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8月26日下午,在許廣平的陪伴下,魯迅乘車南下,離開北京。當時的情形,魯迅在日記里作了詳細的記載:
二十六日 晴。上午寄鹽谷節(jié)山信。季巿來。有麟、仲蕓來。下午寄小峰信。子佩來,欽文來,同為押行李至車站。三時至車站,淑卿、季巿、有麟、仲蕓、高歌、沸聲、培良、璇卿、云章、晶清、評梅來送,秋芳亦來,四時二十五分發(fā)北京,廣平同行。七時半抵天津,寓中國旅館。
彼時的魯迅,心情如何?不舍但卻無奈,彷徨而又欣喜,忐忑夾雜憧憬?這些也許都兼而有之吧。
1912年5月5日,魯迅踏進了“四九城”。自1909年回國之后,魯迅曾在杭州、紹興等地謀生,后由許壽裳向蔡元培舉薦,赴南京任職于臨時政府的教育部。袁世凱在北京就任臨時大總統(tǒng)后,各部隨即改組、北上,魯迅即在其中之列??v然在杭州、南京,魯迅與人多有爭執(zhí),且對夫人朱安毫無愛情可言,不過以31 歲的年紀背井離鄉(xiāng),投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這對于魯迅想必未見得輕松愉快吧。
北上之行真可謂舟車勞頓。魯迅和許壽裳等從紹興出發(fā),經(jīng)上海走水路到天津,上岸后改坐火車,京津路上,“彌望黃土,間有草木,無可觀覽”。短短12 個字,疲憊之余隱隱有些失望。晚上7 點左右,魯迅一行終于抵達北京。當晚,魯迅即往紹興會館拜訪許壽裳的長兄許銘伯。第二天上午住進紹興會館,然后到教育部上班,正式開始在北京的生活。
會館大約始于明朝永樂年間,是依托同鄉(xiāng)、同業(yè)關(guān)系而建立起來的,一般由在京的外省官員、士紳所建,用于接待進京的候補官員以及趕考書生等。北京的會館大多在宣南一帶,紹興會館即是其中之一。
紹興會館位于宣武區(qū)南半截胡同,菜市口路西往南不遠就到,前身是1826年修建的“山陰會稽兩邑會館”。1912年,山陰會稽兩邑合并為紹興縣,于是會館隨之更名為“紹興會館”?!俺鲂溟T一直往南,到了前清殺人的地方菜市口,迤西路南即是北半截胡同,在廣和居門前分路,東南岔去是褲腿胡同,西南是南半截胡同,其實這也是一只褲腿,不知何以獨承了半截的正統(tǒng)?!币驗椴疬w,現(xiàn)在北半截胡同已經(jīng)沒有了,如今的南半截胡同北口與蓮花胡同相交,蓮花胡同的東口有一處瀏陽會館,同時也是譚嗣同故居,像是路標一樣,很是顯眼。
紹興會館“坐西朝東,進了頭門二門之后照例是一個大院子,正屋是歷代鄉(xiāng)賢的祠堂”。魯迅最初是住在會館里的“藤花館”,但是條件顯然很不理想,入駐當晚,三四十只臭蟲便給了他一個下馬威,不得已只好搬到桌子上睡了一夜。將就了半年,魯迅搬到了“院中南向小舍”。又過了三年半,魯迅搬到了“補樹書屋”里。從先賢祠“右側(cè)弄堂往西去,后邊一進平房,是魯迅寄住過的地方。小小一個院落,南首有圓洞門通到東邊,門內(nèi)一棵大槐樹,北首兩間下房,正面一排四間”便是“補樹書屋”,“只因極北一間被下房擋住了陽光,所以關(guān)閉不用,魯迅所用的就是那外邊三間”。1917年4月,周作人也搬到了“補樹書屋”。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會館變成了大雜院,已經(jīng)看不出原有的形制了。2021年再去看時,門口已經(jīng)被彩鋼板圍起來了。
紹興會館舊址(本文作者攝于2012年7月16日)
相比較于紹興會館,魯迅供職的教育部似乎不大引人關(guān)注。其實教育部舊址目前仍然還在,位于西單十字路口西南角的教育街上。這里最初是清初敬謹親王府,1905年清政府廢除科舉之后改為學部,辛亥革命之后改為教育部,門口東西向的胡同隨之改為“教育部街”,1965年改為“教育街”。從1912年到1925年,魯迅在這里工作了13年,先是被任命為僉事,后又兼任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職責范圍涉及博物館、圖書館、美術(shù)館、動植物園以及文藝、音樂、戲劇的調(diào)查,等等。
1917年1月22日乃是丙辰龍年除夕。魯迅卻在日記中寫道:“夜獨坐錄碑,殊無換歲之感。”當時,魯迅在北京的心情大多如此,顯得不喜不悲,仿佛自己未曾活過一樣。袁世凱治下的北京,空氣沉悶,魯迅不得不和許多同僚一樣,通過種種方式來顯示自己無心政治;和其他同僚不同的是,魯迅埋首于石刻拓本,讀佛經(jīng)抄古碑。后來雖然袁世凱倒臺了,卻又來了一出張勛復辟的鬧劇,其間魯迅同周作人還一度躲到船板胡同避難。順帶一提的是,林語堂進京之后便曾住在船板胡同,但具體是哪個院子已經(jīng)無從知曉了。
對于魯迅來講,“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得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而且,魯迅對“文學革命”、《新青年》以及蔡元培主導的北大改革都興趣寥寥,“大學學生二千,大抵暮氣甚深,蔡先生來,略與改革,似亦無大效”。所以,魯迅答應為《新青年》寫稿顯然不是因為錢玄同的一番規(guī)勸,更多的恐怕還是出自于調(diào)整他“精神的思縷”,妥當?shù)靥幹谩安荒苋摹薄耙咽诺募拍臅r光”,驅(qū)逐內(nèi)心使他痛苦不已的寂寞和黑暗。盡管如此,1917年8月9日下午,在紹興會館,魯迅和錢玄同之間以“鐵屋中的吶喊”為結(jié)論的對話仍然不失為是魯迅一生中一樁醒目的事件。魯迅答應為《新青年》寫文章,先后完成了《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明天》等,周樹人由此“進階”為魯迅。
伴隨著新文化運動,周氏兄弟在北京逐漸站穩(wěn)了腳跟,將遠在紹興的家眷接到北京來就變成了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且紹興的族人也希望能買下整個舊宅。在這樣的背景下,魯迅著手在北京買房。雖然魯迅一直渴望遠離故鄉(xiāng),早年認為“在它處得一地位,雖遠無害”,但當真正要連根拔起的時候,內(nèi)心顯得也頗為動蕩,一面莫名地“與紹興之感情亦日惡”,一面又“不復有越人安越之想”。從1919年2月開始,魯迅四處看房,報子街、鐵匠胡同、廣寧伯街、鮑家街、辟才胡同、蔣街口、護國寺,基本上都在西城,最后相中了八道灣11 號,接下來開始簽約、湊錢、過戶、裝修、購置家具,其間還回了一趟紹興,陪同親眷一同北上,此行的許多風景、感受最后都安排在小說《故鄉(xiāng)》里。從看房到入住,前前后后整整折騰了差不多一年。八道灣胡同位于新街口附近,11 號院坐北朝南,前后三進,西邊還有一個跨院,非常寬敞,魯迅最初也是看中了這一點,希望侄子們能有較大的場地盡情玩耍。中院有正房三間,母親魯瑞和夫人朱安住在東西次間,魯迅住西廂房;周作人、周建人住在后院,后院東側(cè)還有一個小荷花池。2011年,我曾專門去尋訪過八道灣胡同,當時已經(jīng)是一片瓦礫,11 號院雖已殘破,好歹還拍到了幾張照片。后來再去看時,整條胡同已經(jīng)不見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北京市第三十五中學。2016年7月,趕上三十五中校園開放日,我進到校園里,發(fā)現(xiàn)11 號院的原址上蓋了一座嶄新的“周氏兄弟舊居”。
搬進八道灣之后,從1920年8月起,魯迅先后被北大、北京高等師范學校等聘為講師,在《新青年》《晨報副刊》《小說月報》等發(fā)表了《頭發(fā)的故事》《風波》《故鄉(xiāng)》《阿Q 正傳》《端午節(jié)》《白光》《兔和貓》《鴨的喜劇》和《社戲》等,魯迅成為名重一時的作家。雖然是作著“遵命文學”,但“吶喊”這樣一個極富動感的詞語似乎頗能說明魯迅這時的心態(tài),他尊奉著陳獨秀的將令,“步調(diào)是和大家一致的”。然而好景不長,1919年6月陳獨秀被捕,“《新青年》的團體散掉了”。更為嚴重的打擊是1923年7月魯迅與周作人失和。7月14日,魯迅“改在自室吃飯”。19日,收到周作人送來的“絕交信”。26日,前往磚塔胡同看房。8月2日,他便攜朱安一同搬走了。
磚塔胡同61 號距離胡同西口更近些。2014年我曾專門去尋訪,院子現(xiàn)在的門牌是84 號,宅門緊閉,不得進入,看不到院內(nèi)的樣子,房子似乎已經(jīng)廢棄了,朝西的外墻上歪歪扭扭寫了一個帶圈的“拆”字,尤其那圈畫得東倒西歪,不由得讓人想到阿Q。魯迅在磚塔胡同住的時間并不長,《祝?!贰对诰茦巧稀贰缎腋5募彝ァ贰斗试怼返榷际窃谶@里完成的。
磚塔胡同(本文作者攝于2014年9月21日)
當初魯迅住的是院內(nèi)北房三間,“總面積不過二十多平方米。房間很小,白菜、劈柴都堆在書架邊、床底下”,魯迅的房間“擁擠不堪”,“是臥室、會客室兼吃飯的地方”。魯迅的母親也想搬出八道灣和他同住,房子就更顯局促、狹小了,而且院子里“整天吵吵嚷嚷”,“整個院子亂哄哄的”。一天夜里,魯迅還被“兩傭嫗大聲口角驚起失眠”,甚感疲憊??傊瑮l件并不好,魯迅還須再物色新的住處。菠蘿倉、磚塔胡同四近、貴人關(guān)、西單南一帶、宣武門附近、城隍廟街、西北城、石老娘胡同、南草廠、半壁街、德勝門內(nèi)、針尖胡同、阜成門內(nèi)、達子廟,短短兩個月之內(nèi),魯迅把這些地方轉(zhuǎn)了個遍,如此高頻次的看房,其耗費精力可想而知。9月間,魯迅的肺病復發(fā),一直折騰到次年3月。1923年是魯迅創(chuàng)作生涯中少有的歉收之年,除了一些翻譯、校訂之外,幾乎沒有什么作品。10月30日,在朋友的陪同下,魯迅終于選定了阜成門內(nèi)西三條胡同21 號院,此后又是繁瑣的過戶、裝修、買家具,而且還得向許壽裳、齊壽山、李慎齋等朋友們借錢,之前買八道灣的房子魯迅差不多已經(jīng)用盡積蓄。1924年5月25日,魯迅終于攜母親、朱安一道搬進了新居。西三條胡同這座院子坐北朝南,只有一進院子,正房明房三間,東屋是母親的臥室,西屋是朱安的臥室,中間的堂屋朝北加蓋了一間小屋,東墻根下放著書桌,抬起頭來便可看到墻上掛著的藤野先生的照片,這一間既是魯迅的起居室,也是他伏案寫作的地方,魯迅時常以“灰棚”和“綠林書屋”來代稱。
重又安定下來,魯迅逐漸恢復了創(chuàng)作的活力和耐心,然而從《長明燈》《示眾》等短篇小說、從《秋夜》《影的告別》等散文詩來看,魯迅的情緒顯然并不明快,“黑暗”一詞一再出現(xiàn)在他的作品里,在給朋友的信中,他寫道:“我自己總覺得我的靈魂里有毒氣和鬼氣,我極憎惡他,想除去他,而不能?!?/p>
北京市西城區(qū)阜成門內(nèi)宮門口西三條21 號魯迅故居(本文作者攝于2011年9月17日)
住在西三條胡同時,魯迅一度被八所學校聘去講課。在女師大,魯迅被卷入到學生對抗校長的風波當中,他堅定地站在學生一邊,也就在這一期間,魯迅和許廣平的來往日益密切,西三條胡同見證了魯迅和許廣平之間情感的微妙變化。但同時,魯迅卻開罪于一批學者和政客。因為抨擊“三一八慘案”等軍閥暴行,魯迅的人身安全一度受到嚴重威脅,不得不離開西三條胡同,在外邊東躲西藏了將近半個月。緊接著,奉系軍閥進京,“白色恐怖”橫行,魯迅又在東交民巷的使館區(qū)等處躲了半個多月,直到5月2日晚才返回家中。北京的政治空氣確實難于讓魯迅放心,特別是,在北京礙于母親和朱安,他和許廣平的關(guān)系也難以處理。1926年,45 歲的魯迅又一次“走異路,逃異地”。8月26日,魯迅和許廣平同車離開了北京。
除去故鄉(xiāng)紹興外,魯迅在杭州、北京、廈門、廣州、上海都曾居住過,其中尤以在北京和上海居住的時間最長。身為南方人的魯迅卻顯然更喜歡北京,魯迅晚年曾多次在書信中向朋友表達對北京的留戀與惦念。1934年12月18日,在致楊霽云的信中,魯迅寫道:“中國鄉(xiāng)村和小城市,現(xiàn)在恐無可去之處,我還是喜歡北京,單是那一個圖書館,就可以給我許多便利?!?936年,在去世之前的幾個月,魯迅扶筆致信顏黎民,信中談道:“我很贊成你們再在北平聚兩年;我也住過十七年,很喜歡北平?,F(xiàn)在走開了十年了,也想去看看,不過辦不到,原因,我想,你們是明白的?!?/p>
魯迅故居內(nèi)的“老虎尾巴”書房(本文作者攝于2011年9月17日)
注釋:
[1]魯迅1926年8月26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34—635 頁。
[2]魯迅1912年5月5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 頁。
[3][6]周遐壽:《魯迅的故家》,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55—156 頁,第156 頁。
[4][5]魯 迅1912年11月28日、1916年5月6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2 頁,第226 頁。
[7]清學部原為清順治初年所建敬謹親王尼堪(1610—1653)府之一部分。尼堪系清太祖努爾哈赤長子褚英之三子,因有戰(zhàn)功,并戰(zhàn)死沙場,謚號“莊”。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清政府設(shè)學部在此。原府坐北朝南,府門5 間,銀安殿面闊5 間,前出丹墀,東西翼樓各面闊5 間;啟門3 間,神殿5 間,遺念殿(后罩樓)7 間,東院有花園。此府是北京唯一留存的翰林院舊址。1912年后,改學部為教育部,教育部南邊的胡同也就改稱“教育部街”。1965年整頓地名時改為“教育街”,這一名稱沿用至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此地為北京三十三中北院,后成為北京外事服務(wù)職業(yè)高中實習飯店。
[8]魯 迅1917年1月22日日 記,《魯 迅 全 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73 頁。
[9][16]魯迅:《〈自選集〉自序》,《魯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8 頁,第469 頁。
[10]參見魯迅1919年1月16日致許壽裳信,《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69 頁。
[11][24]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37 頁、第440 頁,第437 頁。
[12]魯迅1911年7月31日致許壽裳信,《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9 頁。
[13]魯迅1919年1月16日致許壽裳信,《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70 頁。
[14]參見 魯迅1919年2月11日、2月13日、3月19日、4月13日、5月2日、5月29日、6月3日、7月10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59—373 頁。
[15][17]《魯迅年譜》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25 頁、第27 頁,第108 頁。
[18]俞芳:《我記憶中的魯迅先生》,轉(zhuǎn)引自《魯迅年譜》第二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08 頁。
[19]魯迅1923年12月18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91 頁。
[20]參見魯 迅1923年8月16日、20日、25日、28日,9月13日、15日、22日、23日、24日,10月12日、14日、16日、24日、27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8—485 頁。
[21]參見魯迅1923年10月9日,1924年1月14日、3月31日、4月25日日記,《魯迅全集》第十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83 頁、第498 頁、第506 頁、第509 頁。
[22]1926年8月,魯迅離京后,母親及朱安繼續(xù)在此居住。1949年10月19日作為魯迅故居對外開放。1954年在故居旁興建魯迅博物館,占地1.2 萬平方米。魯迅生平基本陳列有1000 平方米,于1956年10月19日魯迅逝世20 周年紀念日落成開放。1994年擴建后的新展廳是四合院式的仿古建筑,與故居相鄰。
[23]魯迅1924年9月24日致李秉中信,《魯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3 頁。
[25]魯迅1934年12月18日致楊霽云信,《魯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1 頁。
[26]魯迅1936年4月2日致顏黎民信,《魯迅全集》第十四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