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勛 代超
云南省獨龍江鄉(xiāng),被稱為“中國最后的秘境”。
千百萬年來,高黎貢山與擔當力卡山一東一西,靜穆相望。奔騰的獨龍江如蜿蜒巨龍,盤踞在兩山之間。
獨龍族是中國人口最少的民族之一,他們世世代代生活在此,傍江而居,鮮少與外界聯(lián)系。70年前,獨龍族仍處于結(jié)繩記事、刀耕火種的原始社會末期;60年前,獨龍族人尚以樹洞作屋,以弓弩為獵。
直到一個榮譽的集體,把現(xiàn)代文明帶到這里——
1952年,第一支民族工作隊翻過高黎貢雪山,進駐獨龍江;1964年,獨龍江邊防派出所成立;1983年,武警怒江州邊防支隊接管防務;2019年,武警邊防部隊改制為國家移民管理警察,獨龍江邊防派出所轉(zhuǎn)改為獨龍江邊境派出所。
70年里,種之無田,他們開荒鑿地;行之無道,他們鑿山修路;炊之無米,他們手把相傳;學之無堂,他們伐木建蓋。2014年,高黎貢山獨龍江公路隧道建成通車,獨龍族從此徹底告別人背馬馱、溜索滑道的生活;2018年,獨龍族實現(xiàn)整族脫貧;2021年,獨龍江鄉(xiāng)成為“第二批全國鄉(xiāng)村治理示范鄉(xiāng)鎮(zhèn)”。
如今,獨龍江邊境派出所共有民警38名,實習民警3名,平均年齡28.5歲,他們被親切地稱為“獨龍族人民的貼心人”。2019年4月,獨龍江邊境派出所被共青團中央、全國青聯(lián)授予“中國青年五四獎章集體”;2019年11月,榮膺全國首批“楓橋式公安派出所”;2021年5月,被中共中央組織部授予“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
高山巍峨,江流滔滔,這個光榮的集體與獨龍族人民血肉相連、魚水情深,用青春和汗水書寫了他們守護邊疆、守護人民的壯麗詩篇。
不一樣的戍邊人
大雪又封山了。
24歲的卜玉鵬去年休年假遇上大雪封山,等了整整三天才出去。他曾在吉林當過兵,見過積到小腿肚子的雪,但小伙子怎么也想不到,在云南獨龍江,雪居然可以把路抹得干干凈凈。
進出獨龍江并非易事,進出的唯一通道,是越過海拔3800多米的高黎貢山。山上每年10月到次年3月是雪季,一夜之間雪厚達兩米是常事,即便公路開通,挖掘機鏟雪的速度仍趕不上下雪的速度。
同樣的遭遇也發(fā)生在26歲的唐長龍身上。他曾在海南當兵,滿心以為“云南與海南的氣候差不多”。第一次去獨龍江報到,他和其余9位同事就被大雪來了個“下馬威”,在山外等了兩天才進去。雪大,彎急,張朋來之前就有耳聞。他當了16年兵,見多識廣,但80公里進山路,有749道彎等著他們,平均不足幾十米就是一道急彎。他和同車的5個同事?lián)u搖晃晃,6個人吐了5個,連經(jīng)驗豐富的駕駛員都暈車了。
一路上,右邊是峭壁,左邊是深淵,車子只能小心翼翼地行駛,稍有不慎,就會連人帶車沖下懸崖。張朋想,這大概是獨龍江給他們的第一道考驗吧。
而后呢?而后是永遠下不完的雨。
獨龍江鄉(xiāng)在雪山背后,一整年都是雨季,稠白的霧氣掛在山腰間,重得恨不得用拳頭才能破開。初來的人以為是仙境,待久了,只覺得壓抑。卜玉鵬經(jīng)常碰上連著下一個月的雨,用他的話是“人都發(fā)霉了”。
獨龍江鄉(xiāng)年平均降水量近4000毫米,是廣州市的三倍。一切都是濕漉漉的——濕冷的被褥,晾不干的衣服,悶壞的點心,白天宿舍門必須開著通風。
人可以憑意志承受,但山不行。
雨下得多了,泥石流和山體滑坡就來了。滾滾而下的泥石壓垮電線,就會停電、斷網(wǎng)。壞了就搶修,修好了又被砸壞,然后再搶修。如同一座孤島,竭力通過線路維持著和外界氣若游絲的聯(lián)系。
漫長的雨季里,陽光是最大的奢侈品。王成鵬記得,有次中午11點出了太陽,他立刻把兄弟們都喊出來,大家歡呼雀躍地抱出被褥,打籃球、跑步、站在院子里曬太陽,“恨不得把能做的都做了”。雖然陽光僅停留了3個小時就被大雨沖散了,王成鵬仍覺得,那種身上暖烘烘的感覺,就是幸福的感覺。
薪火相傳的力量
獨龍江西邊的擔當力卡山,是中國和緬甸之間的天然屏障,37號至43號界碑分列于此。
越往山里走,綠色就越發(fā)厚重。森林里寂靜無聲,一截樹枝掉落,都足以令人驚顫。
這里常有野生動物出沒,余潤強在執(zhí)勤路上見過緬甸蟒,“泥巴色,碗口那么粗,盤在樹上?!焙谛?、眼鏡蛇,也是???。比起野獸,肆虐的蚊蟲更惱人,余潤強曾一天被螞蟥咬了五次,“剛開始就筆尖大小,但它會一直吸血,變得有小拇指那么粗?!弊屛涹ㄋ煽?,疼得“像掉了塊肉”。
7塊界碑,只有一處可以開車抵達,其余都在原始森林里,要用長刀左砍右劈才勉強通人。瘋長的藤蔓和枯枝撕扯著衣褲,被砍去竹子的竹根尖利如錐,稍不注意就扎進身體。
70年里,先后有8位戰(zhàn)士犧牲于此:有的是修路不慎墜江,有的是走訪群眾突遇泥石流,有的是巡邊途中遭野獸襲擊……最令唐長龍難忘的是1964年犧牲的戰(zhàn)士張卜。當時張卜在查界途中突發(fā)疾病,獨龍江缺醫(yī)少藥,又遇大雪封山,周恩來總理得知后專門派飛機空投急救包,然而獨龍江山高林密,藥始終未能找到,張卜不幸犧牲……
“當時的條件太苦了,如果是今天,這樣的情況絕不會發(fā)生?!碧崎L龍說。
2006年,大家一起動手在半山坡建起烈士陵園,紀念為守護獨龍江獻出生命的戰(zhàn)士。
茍國偉是所里的教導員,也是黨支部書記。每每有新警來,他總帶著年輕人來陵園祭奠先輩,為他們上“入警第一課”。陵園規(guī)模不大,正對獨龍江,靜靜地注視著山腳的村莊,園內(nèi)石碑上題寫著:
“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尸還?!?/p>
前輩們功勛卓著,接力棒薪火相傳,現(xiàn)任所長鄧湘河始終在思考,到底能為獨龍族群眾做些什么?
獨龍江邊境派出所同時承擔了邊防任務和轄區(qū)內(nèi)的群眾工作。換言之,邊境管理是他們,轄區(qū)辦案、社區(qū)便民、政策普及工作也是他們。茍國偉提出,為偏僻村莊的群眾上門建檔建卡,凡是來所里辦業(yè)務的,再免費幫拍一寸證件照,“他們大老遠來也不容易,拍了以后也用得上。”這一舉措成為邊境派出所便民服務的切入點,自此,“夜間警務室”“流動服務車”“流動辦證室”“背包警務隊”成為常態(tài),累計解決群眾困難問題1120個。
眾多工作逐漸顯現(xiàn)結(jié)果。自派出所成立以來,轄區(qū)內(nèi)治安工作成效顯著:獨龍族“整族無毒”,獨龍江鄉(xiāng)“整鄉(xiāng)無毒”;疫情防控期間,面對邊境輸入的壓力,獨龍江鄉(xiāng)實現(xiàn)“零輸入”、“零感染”。
偉大并非只在壯烈中寫就,憑借巧思、真誠,加上一雙腿和日復一日的堅守,也能巧妙地抵達人心的彼岸。
“她應該會為我驕傲吧”
張朋來報到的第一天,恰好是個太陽天,他站在派出所前,感覺“門口的牌子在閃閃發(fā)光”。2003年入伍,2019年本有機會轉(zhuǎn)業(yè),但張朋依然選擇來到這里。換上嶄新的警服,他覺得“穿這身衣服是一種驕傲”。
或許是多年部隊生活的磨煉,民警們依舊保留著軍人習性,就連被螞蟥咬,眉頭也不皺一下,當成“軍功章”炫耀。王成鵬說:“男娃娃嘛,不會害怕?!?/p>
在這里,驕傲有很多種,有的掛在臉上,有的藏在心里。
唐長龍去年10月結(jié)婚,“家里有老婆等我”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話。
最令余潤強感到光榮的,是村里的小孩看到他們都會像模像樣地敬禮。
張朋清早起來,總能在警務室門口看見不知道哪位老鄉(xiāng)放的沾著新泥的土豆和蒜苗。
副所長張文順說,他10歲的兒子考試拿了雙百分,趁下課偷偷趴在班主任耳邊說:“老師,我和你說個悄悄話哦,我爸爸要回來啦!他可是警察哦!”
教導員茍國偉操心的事最多,為了改善所里的條件,他給每個辦公室都配了智能感應垃圾桶,“不想讓年輕人覺得和外面脫節(jié)嘛。”他還把空氣炸鍋加進了購物車,準備給大家一個驚喜。
尹廣麗去年通過國考來到這里,與大家的當兵經(jīng)歷相比,她是個完完全全的“萌新”女孩。一次單獨走訪,尹廣麗來到一個老婆婆家,老人見證了幾代戍邊人的交替,用布滿皺紋的手拉過她,笑吟吟地給她暖手。“嘿,我可以讓他們笑呢!”尹廣麗驕傲地說。
賈洪祥不太愛說話,身體不好的媽媽至今還在大連打工,這是他心底最深的傷疤。前年獨龍江發(fā)生嚴重的泥石流,書生模樣的賈洪祥和同事不顧山頂落石,拼命救下一位被困的民工。大家轉(zhuǎn)身剛走,方才站立的路面立刻塌陷,墜入茫茫山崖。
問及災后余生的感受,賈洪祥遲疑片刻,小聲道:“媽媽應該會為我驕傲吧?!彼A艘幌?,想了想又說:“我覺得她會為我驕傲?!?/p>
離家最遠 ?離月亮最近
獨龍江邊境派出所的民警們,大部分來自五湖四海。
2019年,賈洪祥從黑龍江老家橫跨祖國對角線來到云南獨龍江。派出所建在江邊,報到的第一晚他失眠到凌晨3點。獨龍江水嘩嘩地流,像是隔了幾重天河,又像近在耳邊。
尹廣麗也是第一次離家這么遠,想家避免不了,但小姑娘辦法多,她會給爸媽買情侶裝,還突擊視頻檢查他倆有沒有一起穿。
但即使家就在云南,回去也并不容易,還要看天氣和大山的心情。
由于長期兩地分居,所里有幾位民警也會偶爾面臨親密關系中的疏離時刻。
王成鵬去年8月結(jié)婚,愛人名字很好聽,叫衛(wèi)藍,是個柔柔弱弱、靦腆內(nèi)向的女孩。王成鵬不忍心告訴她關于大雪、暴雨、泥石流的一切,每天拍些小花、小草、鵝卵石的照片給她,說自己在這過得很好。
信息時代的殘忍就在于什么也瞞不住,新婚妻子每次送王成鵬離家,眼睛都腫得和小兔子一樣。路上,王成鵬問自己,“如果從未遇見妻子,她是不是就不會傷心了?”
年輕人的心路,教導員茍國偉已走過一遍,他2008年就在此工作,調(diào)回市區(qū)后,去年又主動請纓回到獨龍江。茍國偉深知聚少離多的苦,提出民警們可以把家屬請進轄區(qū),所里派車,載著她們走一遍丈夫工作的場所,好讓她們安心。
派出所漸漸熱鬧起來,有人在所里求婚,也有家屬前來陪同守邊。家人來了,民警的干勁兒更足了。
每年過年,茍國偉還會張羅所里的民警一起看春晚,吃年夜飯,大家嗑著瓜子,天南地北地聊天。如果有人給家里打電話,一堆人就會搶著給他的父母拜年。
在村里駐守的人,也有自己的過法。去年中秋那天,在一線疫情防控點連續(xù)執(zhí)勤36小時的余潤強拍下這樣一幕:月亮懸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同事們坐在月光里。
夜空、地面、群山、樹林,連同身上的警服和帽檐,全部閃著若隱若現(xiàn)的銀光。余潤強完完全全沉浸在那場月色里,這是他離月亮最近的時刻。
把民族團結(jié)當作生命去珍視
前方的路途艱辛困苦,如同行走在尖利的刀鋒之上。如若必經(jīng)刀山,前行的代價又為何?
民警們的回答是:不計一切代價。
2020年5月,獨龍江遭遇罕見的泥石流,山坡一大片一大片地塌下去,“響得和放炮仗一樣。”村民回憶說。
民警梅何苷先在下游執(zhí)勤,眼看著江水如燒開般激起數(shù)丈高的水花,他和同事連忙把村里360多人聚集起來,轉(zhuǎn)移到警務室。很快,線樁盡毀,道路塌陷,信號中斷,村子和鄉(xiāng)里、派出所徹底失去聯(lián)系。被困一周后,梅何苷先知道,不能再等下去,必須把受災情況報告鄉(xiāng)里。
開不了車,只能靠一雙腿。梅何苷先天亮出發(fā),沿途中,大雨滂沱,他一路躲過落石,蹚過洪水,原本開車1小時的路,走了整整9個小時。
人們往往覺得警察無所不能,實際上,警察也是人,也會有無助甚至害怕的時刻。梅何苷先出發(fā)的前一晚整夜未眠,他思來想去,寫了封遺書,鄭重地揣在警服里,“好歹和老婆有個交代?!焙軕c幸,遺書沒用上。
其他民警也是如此。受災失聯(lián)期間,僅有一部衛(wèi)星電話能用,大家紛紛讓村民先打,自己排到隊伍的最后面。
在此次泥石流搶險救援中,獨龍江邊境派出所共出動警力128組,760余人次,轉(zhuǎn)移安置受災群眾650余人,營救受困群眾28人,安撫滯留游客及外來務工人員400余人,走訪受災群眾2000余人,受到鄉(xiāng)政府和群眾的一致稱贊。
如今,村民們在家門口自發(fā)地掛起國旗,家家戶戶紅磚黃瓦,村村馬路貫通,草果漫山遍野。大家的腰包鼓了,生活變好了,臉上的笑容更多了。
正因為始終把轄區(qū)安危放在心間,把民族團結(jié)看作生命去珍視,把人民幸福當成矢志不渝的道路,獨龍江邊境派出所的民警們變刀鋒為坦途,變大山為歸路,唱響了一曲“扎根獨龍江,一心為人民”的英雄贊歌。
山口風雪彌漫、大雨礙眼,江水湍急如柱、霧氣回旋,若一朝不慎,就會誤入深淵,立于刀鋒之上,該何去何從?
——往最好處努力,壯起膽,昂起頭,睜大雙眼,一次次冒險奔赴。這便是這群戍邊人交給青春的答卷。
高黎貢山的雪花飄落了多少個季節(jié),獨龍江水就奔騰了多少年。
蝴蝶飛過,春風不問前路。獨龍江的春天不知何時會來,但可愛的人不論在哪,哪兒就春長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