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紹祥
1
江曉渡一直到準備第三次接受手術的前一天才真正屈服于命運。那天天黑之前,他在高燒的譫妄中掙扎于窗臺上最后一縷夕陽所編織的大網(wǎng),那大網(wǎng)忽成卷筒狀,忽成球狀,再成獸欄狀,又像熊熊烈火一樣炙烤著他。而他不過是一只攀爬在大網(wǎng)上的蜘蛛,或是更小更卑弱的生物,跳躍躲閃,無處藏身,終由恐懼躲避死亡變成接受和期待死亡,直至因精疲力盡而昏厥。
命運其實很容易讓一個人屈服,那些沒有屈服的人只不過沒到讓他屈服的時候。江曉渡對自己說。在命運賜予他的并不算長的歲月里,除了無謂便是懊悔。生活經(jīng)不起思索和回味,這是人類千百年來積累的經(jīng)驗。所以,江曉渡很少去想他為什么活著,活下去為什么。他覺得沒事時總想這類問題的人是腦袋瓜子出了問題。他一開始就認同自己的普通,這是他的高明處。我只做務實的人——對此,他的妻子沒少夸過他,他也曾為此自得。
不過,一想到明天將又一次把自己赤裸而千孔百瘡的丑陋軀體交給醫(yī)生,任由他們開膛破肚,他就備感絕望和痛心。他不想再次受辱,他決定不去做那該死的手術,保留一點哪怕是想象中的體面和尊嚴也好。老處長死于上海泰山醫(yī)院的手術臺上的情景,就像一部古老的膠片電影,無數(shù)次被投放在他的腦海里。每當回想起那個畫面,他就處于高度緊張和悲憤之中。一個人的尊嚴竟在死亡的那一刻被完全剝奪,他無法忍耐這種剝奪:老處長的心臟被小心翼翼拿出來放在手術臺上時還輕輕搏動著。醫(yī)生準備給他的心臟主動脈置換一段人工血管,醫(yī)生沒有料到他的心臟血管像蛋卷一樣酥脆,稍碰即碎,血液噴涌而出,瞬間把手術臺上那盞無影照明燈染成血紅色。老處長死在手術臺上,手術失敗,醫(yī)生像做八寶鴨一樣把他的心臟匆匆塞入空洞的胸腔,胡亂縫了幾針。每當這一情景浮現(xiàn)在眼前,江曉渡就覺得是自己的肚子被人扒開后又縫上。人的所謂尊嚴在小小的手術臺上一敗涂地。
有時他不免有點憎恨妻兒。面對早已被疾病洗劫一空的家境,他們居然還愿意用借貸來維持毫無希望的治療。每當妻兒清理完床單上的排泄物,給他擦拭身體時,他就想,連我都厭惡之極的身體,他們怎么會一點反應都沒有?看他們清理污穢時那種不厭其煩的樣子,他簡直懷疑他們是故意讓他繼續(xù)在世上遭罪,好滿足他們的假仁假義。不過相比之下,他更憎恨那些遠親近鄰們假惺惺的探訪。一年前,他就拒絕任何親朋好友的探視,他在一張紙上潦草地寫道:我厭煩他們甚于他們厭煩我,前提是他們確實厭煩我。那時,他的手還能完成一些不費力氣的簡單動作。他看著墻角里堆放著的那些諸如富硒康、腦白金之類的保健品,多次要求妻子拿去送給鄰居。
它們和垃圾沒啥兩樣。他說。
兒子輕輕在他身邊嘀咕,是啊,爸爸,我覺得他們還是給點錢好,拿些無用的東西來還需找地方堆存。
母親則認為,他們拿這些花花綠綠的東西送禮,是因為面子上好看。
有一天,母親找來了附近惠民超市的小老板李整,李整揀出那些沒過期的保健品,以市場價的五折買了,然后用一輛板車將它們?nèi)献吡?。李整心腸不壞,他了解江家的窘境,他說他收別人家的貨只給三折的價。我都是直接給現(xiàn)錢,錢貨兩清,不欠賬。他慷慨地說。
事后,江曉渡嚴肅地對兒子說,你小小年紀,不可有如此俗氣的想法。有時他自己也不免暗自感嘆:那些來看他的親朋好友給點錢或許更好。不過,他立即就為自己有此想法感到羞愧。因為他從內(nèi)心深處拒絕所有善意的來訪。我真的不想看到他們了,也不想和他們說話。他囑咐妻子,跟他們說謝謝他們的美意,但請他們都不要再來了。
你會好起來的,伙計。大表哥穿著體面,操著京腔,一副莊重的樣子。他先是坐在椅子上,而后站起身走過來拍拍江曉渡的肩膀微笑著說,我在一本國外的醫(yī)學雜志上看到過關于你這種病的治愈案例,怎么說呢,它已經(jīng)不是所謂的不治之癥了。
是啊,國外的醫(yī)學雜志,如果你需要虛榮時,“國外”這樣的詞匯可能會為你增色,可在救命這件事上,它的作用并不明顯。江曉渡想用這段話去回贈大表哥,但他忍住了。他用感激的微笑回應了大表哥的關懷。大表哥也從江曉渡的微笑里品嘗到了說“漂亮話”的樂趣,于是他接著說,按照中醫(yī)理論,癌癥這樣的病,三分治,七分養(yǎng)。最重要的是要忘記自己有這種病,能做到忘記自己有病,病就好了一大半。江曉渡十分贊成大表哥所提到的中醫(yī)理論,但他同時又認為,類似大表哥這樣的探視慰問,其實是在加強患者對病痛的記憶而不是忘卻病痛,所以江曉渡開始懷疑他們的動機,但他立即又覺得這樣去理解關心他人動機是不道德的,是一種病態(tài)的解讀。
至于妻妹,則可能因為是女人的緣故,她采取了和大表哥相反的方式寬慰江曉渡。你就放心養(yǎng)病吧,姐夫,不要多想。我始終相信好人有好報,你是好人,姐夫。她哭喪著臉,煞有介事的樣子,最可恨的是,她總是吸溜著鼻涕,把痰吐在紙巾上,捏在手里,一邊說話一邊找地方扔掉。
是啊,我是好人,在妻子娘家的人看來,我肯定是好人。不嫖不賭不吸煙不喝酒,工資一分不少地交給老婆。在單位辦公室里,我也是難得的好人,從不追名逐利,見誰都笑呵呵的,一向寡言少語,默默做事??上裎疫@樣的好人死得還少嗎?九如巷康樂里的張老漢比我好多了,他不但收養(yǎng)了孤兒,還養(yǎng)了幾十只流浪貓,去年臘月二十六大清早不照樣一命嗚呼?死的時候不也就六十一嗎?至于建工集團的陶鴻璋老板,可以說壞得頭頂長瘡腳底流膿,不是活得比誰都好?江曉渡心里說,我聽夠了這類安慰的屁話,它們讓我徒增怨憤。
作為消遣,他曾躺在病榻上想自己過去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其實他并不愿意這樣子想,他總是羞于想自己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他覺得這樣想自己,就好像對著鏡子一件件地脫衣裳,直至脫光。他更愿意去想那些和自己的生活不相干的人和事。他曾經(jīng)一連幾天都在想從九如巷走出去的那位在抗日神劇里演大刀手的男明星,如果日本人真的打過來,那廝會不會做漢奸?他還想到宋江和武松,他想這兩個人如果稍微下作、卑微一些,能夠在亂世中稍許降低一點自己的道德水準,是不是閻婆惜和潘金蓮就不會死?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接二連三的不幸事件的發(fā)生?有一天,他的腦子里忽然蹦出“奴斯”這個怪詞,他想大概是什么時候在哪里看到過這個怪詞。他想弄清楚它是什么,什么性狀,可無從下手。他覺得“奴斯”應該屬于一種純凈到接近虛幻的存在。他還想了其他好多遙遠、怪誕的問題,直到因想象而引起的腦神經(jīng)疼痛掩蓋了胸腹中的病痛。
現(xiàn)在,他卻實實在在憎恨自己,替自己感到傷心難過。恨自己不由自主,聽人擺布,大小便拉在床上,渴了或者想吐痰時,怎么搖鈴也沒人應答。那時他真想一死了之,可他連死的力氣都沒有。兒子曾提出請保姆來服侍他,被他一口回絕。錢呢?江曉渡首先反問。事實上他兒子心里也十分清楚,以他的家境根本請不起保姆,更何況他的母親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得了不能工作的“富貴病”!而他之所以要對父親提請保姆的事,只不過他覺得應該這樣提一下。我無法忍受一個陌生女人幫我端屎端尿。江曉渡說。父親的話讓兒子內(nèi)心深處的負疚感得以釋然。
當他的妻子和兒子來到這間充滿藥物和糞便等混合氣味的房間時,他第十五次提出了他的要求。只不過這次的要求不同以往。
我但求一死。他對母子倆說,你們給我弄來毒鼠強,或是樂果、敵敵畏都成。這次,也許是妻子和兒子同時感受到了他的堅決,他們都沒有反對。但他們也都沒有說話,妻子的一聲長嘆概括了家庭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一個中年主婦的徹底絕望。
你必須活著,你怎么可以死?妻子說。你的兒子還在上學,我不能工作,還要和你一樣支出大把的醫(yī)藥治療費用,我們的家庭是靠你的工資支撐著的,如果你死了,我們將斷了生活的來源。所以,你必須盡量活得久,越久越好。
關于這個問題,我想好了。江曉渡說,我能拖多久?半年?一年?對你們來說一年半載太短了。而對我來說一年半載則意味著我要在地獄門前徘徊三百多個日日夜夜。那種痛苦我再也不想忍受。所以我想了一個方案,我得讓自己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能讓我安心的就是必須保證你們的生活有著落。我死之后,你們不要通知任何人,秘不發(fā)喪,把我埋在這間屋子的地底下,工資都是打在卡上的,發(fā)工資的人不會要我簽字,只要你們能為我的死保密,我的工資你們可以一直領下去,領到兒子大學畢業(yè),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
直至事情暴露的那一天?妻子沒好氣地說。
到了那一天,你還在乎什么呢?江曉渡微弱的語氣不無揶揄。
你是不是昏頭了?妻子說,長期的病痛讓你昏頭了?
我一點不昏,江曉渡說,我覺得我身上唯一還能正常使用的就是腦子。
如果是這樣,妻子說,你的想法就太瘋狂了。你知道,我們母子不但會被追究謀殺你的罪責,還可能會被追究詐騙的罪責。
兒子打開手機微信,把一則新聞讀給他聽:在浙江臺州市,因協(xié)助重癥病人“安樂死”,三名親屬觸犯刑律被逮捕,或構成殺人罪……
這些我都反復想過了,不會有事的。江曉渡說,殺人罪必須建立在違背死者意愿而故意剝奪其生命的行為基礎上。我是自愿請死的,你們是在遵從我的意愿行事。再說,即便東窗事發(fā),兒子還沒成人,責任不會太大,關鍵是你。江曉渡對妻子說,只要你能承受不確定的罪責就行了,你就多擔待一些吧。說完,他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口說話了,就像是自言自語,還能有更好的辦法?你們有嗎?我們得賭一賭不是?
妻子不再說話。
江曉渡用期盼的眼神看著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母子倆對望了一眼,然后默默起身離開。過了半個小時,母子倆又來到他的床邊。
如他所料,他們同意了他的計劃。
也只有先顧眼前了,妻子說,以后的事誰也不能預料。為了家,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不怕,但我擔心兒子……
他知道妻兒對他的關心,可無論怎么關心,他們也不能體會他痛苦的萬分之一。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并不困難,他自己就有很多這樣的經(jīng)歷。當年老童汶死的時候他才三十出頭,當他和老童汶面對面時,他知道老童汶很痛苦,老童汶呼出的氣味都帶著血腥,怎么會不痛苦?但他從來都沒能真正體會到那種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因為他只需一轉(zhuǎn)身,就把老童汶的痛苦忘得一干二凈,就像善忘的粗心人忘記與己無關的任何一個單詞。
江曉渡望著垂手肅立的母子,內(nèi)心忽地又充滿了愧疚:我不是沒試過自行了斷,我試過嚼舌自盡,可我連那份力氣也沒有了。原諒我把你們拖入一場你們本不情愿的殺戮。
2
江曉渡想到自己不需要再去醫(yī)院接受手術和手術導致的侮辱,很快就能永久解脫,有種輕微的喜悅涌上心頭。不過這種回光返照的精神勁兒沒堅持到半分鐘就消失了,接下來,他有種說不出的疲憊,仿佛數(shù)十年工作所累積的困乏一下子壓在了身上。他昏昏然睡去。當他醒來的時候,他以為自己睡了一整天,其實他只睡了一盞茶的工夫。他之所以感覺睡了很久是因為這一盞茶的睡眠非常踏實,令他舒坦、幸福。他在夢里又一次和那些早已過世的親戚朋友在一起,他夢見父母是常有的事,但夢見大伯則頗為稀罕。因為他出生的時候大伯已經(jīng)過世,但大伯出現(xiàn)在了夢境里,而且形貌須發(fā)具體而生動,大伯甚至開口對他說話,你也來了?
大伯口中露出焦黃而稀疏的牙齒,牙縫里嵌著食物殘渣。奇怪的是江曉渡并未嫌惡。
是的,我來了。江曉渡回答。
總聽你父親說到你,我倒是一直想見見你。大伯說。
是的,我從記事起就在想大伯您是個什么樣子。那時,我總因為玩伴們有大伯而我沒有大伯感到遺憾。江曉渡說。
我是病死的,大伯說,那時你媽才懷上你不久。那種病真是叫人痛不欲生。
我聽父親說過。江曉渡說,他說您的腸子都爛光了。
母親忽然走過來插話說,你怎么回來這么早?你不是說下個月才回來嗎?
江曉渡想告訴母親,事情做完了,就提前回來了。但他感覺這是在撒謊,但又不清楚撒的什么謊。母親又問了一句,情急之下,江曉渡差點醒來,但他不想醒來,他夢中的意志力產(chǎn)生了作用,他重回夢境。父親坐在廊檐下的一張竹椅上,他在編織漁網(wǎng)或是竹篾籃子,他的身體每一次輕輕晃動,竹椅就會嘎吱吱亂響一陣。父親不和他說話,他一向沉默寡言。他記得小時候父親獲得過“五好社員”的光榮稱號。那是年末,寒風刺骨,天空還飄著雪花,他站在村頭通往城市的路口等父親回來,他想看看父親胸前的光榮花有多大多好看。他終于等到父親回來,但父親卻告訴他光榮花被風吹到河里去了,撈不上來。那次等得時間太長,江曉渡的耳朵、臉、手背和腳后跟都凍傷了,沒過兩天,那幾個部位全都長出了凍瘡。父親忽然把手中還沒編織好的竹籃遞給江曉渡說,你去打一籃子水來。江曉渡掂了掂籃子,欲言又止。他走到河邊,裝滿一籃子水,提到父親跟前,父親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然后又在籃子里洗了洗手,他大概準備洗干凈了手拿支煙抽。籃子的水忽然嘩啦一聲全部漏在地上。江曉渡大吃一驚,從夢中醒來。他分不清剛才的夢境是在地獄還是在天堂,抑或都不是,但卻是個令他感到愉悅的地方,就像在那里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不,感覺一直就生活在那個地方。醒來之后的江曉渡意識到那些已經(jīng)故去的親友正在召喚他歸隊。
更多的時候,江曉渡做的都是他不想做的那些夢,那些夢讓他煩躁和疲憊,最近他整夜整夜地和已故十七年的老鄰居童汶爭論有關善與惡、天堂和地獄、罪與罰的問題。
你知道善與惡是怎么回事嗎?老童汶在江曉渡面前總是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導師派頭。他講話時唾沫橫飛,一副咄咄逼人的樣子,而江曉渡常常沒說幾句就口干舌燥,舌根發(fā)硬,很快就低頭認輸。但他卻不知道為什么要和老童汶爭論這些扯淡的問題,因為記憶中陽世間的老童汶除了喝酒,就是沒有目標沒有目的地謾罵。老童汶臨死之前的兩年,曾陷入一樁傳說中的不名譽事件,有人議論他和自己的兒媳有染,對此江曉渡并不相信。盡管老童汶是出了名的花心,但那時他已經(jīng)老了,且身體狀況極差,怎么可能發(fā)生那種不倫之事呢?有人說他把別人托他歸還給公司的一萬塊錢裝入自己的口袋,這個說法江曉渡倒是覺得十分可信,老童汶喜歡賭,且輸多贏少,他的退休金不高,手頭緊是正常的。江曉渡想,就這兩件事,不管是哪一件,對老童汶來說都足以鉗住他那關乎善惡罪罰的宏論之口??傻搅藟衾铮l能左右得了他和他的嘴?有一次他在夢里問老童汶,我的手腳總是一只冷,一只熱乎,有什么辦法讓它們同時熱乎嗎?老童汶吸了一口煙,拼命咳了一陣,咳出一口濃痰,然后用嘶啞的嗓音對他說,你的身體有病了。自那以后,江曉渡就覺得身體不對勁了。
3
他未成年的兒子開始在他房間的空地上挖。他要挖出一個二米長、一米五寬、二米深的坑,確保父親能睡下去,且尸臭不會滲出地面。他的兒子倒是繼承了他做事有板有眼的踏實風格。他先是備齊開挖工具,再用墨線框定開挖區(qū)域,計算好浮土運送時間和路徑,然后才開始動工。
在家里挖一個數(shù)米長的深坑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工具不能用,只能一鍬一鎬地挖,且要控制聲響和動靜,等到夜間再偷偷把泥土運出去。這就加大了挖的難度,有好幾次他都動了放棄的念頭。此時他最擔心的就是坑沒挖好,父親先走了。
他的父親就躺在旁邊的床上哼哼唧唧,他本來是要兒子扶他坐起來看著他挖,但被兒子堅決拒絕。
那樣的話,我一鍬也挖不下去。兒子說。
江曉渡理解兒子的心情,他鼓勵兒子說,你早一天挖好,你的父親就早一天解脫。
到了第五天,他只挖了半米深。父親問他有沒有挖好,他說只有半米深。江曉渡或許是為了安慰他,對他說,不急,你慢慢挖,我能感覺到你挖的時候很專注,我聽著你挖地的節(jié)奏挺舒服,呼吸也順暢了。這句話無意之間成了兒子挖坑的動力。
從那時起,兒子挖坑的進度明顯加快。
鐵鍬、鐵鎬的挖掘聲和碰撞聲使江曉渡感到緊張,對死亡的渴望和恐懼使他一時忘記了病痛。兒子的挖掘進程并不順利,地基滿是夯實的石塊、混凝土碎片、各種廢棄編織袋,由于兒子白天要上學,晚上才能開挖,加之不能使用挖掘機械,還不能發(fā)出過大聲響……這一切都限制了挖掘速度。休息間隙,兒子總是坐在床邊和父親輕聲攀談,他把磨了泡的雙手藏起來不讓父親看見。他告訴父親,挖地磨煉了自己的體力和意志力。江曉渡說,關鍵問題是你覺得這樣做值得、正確,否則一切都是徒勞無益的。
我這樣做真的值得、正確嗎?兒子問父親。
不要懷疑,你所做的是老天爺讓你做的,不僅僅是我讓你做的。江曉渡說,最近我總是夢見你死去的爺爺、奶奶、大爺、舅父,他們對我很好,我走進他們的隊伍,就像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回到老家。那里的一切都有一種熟悉感,那地方分明在召喚我,我想該是我回去和他們團聚的時候了。
一天深夜,兒子又來到床前,父親,你睡著了嗎?
沒有,江曉渡覺出兒子話語中的異樣,你是不是要告訴我已經(jīng)挖好了?
兒子點了點頭。
江曉渡用倦怠的眼神看著兒子。
兒子瘦了不少,持續(xù)的勞作、內(nèi)心的掙扎使他的形神都有了變化。
是不是在下雨?江曉渡問。
是的,從黃昏時就開始下了。兒子回答。
如果明天放晴的話,空氣一定不錯。江曉渡用充滿期盼的口吻說。
是啊,這個季節(jié),雨過天晴后空氣一定很好。兒子望著窗外說。
如果這樣,我想出去看看,你明天能推我出門轉(zhuǎn)轉(zhuǎn)嗎?江曉渡對兒子說。
好的,父親。兒子有點哽咽,可能是想到坑挖好了,父親的生命也快結(jié)束了。
窗外石棉瓦遮雨棚上的滴答聲同時敲擊著父子的腦神經(jīng),沒完沒了地敲擊。
第二天果然晴了,兒子向?qū)W校請了假,找來推車,扶江曉渡坐上去。褥瘡使江曉渡疼痛得齜牙咧嘴,兒子不得不找來一塊厚厚的舊海綿墊在椅子上。推車經(jīng)過那個即將埋葬他的深坑時,江曉渡讓兒子停下來,他側(cè)目(只能側(cè)目)看了很久。然后,他對兒子說,兒子,你挖的坑很漂亮。
兒子開心地咧嘴笑了一下,我在坑里放了一些生石灰,防蟲防潮。
我倒是希望能聽到坑里有春蟲的鳴叫。江曉渡說。
他被推到了外面,他看見開著深紅色花的紫藤,看見新建筑石質(zhì)的外墻涂料,看見和新建筑形成鮮明對比的舊房子那斑駁的石灰墻,看見快速駛過身邊的漂亮小汽車和靜止不動的交通崗亭,看見人工溝渠和在風中飄舞的垂柳……所有的一切都這么美好,充滿夢幻般的誘惑和傷感。他有些羞怯地對兒子說,你挖掘墓穴的這些日子,我感覺好多了。
兒子先是一愣,繼而驚喜,我明天送你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
送我到醫(yī)院檢查一下?有這個必要嗎?
有必要,假如您的病真的好轉(zhuǎn)了呢?
那么好吧,可假如醫(yī)生逮住我,非要給我動手術怎么辦?
動手術必須征得我們的同意,這個您大可放心。
父親其實不想死,誰會真的想死呢?兒子想,但他心中有數(shù),父親的好轉(zhuǎn)只是假象,父親本該比自己更清楚是假象,但他卻……
有鄰居從推車旁走過,是老童汶的大兒媳,就是那個被傳和老童汶有染的兒媳。她胖墩墩的,穿著一件緊緊包裹著身體的碎花裙。她朝他點頭說,老江看上去精神不錯。江曉渡努力振作,盡量把眼睛睜大,臉上浮現(xiàn)出笑容。他這樣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要在認識他的人面前保持尊嚴,如果他真的實現(xiàn)了計劃中的秘密死亡,他也要盡量使周圍的人相信他的狀況越來越好,一直活在康復的路上。只不過他的整個人并不完全聽從意念的指揮:腦袋耷拉著歪向一邊,臉皮蠟黃如裙褶。那模樣和霍金倒有幾分相像。
溫暖的空氣給他一絲久違的舒適感。他讓兒子把他推到一棵椴樹的陰影里。他想在鱗次櫛比的樓叢中尋找昔日的小水塘、一條半是砂石半是泥濘的馬路、一排挺拔的水杉、一個破敗不堪的木結(jié)構八角亭。直到郊區(qū)婦女土里土氣的叫賣聲把他驚醒。
4
半夜之后,江曉渡感覺眼圈有些發(fā)燙,他知道高燒又要光臨了,而且他預感到這次高燒將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他十分恐懼,每一次高燒都像是在地獄里上上下下地走一遭。急促的呼吸中,他嗅到了自己臟器腐爛的臭味,劇烈的疼痛像疾風推浪,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陡峭。他能感到那種陡峭給生命帶來的毀滅性的破壞?;秀敝?,妻子和兒子輕輕走進房間,天光已經(jīng)很亮,能清晰地看到他們臉上的倦意和期待。兒子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藍邊白釉藥碗,妻子用盡可能溫柔的聲音對他說,該吃藥了,我來扶你坐起來。他緩緩掃過妻子和兒子的臉,然后一仰脖子喝下了湯藥,有幾滴藥汁滴在了鐾刀布一樣又滑又硬的被頭上。他說,你們要等我死透了、僵硬了再放進那個深坑里。他閉上眼睛等待藥力發(fā)作,等待死亡降臨,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著死亡到來時的陣勢,死亡的形狀、聲音和氣味,他感到了一絲欣慰、一絲快樂,甚至還有一絲幸福。
妻子和兒子沒有言語,他們轉(zhuǎn)身離開,臥室里再度被黑暗籠罩。他不想獨自待在黑暗里,那黑暗就像一口密實沉重的鐵釜罩在他身上,使他無法呼吸,他伸手去抓床頭的鈴鐺拉繩,可怎么也夠不到。幾經(jīng)努力,他不得不放棄。他躺在那里喘著粗氣,仿佛剛剛從地獄漆黑陰森的走廊回來。他在走廊里和從一本舊書中看到的那個叫切諾斯蒂諾的教皇發(fā)生激烈爭吵,爭吵讓他感到無限疲憊。他討厭這些陌生人,每次高燒,那些平日里交往不多的人物,還有那些在書本和電影里匆匆一瞥的人物就會走過來和他交談、爭吵,他們穿著令人討厭的衣服,操著方言大聲地說話。他和小時候的大隊書記姚安河為記錯工分的事吵得不可開交,還差一點動手;他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作者以及書里的章永璘談論過愛情、婚姻和背叛問題,三個人爭得面紅耳赤,然后不歡而散;他和《百鳥朝鳳》里的焦三爺為要不要繼續(xù)吹嗩吶吵過若干回。高燒的譫妄中,他把嗩吶扔進了煉鐵爐,解散了自己的嗩吶隊;他和企業(yè)家馬云談過一次投機和創(chuàng)業(yè)問題,他大肆抨擊馬云的淘寶網(wǎng)購物平臺模式,但同時又承認自己也在淘寶和拼多多上買過便宜貨。馬云為此嘲笑他,他解釋說,這就是中國人的從眾心理,被社會的滾滾洪流裹挾而前;他和福貴討論過活著的意義……當然,和他爭論最多的還是老童汶。有一次,老童汶躺在棺材蓋子上和他爭論物質(zhì)決定意識還是意識決定物質(zhì),當殮葬師把他的尸體放入棺材,準備合上棺材蓋時,他還在發(fā)表著自己獨一無二的見解。
天亮了,但他無力睜開眼睛,一整夜高燒和譫妄中的狂想早已把他鬧得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兒子和妻子來到床前,妻子一邊梳理灰白的頭發(fā)一邊問他要不要起來坐坐、喝點熱水。他示意他們湊近一些,而后用微弱的、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對他們說,我記得,那篇我要求為自己實施安樂死的文字夾在那本《生命的自主權》里,你們沒動過吧?
沒有動過。兒子說完看了看母親,母親卻沒有表情。
我想說的是,他繼續(xù)對他們說,假如我的死被發(fā)現(xiàn),那份說明能證明你們不是謀殺。此外,我死之后,你們照舊去找人民醫(yī)院的黎大夫拿藥,他是我的朋友,不會要求我親自到場接受問診和檢查,事實上我也不能總是親自到場。他可能會問我的近況如何,你們就說不太妙,但也看不出有十分明顯的惡化。他想了想又接著說,到了明年,如果醫(yī)生再問我的病情,那就是他有所懷疑了,因為按照他的判斷,我活不過今年。你們要想好對策,讓他相信他的判斷錯了,因為你們還帶我去上??催^,吃了上海的醫(yī)生開的藥。
他的妻子和兒子一聲不吭地聽著。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江曉渡看著兒子,他想叮囑幾句已經(jīng)說過千百次的話。忽然間,兒子的眼神讓他放棄了再次叮囑的打算,因為他發(fā)現(xiàn)站在床邊的是一個男子漢,他不僅比母親高出半個頭,而且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是使人驚異的某種力量,而不是未成年人應該有的恐懼和悲傷。
他轉(zhuǎn)動眼珠瞄著妻子,你的病還得好好治。妻子點點頭。
說完上面的話,他歇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開口,那么好吧,把毒鼠強拿來吧。他的語氣聽上去像是在下達一道死刑命令。
不去醫(yī)院檢查了嗎?兒子的聲音有些顫抖。
他沒有回答。
妻子和兒子對望一眼轉(zhuǎn)身出去,過了一會兒,她端來了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他看也不看,他想一口喝完,但嗆咳使他不得不放緩節(jié)奏,每喝一口他都停下來喘一會兒。
如果我因藥性發(fā)作而掙扎,你們就用被子蒙住我,坐在我身上。他對妻兒說,就像潘金蓮和王婆殺武大郎那樣。
他想,我已經(jīng)無限接近死亡,可我一點也沒感覺到那位牛哄哄的哲學家所說的向死而生的人生意義,我只感到人生毫無意義,相反,死亡倒是有點意義,至少它能終結(jié)我無意義的人生和難以忍受的痛苦。唉,我好累,快點結(jié)束吧!他閉上眼睛,他仿佛聽到了兒子的嗚咽和妻子的啜泣。忽然,他睜開了眼睛,像是猛然間從一個噩夢里醒來,但他沒有做夢,因為他一直醒著——一個親手為自己設計死亡的人在死亡的前夕是不會睡著的。他想叫來妻子和兒子,但他卻只能聽到他們在客廳里輕輕交談的聲音(有點像他第一次坐飛機耳膜受壓時聽到的他人的交談聲,遙遠、虛幻)。他驚怒于他們竟然沒有守在床邊給他送終。他想大喊,可嗓子卻被一口痰堵住了,恍惚中,他看到自己的妻兒被警察抓走,被推搡著送交法庭審判……汗水再次濕透他發(fā)餿的內(nèi)衣,他想他們不會因為是他的妻兒就被從輕發(fā)落,他嗚咽了一聲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