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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展紅的肺

2022-07-19 14:03:03宋以柱
當(dāng)代小說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杜家西紅柿棉花

宋以柱

要說節(jié)氣呢,已經(jīng)快到雨水了。這是個好節(jié)氣,農(nóng)民都盼著雨水前后,給一場好雨,最好是“唰唰唰”不停地下他一天,接著再下一天也行,只要把地給澆得透透的,到了刨地的那一天,一镢頭下去,就像刨在棉花堆里是最好。

因為年前立春,人們就更加盼著下雨,那意思,好像是在說,老天爺,你既然都立春了,干嗎不下雨呢?也有人在罵,干嗎要在年前立春呢?罵的人都是年輕人,男的在罵,女的也在罵。因為年輕的男女,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打算,父母也同意了,準(zhǔn)備今年訂婚或結(jié)婚的,突然被攔住了,而且不容商量,原因就是因為年前立春了。這個就不行,年前立春了,今年就不能訂婚,去年已經(jīng)訂婚了的,也不能結(jié)婚。就是這么定的,找誰來說也白搭,找婆婆找娘找媒人都白搭,找也是找來一頓好罵。

年輕人在罵,年輕人的爹娘可高興了。要下雨了,只有這個才會讓他們高興一下。今年卻不是雨,是雪。一個冬天都干巴巴的,不見一點雪花,時間到了雨水,再有一天,就要過元宵節(jié)了,卻下了好大一場雪。

這個時候,人們在干嗎?大棚里的櫻桃正在開花,雪白雪白的,粉紅粉紅的,一棚蜜蜂在嗡嗡嚶嚶地浪,在每一朵花上浪。沒有蜜蜂的大棚,是人在浪,左手拿一個小布袋,自己縫制的,一塊灰布子,或者是一塊白布子,女人左折右折,縫成一個小口袋,里面盛的是花粉。左手提著布袋子,右手呢,拿著一支毛筆,猛一看,還以為是一個先生,其實是一個果農(nóng)在點粉,也就是給花授粉,你說這人流氓不流氓?一朵花一朵花地授粉,拿著毛筆在袋子里蘸,要多么輕,就有多么輕。那么輕輕地一蘸,在紅的白的花朵的花心里,一點,一點,就授上粉了。還有的大棚是蔬菜大棚,比如王展紅的大棚,全部栽了西紅柿。偏偏今年的西紅柿不好賣。她也不是不想建櫻桃大棚,建一個櫻桃大棚多少錢?十幾萬啊,但是真能掙著錢,剛上市的櫻桃一百多元一斤?,F(xiàn)在她在摘西紅柿,一邊摘一邊罵自己的兒子。一開始,她并沒有罵,她在勸自己壓住火,自己和自己說,不生氣不生氣,就像抱著一塊石頭,壓著自己的肚子,不讓肚子里的那股氣躥上來。并且,她還討好兒子說:“再怎么著,也得去買點元宵,過元宵節(jié)嘛,怎么也得吃一碗元宵。”這是在哄杜家豪來大棚干活,為了這一棚西紅柿能趕快摘完,能順利賣出去。沒有一個女孩子愿意和杜家豪訂婚,就更別提結(jié)婚的事了,這是王展紅的心事,但沒有人知道,王展紅還有比這更大的心事。

杜家豪是王展紅的兒子。你聽聽這名字就能猜出來:王展紅要不就是一群閨女,只有這一個兒子;要不就是只有這一個兒子,是蟈蟈腚上的獨毛一根。事實是,王展紅只有這一個兒子。王展紅逼著自己不生氣,她兒子杜家豪的氣卻壓不住,正一股一股地往上走,像蚯蚓一樣拱上來。早上六點多的時候,這股氣還是興奮的,是斗志昂揚(yáng)的,想要一鼓作氣干一件大事,那是因為女朋友棉花糖?,F(xiàn)在是七點一刻,杜家豪心里的這股氣,變了味了,因為王展紅的到來。隔著窗玻璃,他看了好幾次自己的娘,他看著娘和西紅柿樹差不多粗細(xì)的身子,就使勁壓著自己憤怒的氣。娘可真像一棵西紅柿,從頭到腳都細(xì),胳膊像西紅柿的枝丫,彎彎曲曲,似乎一碰就得斷。臉像西紅柿的葉子,皺皺巴巴的。

六點多的時候,棉花糖來了視頻。視頻里是下了雪后的院子,她家的院子,告訴杜家豪,下雪了,叫他趕緊起來爬山去,“在山上,能找到一只野兔也說不定。”棉花糖把視頻切換成自己,臉在手機(jī)里露出來。杜家豪一聽到野兔,就想起棉花糖的身子了,就把自己用被子裹了裹,把腿那邊的被子,使勁往襠里塞了一把。棉花糖還沒起床,是坐在被窩里給外面的雪錄的像。杜家豪就要求在視頻里看點別的,棉花糖答應(yīng)了。

棉花糖的身子在手機(jī)屏幕上剛一露白,王展紅就在外面喊了:“家豪,家豪,趕緊起來,趕緊起來,去大棚摘西紅柿,你哥杜建著急出車,我自己摘不完。”

“咱家是弄不起櫻桃棚,有櫻桃棚的話,你就更別想睡懶覺了,你還得去授粉。要是有櫻桃棚就好了,兩年,最多三年就能還完賬。”王展紅這么說,是在提醒杜家豪,這是在替你還賬,還你網(wǎng)上欠下的賬。

杜家豪氣得把手機(jī)一扔,手機(jī)在被子上跳了跳,面朝下安穩(wěn)地躺下了。沒敢使勁扔。這手機(jī)是才換的,纏磨了大半個月,才跟娘要來錢。這時候,杜家豪兩腿間的那股氣消了,另一股怨氣從心里升起來。他起身往外看了看,娘已經(jīng)走了。院子里有四行腳印,交錯著,有重疊的,有分叉的,歪歪扭扭,歪進(jìn)院子里來,又扭出去。娘住在大棚里,和西紅柿們住在一起,在大棚的一邊蓋了一間小屋子,比村前飯店那兩只狼狗的窩大不了多少。娘從大棚走到這里,得半個小時。杜家豪看著雪地上深黑的腳印,開始穿衣服。一掀被子,身子一哆嗦,空氣砸在身上,像潑下一層冰水。

這個家是杜家豪的,十年前就蓋起來了。一座漂亮的二層小樓,是給杜家豪娶媳婦用的。但也就是這座小樓,把杜家豪的媳婦給耽誤了,用杜家豪質(zhì)問王展紅的話說:“現(xiàn)在的女孩子誰還在村里住?還有誰?”杜家豪已經(jīng)談了五個女朋友了,到現(xiàn)在還在談。每一個女孩子,杜家豪都喊棉花糖。王展紅就罵他:“你什么時候真的粘住一個棉花糖?”現(xiàn)在這個棉花糖,是第六個棉花糖了。每一個棉花糖都答應(yīng)讓杜家豪看身子,但就是不讓動。杜家豪的房子這么好,是二層小樓,不像左右鄰居家的小黑屋,但是一點用也沒有,一點勁兒也使不上。每一個棉花糖都一樣,一邊給杜家豪看半遮半露的身子,一邊責(zé)問他:“現(xiàn)在誰還在農(nóng)村結(jié)婚?誰還在豬圈里屙尿?誰不是一天得洗一次澡?誰不是睡在有暖氣鋪著木地板的臥室里?”把杜家豪說得一點脾氣也沒有。王展紅說:“放屁!就這房子,還欠著三萬元呢?!狈凑?,杜家豪的棉花糖們都要求去城里買樓。王展紅一口把一個西紅柿咬去大半,說去他娘的。

杜家豪已經(jīng)三十二歲了。村里好幾個三十多的男孩子,都因為城里沒買樓,找不上媳婦。王展紅像憋著雙黃蛋的母雞,上墻下房的,找不到窩,干著急。

杜家豪一說去城里買樓,王展紅就跟他要錢,要十萬塊錢。

“十萬塊錢哪去了?那是十萬塊!是你爹賣腿的錢,你給我拿回來?!蓖跽辜t很少咬牙切齒,現(xiàn)在卻想咬死這個兒子,這個三十多歲的兒子,這個從小到大一直都很挺拔很帥氣的兒子。

因為天并不那么冷,地上的雪就開始化。王展紅去杜家豪的家的時候,還沒有幾輛車過,那雪還平鋪在地上。王展紅的鞋子踩在雪地里,一下子陷進(jìn)去,又一下子陷進(jìn)去。王展紅每一次往外拔腳,都有點吃力,鞋子似乎要強(qiáng)留在雪底下,不想出來。不過才走了十幾分鐘,王展紅就喘不動了,像有一只手攥著她的肺葉子,不讓她喘氣。去年夏天去了醫(yī)院,查出來她的肺上有泡,不是一個,是七八個,左肺上有,右肺上也有。醫(yī)生說你的肺上有幾個泡。她聽不懂,泡?肺上怎么會有泡呢,是不是像葡萄?像紫葡萄還是青葡萄?她覺得心慌氣短,就扭頭去看杜玉春。杜玉春的脖子左右扭了扭,像是落枕了,他的意思是他也不懂什么叫肺上有幾個泡。醫(yī)生說不大要緊,不是什么大事,以后注意點。杜玉春問了句:“怎么治療呢?”醫(yī)生說也沒好辦法,注意一點就是。什么叫注意一點就是?王展紅氣不打一處來。她扭頭看著杜玉春,像看一頭蠢豬。她怪醫(yī)生說得不明白,能治就是能治,不能治就是不能治,說沒好辦法那不就是判了死刑?又說沒什么大事注意一點,這叫什么診斷?把人的心吊在半空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以后還怎么過日子?還得整天記掛著這點事。

那天,從醫(yī)院出來,她賭氣不坐杜玉春的電動車,兩手抱在胸前往前走。也就走出一里來地,剛到義烏商品城那里,她就走不動了,像一個被使喚了十幾年又被掃地出門的丫頭,冤戚戚的,再一次想起醫(yī)生的話來,什么叫沒大事?什么叫沒好辦法?王展紅的娘就是死于肺癌,醫(yī)生也是這么對她娘說的:“沒有好辦法?!蹦镌诖采峡人粤税肽辏懒?。咽氣的時候像一只干癟了的灰蝴蝶,平展展地鋪在床上。什么叫沒有好辦法!肺癌是有遺傳的,她悄悄用手機(jī)查過,肺泡一旦破裂,就會形成氣胸,以后還會繼續(xù)發(fā)展,就是……醫(yī)生不肯跟杜玉春明說罷了。最后,她這么給自己下了結(jié)論。

王展紅亂糟糟地想著這些事,捂著自己的胸。每一腳都深深地陷下去,有幾次,她只好停下來。腳埋在雪里,她像一只瘸腿狗。左邊是一片樓房,是給鄉(xiāng)鎮(zhèn)的教師蓋的,那么便宜,只要兩三千元一平方米,就像白拾白撿一樣。一片樓都站在雪里。那樓里是暖和的,說不定還有人在洗澡,王展紅知道,那衛(wèi)生間里有定時定溫的熱水器,有暖燈還有暖氣片,和過夏天一樣。就是一千元一平米,也沒有我的一分一毫。王展紅的右邊是一片樹林。白楊樹。那么高,那么粗,棵棵直立,光溜溜的,像是一群在洗風(fēng)雪澡的男人。樹下地面上,是一片墳地,是杜家墳。大小方圓不一,不管是豎碑刻字的,還是墳前冷清光禿的,此刻都裸在雪里。王展紅拔出一只腳,使勁抽了一下鼻子。春天里下這么大的雪,是好雪,是好雨水,她卻想罵人,罵鱉羔子杜家豪,罵蠢豬杜玉春。

十幾年了,杜玉春一直跟著蓋樓的杜名樹干建筑。杜玉春沒啥本事,人瘦不拉唧的,像癩皮狗,不聲不響,就知道悶頭干活。也干不了啥重活,也就是杜名樹可憐他這個家,給了他一個輕快活,領(lǐng)著一份錢。去年春上,比現(xiàn)在晚半個月,杜玉春跟著杜名樹去了西安,開始說是修飛機(jī)場,后來又說飛機(jī)場的活給人搶去了,改成蓋樓了。到了六月份,夏至剛過,杜玉春就回來了,把一條腿丟在了西安的醫(yī)院里。

杜玉春到家的那天,看著杜玉春的一條空褲管吊死鬼一樣蕩來蕩去,王展紅差點把自己哭死。又有什么用呢?屁用也沒有。她哭完了,哭得肺里快干了,想起來還沒吃飯,發(fā)現(xiàn)鍋里還是昨天的米飯,一窩蒼蠅圍上來嗡嗡嗡轉(zhuǎn)悠。杜玉春看著她,她看著杜玉春,直到夕陽滿天,直到暮色四合,直到杜玉春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兒子呢?”兒子杜家豪整天不著家,說是正在談戀愛,現(xiàn)在談戀愛倒成了正經(jīng)事了,成宿成天不回家。那一陣子,和杜家豪在一起的棉花糖,是一個車模,在義烏商品城那兒賣車。人家看車的時候,她露著胳膊腿子坐在車頭車腚上。王展紅覺得那女孩子就是騙子,騙手機(jī),騙包包,騙杜家豪買了車,通紅通紅的,小烏龜殼子車。整日開著車,瘋竄,在大街上拉起一陣陣塵土。到了年底,車不見了,棉花糖也不見了。王展紅想問問,車去哪里了?王展紅不想問棉花糖去了哪里,這不是第一個棉花糖,前面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了,個個都用杜家豪的錢包。王展紅剛想開口問,杜家豪就把頭扭到一邊,有時候就把臉埋進(jìn)飯碗里,看都不看她。

那十萬塊呢?王展紅想不到,杜家豪敢拿這個錢。這是什么錢?這十萬塊存在了一個折子上,王展紅把它藏在大棚北邊小屋的墻縫里。折子裝在一個四方鐵皮香煙盒子里,連同她的身份證社保卡麻城醫(yī)院門診卡。除了這些,還有一張照片。王展紅萬分珍惜這張照片,照片上有三個女孩子,扎著大辮子,都是一根辮子在前,一根辮子在后。三個女孩子都穿著花襖,笑嘻嘻的,腮上都抹了紅,胸都挺得高高的,那個美氣,那個驕傲。王展紅讀完小學(xué),又讀了一年初中,愛讀古書,知道很多詞句,她在照片上寫了幾個字:驕傲的青春。這是十九歲那年春節(jié)前,三個姐妹第一次去鎮(zhèn)上合的影,因為其中一個姐妹,要在二月份嫁人,她們一合計,就跑到鎮(zhèn)上去照了合影,還去了趟鎮(zhèn)糧所,每人給自己的娘買回來三兩油條。在家做閨女的時光,那真是天天都快樂。照相的三個姐妹中,有一個年齡最小的,叫菊,已經(jīng)過世了,是肝癌;另一個叫翠,經(jīng)常和王展紅微信視頻,前幾天說是子宮里不好,準(zhǔn)備做大手術(shù)。這都是怎么了?王展紅一想到這些,心里就充滿了悲哀。一想到這個“癌”字,她的心里像噴了辣椒水。

杜玉春回來一個月以后,杜名樹的兒子杜建給杜玉春送來輪椅,說是他爸囑咐的。王展紅跟他說了存折的事。杜建說,嬸子你也太大意了,身份證和存折放在一起,取錢就方便了,一定是杜家豪把存折拿走了。

王展紅一個勁地追問,你咋知道的?他拿錢干嗎?拿錢干嗎?樓都給他蓋起來了,還欠著你爹三萬元呢。杜建說你沒見那輛小紅車啊,那輛車可不止十萬,至少得兩個十萬呢。聽完這句話,王展紅連著喘了好幾口氣,一口氣也沒喘上來,就坐在了西紅柿樹下,后面杜建說的啥,她一點也不知道。就是那時候起,她天天覺得胸悶,去醫(yī)院拍了片子,才知道自己的肺上有水泡,有好幾個水泡。

誰會想到,杜家豪還在網(wǎng)上貸款了呢。貸了二十萬元,買了一輛小紅車,到期沒錢還,車給了人家,杜玉春拿回來十萬元的腿錢,也給了人家。還不夠,還差多少,不知道,沒個數(shù),也沒個底,網(wǎng)上那些人說多少就是多少。

王展紅扯袖角擦眼睛。有一輛面包車迎面過來,王展紅拔出腳來,往邊上站站。輪胎咯吱咯吱碾過去,一串汽車?yán)软?,震落下樹枝上的雪,砸在王展紅頭上,“砰”的一聲。半是雪,半是水,很重,讓她頭暈了一下。走過橋去,橋邊上豎著一個牌子:危橋,車輛慢行。村里說要修,說了好幾年了沒動工,也沒耽誤車和人過橋。

過了橋就能看見杜家豪的小樓了,現(xiàn)在這小樓竟然成了累贅。蓋樓的錢還沒還完,這樓沒用了。有樓找不來媳婦,有啥用?一堆廢磚。找了好幾個棉花糖,誰也不愿意來這個院子吃喝拉撒,這都是怎么了?這兒成了杜家豪的旅館了,玩累了回來睡一覺。大門也沒關(guān),那就是回來得很晚。王展紅在院子里喊了三聲。杜家豪的乳名叫寶兒,這個乳名輕輕地叫還行,要是使勁喊,那就喊不出來,這是一個只適合小嬰兒用的名字,等嬰兒能喊能叫能找女孩子的時候,這個名字就沒法叫了。王展紅就直接喊杜家豪,杜家豪,杜家豪!

直到杜家豪拉著長音回了一聲,王展紅才轉(zhuǎn)身往回走。

她踩著來時的腳印往回走。她不敢耽誤,今天約莫能摘五百斤西紅柿,最多十點,杜建就要到地頭上來拉。昨晚十一點了,杜建才來電話,說今早要來拉柿子。兩天前,王展紅把杜建堵在了他家里,和他商議摘西紅柿的事。杜建不想拉,今年柿子的價格不行,出力不討好,只能賺回一點油錢。王展紅說你總不能叫你嬸子的柿子都爛在地里吧?杜建抓撓著亂糟糟的頭發(fā)不說話。杜建的老婆叫張軍,一個男人名字,面相不出眾,五官湊在一起,卻很嫵媚。張軍正好站在一邊,拿手掐了一下杜建的腰。杜建一咧嘴,說嬸子,我提前給你電話吧。王展紅這才像西紅柿秧子一樣飄回來,在大棚里等杜建的電話。說起這個杜建,也真是怪得很。他爹杜名樹,那是安樂鎮(zhèn)上有頭臉的人物,即使在麻城的大街小巷,認(rèn)識的大人物也不少,他長年在外蓋樓,修飛機(jī)場,村里多少人都跟著他領(lǐng)錢吃飯呢。杜名樹為人也大方,誰家里有難了,想借錢了,給,借條也不用寫。誰要想跟著出去干點活,看那人的身子,知道啥也干不了,還是讓去了,燒水做飯,看大門,看材料堆。杜名樹就杜建這么一個兒子,按說,上陣父子兵,只要杜建愿意去,不用干累活,不用操大心,在公司里干副經(jīng)理,坐辦公室,拿手機(jī)傳傳話,一年幾十萬元,那是手攥把掐的。但是杜建不。

杜建不愿意跟他爹干?!拔腋蓡嵋谒值紫赂?,聽他吆五喝六的?”杜建買了一輛貨車,自己干,販賣反季節(jié)青菜時令水果。杜建這孩子,真是與眾不同,他不愿意蓋高樓大廈,也不去修飛機(jī)場,就愿意在溝壑田間地頭,和菜農(nóng)果農(nóng)打交道。這邊是嬸的櫻桃大棚,那邊是叔的草莓大棚,幫這個賣櫻桃,幫那個賣草莓。茄子、黃瓜、西紅柿、茭瓜,一車一車往外拉,賬目分明,自己也絕不折本。年紀(jì)輕輕的,很得周邊的菜農(nóng)信任。每天泥一身水一身,還樂呵呵的。

這是什么事?老子有本事,偏偏兒子又爭氣,爺倆比著干,活得多帶勁。自己呢?這么一想,王展紅又想起杜玉春來了。年前臘月二十二,小年集,王展紅還在西紅柿大棚里忙著摸杈(西紅柿樹上斜生的小芽要一枝一枝掐去,以免浪費(fèi)養(yǎng)分),低頭彎腰,一垅一垅趕過去,當(dāng)她感覺到餓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下午一點多。剛看完時間,王展紅手里的手機(jī)響起來。怕漏接了電話,王展紅總是把聲音開到最大。手機(jī)一響,王展紅哆嗦了一下。是杜玉春的來電。王展紅的心跳驟然加快,胸那兒開始發(fā)悶??蓜e又有什么事。她的腦海一下子閃出杜玉春的空褲管。

那邊的杜玉春支支吾吾,說不出一句囫圇話。這邊的王展紅已經(jīng)急了,真想把手機(jī)當(dāng)杜玉春的臉,扇上幾巴掌,她把手機(jī)貼在嘴唇上喊:“你倒是說啊,怎么了?出啥事了?”那邊叨叨了十幾句,這才弄明白,他不回來過年了,要在西安看工地。

杜玉春說:“工地上有很多建材,還有車輛、攪拌機(jī)、腳手架,得留一個人看著。每天一百元,我就找了家豪他杜叔,要求留下來了?;厝ベM(fèi)錢,也就是吃飯睡覺踏實點。你說是吧?”

不等杜玉春說完,王展紅掛斷手機(jī),慢慢往下蹲,屁股坐在田埂上,頭趴在自己的膝頭上,咬住自己的胳膊,大哭起來??蘼曉谛厍焕?,在喉腔里,在口腔里。她的腦袋里塞滿了棉絮。她感覺到而沒有聽到自己的哭聲。她就這么哭著睡著了。眼前閃出杜玉春那張無奈的臉,一個人在小板房里,只有一個炭爐子,爐火軟塌塌的,一陣狂風(fēng),小門打開,爐火熄滅,杜玉春歪倒在水泥地上。王展紅一個激靈醒來。她站起來,手撫額頭停了一下,給杜玉春把電話打回去。

“有的是吃的,豬肉五六斤,還有凍羊肉,饅頭十幾斤,掛面一大包,還有一箱子雞蛋?!彪娫捓?,杜玉春如數(shù)珍寶,語氣快活起來,像是喝了一碗熱乎乎的雞湯。

“你啊,每天早上要喝一碗雞蛋湯,放上白糖。晚上睡覺不要太死,被窩里暖和了,就關(guān)掉電褥子。”王展紅還想說什么,頓了頓,“掛了吧,有事就打電話?!毕袷畮啄昵?,王展紅把兒子送到濟(jì)南的一個??茖W(xué)校,一通嘮嘮叨叨。如今兒子在身邊,逍遙自在,無愁無憂,杜玉春倒遠(yuǎn)隔千里,冷鍋冷灶,孤孤單單。

王展紅想想可憐的杜玉春,想想整天作妖的杜家豪,胸口開始一陣陣疼,像細(xì)針一下一下地刺:“這是怎么了,誰是兒誰是爹???”

兒子讀了兩年自費(fèi)??疲荒旯鈱W(xué)費(fèi)就兩萬多,學(xué)的平面設(shè)計,說是畢業(yè)后坐在高樓大廈里,蹺著二郎腿喝著茶,就能掙來大錢。要不是杜名樹幫個仨瓜倆棗的,家豪這學(xué)未必能上完。畢業(yè)十年了,也沒見他掙的錢在哪里。現(xiàn)在,欠下多少賬,還不知道,還要人家網(wǎng)上的人說了算,這叫什么事?剛畢業(yè)那幾年,杜家豪到處找不到工作,回家來就摔摔打打,罵罵咧咧,不吃飯不睡覺,光玩手機(jī)。虧得杜名樹人緣好,幫他找了麻城最大的一家廣告公司,坐在辦公室里搞設(shè)計。只干了三個月,就不想干了,說一個月才兩千塊錢,根本不夠花。硬摁著干了兩年,公司剛準(zhǔn)備給他買保險,杜家豪堅決不干了,整日在網(wǎng)吧里混,在街上竄來竄去。一開始買摩托車,大紅色的,車腚撅得比頭還高,帶著一個棉花糖,跑起來一溜煙,這里吃那里喝。后來,認(rèn)識了那個干車模的棉花糖,高個兒細(xì)腿,藍(lán)毛紅指甲,就非要買車,買紅色的小跑車。杜玉春哪來的錢?王展紅哪來的錢?娘家娘得了肺癌,兩兄弟找上家門,要王展紅巴結(jié)幾個錢,負(fù)擔(dān)一點藥費(fèi),不給錢不走,杜玉春去杜名樹那兒拿來五千元,兩兄弟才嘟嘟囔囔地走了。到現(xiàn)在,王展紅都沒臉見兩兄弟,每次回去,不好意思進(jìn)兄弟的家門,只能偷偷到娘墳頭上哭一哭。

家豪的小跑車倒是買上了,藍(lán)毛紅指甲的棉花糖不見了。現(xiàn)在車也沒了,被網(wǎng)上的人給開走了,還賬,還欠網(wǎng)上的人多少錢呢?家豪說不知道,他們說了算。這是什么賬?王展紅的娘家在麻城附近,她打小就跟著爹走街串巷,推著小米大米掛面換地瓜干。嫁到安樂鎮(zhèn)后,賣豆腐,彈棉花,開縫紉店,也見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錢,記了十幾本的賬,錢來錢去,賬來賬往,從來沒聽說過這樣的欠賬,不見人不見賬本,只有人打電話告訴你欠錢的數(shù)字,這是啥買賣?不還賬,就要挨打,還揚(yáng)言來綁架杜家豪,怎么不把這個孽子綁了去大卸八塊呢?

從杜家豪那兒回來,王展紅走到自己的地頭了。

進(jìn)大棚,要走一條下坡路,坡上是厚厚的積雪,除了自己出來時的腳印,一旁,又多了幾個大腳印。是誰來了?她停下步子,見大棚里隱約有個人影,低頭彎腰,像是在摘西紅柿。一陣風(fēng)過,樹上灑下雪水來,迷 住了王展紅的眼,她看不清是誰在地里,是不是杜玉春這頭蠢豬?不可能是。她三滑兩滑往下走,生怕摔倒,嘴里緊張得哎喲哎喲喊。地里的人聽到了,鉆出大棚來,是杜名樹的兒子杜建,朝王展紅笑著。

“嬸,我來幫你摘西紅柿,你就別著急了。等你的柿子摘完,我再發(fā)車也不晚?!倍沤ㄕf著,從大棚里出來,手里還拿著半個西紅柿,嘴角往外淌著紅紅的汁水。

王展紅的心瞬間一熱,像有只火球圍著心臟轉(zhuǎn)。她上下動了幾下鼻子,強(qiáng)忍住鼻酸,不去看杜建的眼,側(cè)身往大棚里鉆,說:“虧了你爺倆,這么幫襯我和杜玉春,不然……”

“別說杜名樹——他對村里的老人孩子好,那是在贖罪。”杜建站到一垅西紅柿前,拿了周轉(zhuǎn)箱,準(zhǔn)備摘柿子。

“建啊,你別再怨恨他了。”王展紅站在了一棵西紅柿前,“三十多年了,他也不容易,一直都不再找個作伴兒的。六十多歲了,還整天風(fēng)雨里滾,你兩個姐姐嫁得遠(yuǎn),你就多去他眼前走走?!?/p>

“我倆姐姐為啥走得遠(yuǎn),還不是不想看見他杜名樹?”杜建不依不饒,邊摘柿子邊說。

“你娘也想回來,是吧?”王展紅猶豫著問,小心翼翼地看著杜建的臉。

“杜名樹跟著人家干工程,摔斷腰那次,我娘想回來照顧他,杜名樹不讓回,現(xiàn)在杜名樹想叫俺娘回來,她卻不回來了?!倍沤ㄕf,“我能理解俺娘的心?!?/p>

這時候,王展紅的眼淚不聲不響地流了下來。

“我奶奶病了沒錢治病,錢呢,還不是叫杜名樹一次次拿去賭了?我爺爺還不是被杜名樹氣死的?我娘走了就對了,我一點也不恨她?!倍沤ㄕf完這些,好長時間不再說話。王展紅也不好再接話。

“嬸,不說那些了。我問了我的一個同學(xué),他當(dāng)經(jīng)濟(jì)警察,家豪的事得趕緊報警了,只有抓住當(dāng)事人,這事才能解決。該還多少錢就還多少錢,我先給家豪墊上,讓他慢慢還我就是。要不然,這欠賬沒個完,幾輩子也還不清?!倍沤ǜ糁慧馕骷t柿,對著王展紅說。

沒等王展紅說啥,他們身后有人叫了一聲:“建哥?!?/p>

一聽就是杜家豪。杜建慢慢走過去,說:“家豪,我叔我嬸是打不動你了,我替他們揍你吧。”說完,不等杜家豪開口,飛起一腳踢在杜家豪肚子上。杜家豪還沒叫出聲來,就仰躺在地上,砸倒了三棵西紅柿。

王展紅看著地上的杜家豪,覺得胸口里松緩了很多,長出一口濁氣,肺里好受點了。

半晌,杜家豪自己爬起來,拿來一只周轉(zhuǎn)箱,去大棚最南邊摘柿子。杜家豪穿白色羽絨服藍(lán)牛仔褲,剛才倒地,壓碎了幾個西紅柿,羽絨服上青一片紅一片。胳膊肘上,牛仔褲上,全是泥水。

杜家豪不聲不響蹲在地垅里,一個一個往箱子里摘西紅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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