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梅
秦伯的煙癮又犯了。龐阿姨不許秦伯再抽煙,秦伯只能悄悄背著她抽。
龐阿姨的鼻子很靈,一聞煙味就要開窗通風。
這天,龐阿姨出弄堂去買菜,秦伯趕緊向麥小節(jié)招手。
秦伯塞給麥小節(jié)一卷毛票,也不管小姑娘樂不樂意,關照麥小節(jié)走后弄,拐出永年里,到黃陂路合肥路轉角的大象煙紙店買煙?!坝涀×耍瑑砂a牌,余下的你買糖吃?!?/p>
這個任務來得太突然。麥小節(jié)腦袋轟的一下,跟著心跳如鼓,隱隱生出躍躍欲試的渴望——她不能推掉這份突如其來的信任。猶豫了半秒,決計跑一趟煙紙店。這很容易不是嗎?她來奶奶家也有不少日子了,買包煙的小事還做不到?
麥小節(jié)捏著一卷錢跑出永年里,眼前就是黃陂路,沿黃陂路往北,過一條馬路就是合肥路。麥小節(jié)沒有方向感,全憑感覺,不過她走對了——兩條街的拐角,她一眼瞧見“大象煙紙店”,手心都捏出汗來了。她向小店走去,朝柜臺后的眼鏡老頭道:“買兩包生產煙?!闭媸乔砂。矍斑@老頭正是麥小節(jié)頭一天到上海,流連在店門外時,被居高臨下從鏡片后覷眼掃視的那個老花鏡!
老花鏡正打著盹。這會兒是半下午的時辰,傍晚還沒到來,看店人像是被夢魘住,耷拉著眼皮。麥小節(jié)喊聲大了些:“給我兩包生產煙。”老頭迷迷糊糊囈語:“沒有。”
沒有?是沒有這個牌子的煙,還是已經賣完了?麥小節(jié)正要打問,那老頭徹底垂下腦袋,抵靠在玻璃柜臺上,老花鏡被他隨手扔在一邊,很快打起呼嚕來了。
麥小節(jié)一下沒了主意。是喊醒他,還是再去前面看看?麥小節(jié)的腳沒有猶豫,她看到幾步遠有另一家煙紙店。這家守店的是個老婆婆——啊呀,怎么都是老頭老太?麥小節(jié)攥著錢問老婆婆:“有生產煙嗎?”老婆婆干脆地搖頭。
怎么回事?明明玻璃柜臺里展示著好多煙,中華、牡丹、鳳凰、紅雙喜、白沙、大前門……好像確實沒有秦伯說的“生產”牌,難道是麥小節(jié)聽錯了?麥小節(jié)腦門上全是汗,童花頭熱氣蒸騰,她左右徘徊著舉棋不定,是返回去還是再找找?麥小節(jié)不知道,生產牌煙頂便宜,八分錢一包,這種煙,一般小店不擺在柜臺里,誰來買,店家心里有數(shù)。陰差陽錯,麥小節(jié)剛巧遇上耳背的老婆婆和打瞌睡的老花鏡,她攥著錢無計可施。
麥小節(jié)決計沿著合肥路繼續(xù)走,一個拐彎轉到了順昌路。順昌路上人多店多,小吃店、雜貨鋪林林總總,修鞋、修拉鏈、修雨傘的,賣餛飩皮、春卷皮、卷子面的,咸雞、咸鴨、咸肉、熏臘腸,粢飯糕、海棠糕、蔥油餅的攤子擺到了上街沿,瓜果蔬菜更是當街擺開,內里有個很大的菜市場。麥小節(jié)突然看到了龐阿姨。
龐阿姨正哈著腰挑西瓜,這個摸摸,那個敲敲。麥小節(jié)第一反應:不能讓她看見!于是一個閃身踅進一條巷弄。上海的石庫門弄堂套著弄堂,這里那里都能走通,附近居民為省時間圖清靜常在弄堂里穿進穿出。但是麥小節(jié)全無概念,一閃閃進祥順里,祥順里跟永年里房子差不多,弄堂結構也相像,麥小節(jié)左兜右轉,硬是一步一步把自己陷進了迷宮,攥在手里的毛票快要化了——化掉的不是錢,而是她的心。麥小節(jié)意識到自己迷路了,一陣緊張和恐懼攫住了她,她竟然忘了去問問人家——她被自己的處境給嚇暈了。
終于轉出弄堂看到一條大馬路,她飛蛾撲燈般奔過去,看路名:建國東路。一下又茫然了,到底要往哪個方向走?她既沒方向感,又缺少對路名的記憶存儲,雖說來上海有些日子,還跟爺爺這里那里的見了世面,但還不曾獨自在馬路上閑逛。她雖余勇可賈,終究還是魯莽,結果自己把自己給繞暈了。站在深濃綠意的梧桐樹下,她幾乎要哭出來了。
突然有人拍了她一下,麥小節(jié)轉過身——是白雪!白雪和她的媽媽。麥小節(jié)眼里閃出淚來了!可是她不能、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哭。她假裝眼里飛進一只小蟲,揉啊揉,笑出聲來。
“小節(jié),你在這里干什么?”白雪媽媽問麥小節(jié)。
“哦,我出來走走……”麥小節(jié)聽到自己的回聲。
“嗯,是要動動,不能老悶著,要不白雪陪你一道走走吧!別走太遠,附近轉轉就回?!闭f著拍拍白雪,手眼示意她先回。
白雪感激地看看媽媽,媽媽的建議,正合她意。
現(xiàn)在,安全了。什么都不要說,什么都不必說。麥小節(jié)內心的小風暴平息了。她知道,是本能的反應“保護”了她,挽回了她的面子——那顆小小的不想被笑話的虛榮心。這會兒,她主動拉起白雪的手,若無其事和白雪肩并肩。她有多平靜,就有多感激。如果白雪和她媽媽不及時出現(xiàn),這會兒她還陷在迷宮里。她無法想象奶奶要是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去向,會有多著急;還有,怎么跟信任她的秦伯交代?這么小的一件事都做不好……麥小節(jié)簡直不愿再想下去?,F(xiàn)在好了,白雪媽媽回永年里,肯定會跟奶奶說一聲的。等她和白雪一起回,秦伯也不會說什么……
兩個女孩都經歷了內心的小風暴。麥小節(jié)是迷路,白雪是思念。白雪在外婆家想著麥小節(jié),跟媽媽臨時起意去中山公園看奶奶時想著麥小節(jié),想她這會兒在干什么,那會兒又在干什么。如果白雪跟別的孩子一樣,或許早被外面的世界吸引了去,可她是那樣一個不尋常的孩子,內心的圖景遠勝于外部世界。也就是說,比起外部世界的喧嘩熱鬧,白雪其實更專注于內心,也更在意這個結交不久的新朋友。她覺得麥小節(jié)善良、聰敏、好學,尤其愛傾聽,所以她們之間哪怕交流有障礙,也影響不到那一份心意相通。
白雪突然想起什么,她從裙子口袋里掏出疊得方方正正的白手帕,托在掌中,小心展開,兩朵壓扁了的合歡花貼在白手帕上。白雪將毛茸茸的羽扇花瓣放在麥小節(jié)的手心里,一朵、兩朵,粉妍妍的一小團火花。
“呀,合歡花!”麥小節(jié)眼前一亮。在梅家塢的山岡、雜木林和家門前的水岸邊,都能見到合歡樹,樹形漂亮,而且,她也喜歡合歡花!兩個女孩看著合歡花,傻傻地笑了。眼前寫照,正合了這花名——合歡!
麥小節(jié)小心捏著合歡花,也摸出一樣東西,正是那卷汗?jié)窳说拿保粫r不知怎么解釋,看到路邊一塊碎磚石,撿起,挑一處平整青磚地,歪歪扭扭寫下:秦伯要買煙,生產牌。白雪瞧了字“噢噢噢”拍胸脯,拉起麥小節(jié)返身往剛剛的弄堂口走去。
幫秦伯買煙這種事,白雪小時候沒少干過。秦伯的工資都歸龐阿姨管,秦伯攢下零花錢偷偷買煙抽。有時自己出不了門,就悄悄將錢塞給白雪,派小家伙去幫他買煙,前門、飛馬、生產、勇士,有時還十支半包地買散裝。
白雪抄小路,兜兜轉轉又轉回順昌路,沿順昌路往北竟又來到合肥路,在合肥路轉角的大象煙紙店前停下——那眼鏡老頭正忙著給顧客零拷料酒和花生芝麻醬。等前頭的顧客結完賬,白雪手一揚,將一卷毛票塞向老頭,往虛茫處一指,做了個抽煙動作,老頭會意,轉身從一堆盒子里摸出兩包煙,正是生產牌。錢貨兩清,老頭手里還多出幾個硬幣,那是秦伯派給麥小節(jié)的酬勞,不等麥小節(jié)回應,白雪手伸進玻璃罐,抓了兩支泡泡糖。老頭眼也不抬,將硬幣丟進錢盒。兩個女孩撕了糖紙,心滿意足地嚼起泡泡糖。
沿著麥小節(jié)來時的路,兩人磨磨蹭蹭看野眼。正是下午四點左右的光景,弄堂口進進出出的人多了起來,主婦們手里拎著個籃子,多半去菜場,順路逛逛熟食店、糧油店。麥小節(jié)吹出一個很大的泡泡,白雪不甘示弱,也吹出一個大泡泡,“噗、噗”,癟了氣的泡泡糖粘在了臉上、鼻子上、眉毛上,瞧著對方的怪模樣,兩個女孩樂得哈哈笑……
麥小節(jié)塞給秦伯兩盒生產煙時,龐阿姨正忙著在灶披間炒菜。
秦伯接過煙,給了麥小節(jié)一個贊賞的表情。
吃晚飯時,奶奶問麥小節(jié):“毛頭今朝不打招呼出去,不怕迷路?”
奶奶這一問,叫麥小節(jié)羞愧難當——又是“不打招呼”,又是“迷路”,奶奶果然料事如神?。∧棠炭此破届o地一口飯一口菜,順便掃一眼低頭不語的麥小節(jié)。麥小節(jié)強自鎮(zhèn)定的心被奶奶給看亂了,她老實交代——她是替秦伯悄悄買煙去了,走得急,沒顧上跟奶奶說一聲。這些話,麥小節(jié)候準了龐阿姨不在邊上才如實道出。
奶奶點點頭,正色道:“記牢,下次出弄堂一定要跟阿爺阿奶講,小姑娘不好一聲不響出去,曉得伐?”向來心寬好說話的奶奶這會兒板起臉來。麥小節(jié)乖乖點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已經為此承受了意外風暴。
晚上涼風習習,鄰居們都在弄堂里納涼,龐阿姨這一向見到白雪媽媽都會主動招呼,白雪媽媽今晚不忙,就在下面跟龐阿姨聊起天來。秦伯出來跟麥小節(jié)奶奶和白雪媽媽說:“我有個朋友在市少年宮,明天帶倆小囡去參觀參觀,不用買門票,你們看好?”
“發(fā)什么人來瘋,你哪個朋友在少年宮?”龐阿姨戧了秦伯一句。
秦伯的這個“朋友”,正是他在復興公園認識的吹笛子的中年男子。因為常在水榭亭里聽他吹笛,一來二去的請教問題就認識了。聊天中得知明天在市少年宮有一場上海小熒星藝術團的匯報演出,他這個朋友是藝術團笛子組的帶教老師。秦伯就順口一問:“能蹭看?”笛子老師答:“帶孩子去可以,到時報我名,方禾,四方的方,禾苗的禾。”
本是信口一問,現(xiàn)在突然覺得是個好主意,兩個小姑娘都偷偷幫他買過煙,還守口如瓶沒將這事透給他老婆,就為這默契,他也要盡一份心。尤其白雪,弄堂里出了名的啞巴,“作孽啊,好好一個小囡……”秦伯自己沒小孩,看著白雪冰雪聰明一天天長大,真心替她惋惜。他看過白雪涂鴉的畫,還真不賴!她媽媽早出晚歸,爸爸又常年不在家,可苦了孩子,老悶在家也不是辦法,小孩子就是要出去多見見世面,少年宮最理想,找個專業(yè)老師,指不定開發(fā)出一兩個新潛能……
龐阿姨覷眼瞧老公臉色,主動緩下來找臺階:“真要去,兩個小囡的安全儂要負責?!?/p>
“那自然!只要齊老師、老太同意,保管安全帶她們去,安全帶她們回?!?/p>
“那太感謝了!白雪都沒去過少年宮……”白雪媽媽接口,又轉看麥小節(jié),“小節(jié),你也想去嗎?你和白雪一起去吧?!?/p>
麥小節(jié)看看奶奶,才領過奶奶的教導,她可不敢擅自做主。奶奶朗聲道:“去吧!阿爺沒帶儂去過,正好跟白雪做道伴。記牢,千萬不好走散,跟牢秦伯伯?!?/p>
第二天早上,兩個女孩在秦伯的帶領下,像過夏令營一般肩上挎一個包,包里裝著大人們準備的面包、點心和水,前往少年宮。兩個女孩雀躍著,白雪拉住麥小節(jié)的手搖啊搖,少年宮曾是媽媽小時候的樂園,一直說要帶她去,總沒去成。
步行加搭乘71路公交車,一小時后三個人來到了少年宮。隔著鐵柵欄,麥小節(jié)被一塊綠茸茸的大草坪吸引,順著大草坪,看到一排氣派的白色大理石房子特別醒目。秦伯熟門熟路跟門衛(wèi)打了招呼,順利通行。時間還早,主路的另一頭,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循著聲音,他們看到一塊鮮亮指示牌——勇敢者道路?!斑?,九大行星攀爬?太空旅行?好像以前沒見過……”秦伯瞧著牌子上的字自言自語。
眼前,縱橫交錯在山石和樹林之間的,是一座形態(tài)各異、亮眼醒目的球狀星體,星球連綴成一組龐大裝置,刷成金色銀色和橘色,看上去高不可攀,又遙遙在望。一群孩子鉆在球體里面,爭先恐后地嬉鬧攀爬。
麥小節(jié)捏捏白雪手,看出了其中的“機關”——這條“勇敢者道路”沒有回頭路,攀爬裝置是單向的。她們手搭涼棚對這個龐然大物行注目禮,兩個女孩不動聲色交匯了一下目光——真要走通這條太空路,很需要勇氣呢。那么,敢不敢呢?兩個人都在心里問自己。
一波白衣藍褲和藍裙的男孩女孩,列隊涌向大理石房子。在鮮艷紅領巾的襯托下,白衣顯得特別白,藍裙藍褲亮又挺。男孩女孩都涂了口紅,女孩臉上還抹了兩朵腮紅,辮梢上的雙色蝴蝶結簡直要飛起來!他們肯定是參加匯報演出的“小熒星”,男孩女孩一個個都那么自信,那么神采奕奕。麥小節(jié)從這些差不多同齡的孩子身上探照到了自己以外的世界——或許還包括白雪。在這之前,白雪是她探照的對象,而此時此刻,理所當然她把白雪按在了自己的陣營里——那一閃而過的“小熒星”,在她是遙不可及的夢。正因為遙不可及,她夢游一樣看著眼前一切。夢游人多半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夢游的,這夢就好端端的寄存在某個角落里……倒是白雪,麥小節(jié)情不自禁抽身出來想到白雪。
白雪看上去對眼前一切渾然不覺,她拉住麥小節(jié)的手,也朝那幢大理石房子走去,秦伯就在后面。寬大的廊柱,廊柱上的白色浮雕,柚木護墻板,頂天立地的玻璃門,醒目的黑白方形地磚,深栗色木地板,璀璨吊燈,還有精美的大壁畫……麥小節(jié)被眼前一切震撼著、驚異著,恍惚步入某個童話宮殿。不斷涌來的孩子朝向一個大房間,轟鳴的大廳很快安靜下來。
麥小節(jié)抬頭,高深穹頂就像是一個龐大吸音器,吸走一切浮華雜音,而那些壁畫呀、彩繪玻璃呀,不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暈染出一股神秘美好的氣息。站在這樣的一個空間里,麥小節(jié)不由自主挺起了脊背,眼睛、耳朵和鼻子都張開著,全身的每個細胞驚醒著……
秦伯拍了拍手上的表,示意兩個女孩演出時間快到了。也不知哪來的靈感,麥小節(jié)突然拉起白雪的手,往另外一個房間走去——她們沒有走進小伙伴劇場,那才是小熒星們匯報演出的地方。秦伯跟在后面,很快明白了麥小節(jié)的“企圖”——這小姑娘心真細,她是要替白雪解圍呢!好吧,與其坐在很后面看一場啞劇,不如由她們盡興,看什么不是看……
白雪被麥小節(jié)拉著,她們推開一扇虛掩的門,眼前豁然敞亮——不是燈光本身,而是桌上、畫架上和鐵絲線上鐵夾子夾起來的畫。這是一間繪畫室,有個女孩正埋首畫畫。麥小節(jié)輕聲問:“可以進來看看嗎?”女孩點點頭,聚精會神。白雪被鐵夾上的畫吸引,她在一列畫前駐足。彩墨、水粉、粉彩、油畫棒、炭筆線描,每一幅都很生動,都有一種吸引你去細究的叫人眼前一亮的東西……這些畫,該是百里挑一拿來展覽的吧?眼前這棵櫸樹,好像哪里見過,樹上落滿了金輝,光影的感覺應該是黃昏,黑暗籠罩前的一刻,它的身后,是黑黝黝的大片叢林;這幅取名“隧道的森林”的炭筆畫,林木深處散著光,那是隧道的盡頭,一個孩子站在畫前的芒草叢里,扭著身子,望向盡頭,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能感受到凝神有所思的表情;有一幅水墨竹林圖,綠葉參差交疊,葉尖兒朝著一個方向,畫面取的是俯瞰角度,密布的葉叢里鉆出幾支竹筍——“這畫里有風!”麥小節(jié)輕聲說出,手在畫前演示,白雪點頭,投來一個會心的笑。
還有一列花草靜物畫,一束束、一叢叢地插在花瓶里,擺在桌案邊,開在池塘里,不管是什么樣的形態(tài),都散出一種奕奕的光彩來。這也是習作?麥小節(jié)覺得這些畫都能當范本讓學生來臨摹了——對,教室里正畫畫的那個女孩,就是對著其中的一幅在畫。麥小節(jié)悄悄繞到女孩背后,看到了一叢盛放的綠菊,絲絲縷縷的花瓣,每一絲每一縷都透著純潔寧靜的光芒。白雪凝神駐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窗籽┻@么專注,麥小節(jié)知道她來對了。
一個世界打開了,白雪這會兒看得特別認真——她在那一幅幅畫里照見了另一個自己。她差點跟這個“自己”失之交臂。太好了,她和“她”(另一個自己)終于遇上了——
“她”:好啊,終于見面了。
她:啊,見面了。
“她”:怎么,被這些畫吸引了?
她:何止是吸引……
“她”:這么說,還感觸挺深?
她:他們都比我畫得好。
“她”:嘿,可別妄自菲薄。
她:我從這些畫里感受到光影色塊的平衡,還有空氣的流動、光線的變化,都比我處理得好。
“她”:嘿,不容易。
她:感覺挺震撼的,難道都是孩子的畫作?比我好多了,我都是自己琢磨,看來還是要多看多畫……
“她”:說對了,不能止步于自己琢磨,要多現(xiàn)場觀摩。知道你喜歡畫畫,媽媽也教了你不少,但是,更重要的,是要把心門打開,畫畫是一門技藝,但還是心和心的碰撞,得多感受……
她:是的啊,我喜歡顏色在畫紙上的感覺,不同的紙呈出不一樣的效果,還有顏色,一點點的細微差別,就朝向不同的狀態(tài)。這個有點像捕捉靈感,有時候心神寧靜,就會尋找到想要的顏色……哎,我也說不好。
“她”:哦,你已經探知到了畫畫的秘密,一切藝術都是相通的。對畫畫來說,畫紙啊、畫布啊、顏料啊,材料本身和你要畫的對象,都是可見的外形,真正重要的,是超越那些表象,凝定一個瞬間,如果你能夠和這個瞬間心靈對話,啟發(fā)、探究,那么光彩就來了……啊,你懂的。不如我背個書吧,有個畫家說,一種顏色只在另一種顏色里才存在,才有意義,才起作用。一種顏色相當于一個音符,當你找到了最合適的顏色,在畫紙上涂抹時,你就給畫定了一個調,好比音樂里的G大調或是C小調,整個曲子都要跟著走。當你完成一幅畫時,你也就擁有了一首曲子。
她:噢,說得真好!我腦海里的曲子少得可憐,我只記得學校里的廣播體操、眼保健操,半導體收音機里的“小喇叭開始廣播啦”……
“她”:嘿嘿,就是一個比喻嘛!知道你聽不見,但你還有眼睛,還有聰明的腦袋,那些紛飛的音符不也常在你腦海里回旋?
她:哦是的。你說的這個畫家是誰?
“她”:有一天你會遇見的。
她:這么神秘。
“她”:如果我說這話是我說的,是不是信任度打了折扣?
她:嗯,這個……
“她”:你看,人都有崇拜心理,名人嘛,總是見多識廣,也更能夠點石成金……
她:你也很見多識廣嘛!
“她”:嘿嘿,我比你清醒。
她:你比我自信。
“她”:又來了,可別妄自菲薄。
她:好吧,謝謝你跟我說這么多。
“她”:客氣什么呀,我只是你的“另一個自己”……對了,你看到的這些畫可都是孩子們畫的,他們比較幸運,因為他們有一個好老師。
她:哦,大畫家?
“她”:老師的老師是大畫家……
她:誰?。?/p>
“她”:林風眠。
她:林、風、眠……這名字好熟悉。你說的那個畫家就是他?
“她”:好畫家多著呢,你會一個一個遇見的。
她:噯,你不要急著走啊……
“她”:說太多啦,我們會再見的,你朋友都等急了。
她:噢,我差點忘了!你也喜歡她的吧?
“她”:她是你結識的新朋友,我知道……再見啦,我們會見面的。
她:再見……
這一場意念里的對話,就那樣發(fā)生了,拜秦伯和麥小節(jié)所賜,來到神往已久的少年宮,站在這個畫室里,剛巧又撞見了這么多精彩的畫——那個“她”,白雪的另一自己,潛伏得多深??!白雪心頭一震,感受到一種微妙的、源自內心深處的喜悅。她知道自己喜悅的是什么,她默不作聲——也只能默不作聲——她體會到了某種精神情感對她的啟示意義。
這會兒,秦伯看著畫,也觀察著兩個孩子。退休前他在搪瓷廠上班,很多年前也曾描過畫,廠里來了一批畫家下生活,教工人設計畫稿,喜鵲登枝、牡丹花開、遠山如黛、萬紫千紅,也有簡單紋樣,幾株水仙、蘭草、翠竹什么的,教他們怎么用色、運筆的方法,還有在瓷盆、口杯和茶盤上如何構圖,設計好圖樣制版,噴花間噴涂彩釉。這是他人生中最接近畫畫的一次。多么遙遠?。〉怯謿v歷在目。今天的孩子真幸福,什么笛子、二胡、小提琴,哪樣樂器都能學,還有書法、畫畫、圍棋、航?!鞣N各樣的才藝夢想都能實現(xiàn)。秦伯腦海里閃出一個念頭:不如跟白雪媽媽提個議,讓白雪到少年宮來學畫,說不定日后能成個畫家……
白雪和麥小節(jié)的興致都很高,秦伯帶著兩個女孩一個個房間參觀,演播室、舞蹈排練廳、手風琴室、棋苑、合唱排練廳……白雪在走廊里留意到一張宣傳招貼畫,上面印著“首屆未來童話家征文大賽”的字樣,她拿出筆和小本本,飛快記下一串地址。
小伙伴劇場的大門虛掩著,麥小節(jié)聽到劇場里傳出的清亮亮的歌聲和各種器樂伴奏,演出還沒結束。秦伯也聽到了,他看看麥小節(jié),詢問地點點頭。麥小節(jié)搖頭,默默往大門外的草坪走去。激烈的陽光一下罩住了雙眼,她閉目一睜,眼前一團如茵的綠光芒。白雪拉住麥小節(jié)的手,往光芒里走去。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