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無處藏心(長篇小說連載)

2022-07-11 14:46衣向東
啄木鳥 2022年7期

衣向東

柳一沙被執(zhí)行死刑兩年了,我答應為他寫一本書,至今才遲遲動筆。這事挺折磨人的。二十多年前他殘忍地奪去了四條人命,毀掉了兩個家庭,卻請求我不要把他寫成惡魔,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寫。

擺在案頭的采訪筆記,不知翻閱了多少遍,我似乎聞到了這堆文字里散發(fā)出的

霉味,還有梅雨季節(jié)帶來的不安與躁動。

我是兩年多前見到柳一沙的,純屬偶然。當時我去菰城參加一個筆會,和作家朋友們聊天,有人開玩笑說,如果不是柳一沙被警方抓獲了,他大概也會在邀請名單里。我馬上想到了前些日子網(wǎng)上熱炒的“著名作家”柳一沙殺人案。一問,果然,就是這個柳一沙。剛才那位作家朋友還說,柳一沙就關押在菰城看守所。

網(wǎng)傳柳一沙是“著名作家”,有些夸大其詞了,最多是小有名氣。反正在他落網(wǎng)之前,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在座的一位作家是一本文學刊物的主編,曾經(jīng)和柳一沙有過接觸。據(jù)他說,他的印象里,柳一沙是個勤奮的人,想不到竟然是隱藏了二十多年的殺人兇手,真是人心難測。這時,同行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前輩爆料,柳一沙曾因女兒的醫(yī)療事故跟一家醫(yī)院打官司,專門給他寫過求助信。老前輩說:“當時我并不認識他,不過我還是跟有關部門反映了一下。”

幾位作家圍繞柳一沙殺人案的話題扯了一些閑篇,引起了我的興趣。我上網(wǎng)查了柳一沙的資料。他跟我同歲,1985年發(fā)表處女作,1990年自費到北京魯迅文學院進修過四個月。1995年底,他在菰城犯下驚天大案。2005年,他的第一部中短篇小說集出版,還獲評省內(nèi)一個有些含金量的文學獎項。

網(wǎng)上的說法是,柳一沙殺人潛逃后的這二十多年,是在噩夢中度過的。我感到不解,如此心理重負之下,他居然能堅持文學創(chuàng)作,還能獲獎,他怎么做到的?

我動了采訪柳一沙的心思,不過,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死刑犯了,采訪他恐怕不那么容易。好在菰城有我一位老戰(zhàn)友,現(xiàn)在是一家大型媒體記者部主任,專門跑法治類的新聞,跟公安的相關部門說得上話。于是,我特意去拜訪了戰(zhàn)友,問他有沒有辦法。

戰(zhàn)友有點兒為難。他在菰城公安局有熟人不假,要是一般的刑事犯,我采訪一下應該問題不大,可柳一沙……其時距柳一沙死刑的二審判決已過去小半年了,按照時間推算,最高人民法院的死刑核準書差不多該下來了,這時候犯人的情緒很不穩(wěn)定,看守所方面恐怕不會同意。不過,他還是答應幫我問問。

隔了一天,他告訴我,他跟市局和看守所都聯(lián)系過了,得到的答復是,要見柳一沙必須征得他本人同意,還要有檢察機關的批準。我覺得這事太難為戰(zhàn)友了,也就沒抱什么希望。老實說,我想見柳一沙的動機很模糊,或許是作為同齡人,截然不同的兩種人生,讓我很好奇;或許因為我也是作家,對于身邊發(fā)生的故事有一種本能的探知欲。

就在即將離開菰城的前一天晚上,戰(zhàn)友的電話又來了,說柳一沙同意見我,并且得到了檢察機關的批準。我感慨萬千,人生真的要有一次當兵的經(jīng)歷,一起扛過槍的戰(zhàn)友情,那是什么也換不來的。

菰城的八月天悶熱多雨,看守所厚重的鐵門,在霏霏細雨中吱吱嘎嘎地打開了。所長和負責監(jiān)管柳一沙的民警站在大門里側,衣帽已經(jīng)被雨水打濕了。

在所長的引領下,我穿過一道道關卡。這個過程似乎很漫長,我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以前我也去過不少看守所,采訪過不少在押犯,但每次進出這類場所,依舊感覺有些忐忑。

按照程序,所長向我介紹了柳一沙的情況,以及會見時的注意事項。他說柳一沙的情緒比較穩(wěn)定,很配合監(jiān)管民警的工作,這也是看守所同意讓我見他的原因。

“柳一沙尤其在乎自己的作家身份,每當監(jiān)舍來了新人,都會主動湊上去,轉彎抹角地向對方介紹自己是作家。他甚至跟監(jiān)管民警提出要求,希望看守所購買他的書,每個犯人發(fā)一本。”所長邊說邊搖頭,“這個要求,我們實在無法滿足?!?/p>

對于執(zhí)行的期限,柳一沙應該也有個估計。這些日子,每當監(jiān)管民警喊他的編號,他都一個激靈,以為高法的核準書下來了。所長昨天去監(jiān)室喊柳一沙的時候,見他神色緊張,趕緊解釋不是“那事”,柳一沙的表情才松弛下來。其實他也知道自己罪不可恕,曾表示只求速死,省得天天受煎熬,這種煎熬甚至比死還難受。盡管如此,求生是人之本性,只要有一絲生的希望,他也會緊緊抓住,甚至幻想有奇跡發(fā)生。

所長告訴他說有位作家在菰城采訪,想跟他見一面。至于見不見,由他自己定。在所長的印象里,柳一沙比較抵觸見記者——那些記者在報道中都把他說成是“殺人惡魔”,因此所長特意強調,這位作家不是來采訪的,就是隨便聊聊。

所長對我說:“柳一沙擔心聽錯了名字,問了我好幾遍,確定就是你,很痛快就答應了??催@樣子,你名氣很大哦?”

我只好說:“可能我這個姓少見,容易記住?!?/p>

“你這姓,我還真是第一次遇到。你見柳一沙,想問他些什么?最好不要問案子的情況,現(xiàn)在已經(jīng)……”

我明白所長的意思,案子已經(jīng)蓋棺定論了,再問容易引起柳一沙的情緒波動?!罢娴木褪请S便聊聊,沒什么具體的方向?!?/p>

見面安排在所長的辦公室。所長解釋,根據(jù)規(guī)定,會見時他必須在場,全程監(jiān)控。“這個請你理解,我們必須照規(guī)矩來。”

這個我當然理解,同時注意到辦公室上方的監(jiān)控探頭。所長的辦公桌對著門口,他讓我坐在辦公桌后,自己搬把椅子坐在一旁。我們的正前方擺放了一把訊問犯人的專用椅子,有點兒像飯店給孩子準備的“嬰兒座”。

樓道里傳來腳鐐的聲音,清脆而有節(jié)奏。不知是腳鐐過于沉重,導致他行動緩慢,還是樓道太長,也或者是我的感覺出了問題,總之腳鐐聲響了半天,柳一沙才出現(xiàn)在門口。

沒想到他這么高的個子,估計有一米八幾,進門時需要低下頭。他站在門口打量我片刻,繼而向我走來,同時伸出戴著手銬的雙手。我想起所長的叮囑,示意他坐在辦公桌前的專用椅子上,變相地拒絕了和他握手。

他的表情有點兒尷尬,剛剛伸出的雙手又縮回去,手銬上的鎖鏈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耙吕蠋煟掌粋€樣子。”

我知道他是沒話找話,而我同樣不擅長這種場合的開場白,干脆道明來意:“柳一沙,我到菰城采訪,聽說你在這兒,過來看看你?!?/p>

“謝謝衣老師,真沒想到你能來看我,我很喜歡你的小說,《陽光漂白的河床》、《吹滿風的山谷》,還有《電影哦電影》,我都讀過。”

這確實讓我意外。但馬上我就釋然了,他知道我要過來,提前做了準備,也許看守所的圖書館里有我的小說吧。

“聽說您要來,我昨晚都沒睡好,激動的……我喜歡的作家不多,但我是真心喜歡您的小說?!?/p>

他的眼窩深陷,有兩個烏紫的大眼圈特別明顯,乍一看還以為是一副黑框眼鏡。我知道這絕不是因為昨晚沒睡好的緣故,而是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留下的印記。

我一時無話可說,滿腦子尋找話題,突然想起所長說過柳一沙很在意自己的作家身份,于是順著這個話題聊下去:“我聽說你也寫了不少作品……”

他一下子興奮起來,談自己的小說,談他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說他很想寫影視劇本。落網(wǎng)之前,有一部電視劇本已經(jīng)寫完五十集了?!拔沂窍箤懀瑳]經(jīng)驗。衣老師的電視劇我看過,特別喜歡?!?/p>

他向我請教影視劇本的寫作技巧。這個話題太大了,恐怕一時半會兒說不完,而且他實在沒必要知道影視劇本的寫作技巧了。我只好打斷他的話,站起身跟他道別:“所長他們都很忙,我就不打攪了。你這里有需要我?guī)兔Φ膯??我兜里現(xiàn)金不多,兩三千塊,都給所長,你想吃什么,就跟所長說?!蔽矣洲D向所長,“所長您費心,多關照他一下。”

“放心吧衣老師。”所長說。

“衣老師……”柳一沙突然站起來,“我想請你幫個忙?!彼坪跏怯X得自己有點兒沖動,他又趕緊坐下,兩只手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椅子的托板上?!罢埬o我寫本書吧。我的事,可以寫一本書。我本想自己寫,可現(xiàn)在……”他停頓了一下,“我希望衣老師不要把我寫成惡魔,其實我就像做夢一樣,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成了殺人犯……”

說實話,這個要求太突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看出了我的猶豫,他急切地說:“如果你答應,我把我所有的事都告訴你,就現(xiàn)在!”

我不知道這合不合規(guī)矩,扭頭看看所長,用目光征詢他的意見。所長微微點了點頭。

就這樣,我跟柳一沙聊了兩個多小時……

離開前,我問他還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一口氣說了這么長時間,他很疲憊,尤其是那些痛苦回憶,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他的頭微微垂著,仿佛脖子已經(jīng)支撐不住。

半晌,他才費勁兒地抬起頭:“您要是有機會見到我兒子,告訴他,要聽他媽媽的話,他媽媽不容易。我曾經(jīng)跟他說過,一定要上個好大學,現(xiàn)在我不這么想了,上什么大學不重要,但一定要選擇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yè)。以后找到工作,要盡量幫助家里,幫助他媽媽……還有,不要仇恨這個社會,我是罪有應得,讓他不要像我一樣走極端,遇事要冷靜……一定要有腦子,有自己的腦子。”

是啊,聰明人未必有自己的腦子。

我答應了他:“你放心,我一定把話帶到。我現(xiàn)在在大學教書,你兒子考大學,我可以提供一些建議?!?/p>

“謝謝衣老師。我老家南縣很漂亮,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彼裆鋈?,“只是,我再也不能回去了……”

“還有嗎?”

他想了想:“我有個短篇小說,適合改編電影,您看……”

可惜,我沒記住那篇小說的名字。

監(jiān)管民警站在門口,準備把柳一沙帶回監(jiān)室。柳一沙頗有些留戀:“衣老師,我真想跟您學寫電視劇,可惜……”

可惜,他的人生已走到盡頭了。我無言以對,只有默默點點頭。

他又想跟我握手,猶豫片刻,還是把手縮了回去,轉身走向門口,腳鐐拖在地板上嘩啦啦作響。走了幾步,他突然轉身朝我走來,邊走邊伸出戴著手銬的雙手。這一次,我沒有拒絕。

“衣老師,我總覺得應該跟您握握手?!?/p>

面對一個將死之人,我的心情有點兒復雜。我問所長:“我可以跟他合影嗎?”

我的手機不能帶進監(jiān)區(qū),所長讓民警給我們拍了一張合影。不過,按照規(guī)定,這張合影不能給我,只能留在看守所。

從看守所出來,外面依舊細雨蒙蒙。我突然有一種沖動,我想撥開二十多年來的重重迷霧,探尋建國以來菰城第一大案的細枝末葉。我推遲了離開菰城的時間,委托戰(zhàn)友幫我聯(lián)系參與偵破柳一沙一案的民警,還有那些與案件相關的人——如果能聯(lián)系上的話,我想跟他們聊聊。此外,柳一沙落網(wǎng)時,戰(zhàn)友所在的媒體也進行了大量報道,他們收集的資料,對我來說都很珍貴。

這次采訪用了一個多月。采訪結束不久,柳一沙被執(zhí)行死刑。

2017年6月初的某個上午,一個注定改變菰城公安歷史的上午。

雖然才9點多鐘,但江南6月的天氣潮濕悶熱,讓人喘不上氣來。菰城市公安局辦公大樓前的廣場上,六七百名警察全副武裝,雄赳赳地排列成幾個方陣。廣場前方豎著三塊高大的牌匾,上面分別寫著——偵查破案大會戰(zhàn)、基礎防控大比拼、信息應用大練兵。

在“牢記使命,勇于擔當”的口號聲中,姜曄走上主席臺,他身邊還有副局長崔和平和賀國慶。姜曄向全體民警敬禮,臺下瞬間鴉雀無聲。

姜曄個子不高,戴一副金邊眼鏡,看上去文質彬彬的,其實骨子里是個硬漢,處事果斷,敢于亮劍。他時年四十六歲,在菰城市公安局長的位置上干了兩年多,算是年輕干部。以他這兩年的輝煌戰(zhàn)績,只要不出大的紕漏,回省廳任職副廳長順理成章。

在民警們看來,這次搞的三“大”行動,其實是姜局長的收官之作,也可以說是“作秀”,轟轟烈烈地給自己在菰城的任期畫上句號。

市局政治部主任田波是現(xiàn)場主持,按照動員大會的流程,田波對這次三“大”行動的重要意義做了闡述,說得很簡短,盡量把時間留給姜曄,請他發(fā)布動員令。臺下的民警們暗暗運氣,準備在姜曄發(fā)布慷慨激昂的動員令后,高喊“對黨忠誠、信念堅定、服務人民、敢打勝仗”的口號。

姜曄把田波給他準備好的講稿推到一邊,看都沒看一眼,從自己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張A4紙。他神色凝重地掃視臺下的一個個警察方陣,然后將這張紙展開。全場肅然,幾百雙眼睛緊緊盯著姜曄和他手中的A4紙,空氣中的潮熱變得更加粘稠,大院外面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顯得更加刺耳。

姜曄說話聲音不高,語速也不快,似乎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巴緜?,我手中的這張紙上,是菰城市公安局多年未破的四十六起命案積案,涉及五十二條人命,很多命案塵封了二十多年。這里面就包括建國以來菰城市發(fā)生的最大命案,也是我省第二大懸案——‘沈記旅館殺人案’。這四十六起未破的命案積案,是我們菰城警察欠菰城人民的一筆債,現(xiàn)在到了還債的時候啦!我們這次要借助三‘大’行動,破積案、破命案,給菰城人民一個交代!”

已經(jīng)擠到嗓子眼的口號沒喊出來,臺下的民警們有點兒蒙圈。原本以為是一次輕松的“作秀”,突然間變成了沉重的“還債”,不用問,今年的假期沒了,而且三“大”行動必定讓他們脫一層皮。大家搞不明白,眼看任期要結束了,姜局長為什么成心給自己找事?

田波也蒙了,腦子里冒出四個字:姜局瘋了!

兩位副局長崔和平和賀國慶,目視前方,神色嚴峻,看似在專心開會,可田波猜得到,他倆心里肯定也跟自己一樣在翻江倒海。

田波心思縝密,過目不忘,只要他掃過一眼的東西,基本就印在腦海里了。他盯著姜局長手里的這張A4紙,覺得特別眼熟。緊接著,他想起兩年前的某一天,他幫姜曄到辦公室拿鑰匙,在辦公桌上曾見過這張紙。當時他沒往深處想,如今看來,重啟命案積案偵破不是姜曄一時心血來潮。

他著實替姜曄捏了一把汗。這些積案如果能破,前幾任局長早就解決了,哪輪得到你來搶功?尤其是菰城市第一大命案“沈記旅館殺人案”,一案四命,二十多年間先后多次重啟,都鎩羽而歸,是很多老刑偵心中永遠的遺憾,是菰城民警誰都不想觸碰的傷疤,更是見不得人的“家丑”。重啟命案積案的偵破,姜曄等于是把自己逼到懸崖邊上,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深淵,在菰城這兩年多的打拼,也就打水漂了。

動員大會結束后,田波跟姜曄回到辦公室,忍不住說:“姜局,為什么要去碰這些案子?這都是燙手的山芋?。 ?/p>

姜曄的職務是菰城市副市長兼公安局長,按照政府部門的習慣叫法,田波應該稱呼他“姜市長”,但姜曄不喜歡這種叫法,說自己的主要職務是公安局長,于是下屬都稱呼他“姜局”。姜曄說:“會上我不是講明白了嗎?到該還債的時候了?!?/p>

“這又不是您欠下的債,哪有新官還舊債的?”

“老百姓可不管是誰欠下的債,只認你身上的警服。在他們眼里,這些案子一天不破,菰城警察就是無能,一代代菰城警察就要背負罵名!”

“道理我都明白,可您在菰城已經(jīng)功成名就了,馬上要離開菰城了,我擔心……”

姜曄不假思索地打斷田波的話:“功成名就?功在哪里?名在哪里?這么多命案積案沒破,敢說有功?我憋了兩年多了,現(xiàn)在終于可以騰出手來……”

正說著,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進來的是崔和平和賀國慶兩位副局長,大概他們在門口聽到了姜曄的話,兩人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老崔,老賀,坐下說話?!贝藓推胶唾R國慶都是局里的老人,不在正式場合,姜曄平時都是這么稱呼他們。

兩人對視一眼,崔和平說:“姜局,我們想跟你交流一下想法。過去那些命案積案,確實很棘手,好幾起案件我都參與了偵破,尤其是‘沈記旅館殺人案’,幾次重啟偵破,最終都偃旗息鼓了,你有把握破案嗎?”

“怎么?你們是不贊同重啟偵破?”姜曄反問。

屋子里出現(xiàn)了短暫的寂靜。賀國慶輕輕嘆了口氣:“姜局,不瞞您說,我做夢都想把這個案子破了。李昂局長臨終前,反復叮囑我們幾個專案組成員,別忘了這個案子,否則他死不瞑目……只是我擔心,如果這次還是破不了案,可能會影響你今后的發(fā)展?!?/p>

起風了,窗外香樟樹的葉子搖得嘩嘩響。

姜曄推開窗戶,深深吸了口氣。他家鄉(xiāng)的老宅后就有一棵香樟樹,陪伴著姜曄一年年長大,香樟樹的葉子散發(fā)的幽香,是姜曄最喜歡的味道。數(shù)不清的夜晚,他就這樣一個人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著窗外的香樟樹,想著這個城市的萬家團圓,想那些塵封多年的命案積案……

姜曄轉過身:“你們還記得我剛來的時候,到桐樹鎮(zhèn)檢查工作,群眾怎么說我們的?”

三個人都愣怔了一下,一時無語。

姜曄到菰城市上任后,曾拿出一個月的時間到各地熟悉情況。桐樹鎮(zhèn)在菰城的最北邊,風景優(yōu)美,民風剽悍。去之前,姜曄特意了解過當?shù)氐那闆r,可還是被當?shù)厝藖砹藗€下馬威。

桐樹鎮(zhèn)有全國有名的童裝批發(fā)城,各地來采購的人熙熙攘攘,狹窄的街道堵塞嚴重,街道兩邊到處是商鋪亂搭亂建的棚子。姜曄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些棚子不僅影響交通,而且存在很大的安全隱患,一旦發(fā)生火災事故,很容易就會火燒連營。

在菰城,公安局長也算是個人物了。姜曄在當?shù)嘏沙鏊L的引領下沿街走訪調查,許多路人都湊上來圍觀??吹浇獣弦桓蔽馁|彬彬的樣子,他們不免有些失望。這么個白面書生能當公安局長?看來上面又在糊弄菰城老百姓了。

姜曄在一處違建前停下腳步,提醒商鋪老板,說這樣亂搭亂建存在安全隱患,希望老板把這些棚子盡快拆除。不料,商鋪里冒出一位老爺子,根本不買公安局長的賬:“放著大事不抓,專管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我看誰來當局長都一樣,都是軟蟹子、窩囊蛋,整天跟老百姓耍橫,有本事,把‘沈記旅館殺人案’破了!二十多年了,警察連根雞毛都沒抓住,有什么可牛的!”

老爺子話音剛落,周邊就有人跟著起哄。派出所長臉上掛不住了,新上任的局長第一次下來檢查工作,被自己轄區(qū)的群眾當眾羞辱,他這個所長當?shù)锰珱]水平了。所長當場就要發(fā)作,被姜曄用眼神制止。

一行人繼續(xù)往前走,姜曄神色淡定,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其實他心里特別難受。在省廳工作多年,他自然清楚菰城“沈記旅館殺人案”。老爺子罵得有理,這么多年過去了,菰城警方?jīng)]給百姓一個滿意的說法。

從桐樹鎮(zhèn)回到市局,姜曄當即把刑偵支隊掛賬的命案積案梳理了一遍,制作了一張表格,把沒有偵破的命案積案按照時間順序羅列下來,打印在一張A4紙上,放在辦公桌的抽屜里,只要拉開抽屜,就能看到它。

這張A4紙就這樣在他心里生了根,一天天頑強生長著。他恨不得立即重啟命案積案的偵破工作,然而由于各種因素,菰城的社會治安狀況很不樂觀,舊案未破,新案又來,經(jīng)常是摁下葫蘆起來瓢,公安疲于應付。

姜曄到任后,像個老中醫(yī)似的,很快摸清了菰城的病根所在,確定了工作的主要方向?!盎A不牢,地動山搖?!彼麖墓补ぷ鞯幕A抓起,在基層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上投入了大量的人財物,大膽推進警務改革,打造出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菰城模式”。不到三年時間,菰城的社會治安風清氣正,刑事案件發(fā)案率大幅度下降。姜曄覺得,重啟“沈記旅館殺人案”偵破工作的時機到了。

經(jīng)過仔細醞釀,姜曄提出了“偵查破案大會戰(zhàn)、基礎防控大比拼、信息應用大練兵”,借助三“大”行動,拉開了破積案、破命案的序幕。

不過,究竟能不能偵破那些塵封多年的命案積案,尤其是“沈記旅館殺人案”,姜曄確實沒有十分把握。他跟崔和平和賀國慶坦誠地說:“‘命案必破’并不是說當天就破,也不是明天或者明年必破,哪怕在我任期內(nèi)不能破,至少也要將偵破進程向前推進一步。這個信心我有?,F(xiàn)在我們公安機關的科技力量,是二十年前不能比的,很多過去掛賬的案子,現(xiàn)在不是都破了嗎?我就不信……”

姜曄的話被座機鈴聲打斷了。來電話的是省公安廳退休的老領導:“聽說你要重啟‘沈記旅館殺人案’的偵破?”

好家伙,消息這么快就傳到老領導那里了?姜曄捂住話筒,轉頭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三位。那三位也是面面相覷。

姜曄試探著說:“老領導,這么快您就聽說了?我正想跟您匯報一下……”

“匯報什么?你是覺得在任期間沒出事,心里癢癢是吧?還剩下一年半載的,你折騰什么?搞大比武大會戰(zhàn),你就好好搞,扯上那些命案積案干什么?顯你能耐,顯你本事大?”

老領導連珠炮一般的訓斥,讓姜曄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也不能一直不說話,他斟酌著措辭:“感謝老領導的關心,您的話,我會認真考慮的。”

“是要認真考慮,這么大的事情,不要沖動。給你三天時間,三天后給我匯報想法!”不等姜曄再說什么,老領導就掛斷了電話。

姜曄拿著話筒掂了掂,似乎在掂量老領導話的分量,半晌無語。老領導聲音洪亮,在場的三個人都聽見了。田波沖崔和平和賀國慶遞個眼神,三人一起退出了辦公室。

剛出門,田波就舒了口氣,小聲說:“上面都過問了,姜局不會重啟偵破那些命案了吧?”

崔和平和賀國慶同時嘆了口氣,好像覺得他的話很幼稚。兩人什么也沒說,走了。

窗外是白花花的陽光,姜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碎的汗珠,這才想起進屋后一直沒開空調。他打開空調,又用電熱壺煮上一壺水。

已經(jīng)是午飯時間了,樓道里傳來雜沓的腳步聲,還有民警們說笑的聲音,不知是誰哼哼著時下流行的歌:“時間都去哪兒了?還沒好好感受年輕就老了……”

姜曄似乎受了感染,喃喃自語:“時間都去哪兒了……”

水開了,水壺發(fā)出“滴滴”的鳴叫。姜曄從沉思中醒來,泡了一杯茶,坐在辦公桌前。田波輕輕敲門,喊他去吃午飯。姜曄沒一點兒胃口:“你去吃吧,我一會兒出門,有點兒事要辦?!?/p>

田波信以為真,去食堂的路上給司機打了個電話,叮囑司機原地待命。司機在車上等了一個小時,實在等急了,打電話給田波:“姜局什么時候出門???”

田波這才意識到是自己犯糊涂了,姜局沒事,就是沒心情吃飯。他趕緊拿了幾包泡面和兩罐飲料去慰問司機。

姜曄依舊坐在辦公桌后,眼睛看著天花板。他現(xiàn)在想的不是要不要重啟那些命案積案,而是如何回復老領導。老領導退休后,從不對他的工作指手畫腳,這次也是真著急了,擔心他破不了案,下不了臺。他不能駁老領導的面子。

想了半天,姜曄也沒想出妙招來,干脆不去想了,閉上眼睛,想迷瞪個午覺。迷糊了十幾分鐘,又被敲門聲驚醒。睜開眼瞅了瞅手表,剛好到下午上班的時間。

來人是市公安局刑偵支隊政委、痕跡專家馮柏林和刑偵一大隊教導員顧澤。姜曄招呼他們坐下,可兩人站在姜曄的辦公桌前,齊刷刷地搖了搖頭。

馮柏林比姜曄年長十歲,在刑偵支隊負責刑事技術,是菰城市公安局最權威的痕跡專家。他跟姜曄很多地方相像,比如說話慢條斯理,作風務實嚴謹,做事一絲不茍。顧澤比姜曄小一歲,是個直脾氣。沈記旅館案發(fā)時,他入警才兩個多月,就因為這個案子,他從繁華分局調到了市局刑偵支隊。二十多年過去了,他從小民警變成了老民警,這個案子卻一直懸著。

姜曄猜到了他們的來意:“看你們兩個心事重重的,怎么啦?”

馮柏林語氣焦灼:“姜局,我和顧澤是來請戰(zhàn)的,如果重啟‘沈記旅館殺人案’的偵破,我們要進專案組!”

姜曄心里一震,嘴上卻只是“哦”了一聲。

顧澤跟著說:“為了李局,我們也要進專案組,這口氣我憋了十好幾年了,快憋死我了?!?/p>

“李局臨終的時候還不忘叮囑我們,一定想辦法破了這個案子……”馮柏林說著,眼圈紅了。

馮柏林說的李局,是多年前菰城市公安局分管刑偵的副局長李昂,才五十歲就在崗位上病逝了。姜曄到菰城上任之初,馮柏林就提議重啟“沈記旅館殺人案”的偵破。當時姜曄說自己剛來,要先熟悉一下情況。過了半年,馮柏林舊事重提。姜曄的回復是,他會認真考慮。大概馮柏林認為姜曄是在推脫,從那之后,不管在什么場合照面,除非有工作要匯報,他總是躲著姜曄走,絕不多說一句話。

此刻,姜曄的內(nèi)心也是波瀾起伏。四十六起未破的命案積案,是多少菰城群眾的血淚,又是多少菰城警察的遺憾!

面對情緒激動的馮柏林和顧澤,姜曄只說了四個字,說得很慢:“等我通知?!?/p>

馮柏林莊重地舉手敬禮。平時一向沉穩(wěn)的他,在離開姜曄辦公室的時候,幾次都沒拉開門把手——他的手顫抖得太厲害了。

老領導要求姜曄認真考慮三天再給他回復。姜曄在市委連著開了兩天會,沒騰出腦子思考這件事。第三天下午,老家一位親戚給他打電話,說來菰城辦點兒事,住在南湖賓館,想見他一面。姜曄八十多歲的老父親住在鄉(xiāng)下,多虧這位親戚照顧,好不容易到菰城來一趟,他理應熱情招待。

下班后,他換了便裝,沒通知田波和司機,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叭ツ虾e館?!?/p>

姜曄不是本地人,說話聽口音就能聽出來。司機問:“來出差還是來旅游?”

出租車司機多數(shù)都是話簍子,喜歡跟乘客聊天。姜曄很少有機會坐出租車,遇到愛聊天的司機,也有了聊天的興致?!奥糜蔚?。師傅,你們這里哪兒好玩?”

“好玩的地方多著呢。”

“安全嗎?小偷多不多?”

“小偷?你要在我們這兒抓個小偷,那可就中大獎了。”

“那……當?shù)厝似劭蛦???/p>

“怎么欺客?我們這兒誰要打架,一伸手警察就罰你五千,打架成本太高了?!?/p>

“你們這兒的警察這么狠?”

“不狠行嗎?地里不長莊稼就長草,警察不狠壞人就狠?!?/p>

姜曄感覺心里被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這個出租車司機的話很有哲理啊。

遇到紅燈,司機停下車,從后視鏡中打量姜曄。姜曄擔心他認出自己,畢竟他經(jīng)常在電視新聞里露面,于是側過頭,假裝看窗外的風景。不知何時,天空已經(jīng)烏云密布,有隆隆的雷聲傳來,行人都慌慌張張地趕路。

司機接著前面的話題說:“我們菰城警察跟老百姓關系很好,公安局長每周五在網(wǎng)上辦公,你可以跟局長隨便聊?!?/p>

姜曄到菰城上任后,在網(wǎng)上開通了一個“局長熱線”,每周五上午在網(wǎng)上回答群眾的問題。開始挺熱鬧的,最近一年淡了。“局長熱線”門庭冷落,也意味著老百姓沒什么問題要跟局長反映,有些人甚至只是打個招呼,扯幾句閑篇。這是菰城群眾對公安機關的一種認可。

快到南湖賓館的時候,密集的雨點已經(jīng)落了下來。賓館門前車輛落客的地方有一個寬大的頂棚,被避雨的行人擠滿了。姜曄下了出租車,快走幾步,跑到賓館門口的避雨處。轉瞬間暴雨如注,避雨的行人越來越多,門口擠不下,姜曄被人流裹挾著進了賓館大堂。

大堂經(jīng)理和前臺服務員快步迎了過來,姜曄的第一反應是他們要阻止行人進入,沒想到,他們卻麻利地將其他三扇玻璃大門全部打開,招呼行人有序入內(nèi),甚至寵物狗都放行了。穿雨衣的、打雨傘的男女老少都擁擠在大堂里,潔凈的地面上轉眼就滿是泥水。

看著眼前這一幕,姜曄突然意識到生活在這個城市是多么幸福。不去當那個副廳長又能怎么樣?在這里干到退休又有什么不好?

他想起剛才出租車司機的話,“地里不長莊稼就長草,警察不狠壞人就狠?!边@話說得太對了。局長、市長、廳長,不過是個標簽,自己真正的身份就是一名警察,自從入職的那一天起,打擊違法犯罪、保護人民群眾,就已經(jīng)融入了自己的血脈。

姜曄走到大堂的角落里給田波打電話,讓他通知副局長賀國慶和崔和平,還有刑偵支隊政委馮柏林、刑偵一大隊教導員顧澤等有關人員,今晚到市局開會,他要聽取“沈記旅館殺人案”的情況匯報。

接著,他又撥通了老領導的號碼。他要告訴老領導,經(jīng)過再三考慮,他還是決定重啟命案積案的偵破。不抓老鼠的貓,肯定不是好貓。這個道理老領導一定明白,也一定會支持自己的。

姜曄在南湖賓館跟老領導通話的時候,柳一沙正在伏案編輯育才中學新一期的校報。

夏日天長,傍晚7點多了,樓頂還殘留著夕陽的余暉。空氣中的潮熱漸漸退去,清涼的風從遠處山谷吹來,帶著若有若無的百花香氣,這是一天里最美最愜意的時光。

柳一沙走出育才中學,在附近的小飯攤隨便對付了一頓晚飯,去了自己開辦的作文補習班。他不是育才中學的在編教師,兩年前被學校聘來任??骶帯km然不要求坐班,但他每天都去學校,學校給了他一間辦公室,兼作??庉嫴浚惺戮吞幚硎?,沒事他就坐在電腦前寫作。

當校刊主編收入不高,不過好歹也有幾千塊錢,至少能保證他衣食不愁,還可以利用這個平臺招收作文補習班的學生。他的作文補習班已經(jīng)開辦十多年了,分小學、初中、高中班,周二、周四晚上是小學班,周末是初中和高中班。

今天是周四,柳一沙給小學班的孩子們講的題目是“作文事件的陌生性”。他先讀了幾篇寫“我的父親”的人物作文,其中的事件都是司空見慣的。柳一沙告訴孩子們,要寫好父親這個人物,選取的事件一定要具有陌生性。如果你父親是個農(nóng)民,你選取的事件最好跟種地沒關系,比如寫他如何造飛機,如何進城做了回城里人,這些都會打動讀者,讀起來讓人有新鮮感。

柳一沙這樣說的時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在他的記憶中,父親從未年輕過。不管刮風下雨,每天都是一成不變地扛起鋤頭下地。即使如此辛勞,家里還是拿不出多余的錢糧。幼時的柳一沙為了得到父親的關注,打碎了家里唯一的水缸。看著一地的碎片和橫流的水,父親扛著鋤頭站在大門口,半晌沒有一句話,掩蓋在皺紋下的臉看不出喜怒哀樂,讓柳一沙壓抑了很久。

后面的事柳一沙忘記了。長大后他問過母親,那次父親打自己了嗎?母親嘆了口氣:“都窮成那樣了,哪有力氣打孩子……”

貧窮對于一個家庭的腐蝕是巨大的,柳一沙長大后,骨子里泯滅不了的永遠是對金錢深切的渴望和內(nèi)心深處的自卑。

課堂上,柳一沙列舉了幾個寫父親的例子,選取的都是“出人意料”的事件。有個調皮的孩子突然問了一句:“老師,我寫我爸爸殺人行嗎?”

一句話惹得大家哄堂大笑。柳一沙沒笑,瞇起眼睛盯著那個孩子,腮邊的肌肉下意識地抽搐著。他感覺這是對他的冒犯。自從那件事發(fā)生后,柳一沙變得特別迷信,任何與“殺人”二字沾邊的事情,他都認為是冥冥中對自己的提醒,抑或威脅。

柳一沙的嘴唇翕動了幾下,終于吐出兩個字:“混蛋!”

有個調皮的孩子突然問了一句:“老師,我寫我爸爸殺人行嗎?”

教室里霎時安靜下來,孩子們緊張地盯著一向和氣的柳老師,大氣不敢出。以前上作文課,柳老師總是鼓勵大家天馬行空地想象,鼓勵大家提很奇葩的問題,比這種玩笑過分多了,他都沒生過氣,沒想到,這次居然發(fā)這么大的火。

眼前的孩子們一片噤若寒蟬,柳一沙猛地醒過神來,他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說:“讓你們寫陌生的事件,不是胡說八道。”

盡管努力掩飾,可接下來的課,他還是講不下去了,揮之不去的夢魘再一次攫住了他。他知道,這個晚上又毀了。

柳一沙是個很會克制自己情緒的人,但他今天沒控制好,這個口無遮攔的孩子無意中戳到了他的痛處。其實這些年來,柳一沙自我感覺,他的心已經(jīng)逐漸放下了。比如,看到警車不躲藏了,陌生人看自己一眼不心驚肉跳了,晚上被人追殺的噩夢也做得少了,最重要的是,心中那只“鬼”好久沒有出來了……換了以往,一個調皮孩子的玩笑話,不至于讓他如此失態(tài),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

他的這種變化,還要從甘肅的“白銀案”說起。

去年8月末的一天上午,柳一沙像往常一樣來到育華中學的辦公室,打開電腦準備繼續(xù)寫電視劇本《合歡樹下》。這是根據(jù)他的同名長篇小說改編的。他認識的幾位作家當編劇掙了大錢,很讓他羨慕,他也嘗試著劇本創(chuàng)作,折騰了幾次,一直沒什么響動。他的長篇小說《合歡樹下》并沒有影視公司看好,他想改編成劇本四處兜售一下,萬一被哪家影視公司看中,少說也能賣個百八十萬。

柳一沙每天做著這樣的美夢,夜以繼日地寫,五十集電視劇本已經(jīng)接近尾聲了??山裉靹偞蜷_電腦,屏幕右下角突然彈出一條新聞——“白銀連環(huán)殺人案告破,潛逃二十八年的兇手落網(wǎng)”。

柳一沙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點開新聞一看,原來“白銀案”的轉折點,是兇手的一個遠房親戚因違法犯罪被采集血樣,甘肅警方通過家族基因查到了城河村的高氏家族,然后順藤摸瓜抓獲了高某。

窗外學生朗朗的讀書聲,街道上往來穿梭的汽車鳴笛聲,馬路對面小吃攤的吆喝聲……所有聲音突然消失了,整個世界瞬間就安靜下來,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他清晰地感覺到血管里的血液在沸騰、在奔流。

他在網(wǎng)上搜索“白銀案”破獲的前前后后,大致弄明白了通過家族基因追蹤兇手的原理,越明白,越絕望。即使他隱藏得再深,只要柳姓家族有人犯案,被警方采集到血樣,自己的生命密碼隨時都會被解鎖。

看完那些網(wǎng)頁,他全身的力氣都消失了,變成了一具沒有生命的皮囊,癱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地發(fā)呆。下課鈴聲響了,柳一沙才如夢初醒,他狠狠捶了自己的大腿一下,鉆心的疼痛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夜里,柳一沙回到住處,一個人躺在床上,再次被絕望籠罩。在夢里,他依舊無處可逃。一個噩夢接著一個噩夢,每次驚醒,都如同死而復生。

這么多年來,他已經(jīng)把那個夜晚深埋在記憶的塵埃里,可“白銀案”逼迫他重新梳理那晚的一切細節(jié),回憶他是否在作案現(xiàn)場留下了可以采集的痕跡,哪怕是一根頭發(fā)、一滴汗水。毫無疑問,這種回憶是沒有結果的,只能增加他的恐懼和焦躁。所謂的遺忘,其實不堪一擊,一片樹葉的掉落,都能把假象打碎,讓他的心靈回歸最初的逃亡狀態(tài)。

他在漫漫長夜中掙扎、沉淪,跟著心中的“鬼”行走在地獄的邊緣。他想逃離那個現(xiàn)場,可又力不從心。

“不是我殺的!”他再次驚醒時,汗水已經(jīng)把床單浸透了。他哆嗦著打開床對面的書柜,里面供著一尊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

柳一沙匍匐在地,像個虔誠的信徒,不停地跪拜磕頭,一遍遍向神像表白,自己沒有殺人,自己是個好人,不關他的事,都是他的同伙王佳亮干的。他想讓自己的內(nèi)心強行接受,一切都是幻覺,他沒殺過人。但這種做法,無異于掩耳盜鈴。

這幾年,他的生活已趨于平穩(wěn),命運似乎沖他露出了笑臉,有時他甚至忘掉了自己是個殺人犯。而“白銀案”的告破讓他明白過來,該還的總歸要還,該承受的折磨一樣也少不了。

一夜無眠,柳一沙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是個盡頭。

從那個逃亡的夜晚開始,他就不停地問自己:“我真的殺過人?我為什么要殺人呢?”

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壞人。事實上,在周圍人的印象中,他就是一個老實人,妻子王淑蘭甚至認為他老實得有點兒窩囊。

柳一沙出生在南縣農(nóng)村,上初中的時候就有個作家夢,希望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印成書,讓全天下的人都能讀到,跟他共鳴。為了實現(xiàn)這個宏偉的理想,他讀了很多書,投了很多稿件出去。做這些的時候,他的功課卻落下了。沒人告訴他現(xiàn)實是怎樣的,閉塞的村莊讓他看不到世界的真正模樣,最終高考落榜,他才嘗到了現(xiàn)實的鐵腥味道。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的農(nóng)民身份注定他只能回到村子里面扛起鋤頭,跟黃土地打交道。盡管如此,柳一沙也沒有放棄自己的文學夢,他跟幾位文學愛好者創(chuàng)辦了文學刊物《清江》。清江穿南縣而過,滋養(yǎng)了柳一沙的文學才情,在他的作品中,經(jīng)常有描寫清江的文字。他筆下的清江,與其說是一條江,不如說是他的文學生命。只要它還在流淌,他的理想就不會破滅。

柳一沙希望通過寫作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經(jīng)常在路邊大排檔跟幾位文友飲酒暢談,點評時下熱門的作品,把那些看不順眼的作家狂噴一通,恨不得立即取而代之。他們用夢幻涂抹未來五彩繽紛的藍圖,然而很快,他們就面臨著窘迫的現(xiàn)實。

辦刊物需要資金,也需要時間,僅僅空有一腔熱情是沒用的??镛k了一年多,還是散伙了。不只柳一沙,所有人都要吃飯,餓著肚子談文學,文學也顯得垂頭喪氣。

柳一沙一米八幾的身高,卻受不了農(nóng)田里的苦累,也不甘心讓雄心壯志消散,于是動起了小心思,想在村子里開一個照相館。那個年月,一般人家很少有照相機,他居住的村子離縣城遠,交通也不方便,村子里的人想拍張照片,費時又費力。同時,改革開放的氣息在農(nóng)村也能漸漸感受到了,農(nóng)村年輕人的眼界也漸漸開闊了,也需要浪漫了,他們在鄉(xiāng)間小路、花前月下留影,在小河溝旁哼唱“小時候,媽媽對我講,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

他就是瞅準了這一點。他要做這個時代的先鋒,用一臺相機改變自己與黃土為伍的命運。

買一臺照相機至少需要四五百塊錢,他知道父母肯定不會支持他。他把目光轉向了山林。當時農(nóng)村剛實行承包責任制,土地都分到了農(nóng)民手里,集體的山林沒人過問。柳一沙瞅見了漏洞,他偷偷上山伐樹,不管樹木年輪疏密,只要有人需要,他就按需采伐。就這樣,他專挑好木材,發(fā)了一筆小財,用這筆錢買了一臺照相機,開了個十幾平米的小照相館。

其實,大多數(shù)時間他并不在照相館里,而是背著照相機四處晃蕩。起初,的確有幾個趕時髦的青年請他去溪邊或者向日葵旁拍照,也有上了歲數(shù)的村民去照相館拍紀念照,雖然生意不算興隆,勉強也能溫飽。然而沒過幾年,他的照相館維持不下去了。本來農(nóng)村照相的人就少,加上率先富起來的農(nóng)戶也能買得起照相機了,而且有了交通工具,可以去縣城了,柳一沙這位鄉(xiāng)村“攝影師”就被冷落在一邊。

經(jīng)營照相館這幾年,柳一沙也沒有忘記看書寫作,創(chuàng)作了一批自以為不錯的詩歌、散文和小說,可投給幾家文學刊物后,都如石沉大海。有一次他跟幾個文友喝酒聊天,沮喪地說:“以后不寫中篇小說了,郵資漲了,稿紙又貴。過去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只要四五分錢,前幾天我寄出去不到三萬字的中篇小說,就花了一塊兩毛四。小說寫得再好,沒有認識的編輯,誰來關注你?”

一位文友隨口說:“咱們這兒不是也有一位出名的作家嘛,可惜只知道他住在省城,聯(lián)系不上,否則,也能請他給推薦一下?!?/p>

柳一沙心里一動,他早就聽說過這位老鄉(xiāng)作家,如果能得到他的引薦,就太幸運了。他是個有心人,經(jīng)多方打聽,終于得到了老鄉(xiāng)作家的住址。

初秋的一天下午,一個衣著寒酸的年輕人,騎著同樣寒酸的破舊自行車,帶著自己兩部中篇小說和一部長篇小說,在林間山路上顛簸。他要去縣城坐汽車,然后去省城,拜訪那位老鄉(xiāng)作家。這個年輕人就是柳一沙。雖然他跟那位作家素昧平生,可畢竟是老鄉(xiāng),人家多少要給點兒面子。

這是他第一次到省城,從長途車上下來,茫然四顧,分辨不清東西南北。穿行在繁華的大街小巷,他自己也不知道走了多少彎路,打聽了多少次,最后終于找到了省城二里街文園,那里集中居住著全省的文壇大佬。

多年以后,柳一沙經(jīng)常想起他初到省城的情景,想起那個騎著破舊自行車穿行在陌生街巷里的年輕人,想起那個揣著寫在廢紙上的小說的年輕人……尤其是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以后,再想起這段金光閃閃的日子,恍若隔世。

那個為文學癡狂的年輕人是自己嗎?文學不是教人向善的嗎?不是人世間的良心嗎?怎么到了他這里,卻變成了虛偽的存在?

老鄉(xiāng)作家住在一幢紅磚樓房的一層,門前有個種著花花草草的小院子。風塵仆仆的柳一沙忐忑不安地敲開了門。老鄉(xiāng)作家面容和藹,穿白色短袖衫,聽眼前這個電線桿似的小伙子講明來意,熱情地把他讓進屋,給他泡茶,給他端水果。柳一沙心里踏實了。

柳一沙早期的作品展示的是農(nóng)村底層小人物的艱辛與奮斗,還有他們內(nèi)心的煎熬與掙扎,現(xiàn)實感強。這些都是他自己生活的寫照。老鄉(xiāng)作家粗粗瀏覽了一下柳一沙的幾篇作品,看到那些描寫南縣風土人情的文字,頓生鄉(xiāng)愁,說柳一沙的小說具有鄉(xiāng)土氣息,真誠而樸實?!昂脦灼乙幌伦涌床煌?。這樣吧,你把稿子留下來,我會認真看的,看后跟你聯(lián)系?!?/p>

柳一沙離開的時候,老鄉(xiāng)作家特意送了他幾本稿紙。那時候,對于一個初學寫作者來說,方格稿紙是很好的禮物,尤其是印有“省作家協(xié)會”字樣的稿紙,更顯珍貴。

一個多月后,柳一沙收到了老鄉(xiāng)作家一封很長的來信:“看到你的作品,大致也可推測出你的處境和思想情感。實事求是地說,我對你在那種艱苦條件下寫作,是很同情又很贊賞的。從作品看,你是個有才氣的年輕人,將來經(jīng)過努力,很可能成為一個有作為的青年作家……我覺得你最大的優(yōu)點是有藝術感覺,這從你某些作品的片段篇章中可以發(fā)現(xiàn),而藝術感覺對一個作家來說,太重要了……”

這封信給了柳一沙莫大的鼓勵,他有空就拿出來看看,有時候一天能看十幾遍。此后,他寫作更加勤奮,遇到困惑就給老鄉(xiāng)作家寫信,每次都能收到老鄉(xiāng)作家的回復,而且回信熱情洋溢。有高人指點,柳一沙的水平提高很快,陸續(xù)在當?shù)氐男罂蛢?nèi)部刊物上發(fā)表了一些豆腐塊。

一年后,南縣成立文聯(lián),專門邀請老鄉(xiāng)作家去指導工作。老鄉(xiāng)作家在文聯(lián)成立大會上沒有見到柳一沙,特意問了文化館的領導,希望他們好好培養(yǎng)這棵文學苗子。這可不是一般的待遇,讓一向自卑的柳一沙覺得很有面子。

第二年,魯迅文學院首屆文學創(chuàng)作研修班開班,在老鄉(xiāng)作家的推薦下,柳一沙前往魯院進修。去魯院之前,他特意去拜訪了老鄉(xiāng)作家。這次再去,他已經(jīng)不是原先那個羞怯的鄉(xiāng)下青年,變得自信了。

“我真是遇見貴人了?!绷簧巢恢挂淮螌ε笥褌冋f。內(nèi)心深處,他對這位老鄉(xiāng)作家既感激又尊敬,很想寫出點兒名堂來,回報自己的恩人。在魯院上學的這一年,柳一沙珍惜每一分鐘的時光,北京的著名景點都沒去看過,別人出去玩,他在房間里寫作;別人喝酒碰杯,他在房間里寫作。如果說除了寫作以外他還做了什么,那就是跟當時的一流作家合影了。這些合影是他的榮耀,他需要這樣的激勵。

柳一沙沒有工作單位,在魯院讀書的學費是親友幫著湊的。畢業(yè)時,他已身無分文,只能求老家的朋友寄來五十塊錢,買了返鄉(xiāng)的車票。

按照他的想法,自己在文學最高學府深造,回到南縣那個小地方,應該能在文聯(lián)或文化館謀個職位,哪怕是臨時工,至少可以解決吃穿問題。結果,又被現(xiàn)實打臉,文聯(lián)和文化館都沒有他的位置。

一天晚上,柳一沙和幾個朋友在清江邊一家小餐館吃飯,多喝了幾杯,忍不住宣泄心中的不滿:“總有一天,我要出人頭地,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瞪大眼珠子!”

盡管柳一沙只發(fā)表過一些豆腐塊文章,但在農(nóng)村絕對算是文化人,而且他長得又高又帥,上門給他說親的人不少,但都被他拒絕了。

貧困讓柳一沙的父親過早衰老。他一生的最大心愿,就是給柳一沙娶上媳婦。他不喜歡柳一沙看書寫作,認為那是在瞎胡鬧。他希望柳一沙能下田勞動,跟村里的男人們一樣,娶妻生子,傳宗接代,安心過眼下的日子。只要看到柳一沙在屋里爬格子,他就在窗外一聲聲嘆氣,弄得柳一沙心煩意亂。

眼看著他年齡越來越大,同齡人都抱上娃了,而他還是整天悶在家里,父母以為這孩子魔怔了。問他想娶個什么樣的女孩兒,他不吭聲,覺得父母不會懂他。其實他不是不想找,只是他有他的標準,那就是有共同語言。他和什么樣的人有共同語言呢?大概是文學女青年吧。

本村女孩兒米娜就是個文學女青年。米娜是他的初中同學,喜歡讀他寫的文章,他每寫一篇,米娜就是第一個讀者。柳一沙喜歡聽米娜解讀自己的小說,有些解讀,連他自己都沒想到。柳一沙在心里把她視作未來的妻子,他以為這種狀態(tài)是一輩子的,從沒想到有一天兩人會分開??闪簧车募业鬃犹×?,薄到米娜的父母根本不用正眼瞧他,怎么會同意女兒嫁到這么貧窮的家里去?

而米娜就是個普通的鄉(xiāng)村女孩兒,哪有什么力量去對抗世俗?最終,米娜嫁到了很遠的地方。她出嫁那天,漫天大雪把村子變成了童話世界。人踩在雪地里,就像踩在棉花堆上,綿軟得想躺下。柳一沙坐在院子里那把破木椅上一動不動,任憑自己變成了一個雪人。母親的哀求,父親的怒罵,他都聽而不聞。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凍結記憶,不再痛苦。

敲鑼打鼓聲逐漸消失在遠方,他忽然開口對父親說:“你說得對,寫寫畫畫頂個屁用,都不能留住個媳婦?!?/p>

父親大喜,以為柳一沙開竅了,以后會老老實實跟他下地除草,上山砍柴。但柳一沙的下一句話差點兒把他氣個半死。柳一沙接著說:“我偏要用寫寫畫畫出人頭地,這輩子我就認這一項了!”

柳一沙的話音調不高,卻震碎了一地雪花。父親恨恨地說:“娶不上媳婦活該!誰家姑娘嫁給你,那是遭天譴了。”

話雖如此,柳一沙的憂郁氣質對白紙一樣的鄉(xiāng)村姑娘們還是很有吸引力的。這天柳一沙在田里鏟埂皮,休息的時候坐在地頭讀一本詩集,母親從村里匆匆趕來,說二嬸來家里說媒。鄰村有個叫王淑蘭的姑娘,拒絕了許多人的提親,放出話來說,就想嫁給柳一沙。

“這個姑娘不錯,能干活兒?!蹦赣H說。

柳一沙有些心煩:“她看中我什么了?”

是啊,到如今這也是一個謎。美麗單純的王淑蘭到底看上了柳一沙什么?性情孤傲的柳一沙在農(nóng)村是個另類,也許就是這一點吸引了王淑蘭吧。

母親也說不出姑娘到底看出自己兒子有啥優(yōu)點,只是翻來覆去說:“她能干活兒能吃苦,這樣的你不要,你還想要啥?”

見柳一沙不為所動,母親竟蹲在地頭哭起來。在柳一沙心目中,母親是個堅強的人,日子那么困難,她也從來沒落過淚,只會跟父親一起默默干活兒。今天因為自己的婚事,母親不顧體面,哭成這個樣子,柳一沙知道自己不能再這么任性了?!靶辛诵辛?,我去見她就是了,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跟誰過不是一輩子!”

回村的路上,母親依舊邊走邊抽泣。望著她衰老而疲憊的背影,柳一沙知道,米娜將永遠成為過去。他的生命中將迎來一個陌生姑娘,姑娘的名字叫王淑蘭,他們會結婚生子,搭伙過日子。但這一切與愛情無關,他的愛情早已凍結在那把被大雪掩埋的破木椅上了。

柳一沙跟王淑蘭見過一次面,父母就開始籌備婚禮。家里沒錢,就跟親友借,總算湊齊了彩禮。定下婚期,母親曾擔心地問柳一沙,是不是真心看中了王淑蘭。柳一沙寡淡地說:“跟誰結婚都那樣,沒什么真心不真心?!?/p>

柳一沙覺得自己和王淑蘭的婚姻更像一個牌位,擺放在村人的面前,以期他們不再對柳家、對他另眼相看。當然,這個牌位也能讓父母安心。

婚禮那天,柳一沙只求趕緊熬過去,他好繼續(xù)寫小說、看書??稍绞沁@樣想,越是橫生枝節(jié),在喜宴上,新娘的弟弟被柳一沙的村人打了。

新娘出嫁,娘家弟弟陪送,俗稱“送客的”,是很重要的客人。王淑蘭的弟弟和幾位來送客的親友,為了一點兒小事跟村里人發(fā)生了爭執(zhí),最后發(fā)展到動手,被村里幾個年輕人圍毆。大喜的日子,就算送客的親友有錯在先,不懂規(guī)矩,也要給主家面子,把送客的打了,不等于打了主家的臉嗎?在農(nóng)村,這是大忌。

柳家的親友不樂意,要去找打人者討說法,卻被柳一沙攔住了?!八懔怂懔耍医裉旖Y婚,別跟他們生那個閑氣,沒意思。”

柳一沙的態(tài)度讓新娘王淑蘭愣住了,看著人高馬大的,怎么這么窩囊?大喜的日子被人欺負了,就算你脾氣好,也要出面說句話吧?心里雖然不快,王淑蘭還是忍住了,沒有表現(xiàn)出來,依舊強裝笑臉招呼客人。

好不容易等客人散去,婚房里就剩下小夫妻倆。新婚之夜,柳一沙給王淑蘭講了大半夜他的人生理想。“男人嘛,就要掙錢養(yǎng)活老婆孩子。我現(xiàn)在沒錢,但我會掙到錢的,讓你過上好日子?!?/p>

柳一沙通過寫作改變命運的心一直不死,給王淑蘭畫了一個看得見摸不著的大餅。王淑蘭跟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女孩兒一樣,不虛榮不慕強,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她說自己沒有太大奢望,只要生活順心,有吃有穿就行了。柳一沙對妻子有些失望,怎么能沒有理想抱負呢?“一個人的出身可以卑微,但不能自卑,要有鴻鵠之志。你信不信,我肯定會寫出名氣,有名就有錢,就有一切?!?/p>

王淑蘭已經(jīng)很疲倦了,為了滿足柳一沙的虛榮心,也為了早點兒休息,于是說:“你別成了大作家,把我踢了。”

柳一沙聽得出來王淑蘭話里的敷衍,她內(nèi)心并不相信自己能成為大作家。他不可避免地又想起了米娜。

現(xiàn)實就是這樣一次次抽柳一沙的耳光,而柳一沙只能一次次忍氣吞聲地接受。“總有一天,我要連本帶利收回來!”這是他一直存在心里的話。

婚后第二年,女兒降生了。本來是一件大喜事,他卻高興不起來,因為女兒生下來眼睛就有毛病。夫妻倆帶著女兒去上海一家大醫(yī)院檢查,診斷結論為“先天性小瞼裂綜合癥”,眼睛最大只能睜到1厘米長、02厘米寬,是少見的胎疾,醫(yī)生建議等孩子三五歲時再進行眼部整容治療。

王淑蘭一時接受不了這個結果。她哭著跟柳一沙一遍遍求證:“能治好嗎?能治好嗎?”

柳一沙強忍內(nèi)心的焦慮,寬慰她說:“又不是心肝肺有毛病,怕什么?大不了以后做個整容手術?!?/p>

盡管兜里沒幾個錢,但來一次上海不容易,他要帶女兒去動物園。王淑蘭怕花錢,說反正以后還要來上海治病,下次再說吧??闪簧痴f什么也要帶孩子去:“少吃兩頓飯,也要讓女兒見見世面,你不去,我?guī)??!?/p>

王淑蘭留在了小旅館里。柳一沙帶著女兒去了動物園,看女兒興奮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當然知道王淑蘭不是不想一起來,只是為了省一個人的門票。他在心里發(fā)狠,以后一定要掙大錢,讓女兒看看外面的世界。

成為了丈夫和父親,柳一沙身上的責任重了。他要掙錢養(yǎng)這個家,要掙錢讓老婆孩子過上書中寫的那種好日子。

柳一沙婚后不久,母親去世了,女兒出生后,父親又病逝了。當初為了給他辦婚事,家里欠下了不少錢,父親走后,這筆錢要他來還。可他那點兒稿費,還不夠塞牙縫的。他只好跟其他朋友借錢,拆了東墻補西墻,越借越多,到后來朋友們都躲著他走。

女兒出生的第二年,柳一沙的生活中又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他的短篇小說《江邊的少年》在一本省級大型文學刊物上發(fā)表了。小說主人公是一個鄉(xiāng)下少年,為考不上大學而煩惱,暗戀隔壁“染了金色頭發(fā),穿著皮夾克和牛仔褲”的女孩兒。小說是虛構的,柳一沙家隔壁并沒有“染了金色頭發(fā)”的女孩兒,但村里卻有他喜歡過的米娜,文中那份對前途的焦慮與無奈,也是他自己生活的真實寫照。

這本文學刊物,在全國也有影響,柳一沙是當時南縣作家中第一個在這本刊物上發(fā)表作品的。收到樣刊的那天晚上,柳一沙對王淑蘭說:“我現(xiàn)在是省級作家了?!?/p>

王淑蘭只有苦笑。寫作投稿這些事她不懂,她只知道下力氣干活能掙來錢,地里打糧食也能掙來錢。

柳一沙也沒奢望王淑蘭能懂這些,等娘兒倆睡著后,他一個人坐在臺燈下,把《江邊的少年》重新讀了一遍。印成鉛字的作品,完全不是寫在稿紙上的感受,能讓人感到文字的莊嚴和神圣,作者也跟著變得高大起來。對于一個業(yè)余作者來說,這是一份巨大的成功,這份成功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希望。

自然,文學圈內(nèi)的朋友對柳一沙也另眼相看了。柳一沙很想借此東風,再上一個臺階。然而畢竟是小圈子,除了幾個文友在意你,別人不會把你當盤菜,哪怕是在王淑蘭眼里,柳一沙還是原來的柳一沙。寫作可以成名,可以掙錢,但眼下的柳一沙還不具備這種能力。

過了半年,生活又回到了原處,仍舊是柴米油鹽醬醋茶,并沒有因為《江邊的少年》的發(fā)表有所改變。除了更加拼命地寫作,柳一沙依舊沒有別的路可走。

這天深夜,王淑蘭醒來,發(fā)現(xiàn)樓上燈光還亮著,又上去催他睡覺。這不是王淑蘭第一回深夜催他,每次催他,他從不回話,也不理睬她。多數(shù)情況下,看他不吭聲,她就走了??蛇@次王淑蘭沒完沒了:“省點兒力氣吧,不要作家當不成,還把身體搞垮了?!?/p>

此時,柳一沙剛剛完成一個短篇小說,正興奮著,想找個人談談,消化一下激情,于是就讓王淑蘭坐在身邊,給她講小說內(nèi)容。他說得很激動,王淑蘭卻聽得寡味,連連打哈欠,不等他講完,王淑蘭實在忍不住了:“困死了,我先下樓睡覺去了?!?/p>

王淑蘭踢踢踏踏下樓了,柳一沙坐在那里發(fā)呆。妻子不懂文學,也就不懂他此時的這份心境。如果米娜在身邊就好了。自從她結婚后,他們就再沒見過面,也不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很多個夜晚,臨睡前他都期待能夢到米娜,可惜,一次也沒有。

柳一沙每天埋頭寫作,很少打理農(nóng)活兒,地里的事,全靠妻子一個人泥里水里折騰。盡管她拼命下苦力,也就是勉強過活,每年連土地稅都交不上,沒辦法,只能跟朋友借。

說到借錢,有一個人物就該出場了。他叫王佳亮,比柳一沙年長十一歲,跟柳一沙一個村,曾經(jīng)是生產(chǎn)隊記工分的會計。小時候,柳一沙喜歡讀書,但家里窮,父母怕耗費燈油,吃飯都是黑著燈。因為點燈看課外書,柳一沙經(jīng)常挨父母的責罵。王佳亮知道后,就讓柳一沙去他家看書。王佳亮自己也喜歡看書,平時說話跟一般農(nóng)民不一樣,經(jīng)常蹦出一些新鮮詞匯。柳一沙結婚后,不喜歡下農(nóng)田,怕父母和妻子嘮叨,經(jīng)常躲在王佳亮家寫作。很多人都嘲笑柳一沙不務正業(yè),只有王佳亮堅定地支持他。

王佳亮離婚后,跟岳父岳母家斷了聯(lián)系,兒子既沒有舅舅又沒有姨了,就讓兒子認柳一沙做舅舅。這樣一來,兩人的關系更密切了。

王佳亮腦子比較靈活,很早就到外面打工掙錢,經(jīng)濟條件比較好。柳一沙找他借錢,王佳亮每次都不會拒絕。不僅因為柳一沙是自己兒子的“舅舅”,更主要的是他覺得柳一沙有才華,早晚有一天會飛黃騰達。然而,今天借錢交土地稅,明天借錢給孩子買藥,借的次數(shù)多了,拖欠的時間久了,王佳亮也難免有意見。

柳一沙女兒三歲時,又去醫(yī)院做了一次檢查,醫(yī)生說可以做手術了,費用大約五千塊。對于柳一沙來說,這是一筆巨款,他只能再次去找王佳亮。

王佳亮的弟弟在上海做生意,他去上海跟著弟弟打工,兩三個月才回老家一次,柳一沙找他也不容易。這天,柳一沙得知王佳亮回來了,趕忙上門求助。這一次,王佳亮直白地表露出不耐煩的情緒:“你這樣借來借去,什么時候是個頭兒?”

柳一沙臉一紅,遮遮掩掩地拿出了發(fā)表他的小說《江邊的少年》的文學刊物給王佳亮看,王佳亮的態(tài)度才緩和下來?!安贿^,五千塊錢不是小數(shù)目,我也沒有呀。”王佳亮想了想,忽然壓低聲音,“桐樹鎮(zhèn)那邊有錢的老板很多,我們可以去敲一杠子,至少弄個三五萬?!?/p>

王佳亮在桐樹鎮(zhèn)打了兩年工,見過太多有錢的老板。桐樹鎮(zhèn)被譽為“中國童裝城”,其時每年有五六億件童裝從這里發(fā)往全國各地,是私營經(jīng)濟的熱土,很多人揣著夢想到這里淘金。王佳亮告訴柳一沙,買家跟店家交易時,都是用成捆的現(xiàn)金,逮住機會,一次就夠了。

“怎么能去搶呢!”柳一沙心里哆嗦了一下,慌忙搖頭。

一路慌慌張張回到家,柳一沙的心還是跳得咚咚響,腦子里像潑了漿糊一樣亂作一團,眼前時而出現(xiàn)成捆的現(xiàn)金,耳邊時而響起警笛的鳴叫。吃飯時,王淑蘭看出他不對勁,問他怎么了。他敷衍說:“沒借到錢,心里不舒服。”

女兒還不懂得大人的煩惱,吃得正香,臉上身上沾了好多米粒。看到爸爸媽媽都瞅自己,她咧開嘴笑起來。柳一沙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把碗一推,站起來就往外走。人家的女兒能漂漂亮亮地活,漂漂亮亮地過日子,為什么我柳一沙的女兒就不配有這些!

王淑蘭沒有問他去哪里,他也沒吭聲,悶頭去了王佳亮家。站在王佳亮家門口,他猶豫了一下,想起女兒天真無邪的笑臉,咬著牙推門進去了。

王佳亮也在吃飯,示意柳一沙自己找凳子坐?!拔揖椭滥銜貋怼_€是那句話,去那里搞個三五萬不成問題,女兒治眼睛的錢不就有了嗎?我是在幫你?!?/p>

王佳亮說得胸有成竹,柳一沙心里逐漸安穩(wěn)下來。別說三五萬了,哪怕有一萬,什么問題都解決了。他眼前又浮現(xiàn)出成捆的現(xiàn)金。從小到大,他就沒親眼見過成捆的現(xiàn)金,這個誘惑對他是致命的。更重要的是,女兒也能過上好日子了!

柳一沙仿佛被迷住了魂魄,以至于后面王佳亮說什么他聽什么。

王佳亮覺得兩個人力量不夠,跟柳一沙說:“你再喊個人一起去。”

這種事可不能讓外人知道。柳一沙想起自己一個遠親表弟,就把他喊上了。柳一沙和表弟連路費都沒有,表弟只好賣了一袋糧食,才有了車票錢。

三個人結伴去了桐樹鎮(zhèn),滿大街尋找“獵物”。魔堡公主街、藍色維尼街……這些街道兩側的門店都展示著五顏六色的童裝,他們像走進了童話世界,看得眼花繚亂。然而,他們在繁華的街道上轉悠了半天,也沒遇見拿著成捆現(xiàn)金交易的老板,實際情況并不像王佳亮說得那么夸張。

街面上沒有機會,他們就去比較大的童裝批發(fā)店撞運氣,可還是一無所獲。時間拖得越長,柳一沙的表弟越是緊張,第二天下午就提出要回家。這種事,只要有一個人退出,行動就必須終止,三人只好返回南縣。

一分錢沒撈回來,還賠進了路費,柳一沙心里很惱火,女兒治病的錢沒著落,恰巧又趕上交公糧,上哪兒找錢?想找王佳亮商量,可王佳亮已經(jīng)到上海打工去了,柳一沙只能給他打電話訴苦。

“你來上海吧?!蓖跫蚜琳f。

柳一沙以為王佳亮拉他去上海打工,然而去了上海才知道,王佳亮想和他再去一次桐樹鎮(zhèn)?!霸俑阋淮危雠鲞\氣?!蓖跫蚜恋难劬镩W爍著狂熱的光芒,仿佛那些錢正在向他們招手。

柳一沙鄭重點頭:“你說搞,就搞!”

1995年11月27日下午,柳一沙和王佳亮乘坐長途車到達桐樹鎮(zhèn),住進了沈記旅館。這家旅館一樓是餐廳,二樓和三樓是客房,客房并不多,總共也就六七間。他們之所以選擇小旅店,當然是圖便宜,更重要的原因,是不需要身份證。

在前臺登記的時候,服務員丁筱問他們是哪里人,王佳亮搶先說:“我們是衢州的。”

聽口音,這兩個人明明不是衢州的呀。丁筱詫異地打量他們,剛想開口問,王佳亮不耐煩地說:“還有飯嗎?我們還沒吃午飯呢?!?/p>

丁筱也就不多問了,趕緊把菜單遞過去。小旅館的住宿費很便宜,主要靠飯菜掙點兒錢。

王佳亮點了一盤辣子雞塊和一盤涼菜,要了一瓶柳一沙最喜歡的古井貢酒,去了二樓203房間。丁筱瞅著他們上樓的背影,尋思他們怎么可能是衢州的,咋聽著像南縣的呢?

203房間有三張床,其中兩張床正對門口豎放著,當中有一張小書桌。另一張床放在門后靠墻邊的位置上,單獨有一個床頭柜。桐廬一位姓毛的商人本來要的是這個靠墻邊的床位,沈老板告訴他,三樓幾個房間的客人都是桐廬人,不如跟樓上一位山東客人交換房間,上去跟同鄉(xiāng)住。姓毛的商人每次到桐樹鎮(zhèn)都住沈記旅館,跟沈老板熟了,聽沈老板這么說,自然樂意。而那位山東客人則搬到了203房間門后靠墻邊的床位。

這看似不經(jīng)意的交換,就像奈何橋的兩頭,把他們兩人的命運劃分出了生與死。

半小時后,飯菜做好了,丁筱端到203房間,順帶著給他們拿了兩個杯子,都是茶杯,一個是玻璃的,一個是白瓷的。丁筱放杯子的時候,特意留心了一下他們的口音,沒錯,就是自己老家的味兒。

王佳亮跟柳一沙喝酒的時候,瞅了同屋的山東客人一眼,客氣地說:“兄弟,一起來唄?!?/p>

山東客人長得很壯實,一米八幾的個頭兒?!爸x謝二位好意,我吃過了,你們喝?!?/p>

不過,都在一個房間,即便不一起喝酒,聊上幾句也是很自然的。王佳亮拐彎抹角打聽到山東客人給桐樹鎮(zhèn)一家童裝廠供原料,這次是來收貨款的。他和柳一沙對視一眼。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山東人身上肯定有錢。

等山東客人出門后,王佳亮把酒杯往床頭柜上一蹾:“省力氣了,不用到處找機會了,就干他!”

柳一沙也興奮起來,拿起酒瓶給兩個杯子倒?jié)M:“成敗在此一舉,干了!”

這樣說的時候,柳一沙仿佛看到女兒的眼睛治好了,變漂亮了,王淑蘭也不再嘮叨自己無能了。他和王佳亮邊喝酒邊策劃行動方案,不知不覺就把一瓶酒喝完了。

當晚相安無事。第二天上午,王佳亮和柳一沙去街上找順手的家伙。兩人轉悠了半天,王佳亮在一家小五金店買了一把鐵榔頭。柳一沙忍不住說:“弄把刀子比畫一下,就把錢詐出來了,買這家伙干啥用?”

“你懂什么?干這種事,槍不如刀,刀不如斧,斧不如錘?!?/p>

柳一沙恍然。在王佳亮面前,他有時覺得自己就是小學生,什么都不懂。按照昨晚的計劃,他們準備趁山東客人睡熟時將他捆綁起來,嘴里塞上毛巾,逼他交出錢財。毛巾是王佳亮帶來的,尼龍繩是就地取材,從破漁網(wǎng)上拽下來的。

的確,柳一沙起初并沒想殺人,但事態(tài)的發(fā)展又是他無法掌控的。從他下決心和王佳亮合伙作案的那一刻,結局似乎已經(jīng)注定。

在街上晃悠到下午兩三點鐘,柳一沙和王佳亮回到了沈記旅館。推門進屋,看到房間內(nèi)有兩個警察。柳一沙嚇了一跳,心想還沒動手,怎么就招來警察了?他看了看王佳亮,王佳亮卻像沒事人一樣跟警察打招呼,殷勤地遞上香煙,警察拒絕了。不過,他們同時也了解到,原來警察是來抓賭的。上午,三樓幾個桐廬商人打紙牌賭博被人舉報了,派出所民警來處理,203房間客人都不在,就臨時用來訊問了。

一個警察問話,另一個警察做筆錄,其間,沈老板和老板娘也進屋來打探情況。王佳亮坐在床邊旁觀,偶爾還跟警察聊幾句。再次遞上香煙,這回警察沒拒絕,同時也拿出自己的香煙請他抽,屋子里一時煙霧繚繞。

柳一沙就不那么淡定了,面對警察,他老是感覺心慌,在床上半躺半靠假寐。警察做完筆錄離去時,已經(jīng)下午四五點鐘了。王佳亮看了柳一沙一眼,知道他沒睡著,可還是問了句:“睡著了?”

柳一沙睜了一下眼睛,又閉上了,沒有接話。距離動手的時間越近,他越不安。

傍晚時分,山東客人回來了,大概走了不少路,看起來很疲憊,進屋就一頭倒在床上。王佳亮給柳一沙使了個眼色,柳一沙就跟他聊起了天,問他是山東哪里人。在魯迅文學院的時候,有位女同學跟山東客人是一個地方的,講過一些家鄉(xiāng)的風土人情,柳一沙隨口一說,山東客人立刻對他另眼相看,甚至把自己老家的地址和電話都告訴了他,請他有機會去玩。

山東客人的豪爽和真誠,讓柳一沙挺感動,覺得不應該對他下手。趁著山東客人去衛(wèi)生間的空當兒,他悄悄對王佳亮說:“算了,換個人吧?!?/p>

王佳亮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沒有回答。柳一沙跟山東客人聊到11點多,山東客人實在困了,又去了一趟廁所,回來關燈上床休息。

黑暗中,柳一沙和王佳亮都睜著眼耗時間,等待山東客人進入夢鄉(xiāng)。半小時后,山東客人打起了呼嚕。柳一沙半坐起身看王佳亮,王佳亮擺擺手,指了指樓上,意思是時機不到,樓上還有說話走動的聲音。柳一沙又躺下了。

兩個人本是躺在床上裝睡,柳一沙竟然真的睡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他被王佳亮推醒。懵懂中,看到昏暗中王佳亮手握鐵榔頭,滿臉殺氣,他一時搞不清自己身在何處。直到王佳亮輕手輕腳走到山東客人的床頭,掄起榔頭毫不猶豫地砸向對方頭部,他才猛然清醒過來!他們在搞錢,他要給女兒治眼睛!他要帶給她好日子,城里孩子過的那種日子!

王佳亮手中的榔頭砸在山東客人頭上,一下,又一下。山東客人沉悶地哼一聲,身體猛烈地抽搐起來。柳一沙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沖到了腦袋里,兩個太陽穴突突地跳。緊接著,王佳亮把榔頭遞到他手里,他慌張得不知該如何是好。王佳亮在他耳邊厲聲說:“莫遲疑,搞錢要緊!”

“錢”這個字現(xiàn)在變成了榔頭,從柳一沙的耳朵錘進了心里,讓他變得鐵石心腸。他一咬牙,掄起榔頭,目光中滿是因恐懼而生出的憤恨??吹缴綎|客人徹底不動了,這種憤恨轉化為了興奮——掌控他人生命的興奮,還有對近在咫尺的成捆鈔票的興奮。

很多年過去了,柳一沙經(jīng)常想起這一幕,想起王佳亮在他耳邊說的“莫遲疑,搞錢要緊”。他覺得這句話就是“蠱”,瞬間激發(fā)出了他內(nèi)心深處因貧窮而生出的“惡”,這“惡”讓他變成了魔鬼,張開獠牙,瞬間吞噬了一條活生生的性命。

柳一沙扔下手中的榔頭,跟王佳亮一起瘋狂地翻找山東客人的衣服和手提包。這一刻,他們忘掉了律法,甚至忘掉了恐懼,腦海里只剩下對金錢的貪婪??蛇@個血腥的晚上注定一無所獲,他們只從山東客人的衣服里找到十五塊錢。

判斷失誤??粗鴳K烈的現(xiàn)場,兩人面面相覷。山東客人已經(jīng)去廠家取款了,怎么才這點兒錢?既然手上已經(jīng)沾了血,就拿著這十五塊錢逃走也太虧了。王佳亮掏出事先準備好的尼龍繩丟給柳一沙,快速出門。柳一沙心領神會,在門后躲了起來。

他們房間的斜對面就是沈老板住的房間,王佳亮過去敲響了房門?!袄习澹覀冏吡?,結賬?!?/p>

柳一沙雙手扯緊了墨綠色的尼龍繩,專注地傾聽外面的動靜。沈老板屋內(nèi)傳來響動,片刻,門開了,沈老板晃著肥胖的身子走了出來。樓道里光線昏暗,王佳亮示意沈老板到他住的房間結賬。

睡意蒙眬的沈老板走在王佳亮前面,剛剛進入203,柳一沙兩手扯著繩子撲了上去。沈老板意識到不對頭,轉身要跑,被王佳亮斷了退路。柳一沙用尼龍繩勒住沈老板的脖子,把他摁倒在床上。這本是設計好對付山東客人的辦法,卻用在沈老板身上了。

沈老板看到山東客人的尸體,頓時魂飛魄散:“別……別動手,有事好好商量……”

王佳亮一聲低喝:“別出聲,出聲弄死你!錢放在哪兒?”

沈老板渾身哆嗦:“我兒子每天晚上來旅館取現(xiàn)金,旅館里真的沒錢……”

話音未落,王佳亮就把毛巾塞進他嘴里,用拳頭瘋狂擊打他的頭部??刹还茉趺礆?,沈老板就是說沒錢。王佳亮打累了,坐在床上喘粗氣。看著只有出氣沒有進氣的沈老板,悔恨和慌亂涌上了柳一沙的心頭,錢沒拿到,事情卻越搞越大了。

聽著沈老板若有若無的呻吟,兩人都意識到?jīng)]退路了。事已至此,他倆的行動已經(jīng)不受大腦控制,像失控的列車沖向深淵。王佳亮扯住沈老板脖子上的尼龍繩,沖柳一沙努努嘴,柳一沙忙拽住尼龍繩的另一端,兩人同時用力,直到沈老板徹底不動了,他們才松開手。

沈老板手腕上的表、手指上的金戒指,都被王佳亮擼了下來。但這點兒收獲遠遠不能讓他們滿足。“一不做二不休!”王佳亮丟下這句話,抓起鐵榔頭沖出門去。柳一沙愣了一下,緊隨其后。

沈老板的屋子亮起了燈光,老板娘大概聽到了動靜,想起身去看一眼,剛坐起來,王佳亮就拎著榔頭沖進來了。她還沒來得及喊出聲,被王佳亮一榔頭敲死在床上。王佳亮隨手把榔頭遞給柳一沙,騰出手翻箱倒柜尋找錢財。

就在這時候,老板娘的被窩里忽然探出一個腦袋。神經(jīng)緊繃的柳一沙想都沒想,上去就是一榔頭,速度之快,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待他看清倒在老板娘身上的居然是個十一二歲的男孩兒,頓時目瞪口呆。榔頭敲在男孩兒的頭上,就像敲在一個柚子上。從此,這種感覺一直糾纏著他……

柳一沙和王佳亮翻找了半天,只找到一百塊錢,算上從山東客人身上搜出的十五塊錢,他們殺了四個人,總共得到一百一十五塊錢、一枚金戒指和一塊手表。

王佳亮氣喘吁吁地掏出一支煙遞給柳一沙,柳一沙沒接,他有點兒走神了。錢呢?錢在哪里?做下這么大的事,竟然沒搞到錢,難道女兒的眼睛沒救了嗎?為了平復情緒,他抓起桌上一個蘋果使勁兒啃了幾口。

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吃東西?王佳亮拽了他一把:“還吃,快走吧!”

柳一沙嘆了口氣,也只能這樣了,夜長夢多,再折騰下去,恐怕真走不了了。他扔掉蘋果,和王佳亮一起,趁著夜色從旅館后門倉惶離去……

(未完待續(xù))

四会市| 花垣县| 同江市| 赤峰市| 昔阳县| 策勒县| 亚东县| 民权县| 东港市| 怀集县| 关岭| 柳州市| 佛学| 尤溪县| 镇远县| 偏关县| 杨浦区| 云浮市| 彝良县| 南投市| 衡水市| 航空| 海林市| 阜阳市| 山西省| 喀喇沁旗| 周口市| 葫芦岛市| 古丈县| 保康县| 寻乌县| 吴桥县| 奇台县| 衡阳市| 娄烦县| 慈利县| 佳木斯市| 娄底市| 那坡县| 当雄县| 龙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