老醋、大蒜頭、鹽、味精;豬排骨富含油脂,故無需再放油,亦不放辣子,我認(rèn)為排骨掛面或曰肉絲掛面放入辣椒之類,不僅大煞風(fēng)景,而且大倒味口。而我不是不吃辣椒,我其實頗喜辣,即使是小白菜,都照樣放入辣椒與菜同炒,但我就是偏偏拒絕掛面里放辣椒。正如我偶爾買豬頭肉,我不要賣者拌各種調(diào)料,他們那種湯料味道實在太濃太沖,令人生疑。我只需他們把豬頭肉切好放點大蒜頭交給我即可。等我回到家便自己切上一種很辣的扁椒連同豬頭肉下到鍋里炒上兩分鐘,下酒食之,甚恰,其純樸之味,近乎二十多年前家鄉(xiāng)街頭鹵肉攤的豬頭肉風(fēng)味。
排骨湯掛面做好后,我便盛入碗中。面之形溫潤,湯之色豐饒,而香氣氤氳于滿室。每次兩碗,連面帶湯,食之罄盡。獨居之人,可憐兮兮又出入匆匆,有掛面裹我腹養(yǎng)我身慰我心若此,夫復(fù)何求?
一粒麥子,從它被播入土地時起,到它變成千百粒麥子,到它們與其它的千百粒麥子會合,到大批的麥子大匯集,到最后形成面條抵達(dá)我們的餐桌上,這之間一定是會發(fā)生無數(shù)連貫的驚心動魄的故事的。
撐開土壤的鐵壁,越過秋天的濃霜,度過冬天的冰雪,撥開春天的冗雜,頂起五月的亮麗,麥子在土地上闊步而艱難地行進(jìn),卻從不離開自己的根。它們與土壤拔河,與雜草博斗,與河渠協(xié)作,與太陽糾纏,與星月共沐,與風(fēng)雨同浴,與雷電斗爭,這之間會發(fā)生多少不為人知而只有蚯蚓、螞蟻、野兔、黃鼠狼、蜻蜓、蝴蝶等才親臨知曉的可歌可泣的故事??!每一個細(xì)微動態(tài),都是麥子的厚重而燦爛的篇章。
當(dāng)麥子進(jìn)入機器系統(tǒng)被破碎處理成為雪白的粉狀時,當(dāng)麥子進(jìn)入作坊成為面條時,當(dāng)麥子成為提供我們生命熱能的食物進(jìn)入我們的口腔腸胃時,一茬麥子,才算徹底完成自己的使命。而掛面,就是麥子進(jìn)入人體之前遺存在世上的最后的影像,是掛在人世間的既是實體又是精神的旗幡,是涌蕩在大地之上星月之下源源不斷永不消逝的歌謠。
裹腹之物,最難看的吃相是吃面條,最好看的吃相也是吃面條,包括掛面、手搟面、方便面等。掛面,連同它的家族成員手搟面、方便面等一起,囊括了麥子的精魂,組成了時空中的交響樂、進(jìn)行曲,在歷史的深街曲巷中梭動。
而觀照掛面,讓我洞若觀火,那火,照亮了民間廣闊而幽深的生活舞臺。
此時我最想吃到的就是那一年又一年的生日我都會吃到的,由我父親從老汪家買來,然后由我母親煮熟的那一碗碗肉絲掛面。
我仿佛看到被我吃掉的所有的掛面都回歸到了掛面的形狀,它們在空中,在地面,在堤上,在水上,在風(fēng)中,列著龐大而整齊的隊伍,越過人間,向太陽系,向銀河系,向河外星系進(jìn)發(fā)。
是的,世上食物千百種,已遠(yuǎn)離家鄉(xiāng)故土許多年的我,依然稀罕那一碗掛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