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新

記不確切了，不是一九七六就是一九七七年，板栗和橡子都紛紛跌落的仲秋時節(jié)。那時我在我家所在林場附近的農(nóng)村讀初中，學校組織勤工儉學，上山撿橡碗。晚上住山里荒棄多年的尖峰廟，全班二十多個男女學生，擠在一間看上去快要坍塌的老房子里。朝門的正墻，原來可能是供菩薩的地方，早已連塑像帶桌案都給扔出去了，現(xiàn)在只剩被漏雨刻出多條黑溝的灰墻，多處露出半是青磚半是土坯的墻體。兩側(cè)的墻上滿是壁畫，當然同樣叫漏雨給攪拌成了一片亂色。我記得這個場景，是因為我那天比較早就在指定位置躺下了，山里天黑后降溫快，穿單衣冷得發(fā)抖，于是鉆進被子，昏暗中呆呆地看墻壁和屋頂。

這時聽到了院子里的喧嘩?！傲亮敛?！亮亮柴！”聽清了這句話，我趕緊爬起來，趿拉著球鞋跑出房間。我在林場這么多年，當然早就聽說過亮亮柴，可是一直沒有見過。事實上就我所知，真正見過亮亮柴的人可能非常非常少，盡管大多數(shù)人都聽說過。所謂亮亮柴，是山里的一種枯死的木頭，可以發(fā)出光亮，有的亮度高到可以照明。傳說中有人夜里在林子里迷了路，靠一根亮亮柴走回家。和常見的鬼火（磷火）不同，亮亮柴不是飄移不定的氣體，而是固體的，是一根木頭，和手電筒差不多。據(jù)說這種可發(fā)光的木頭只見于深澗潮濕之地，唯有夜間看得見。我每次在山里進到幽暗濕冷的溝谷，都東張西望，盼著遇到亮亮柴。山里有好多讓人神往的傳說，亮亮柴是最能點亮小男孩夢想的傳說之一。

昏暗的院子里同學們圍成一叢，中間一個男生手里抓著塊什么，起起伏伏都是驚嘆聲。我擠到人叢中央，見到了那塊引發(fā)騷亂的老樹根。這截樹根長不足一尺半，普通飯碗的碗口那么粗，看上去已枯朽多年，濕乎乎的，滑不溜手。樹根中部大節(jié)瘤的下邊凹陷處，巴掌那么大的一塊，發(fā)著藍綠色的微光。原來幾個男生到附近山溝撿板栗，遇到了這個寶貝。大家簇擁著這塊老樹根進到室內(nèi)，關(guān)上門，吹熄了馬燈，真正的黑暗中，亮亮柴的微光像是被加強、被放大了，變得格外明亮，色彩也從藍綠轉(zhuǎn)為黃綠。有人拿著課本湊近去，似乎也可以照見紙上的字畫。然而不大一會兒，那片光慢慢黯淡下去?！皾娝瑵娝?！”顯得頗有經(jīng)驗的同學大聲提示。有人取來一杯水潑上去，可是不僅沒能救回那片光，還直接澆滅了它。大家對著老樹根嘆息。夜里我多次醒過來，向擱亮亮柴的門邊探頭，然而看不到一點光亮。

那是我唯一一次見到傳說中的亮亮柴。這么多年，我?guī)缀鯖]有再想起亮亮柴，正如沒有再想起許多在山里聽說或見到的奇怪物事。一個原因或許是，我慢慢意識到我生長其中的那片山地并不算什么大山，我曾深深迷惑的東西在別處卻相當平常。比如，我最喜歡的山野水果之一是八月炸，我本以為只有我們那里有，后來聽說很常見，我自己在日本鄉(xiāng)下閑逛，撞見過一大棚架，原來并不稀罕。亮亮柴想必也是如此。很多年過去，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記得它。直到二0二0年夏天，讀查慎行《陪獵筆記》，忽然見到他在康熙四十二年六月七日（一七0三年七月二十日）日記的末尾，記了這么一件事：“內(nèi)侍傳示夜光木，乃山中老樹根，為沙水所淘，歲久有光如水精，置暗室中，能燭細字，真物理之不可解者?！?/p>

夜光木顯然就是亮亮柴！原來查慎行此前從未見過，康熙也是當作稀奇物事讓太監(jiān)拿給扈從諸臣傳看，叫他們開開眼?？滴趸实圻@次出巡口外，六月初四（七月十七日）從古北口內(nèi)的柳林出發(fā)，當天到口外的兩間房行宮，在這里駐蹕五天。大概就是在抵達兩間房三天后，當?shù)毓賳T（不知費了多少人力）獻上這種夜光木。皇帝讓翰林編修看這等新奇物事，自然不能白看，還會要求他們寫作詩文以為紀念。收入《敬業(yè)堂詩集》卷三十《隨輦集》的《賦夜光木》，應(yīng)該就是查慎行當時應(yīng)命之作：“積水生神木，俄登幾案旁。四時無改火，五夜必騰光。近映藜輝淡，遙分桂魄涼。頓教虛室白，臨卷勝螢?zāi)??！?/p>

那時燕山南北遍布巨松深林，環(huán)境景觀與今日可見者迥然不同。查慎行的日記里，說古北口“彌望皆深松茂柏”，兩間房一帶“林木蓊郁，巒翠濕衣”。那時燕山密林里還有東北虎出沒，康熙本人就獵殺過許多頭老虎，見于《清實錄》等書。燕山至努魯兒虎山一線的林木歷來都是華北最重要的木材資源。也許這樣的植被條件使這一地區(qū)能夠出產(chǎn)夜光木。查慎行游蹤廣被，閱歷極為豐富。連查慎行都沒有見過的，大概真是不容易見到了。這次在口外兩間房開了眼，給他印象很深，后來他在旅京見聞筆記《人海記》里專列一條“夜光木”：“古北口外有老樹，根為沙水浸潤，歲久發(fā)光。以刀削去薄皮，肌理瑩徹，大者含抱，小如臂指，皆透明如琉璃水精。夜置暗室中，照見細字，因呼為夜光木。出水半月后，濕氣漸干，光亦漸滅，成枯橛矣。真物理之莫解者。此樹亦不知名。”

看來，查慎行后來對夜光木做了進一步研究（大概是向別人打聽），所以筆記此條的內(nèi)容遠比日記豐富。但他對老樹根發(fā)光的原理還是一無所知，只得仍舊感慨“真物理之莫解者”。有意思的是，他懷疑這種情況只發(fā)生于特定的樹種，是樹木品種的獨特性造成了這種奇異現(xiàn)象，只是他已無從了解那個老樹根屬于什么樹種。

正是讀了查慎行，我恍然驚覺，古人（至少是清人）已經(jīng)記錄過亮亮柴，但顯然并非等閑可見之物。這激起了我的興趣。一年來我依靠各種數(shù)據(jù)庫檢索工具（如中華書局的“中華經(jīng)典古籍庫”），在自己非常不熟悉的清代文獻中還真是找到了不少材料。下面根據(jù)閱讀和檢索所得，加上東查西問，把文獻中有關(guān)夜光木（亮亮柴）的記錄稍作概括。非敢求全，管窺蠡測而已。

跟查慎行一起扈駕至兩間房行宮的，還有六個翰林（查昇、陳壯履、勵廷儀、汪灝、蔣廷錫、錢名世），他們當然都遵旨傳看了夜光木，也一定都曾應(yīng)制賦詩。比如蔣廷錫的《詠夜光木》應(yīng)即為此而寫：“乍見星茫映室中，喜看藜火照窗櫳。夜明簾薄來西域，徑寸珠圓出海宮。清似晶融還貫月，碎如銀散遠隨風。此身恍入琉璃界，寧羨金蓮蠟炬紅?！?/p>

值得注意的是汪灝，他后來參與主持編寫的《廣群芳譜》木譜十四（卷八十一），新增了“夜亮木”條：“夜光木，一名亮木，塞外木經(jīng)久而枯，其根不休，蟠回連理于土中，水漬木根，光輝透徹，中外一色，有類珠樹夜明，焰可以燭物。取者晝?nèi)諒男嘀曛?，驗其沴濕，昏黑往取，去其皮而光發(fā)，則是矣。泥沙凈盡，竟體晶熒，經(jīng)月水干，光乃漸減?！?/p>

《廣群芳譜》此條的重要性，尤其體現(xiàn)在對夜光木的解剖學描述，以及對獲得夜光木的過程的說明，這兩點基本不見于他處。這種知識不會是僅僅傳看一次就可以獲得的，我懷疑出自康熙皇帝本人。而此條的“集藻”部分所收，正是康熙皇帝所寫的《夜光木賦》，前有序云：“塞上古木，夜視有光，遇雨益明。移置室中，即之可以燭物。嘉其有異，故賦。”賦的正文說夜光木“外稟巽德，內(nèi)蘊離精”（八卦巽為木，離為火），“既騰輝于山谷，亦揚彩于檐楹，若乃靈根濯雨，榮枝浥露，芳澤加鮮，澄暉遠布……庶含章之可貞，雖在野而靡失”。

查慎行、汪灝這些翰林是第一次見識夜光木，康熙皇帝自己則早就見過了。整整二十年前的康熙二十二年（一六八三）六月，高士奇扈駕北巡。雖然高士奇剛出古北口就因病折返，但據(jù)他記錄日程的《塞北小鈔》，康熙北巡回京后把他叫到養(yǎng)心殿，給他看自己帶回來的兩件塞北珍物，一是盤羊，一是夜光木。高士奇這樣描述夜光木：“夜光木生絕塞山間，積歲而朽，月黑有光，遇雨益甚。移置殿上，通體皆明，白如螢火，迫之可以燭物。以素瓷貯水投之，水光澄澈。雨露日遠，則光漸減矣?？贾簳墩嬲a》良常山有螢火芝，大如豆形，紫華，夜視有光?！妒霎愑洝窎|方朔謂帝曰，臣游東流，至鐘火之山，有明莖草，夜如金燈，亦名洞冥草?！妒斑z記》祖梁國獻蔓金苔，色如黃金，置漆盤中，照耀滿室，名曰夜明苔。若夜光木，未有載者。惟《黃山志》載有放光木，殆其類歟？”

清末沈兆禔《吉林紀事詩》有“朽木中宵自放光”之句，自注稱所據(jù)即高士奇《塞北小鈔》所記之夜光木。只是康熙的夜光木并非得自吉林，而得自熱河。康熙如此珍視夜光木，應(yīng)該與他對自然科學的巨大興趣有關(guān)。他北巡見到的夜光木，不大可能是偶遇，必是事先囑咐當?shù)毓賳T去尋覓的。當然他收集夜光木非為獵奇，而是想探尋朽木發(fā)光的原理。陳厚耀以數(shù)學奇才為康熙所重，兩人切磋研究，關(guān)系親密。阮元《廣陵詩事》卷一稱陳厚耀得皇上“所賜書籍、儀器、瓜果甚多;又賜熱河夜光木，供之幾上，光皎如月。厚耀奉敕賦夜亮木詩”。康熙把自己如此看重的夜光木送給陳厚耀，讓他“供之幾上”，當然是為了讓他做些研究。

不過，正如查慎行一再感嘆“真物理之莫解者”，夜光木的發(fā)光原理在那時是得不到科學解釋的。但因為皇帝感興趣，影響所及，康熙年間有關(guān)夜光木的記載（詩作）就特別多。鄭鉽的長詩《夜光木歌》開篇就是：“我聞拘彌之國有變晝之草，豈知興州直北灤河東，更見夜光之木生蓬葆?！笨梢娝f的夜光木同樣出自燕山北麓及熱河一帶，與查慎行等人的知識來源一致。他解釋夜光木的成因，“乃是萬古積雪千年老冰凝結(jié)成”，反映了他對塞北的想象，也說明他自己未履其地，更沒親眼見過夜光木。張謙宜在康熙五十一年（一七一二）寫《詠物十四首》（見《絸齋詩集》壬辰年），第十四首即《夜光木》。題注云：“朽株也，濕則能照，光如冰雪?！边@一年他剛中進士，“時分隸教習班”，故詩稱“太史公門最末行”，但這個經(jīng)歷使他接觸到有關(guān)夜光木的知識。

也許可以說，是康熙創(chuàng)立了珍重夜光木的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的一個重要特征，就是強調(diào)夜光木出自塞北。后來詩文，多在這一傳統(tǒng)之下。紀曉嵐《閱微草堂筆記》卷十一講發(fā)光的雞蛋時，提到夜亮木：“塞北之夜亮木，以冰谷雪巖，陽氣聚而附于木螢，不久即死。夜亮木移植盆盎，越一兩歲，亦不生明。出潛離隱，氣得舒則漸散耳?！?/p>

雖然紀曉嵐說夜光木出自塞北，證明他屬于康熙以來的夜光木知識傳統(tǒng)，但他對朽木發(fā)光原理的解釋，肯定大大不同于已具備一定近代科學思維的康熙皇帝。而乾、嘉時代的陳文述同樣屬于這一傳統(tǒng)，其《頤道堂詩外集》卷二有《夜亮木》，題注云：“山中枯木根，入土千歲，夜視有光，置暗室中，毫發(fā)皆見。以素瓷貯水投之，澄澈通明，略無障礙。雨中益明?！蔽淖忠老∨c前人雷同，而前后各詩都是有關(guān)塞外風物的，可見此詩所詠夜亮木亦出自塞外。不過詩中有“雨中光奪月，暗處耀分星”之句，夸張?zhí)?，似乎他關(guān)于夜亮木的知識，都是從前人詩文中得來，非由自身驗證。同時代的凌廷堪有《熱河八觀詩》（《校禮堂詩集》卷八），第六首即《夜光木》。凌廷堪在熱河親眼見過夜光木，也思考過它的發(fā)光原理，所以詩中對那些援引舊經(jīng)的解釋嗤之以鼻：“腐草為螢海水明，人間萬物難臆度。窮理紛紛競說經(jīng)，可憐小智徒穿鑿?！鄙酝淼膮钦駰А娥B(yǎng)吉齋叢錄》也有一條：“夜亮木，古木根莖所化。夜視有光，遇雨益明。盛京山中有之。圣祖有夜亮木賦，高宗有夜亮木詩?！?/p>

乾隆為夜光木既寫了賦又寫了詩，其手書《夜亮木賦》，假托蘇軾在黃州時偶遇夜光木的故事以發(fā)憬悟之論，似乎是他自己的得意之作。不過我們必須把乾隆算在康熙以來的夜光木知識傳統(tǒng)中，因為他對夜光木的興趣顯然只是（在表面上）追隨康熙。乾隆時編定的《熱河志》卷九十三物產(chǎn)二有“夜亮木”條，亦稱“生塞外山中”云云?！端膸烊珪偰刻嵋吩凇稓J定皇朝通志》下稱：“至于中國所無而產(chǎn)于遐方，前代所無而出于今日，如金蓮花、夜亮木之屬。”這個斷語最鮮明地反映了康熙以來有關(guān)夜光木的知識傳統(tǒng)，即相信夜光木為前代所不知，因為它出自塞外。

然而這個傳統(tǒng)存在一個問題，那就是夜光木并非僅僅出自塞外。光緒《山西通志》卷一百風土記下，先照錄乾隆《熱河志》有關(guān)夜亮木的條目，然后注云：“內(nèi)地山潦漲發(fā)，濕薪中每有之。鄉(xiāng)寧人呼為明火株。”這就否定了夜光木只出于塞外的前提。前引高士奇提到《黃山志》中的“放光木”，見于康熙《黃山志》卷一物產(chǎn)門：“放光木，出諸巖壑中，其木枯久，復(fù)經(jīng)雨潤者，肩歸置房中，光焰如晝，稍干則不復(fù)見。非老于山者，不能辨而取也?！?/p>

有意思的是，乾隆時復(fù)修《黃山志》，就刪去了“放光木”這一條（當然，刪去的不止這一條）。清代文獻顯示，內(nèi)地不只山西、安徽有夜光木，湖南也有。修定于嘉慶時期的《龍山縣志》卷九物產(chǎn)門：“夜光木，伐木浸水中，久而將朽，取之置暗室間，炯然有光。久不經(jīng)雨露，光亦漸減。他處少有?！?/p>

清末黃本驥《湖南方物志》卷六亦有“夜光木”條：“夜光木，生山巖陰濕處。其材拳曲不中繩墨，置黑暗之所，陰火熒然，毫發(fā)悉照，宛如晶簾玉樹，削之則星星滿地。余于永綏見之。”

乾隆時期的戴延年《吳語》記蘇州虎丘傳說一條，雖然只是傳說，其知識背景卻是當?shù)厝藢σ构饽居幸欢ǖ牧私猓骸盎⑶饎Τ?，其深莫測。數(shù)年前忽浮圜木一枝，有人取之以歸，中夜忽然光明滿室，異而斧之。后詢諸山中老僧，是名夜光木，吳王殉葬時有夜光木二枝，今浮出者，其一也。其人為之慨然而去。然重泉之下，不知何以浮出于外，而殉葬之物，傳記不載，老僧不知其何所據(jù)也?！?/p>

以上數(shù)例足以說明，清代夜光木并非僅見于塞外。既然內(nèi)地也有，那么當然就不會僅限于清代，其他時代都會有，問題只在史料是否提到。的確，前代相關(guān)資料是很少的，不過偶爾也可以查到一兩條。明代白胤昌《容安齋蘇談》卷九有如下一條，其中所說的夜明柴，應(yīng)該就是夜光木：“天下名山，皆稱圣燈，或疑山靈變幻。后見人云，乃木葉濕爛生光，如螢火蟲、夜明柴之類，似覺有理。今好事者，詫以得見為奇，不知析城王屋之間，積雨后，山人恒見之?！?/p>

元順帝至正二十三年（一三六三），歙縣人唐桂芳為同鄉(xiāng)洪質(zhì)夫新建的房舍寫了一篇《白石山房記》（《白云集》卷六），有一句顯然是在說夜光木：“山多夜光木，性鐘離火，冷焰，夜能燭物?！保P凰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的李修生主編《全元文》卷一五八六收此文，上引文標點為“山多夜光，木性鐘離火冷焰，夜能燭物”，顯然是不知夜光木為何物。）

唐代杜光庭《仙傳拾遺》卷四有一條“貫月查”，應(yīng)該是采自東晉王嘉《拾遺記》：“堯登位三十年，有巨查浮于西海。查上有光，夜明晝滅。海人望其光，乍大乍小，若星月之出入矣?！辈榧撮??！稄V韻》：“楂，水中浮木。”《拾遺記》講的故事當然是神話傳說，但說浮于海上的巨木可以發(fā)光，“夜明晝滅”，多多少少來自真實世界中的夜光木。

我在中文典籍里沒有找到中古和古代有關(guān)亮亮柴的可靠材料。當然不意味著不存在這樣的資料，更不意味著那時的人沒有注意到這種現(xiàn)象，只是我自己學力局限，誠望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夜光木作為一種自然現(xiàn)象，當然也不會僅僅存在于東亞大陸，而必定普見于各大陸與各地區(qū)。不同人群、不同語言會賦予夜光木以不同名稱，圍繞它也會形成各自不同的民俗文化。以現(xiàn)代英語為例，夜光木最常見的英語名稱是foxfire（狐貍火）。英語維基百科的Foxfire 條目說，foxfire 還有其他名稱，比如fairy fire（精靈火）和chimpanzee fire（猩猩火）。有研究者指出，狐貍火（foxfire）這個名稱中的狐貍，來自古法語的faux 一詞，而faux 的意思是“假的”?？梢姎W陸古人早就用“假火”來稱呼這種全無熱度的發(fā)光現(xiàn)象。

從科技史角度總結(jié)和概述古人對各種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進行記錄與研究的文章中，迄今最重要的一篇，是二00八年發(fā)表在俄羅斯西伯利亞聯(lián)邦大學《生物》雜志（總第三期）上的一篇綜述性文章，題目是《三千年來對生物發(fā)光的研究》（B i o l u m i n e s c e n c e：t h e F i r s t 3000Y e a r s），作者是美國佐治亞大學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系的教授約翰·李（John Lee）。文章說，歐洲文獻最早描述這類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的，是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他稱之為cold fire（冷焰）。不過他注意到的主要是海上死魚的發(fā)光現(xiàn)象，似乎并非林木發(fā)光。古典時代對活體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記錄最全面最細致的是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即Gaius Plinius Secundus），他的《自然史》（Naturalis Historia ）描述了各種生物發(fā)光，包括菌菇發(fā)光和朽木發(fā)光。根據(jù)這篇文章，十六世紀瑞士的醫(yī)學和自然史學者康拉德·格斯納（Conrad Gessner，1516-1565），寫了第一部研究生物發(fā)光的專著，書中對木頭發(fā)光現(xiàn)象也有討論。

不過，直到一八二三年，狐貍火的秘密才由幾個俄國學者揭開。他們發(fā)現(xiàn)，狐貍火是一種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發(fā)光原理是某些種類的菌類進入了枯朽過程中的木頭，這些菌類所攜帶的熒光素被熒光素酶催化，由此發(fā)生足夠多的氧化之后，就出現(xiàn)了這種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所發(fā)的光以藍綠色為主。據(jù)研究報告，制造生物發(fā)光現(xiàn)象的菌類包括鱗皮扇菇、奧爾類臍菇等。從那以后，許多實驗性研究對生物發(fā)光原理有了越來越多的推進，最近的一篇重要論文是巴西科學家埃特爾維諾·貝沙拉（Etelvino J. H. Bechara）的文章《生物發(fā)光：有內(nèi)在定時器的真菌夜光》（Bioluminescence：A Fungal Nightlight with anInternal Timer），這篇文章二0一五年三月三十日發(fā)表在《當代生物學》（Current Biology ）第二十五卷第七期上。

根據(jù)這些研究，森林里最常見的生物發(fā)光體其實不是樹木，而是某些蘑菇。也正因如此，中國古代文獻很早就提到發(fā)光的菇菌，就不奇怪了。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前集卷十“螢火芝”條：“良常山有螢火芝，其葉似草，實大如豆，紫花，夜視有光?！蔽谋舅坪跤幸饣煜恕爸ァ钡降资遣葸€是菇菌，不過屬于后者的可能非常大。國外網(wǎng)絡(luò)上可以看到蘑菇發(fā)光的大量實例，也許，中國古人對蘑菇發(fā)光現(xiàn)象也是早就不陌生了，他們對自然世界關(guān)注和探索的興趣往往超過我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