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月之中,埋頭寫一本南宋德壽宮的書,其中一節(jié),講到德壽宮遺址出土過一件酒壇的泥封。這件泥封上有幾個字:上品,梅花,惠山米,三白泉。上品,表示酒不錯。惠山米、三白泉,可能指的是釀酒的原料,一種是無錫一帶產(chǎn)的惠山米,一種是不知道哪里的三白泉。至于梅花,可能指向梅花酒這個品類。
這里雖然說的是酒,卻令我想到了茶?;萆绞窃谀睦锬兀榱瞬?,應(yīng)該是在無錫西郊一帶。略翻過幾本茶書的人,都知道“惠山泉”的大名,說是陸羽品鑒過,所以也叫“陸子泉”。
陸羽寫《茶經(jīng)》,對煎茶之水是極為看重的,說“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又撰寫了一篇《水品》,把天下名泉分出了二十品,可惜這篇文章今已失傳,記在了同時代文人張又新的《煎茶水記》里——廬山康王谷谷簾泉第一,無錫惠山寺石泉第二,蘄州蘭溪石下水第三,峽州扇子山蛤蟆口泉第四,蘇州虎丘寺石泉第五,廬山觀音寺招隱泉第六,揚子江南零水第七,南昌洪州西山瀑布水第八,唐州柏巖縣淮水源第九,廬州龍池山嶺水第十,丹陽縣觀音寺玉乳泉第十一,揚州大明寺井水(嚴山堂西園蜀井水)第十二,漢江金州上游中零水第十三,秭歸玉虛洞下香溪水第十四,商州武關(guān)西洛水第十五,吳江縣東南甘泉橋下江水第十六,天臺山西南峰千丈瀑布水第十七,郴縣圓泉水第十八,桐廬嚴子陵灘水第十九,雪山水第二十。
《煎茶水記》里,還記下了刑部侍郎劉伯芻論泉七品——揚子江南零水第一,無錫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蘇州虎丘寺石泉水第三,丹陽縣觀音寺水第四,揚州大明寺水第五,吳松江水第六,淮水最下,第七。
這里排行第一、陸羽論泉排第七的“揚子江南零水”,甚奇。南零水又叫中泠泉,位于江蘇鎮(zhèn)江的金山。這泉很神奇,江水漲的時候,泉就被江水所覆,泉出于江心,噴泉涌出,即是江心水。
有一次,御史大夫李季卿碰到陸羽,李慕陸名,相約同行,泊于揚子驛。李季卿說,今天碰到陸君,又聽說揚子江南零水殊絕,這兩樣妙事碰到一起,真是千載一遇,就讓人去南零取水,叮囑務(wù)必小心操作。過半天,人取水而至。陸羽用勺子取水潑了,說,江則江矣,但不是南零水,似乎是臨岸之水。取水者說,我驅(qū)舟深入江心,親眼見證者過百人,哪怕說謊。陸羽不言。等到取水者傾水約半盆,陸羽阻止,又取一勺潑了,說,這以下都是南零水了。
取水人大駭,只好坦言,剛才船舟動蕩,取來的水不小心倒掉了一半。某擔心水不夠,就從岸邊取水加滿了。您鑒水技能,簡直神了啊。
的確是神了。取水煎茶,倘若沒有這樣神乎其技的本事加持,無非是人人都能習得的日常小事。但因為有了這些鑒水特技,就與常人分開了。跟南零水有異曲同工之妙的,還有一個傳說,是宋代的事了。蘇東坡行舟江上,連日鞍馬困頓,不覺睡去,沒有吩咐水手打水。醒來一看,已到了下峽,錯過中峽了。東坡叫泊了船,叫蒼頭去岸上找個老人家上來,問:“我是個過路的官兒,也管不著你,就問你一句話。這條江上的瞿塘三峽,哪一峽的水好?”
老人家被問得懵圈了,這三峽相連,并無阻隔,上峽流于中峽,中峽流于下峽,晝夜不息,一般樣水,哪有好壞之說。
東坡聽了,也覺有理。他讓人買了一干凈瓷甕,立于船頭,看水手將下峽之水滿滿汲了一甕,用柔皮紙封固甕口,親手僉押,即刻開船,把這甕水抬到了相府去見王安石。王安石讓人把水抬進書房,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命侍童燒水烹茶。他取白定窯茶碗一只,投陽羨茶一撮,待湯沸如蟹眼,開始泡茶了。一泡之下,王安石問,這水是何處取來?東坡說,這是中峽水。王安石說,你欺老夫了,這明明是下峽之水,如何說是中峽?東坡大驚,把當?shù)乩先思业脑捲僬f了一遍,明明三峽之水一般模樣,老太師是如何分辨出來的?王安石說,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只有中峽水是緩急各半。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
這也不得不讓蘇東坡大驚失色。喝茶之人,對水之講究,幾乎成為喝茶一事里最為重要的技能。如果連水都不講究,幾乎就是個不入流的俗人。我想,這三峽之水,上峽水流急,下峽水流緩,若非是說水流的跌宕激蕩,改變了水分子內(nèi)在的排列布局,從而深刻地影響了水與茶的化學反應(yīng),從而影響了茶的顏色與口感——實未可知。
辨水技能的高下,成為煎茶鄙視鏈里的重要依據(jù)?!都t樓夢》里的妙玉是占據(jù)鄙視鏈頂端的人。第四十一回,賈母等人到櫳翠庵,她給賈母端茶,說茶是老君眉,水是“舊年蠲的雨水”。等和黛玉、寶釵一起喝“體己茶”時,她用的是平時舍不得吃的五年前收的一個寺里的梅花上的雪。黛玉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遭了妙玉一頓搶白:“你這么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边€說:“隔年蠲的雨水哪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p>
這是一個高階的比拼,如果你連水也嘗不出來,也就是個大俗人了。這水的高階在于,第一是雪水;第二,這雪水是梅花上的雪水;第三是玄墓蟠香寺中梅花上的雪水。這是不一樣的。若有人覺得,梅花上的雪水便已經(jīng)了不得了,其實是俗了——精髓是在那寺中。寺中梅花,才有那一抹高遠的意境。而且這一寺與那一寺,此一寺與彼一寺,同是梅花上的雪水,水味也是不一樣的;古苔梅花,還是綠萼梅花,所收集的雪水之味,自然也大相徑庭。
妙玉對茶水的品鑒,把所有人都比了下去,似乎證明了她自己在這方面是個高人。但潘向黎在文章里說妙玉“其俗在骨”,“喝一個茶,從茶杯到茶葉到水都要分等級,全無眾生平等之念,無非是要顯示自己的身份”。干什么都要把別人比下去,這實在可厭了。本來出家之人,不該有那么多的分別心。茶器用那些古古怪怪的珍玩古董,劉姥姥喝過的杯子也不要了,給賈母泡茶用一樣水,給黛玉、寶釵、寶玉泡又用另一樣水,說到底還是修行不夠吧。
說到茶道,或者只說日常喝茶的精神吧——有一句話叫作,“只要真心款待,粗茶淡飯亦是好”。要是沒有這樣一種真心誠意,就算以最貴重的茶、最珍貴的茶盞、最稀見的梅花雪水,那樣泡出的茶,又有什么好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