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 天
夜是深邃的暗藍色,沉甸甸墜下。人群是灰色的,匆匆錯身而過。
只有他是亮色的,臉上厚厚的油彩,滑稽的紅色圓鼻,嘴角以夸張的弧度上揚,無論何時都仿佛在笑的樣子。這樣挺好,沒有人認出他,更沒人看見他日漸荒蕪的心。
他被原單位裁員后,到這家西餐廳門口扮小丑招攬生意已有半年。
半年前,那是六月的尾聲,前妻拖著囡囡離開。那日天空仿佛失了火,連云都化得一絲不剩。他記得囡囡回頭望了他三次,說:“爸爸,再見?!?/p>
他感覺渾身冰涼,如今夜的溫度,時間靜默,從沒有過去。他做過無數(shù)次回頭的姿勢,總是不舍,但離別也總是如期而至,并不會猶疑和缺席。半月,在釉藍夜空里沉沒或浮現(xiàn),成為他心底角落那一點兒輕微光亮。
“發(fā)什么呆嘛!快迎客??!”餐廳老板沖他不滿地喊。
他收起回憶,重新振作,讓嘴角上揚,讓眼睛發(fā)光,手腳也要活動起來,賣力取悅。
今天可不能惹老板生氣,一會兒還要提前收工,去取給囡囡訂的生日蛋糕,藍色星空的圖案,她盼了很久的。他也盼了很久,與前妻溝通幾個來回,前妻終于同意在囡囡生日當晚讓他見她一面。
一個小男孩脆生生的聲音響起來:“小丑!”
他將氣球遞過去:“冬夜愉快?!?/p>
男孩歪著頭看他:“你會變戲法嗎?”
他從背后摸出一支玫瑰花來:“變!”
男孩拍手大笑:“真厲害!你還會做什么?”
他又取出幾只彩球交替地拋起接住,彩球起起落落,是無常的絢爛。
男孩的父母追上來,一把扯掉氣球:“又亂跑!不知道外面壞人多嗎?”
男孩望著飄遠的氣球大哭:“他不是壞人!他是可愛的小丑!”
母親拉著男孩快步走開:“別鬧,看小丑能當飯吃???!不好好學習將來就只能當小丑……”
男孩匆匆而去,只來得及朝他揮手說再見。他不要聽“再見”,囡囡當初的那聲“再見”已成為他一生中所有離別的集合,話語被風吹散,月光也碎了一地。
終于等到下班,他馬不停蹄地去取蛋糕。
“還以為您不來了呢!”店員遞過蛋糕,“替我跟小朋友說生日快樂哦!”
他笑著說謝謝,被冷風吹得麻木的臉開始有了溫度。
距離約定時間尚早,他摸了摸癟癟的肚子,走到一處大排檔前。
一個中年女人,一組灶具,幾套桌椅間用灰色塑料布隔開,擋風。
他點了盤蛋炒飯,頂飽又便宜。尋個角落坐下,將疲勞和惆悵暫且擱下,沉甸甸的,讓灰幕下的空間又黯了一黯。
剛準備開動,卻發(fā)現(xiàn)沒有勺,他起身取了餐具后返回,竟發(fā)現(xiàn)座位上坐了個陌生男人。
男人此時正旁若無人地取用著他的蛋炒飯,他生氣地在男人面前站定,男人莫名望了一眼,又重新低頭吃飯。
他怒氣上涌,和壓制已久的委屈一齊浮起。他心中的一根弦突然斷了,發(fā)出喑啞委頓的聲響。他置氣一般地坐在男人對面,用取來的勺貼著盤底狠狠一舀,然后迅疾地放入口中,挑釁般地大口咀嚼。
男人吃驚地抬起頭,將食盤往面前拉了拉,他也毫不示弱地將食盤拉回。男人愣了下,就近取了小碗撥了些炒飯給他。
他氣極,什么時候連吃頓飯都要讓人施舍?他沒接那只碗,而是將食盤整個端至面前,大勺大勺地舀,大口大口地吃。
男人沉默半晌,終于起身離座。
他心里松了松,就算是小丑,也不可被人隨意欺負。他爭不了什么,爭一頓自己花錢買的飯總是可以的。
片刻之后,男人重新走了進來,將手中的一袋包子遞給他后再次離開。這回輪到他愣住了,包子是剛出爐的,在灰蒙蒙的背景中升起淡白溫暖的熱氣。他的心念轉了幾個來回,仍不能確定男人此舉的原因。罷了,都是為生計奔波的人,生活已是不易,何必心生齟齬。
他將包子揣在懷里離了座,走出數(shù)十米便驚覺自己忘了拿蛋糕,于是又急忙跑回。
蛋糕好端端地放在座位邊上,他點的那盤炒飯也原封不動地放著。
他怔了怔,半晌才狐疑地探出身子往旁邊瞧過去,剛剛爭搶的炒飯竟出現(xiàn)在隔壁桌上。
夜,光光涼涼。
原來是他錯了。是他坐錯了座位,搞錯了全部。日常遭遇過的那些惡意,讓他竟已習慣以惡意揣測他人。從何時起,他覺得什么都是暗暗灰灰的,四周俱是懸崖,浮橋被歲月腐蝕斷裂,掛在遙遙的,目之所及的云端,頹然蒼涼。
手機在這時響了起來,是囡囡打來的視頻電話。
“爸爸!”她露出歡欣的臉,“你怎么還不來?”
他舉起蛋糕,聲音溫柔:“快到了。你看,我給你買的星空蛋糕!”
“那你還不快來陪我吃?”她的笑如金色暖光,一下照進夜的深處。
他一邊應著,一邊快步前行,在這暗藍沉落的世界里,他突然看見,十里長街,華燈延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