楸立
將近午夜時分,一輛警車閃著警燈開進了院子,一名老警察出了值班室,把大門關好,招呼大家抓緊睡覺。出警回來的警員們打著哈欠,嘴里說著但愿睡個好覺的話,進了宿舍。電視里正播著法治新聞:“……開展掃黑除惡專項斗爭,對于保障人民安居樂業(yè)、社會安定有序、國家長治久安,具有十分重大的意義?!?/p>
宿舍的燈滅了,老警察打了個哈欠,繼續(xù)值守著。窗外的城市,寂靜一片。
咣!咣!兩個震天響的炮仗在地毯廠家屬院劉橫子家當院炸了開來,木窗上的
玻璃嘩啦一聲,震得稀碎,晾衣架上女主人齊敏的粉色內褲以及蕾絲乳罩在硝煙中跌落塵埃。炸點處于家屬院的核心位置,又值深夜,九十六家住戶都在突如其來的爆炸聲中驚醒,左鄰右舍更是受到波及。
劉橫子家北排胡同第一家是莊寶安家,自打張貼出拆遷通知,這二十多天,莊寶安就沒睡過一天踏實覺、吃過一口舒心飯,他常常在半夢半醒中被炮仗炸醒。莊寶安用腳丫子也能想出這準是四海公司那些負責拆遷的小子們干的,昨天晚上是祥子家,今天是橫子家,明天該誰家了?
“大家都出來呀!出來看看呀!”齊敏站在自家門口大聲咆哮,撕心裂肺,捶胸頓足……莊寶安沒有聽到有誰打開門出去。十來分鐘后,終于聽到劉橫子的酒肉朋友吳二黑咋咋呼呼地從院里跑出去,說著殺七個宰八個等仗義沒邊的狠話。其他人則像莊寶安一樣窩在自家屋里,心里雖萬分同情,耳朵里卻只當什么都沒聽見。
“都不出來是吧,就我家橫子給大家出頭扛事兒。好吧,天一大亮,我們就簽字。你們現(xiàn)在當縮頭王八,就等著讓人禍害吧!”伴隨著齊敏的叫罵聲,劉橫子拿著菜刀四處尋找扔炮仗的人未果,只好氣呼呼地站在院子里聽媳婦罵街。吳二黑說:“橫子,咱報警吧!”
“沒用,昨天祥子報了,派出所問了個筆錄就回來了,沒有下文。”
“早都串通好了,誰管咱老百姓死活?”齊敏彎腰去撿地上的衣服。
莊寶安其實挺佩服劉橫子一家,尤其齊敏這個潑辣娘們兒。地毯廠家屬院九十多戶,能寫能唱的有,但能夠和拆遷公司對陣的沒有幾個,還就是橫子兩口子。其他的別說罵街了,就是和別人吵架、說大話的都沒有,全和自己一樣,笨嘴拙舌,膽小怕事。大家推舉劉橫子當拆遷戶代表,也是基于他們夫妻倆豪橫的性格。
莊寶安在屋里轉了兩圈,想著自己該不該出去聲援一下,但轉念一想,萬一黑影里藏著人呢,把自己記下來那不就麻煩了。據(jù)說,那些小痞子們身上都背著案子,做事手黑,保不齊沖出來給你幾刀,那可就壞了!莊寶安不敢往深里想,他返回到床上準備繼續(xù)睡覺,又沒有一點兒困意。遂起身推開兒子的房門,見床板上空蕩蕩的——兒子又一宿沒有回家。
天說亮就亮了,莊寶安戴上口罩,輕手輕腳地打開大門,抻脖兒瞅了瞅胡同口兩邊,看有沒有什么陌生人,又瞧大門上有沒有其他痕跡。前天早晨吳二黑家大門上被貼了喪紙,門口被放了花圈,還有幾家的大門被刀子劃了個亂七八糟。
莊寶安小心翼翼地把門鎖好,謹慎地走出胡同,用兩眼的余光警惕著周圍。上班的地方離著家也就五百米的距離,莊寶安幾乎是在小跑兒,直到登上了單位門口的臺階,他才長出了口氣。
“吃早點了嗎?”搭檔胡木手捏著油條,正喝著豆?jié){。
“哦,吃了,”莊寶安回答得漫不經(jīng)心,一想又忙說,“沒吃?!?/p>
“我看你一宿沒睡好吧?”
“橫子家被扔炮仗了?!?/p>
“操,報警呀!”
“報過,公安去了也就是走個過場,不頂用?!?/p>
莊寶安邊說邊捏了根胡木手邊的油條,幾口就吞進了肚子。他端起暖壺發(fā)現(xiàn)里面沒水了,忙出去打水。到了飲水機那里,見到負責審批戶籍的輔警羅子拎著水壺過來。莊寶安讓了下身,說:“你先打?!?/p>
羅子“嗯”一聲,也沒見外。
莊寶安問道:“羅子,問你們隊長了嗎?還要臨時工不?”
羅子說:“莊叔,說了。隊長說暫時不要,開不出工資來。你不如找關系去交警隊,那邊缺人?!?/p>
莊寶安回到保安室,胡木已經(jīng)吃完,告訴他:“剛才電話響了兩遍,都是拆遷公司的,保準兒又是找你簽字的。”
莊寶安一臉愁云,真不知該怎么處理。他想簽字,可是又沒有幾戶簽的。他要簽了,家屬院的業(yè)主全得恨死他。
“差不多就簽了!改造后住進樓房,挺好的事兒?!?/p>
“誰不知道是好事兒,可就陳四海那公司……中行后面那片,三十多畝地,到現(xiàn)在,四年了,都沒見蓋。住戶里都有老死的了,也沒住進去,現(xiàn)在他們又想改造我們這里,誰敢和他們簽呀?
“這也真是夠操蛋的?!焙緫偷?。
莊寶安繼續(xù)說:“他們再給我打電話,咱惹不起躲得起。過兩天我告?zhèn)€長假,出門躲躲。我人不在,字簽不了,他們不能把我的房子扒了吧!”
莊寶安才說完,電話又響了。
胡木瞥眼一瞧:“得,又來了。你自己接吧!”
莊寶安不想讓胡木鄙視,拿過電話后一本正經(jīng)地說:“你們干什么呀?一早晨打了幾回了?”
電話那頭說:“你要簽字就省得我們打了,我們馬上去找你?!?/p>
“不必了,我那天見陳總了,我說了,我不打頭,也不落后,有兩家簽的我就簽。你們也甭來?!?/p>
“百分之九十的住戶都同意了,就差你們幾戶了?!?/p>
“誰呀?誰家簽了,你們給我看看合同,看了合同我就簽?!?/p>
“那個能給你看嗎?”
“那說明還是沒簽,你們先找別家吧。你們過來也找不到我?!鼻f寶安按下電話。
十點左右,劉橫子給他打過電話,讓他下午兩點去他家開會,商量怎么和開發(fā)公司談判,不能總被動挨打。
一聽這個,莊寶安就怵頭,他對劉橫子說:“今天就我一個人當班,回不去,你們怎么說我怎么辦?!?/p>
劉橫子在電話那頭罵罵咧咧:“寶安哥,你們要都這樣,我可真就自己顧自己了。都不出頭,讓拆遷那伙人挨個兒收拾了,吃虧的是你們自己。實話告訴你吧,我和陳四海那邊多少沾點兒親帶點兒故,我外甥女婿是他親嬸的侄孫子。我要不在你們前面擋著,就你們,早讓他們欺負得怎么說就怎么應了?!?/p>
莊寶安讓劉橫子說得臉冒熱汗,無言以對。但他估摸劉橫子不會放棄領頭人的身份,他家兩處宅基,有一處沒辦宅基證。拆遷補償協(xié)議上沒有證的只給地表建筑的補償,劉橫子當然不同意,他要為自己爭取更多的利益,當著代表就握著話語權,劉橫子算計得來這個明白賬。
下午三點來鐘,吳二黑拿著聯(lián)名信找莊寶安,內容是橫子找記者寫的,落款處全是家屬院業(yè)主簽的字、摁的紅手印。二黑說:“寶安哥,咱們明早八點準時去胡同口集合,一起去縣政府,要求縣里為咱們下崗職工主持公道?!?/p>
莊寶安猶豫再三才簽了字摁了手印,吳二黑又叮囑他:“明天八點準時哦?!?/p>
莊寶安目送吳二黑下了臺階,這時,他看到馬路對面停著的黑色越野車上下來三個文身的小子,其中兩個迎上吳二黑,另一個沖上臺階,直奔他而來。
那兩個小子對著吳二黑比比畫畫的,吳二黑想躲開,他們就在前面橫著身子,不讓他過去,還時不時用肩膀頂他一下,吳二黑忙掏出手機撥打110。
跑過來的那人上了臺階,徑直走到保安室門口。莊寶安假裝拿了個笤帚掃地,對方一腳跨了進來。
“姓吳的找你干啥?”來人東北口音,說話特別沖。
“他找我,關你什么事兒?”莊寶安彎著腰對那小子說。
“晚上炮仗響,你們都聽到了吧?麻利簽字,不簽字的,后面還有更大的事兒?!?/p>
“還有多大的事兒呀?炮仗是你放的?”莊寶安清楚,這小子暫時不敢把他怎么樣。
對方目露兇光:“我說你……順順當當?shù)睾炞?,啥事兒沒有。不簽字,小心胳膊腿!”
“你們來吧!愿意怎么來就怎么來,不行就弄死我唄!”莊寶安其實心里已經(jīng)發(fā)顫了,但面子上不能示弱。
外面響起警車鳴笛的聲音,對方后撤幾步,扭頭威脅道:“我告訴你,七天內去公司簽字,七天之后,你不簽,你兒子和你的胳膊腿就當心了?!?/p>
莊寶安聽到這小子竟然用兒子來威脅自己,手里拿著笤帚氣得發(fā)抖。胡木正巧回來了,看到那小子的背影,說:“他們來了?”
“嗯。”
“你干嗎害怕呀?讓他拿刀砍你,能砍死你不?砍不死訛他王八蛋?!?/p>
莊寶安其實早就看到胡木在樓梯口那兒閃了一下,就像昨天晚上自己一樣。這年頭兒,誰都不愿意沾事兒,也甭埋怨別人。
警車來了,那幾個文身的早開車溜了。兩名警察下車找報警的人,吳二黑走過去說:“是我報的警。那幾個東北小子想打我,見你們來了,就開著吉普車往南邊跑了?!?/p>
一名警察問:“知道對方是什么人嗎?“
吳二黑說:“開發(fā)公司負責拆遷的。“
警察一聽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說:“有事兒再打電話吧!”然后上了車。
吳二黑問:“你們不去追他們嗎?”
“沒打沒罵的,追上了有意義嗎?”警察反問。
瞅著剛發(fā)生的一切,莊寶安對胡木說:“七天時間。不簽就要我們的胳膊腿。”他現(xiàn)在需要放松緊張的神經(jīng),哪怕和別人說說話也好。他有意說給胡木聽,胡木卻沒有像以前那樣寬慰他,嘴里只是“嗯嗯”了兩聲。
莊寶安無奈地把目光放向遠處,發(fā)現(xiàn)十字路口停著一輛小轎車,車上的人正注視著自己,此刻正緩緩地升上車窗。莊寶安想,那沒準兒也是四海公司的人。
莊寶安的房子是在地毯廠上班時和老婆共同分的,住了將近三十年。老伴兒病逝后,莊寶安成了鰥夫。兒子大專畢業(yè)后找不到事做,天天在外面晃蕩。鰥夫管不了孩子,既沒有嘴勁兒也沒有管兒子的實力,讓其他人鄙視倒沒什么,讓兒子鄙視那真是個要命的大問題。莊寶安想不出什么辦法來獲得兒子對自己的尊重,他現(xiàn)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房子拆遷,改造升級。這片地兒,今天這里成立個拆遷工作小組,明天那里成立個拆遷辦事處;今天這撥人給你談,明天那撥人拿著協(xié)議找你簽字,弄了幾年都弄不成。莊寶安沒有什么奢望,當然,他也想一平米多換些地方,比如1∶11,1∶12,或者更多些。誰不愿意多換點兒平米。讓我同意簽字?大家同意我就同意。莊寶安老實但不是糊涂人,這個社會上有太多不情愿又必須去做的事情。十多天前,莊寶安在辦事大廳里碰到開發(fā)公司老板陳四海,他縮著脖子弓著腰,一副潦倒狀地跑到陳四海跟前,說:“陳總,聽說您的公司開發(fā)我們那片,好事兒,好事兒。”陳四海一開始以為遇到個神經(jīng)不正常的保安,后來才明白是拆遷戶,馬上變得和顏悅色了,在大廳里就和莊寶安入了戲。陳四海的人生經(jīng)歷比電影主角還狗血傳奇,他原本就是個當?shù)氐幕旎靸?,混來混去都是在渾水里撈金,從建廁所到建萬丈高樓,從街頭拎著砍刀到手里拎著“大哥大”,一番拼殺下來,直接把自己洗成了人大代表、明星老總。在大庭廣眾之下,陳四海用非常正式而又和藹的語氣與不期而至的拆遷戶交流。莊寶安當時覺得,陳四海這樣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在眾目睽睽下和自己說幾句話,實屬是給了他莫大的面子。
莊寶安傍晚下班剛進家門,就聽到外面有人拍門的聲音:“寶安哥,寶安哥?!?/p>
“來了,來了?!鼻f寶安聽出來是劉橫子,忙打開大門。
“怎么還插門呀?”劉橫子滿臉不痛快。
“我家小子晚上不回來,所以提前把門插好了。你進屋?!?/p>
“寶安哥,今天下午讓你開會你沒來。二黑通知你了吧,明天八點咱準時集合,一起去縣政府,誰不去誰那個,都是大老爺們兒,誰也別落后?!?/p>
“沒問題,沒問題。”莊寶安挺了下腰板。
劉橫子臉色好看了些,又說:“我從省里找了記者過來,到時候大家都說說——往我家和祥子家扔大雷子、給二黑家糊喪紙放花圈,再就是,秦師傅的車胎被扎了……這些都說給記者聽聽。全是那種下三爛的事兒,可惡至極。”
“嗯呢,膈應咱們。今天還去我那里了,說限期七天,不簽字就卸了咱們的胳膊腿?!鼻f寶安說這些也是想讓劉橫子知道,自己并沒有置身事外,而是同樣受到敵人的騷擾與攻擊。
“他們嚇唬誰呢?看到?jīng)],我連案都不報,就看他們到底想怎么玩。惹大了,老子面對面地和他們單挑,明兒見吧!”劉橫子歪著嘴回家去了。
“嚇唬人不假?!崩锨f隨聲附和,瞧著劉橫子的背影,又唯恐別人聽到,趕忙退回屋里,關上大門。
莊寶安又一宿沒睡踏實,他尋思明天會是怎么個狀況,上訪游行可不是鬧著玩的,拆遷的這些家伙們能罷手嗎?只會變本加厲來對付你。想著想著,聽到吳二黑外面砸門喊集合,拉開窗簾,已經(jīng)天光大亮了。
莊寶安應了聲,簡單地熱了熱米飯,隨便扒拉幾口,換了身便裝就出去了。街口人還真不少,劉橫子正站在人群中央說著什么,手里拿著大家簽好字的聯(lián)名信。
“還有哪戶沒有簽字?趕緊簽上?!?/p>
有人喊:“王芬大姐沒有簽,這不,剛來?!?/p>
莊寶安已兩三年沒看到王芬大姐了,她退休后就搬到鄉(xiāng)下住了。人雖然離開了,但只要誰家有紅白事她準到。去年,她做膝關節(jié)手術時,莊寶安打過一次電話問候。
王芬是讓兒子開面包車送自己過來的。她的三間房租給了遠房親戚,最近親戚總被開發(fā)商騷擾,也沒法兒再住下去。拆遷的騷擾租房的,租房的就去找房東王芬,弄得她也心神不寧。
王芬說:“橫子,我簽。咱自己的家,自己都做不了主了?我這個省勞模還住不了我自己的房子了?你們有事兒就往我這老婆子身上推,他們不是說限期七天嗎,讓他們來輛鏟車,從我身上軋過去吧?!?/p>
劉橫子豎起大拇指說:“就得都像王芬大姐這氣勢,這勁頭!寶安哥,你光棍一個,還怕什么呀?”
莊寶安滿臉通紅,解釋道:“看你說的,我該來就來,不給人拉后腿。是不是,王姐?”
王芬說:“寶安是老實人,甭激他。橫子,你怎么說大家就怎么辦?!?/p>
劉橫子大手一揮,道:“走,咱們走著去縣政府。二黑,把橫幅拉開?!?/p>
吳二黑和劉橫子拉著橫幅,喊著口號:“請縣領導主持公道,給我們老廠職工一條活路!嚴懲犯罪分子!打倒黑惡勢力!”
王芬說:“橫子,這樣不行,不可以的!不是去見領導嗎?游行示威可不成?!钡穆曇舯灰焕烁哌^一浪的口號聲給淹沒了。
警車拉著警笛從后面趕過來,在離縣委大院二十米的地方停下后拉起了一道警戒線。
莊寶安看到警車上下來的正是昨天下午出警的那兩名警察,其中一位年紀稍大的警察擰著眉頭,揮手示意人們停下。年輕警察則抿著嘴,上來就奪吳二黑手里的橫幅。
吳二黑大叫道:“你們穿著這身衣裳,該給老百姓辦些人事兒,有本事去抓那些砸我們玻璃的、往我們院里扔炮仗的呀,到這里來跟我們耍什么威風?”
“干嗎,你們干嗎?憑什么搶我們的東西?”劉橫子起著哄。
年輕警察氣呼呼地制止道:“你們這是非法游行,不聽話就拘了你們?!?/p>
“哎,快來,快來呀,都過來。這個警察說,要拘了咱們,大家伙快過來?!眲M子叫嚷開來。人們正愁找不到個撒氣的人,一聽劉橫子的喊聲全都擁過來。秦師傅和兩名七十多歲的老住戶圍住年輕警察,跟著起哄:“來,拘我,拘我,我死公安局去正好。”
這下年輕警察給弄得手忙腳亂,嘴里說不出話來。老警察見勢擠進人群,伸出胳膊攔住大家,喊道:“各位,各位,都別急,別急成不?聽我的,你們先把這個橫幅收起來,我們負責聯(lián)系縣里的領導。要是我們聯(lián)系不了,或者你們認為領導答復得不好,你們再繼續(xù),行不行?”
王芬覺得老警察的話在理,便說:“這個公安干部說得對,咱們也不要太激動。”
劉橫子說:“行,行,你說怎么聯(lián)系縣里吧?”
老警察拽過年輕警察,小聲嘀咕了幾句,然后走過來對大伙兒說:“你們把材料給我,我現(xiàn)在就想辦法聯(lián)系縣里領導?!?/p>
“不給他,給他也解決不了。”吳二黑說。
老警察說:“你不給我我怎么聯(lián)系呀?你們放心,我人就在這兒,跑不了。”
王芬拉著對方的警服,懇切地說:“大兄弟,我們就信你了。給你這個材料,我們只要縣領導接見我們?!?/p>
“大姐,您放一百個心,縣領導怎么答復我管不了,但我肯定負責聯(lián)系到位。”
劉橫子把聯(lián)名信交給老警察,后者掏出手機撥打電話。年輕警察黑著臉閃過一旁,對其他人說:“讓他們都到路邊?!?/p>
剩下的輔警開始做動員:“都去路邊,去路邊?!?/p>
劉橫子說:“我們不去,就在這兒。”
“你怎么這么橫呀!”年輕警察有點兒受不了劉橫子的態(tài)度。
劉橫子把橫幅扔給吳二黑,說:“我就這么橫,你想怎么著呀?”
這時,聯(lián)系領導的老警察走了過來,用手摁著劉橫子的肩膀,勸解道:“你說你,到路邊去不就得了?!?/p>
劉橫子也不想和警察對著干,見老警察的態(tài)度還算善意,借坡下驢就領著大伙兒上了人行道。
王芬走到年輕警察面前,語重心長地說:“小伙子,你這個態(tài)度也不合適。凡事都有個分寸,對付手無寸鐵的群眾,你這個態(tài)度是不妥的?!?/p>
年輕警察委屈地說:“阿姨,我也是為了你們好。我們干的是工作,不是受氣來了?!?/p>
王芬說:“你阿姨我是老黨員了,看,這是我的勞模獎章?!蓖醴覐亩道锩鲆幻丢務?。莊寶安知道,那是1972年王芬被評為全省勞動模范時頒發(fā)的。那時候,誰不知道縣地毯廠巾幗模范王芬呀,不僅受到了省長、部長的接見,還去地區(qū)去省里做過報告,多風光呀!
年輕警察的語氣緩和了些,摸了一下王芬的獎章,說:“阿姨,我也挺理解你們的,但你們游行、喊口號是違法的。”
“違法?!我們也不愿意,可我們是弱勢群體呀,誰給我們主持公道?報案,你們公安也破不了?,F(xiàn)在,我們房子住不了,天天被人跟蹤騷擾,誰來保障我們的權利?我們最起碼的生存權都沒人保障了。”王芬說完嘆了口氣,扭頭正好看到一旁的莊寶安,像突然想起來什么似的,“小莊呀,我那個表妹回話了,是時候考慮考慮自己的幸福了。這不,昨天給我打了電話,說愿意和你見見?!甭牭竭@個消息,莊寶安心里喜滋滋的,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王芬接著說:“你要和我表妹成了,那真是不錯的。你人孤單,家里得有個女人拾掇,而她呢,也有個男人,省得日后沒有依靠?!?/p>
莊寶安真的很感謝王芬,這么多年了,王芬始終對他很好,還把表妹介紹給他,給他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第二春的機會。
王芬告訴他:“表妹前幾天還特意去了趟辦事大廳,問我你是哪個保安呢。她說,那里面站著四五個保安,有個酒糟鼻的,還有個謝頂?shù)?,其他幾個長得都差不多。我說你不酒糟鼻也不謝頂,就是人老相點兒,一看就是踏實人?!?/p>
“嗯,嗯,那個酒糟鼻的叫趙金茂,謝頂?shù)慕泻荆窃蹅儚S劉章二姑家的表弟?!?/p>
“劉庫管的表弟呀?”王芬感到不可思議。
二人聊得正起勁時,老警察放下電話,走過來對他們說:“大家現(xiàn)在去信訪接待室,陳縣長接見你們?!?/p>
“走走,全部開路,去信訪那里?!眲M子指揮著大家。
“你們都去,領導聽誰的?選幾個代表吧,三位就行?!?/p>
莊寶安提議讓劉橫子和王芬?guī)ь^,再選個老練人一起。劉橫子拉過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說:“他去,劉庫管的侄子。”
劉庫管的侄子向大家點著頭:“嗯,嗯,我是。喊我老劉就行?!?/p>
莊寶安心想,這哪里飛來的劉庫管的侄子呀?這個人看著面相跟劉庫管沾不上一點兒邊,倒像個電視里的奸臣。
就這樣,劉橫子、王芬,還有那個劉庫管的侄子,三人一起去了信訪室。臨走時,劉橫子對吳二黑說:“你守在這里,中午用咱們的集資款買盒飯,我們不出來,大家可不能散?!?/p>
吳二黑點了點頭,說:“明白?!?/p>
莊寶安在馬路牙子上坐了下來。胡木剛給他發(fā)的信息,下午上邊要來人檢查,能上班的必須到崗待命。聽說,不知道哪個吃飽撐的領導向保安公司反映人員總是缺勤的事兒了。
莊寶安心想,一個站門的崗位,還明察暗訪;一月兩千塊錢剛夠打壺醋的,還要求這么嚴。拆遷這個事情落定了就不干了,重新找個地方,哪怕累些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萬一和王芬的表妹成了,自己也不能這么干耗著過日子。
正想著,旁邊有人喊他:“哥,有火嗎?”
莊寶安抬頭一瞅,是那個老警察。他掏出打火機想站起來,老警察卻蹲下了身子,任莊寶安給他點著了煙。
“我看你挺面熟?!崩暇煺f。
“確實,咱倆見過?!鼻f寶安肯定地說。
“怎么稱呼?”
“莊寶安。”
“名字也耳熟,寶安當保安,這個好?!崩暇炜戳搜矍f寶安穿的制服,說道。
“好什么呀,誰都能干的差事兒。”莊寶安自我揶揄地說。
“哦。老莊,你在地毯廠住了多少年了?”
“三十四年了,最老的一批?!?/p>
“拆遷是好事兒?!?/p>
“好事兒,可不是這么拆法兒?!?/p>
“呵呵?!本旄尚α藥茁?。
“對了,我咨詢下你們警察,要是拆遷那幫人晚上闖進我們家,我們?yōu)榱俗孕l(wèi),把他們弄死了怎么辦?”莊寶安心里一直想問這個問題。
警察說:“怎么辦?出了人命該怎么辦就怎么辦?!?/p>
“那我們就干挨著?任對方禍害嗎?”
“報警,還有打110?!?/p>
“報警?你們公安光會做登記,一個案子也破不了……一群吃干飯的?!彼沉死暇煲谎?。
老警察擰著眉頭什么也沒說,只是緊吸了幾口煙。
將近中午,劉橫子、王芬以及劉庫管的侄子從信訪接待室出來,人們呼啦一聲全擁過去?!霸趺礃?,怎么樣?”
劉橫子說:“全是官話套話,互相推諉扯淡唄?!?/p>
王芬對大家說:“陳縣長下午就聯(lián)系房管、住建和公安等部門,研究大家反映的事兒,說七天后給咱們答復。”
七天?莊寶安心說,這是和四海公司商量好的嗎?再耗七天的話,房子都給扒了。
劉橫子說:“這個事情要這樣一次次地推下去,就和咱們上次來沒什么兩樣。王芬大姐,沒和您說嗎?我和二黑、丁老師來過一次,是那個金副書記接待的,當時也是這么一套官話。再找金書記時他卻調走了,去市里了。這回又是一樣,讓咱們再等一周,到時別陳縣長也沒影兒了,又換其他領導?!?/p>
王芬攤著手說:“陳縣長說了,讓我們信他一回,再說,咱們在這里干等著也沒有什么結果?!?/p>
大家一時也沒了主意,劉橫子拉著老劉走到了一邊,兩個人小聲地說著什么。
莊寶安看到警車上一位像領導的警察指了指老劉,接著,他身旁兩名年輕警察下了車,來到劉橫子身邊。
莊寶安側身問身邊的老警察:“那個人是你們頭兒嗎?”
老警察說:“對,治安大隊長,年輕有為。”
見年輕警察過來,劉橫子和老劉停止了交談,老劉說了句“我先回去了”,便溜達著走開。劉橫子也走到人群中,對大家說:“咱們回家再商量商量。”
莊寶安趁這個空兒,問老警察:“老弟,能把你電話告訴我嗎?有什么事情好找你們。”
老警察點了下頭,說:“行,有事你就打135****2971,我姓于,叫于文生?!?/p>
“好的,于隊長,我記下了?!?/p>
“我不是什么隊長,就一大頭兵。有什么緊急的事兒、有什么危險你們打110。我這個號,你可以撥,但甭到處發(fā),你自己知道就成。”
“放心,于公安,我懂?!鼻f寶安屁顛屁顛地和人們走了。
劉橫子在人群里說:“咱們不能一味指望縣里給咱們答復,咱們得先下手為強,不如直接去省里吧?!?/p>
二黑說:“咱們先去市里吧,下午就去。市里路程也近。”
“縣里的官都是市里下來的,咱們能去市里,拆遷公司那幫孫子也一樣能找到市里的關系,要去,咱就直接去省里?!眲M子說,“不折騰出聲勢來,咱們這日子過不安穩(wěn)。現(xiàn)在誰報名?我自己算一個?!?/p>
人們安靜了下來,沒人吱聲。見這個不出頭,那個也不積極,王芬說:“我是想去,可我這老胳膊老腿的,怕耽誤事兒?!?/p>
劉橫子說:“老大姐,我們租個大車,您可以來回躺著。您去才有分量,到時將您的勞模獎章一掏,誰都不敢吼咱了?!?/p>
“是呢,是呢?!逼渌撕魬?。莊寶安也趕緊湊上來,唯恐態(tài)度落后,建議道:“錢不夠,我們再湊,一人兩百怎么樣?”
“行,行?!辈蝗サ娜碎_始掏錢,不一會兒就湊足了萬把塊錢。”
劉橫子說:“明天起早,我和王芬大姐、秦師傅一起去省里。我也明著告訴大家,剛才那個老劉不是劉庫管的侄子,他是民生報的記者。有大記者給咱們做后盾,誰都甭怕他們,四海公司、五海公司都算不了什么?!?/p>
大家被劉橫子鼓動得精神振奮,又連著喊了幾聲口號才散了。莊寶安和劉橫子、吳二黑剛溜達到胡同口,就見劉橫子的媳婦齊敏等在那兒。
齊敏迎過去,說:“你們可回來了,都看看吧,門上又貼條了?!?/p>
“貼條?”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往自家門上一看,果然,家家的大門上都貼著一樣的告示:
限期七天搬離,否則,強行拆除,一切損失自負。
四海拆遷公司
劉橫子一把將告示撕了下來,氣不打一處來,大嚷道:“看到?jīng)],看到?jīng)]?真囂張,二黑,拍下來傳給劉記者,這都是證據(jù)?!?/p>
莊寶安擔心自家院子也被人搞了破壞,幾步走回家把門打開,看到院里門窗完好無損,舒了口氣。但一想起門口的告示,又多了層擔憂。他燒了壺開水,屁股剛坐下,就聽到后排房王芬的喊叫聲:“快過來,快過來??!”
莊寶安一個箭步就躥出去,看到吳二黑也從家里探出頭來,問:“誰在喊呀?”
“王芬大姐。”說話的工夫,莊寶安已經(jīng)到了王芬家門口,推門進院,就見王芬癱坐在地上。院子地上一片血漬,王芬養(yǎng)的那只大黃貓被血淋淋地掛在院中的石榴樹上。
“這群該死的,”莊寶安邊罵邊扶起王芬,“快起來,快起來?!?/p>
王芬站起來,胸口起伏得很劇烈,虛弱地說:“寶安……我右口袋里有速效……”
莊寶安翻出速效救心丸,倒出兩粒塞進王芬的嘴里,安慰道:“大姐,你消消氣?!?/p>
吳二黑和劉橫子幾個人也趕了過來。劉橫子進屋就說:“大姐,這是逼上梁山,我家玻璃被砸了兩回了,有次差點兒把敏敏的腦袋都給打破了。二黑家、秦師傅家……哪戶他們都沒放過?!?/p>
他媳婦插了句:“人家會計、老廠長家就沒事?!?/p>
“甭提了,那兩位早就不是我們一邊的了?!?/p>
大家把王芬攙扶到床上躺下,莊寶安說:“大家都回吧!我來照顧大姐?!?/p>
劉橫子問:“明天王姐還去得了省里嗎?”
王芬說:“我有一口氣也得去,這貓跟著我十多年了,我不能白讓它死了,有種讓他們把我這老婆子給弄死?!?/p>
“好咧,好咧。”劉橫子這才放心地走了。
莊寶安給王芬沏了碗熱豆奶,半小時后,王芬氣色才漸漸恢復?!按蠼悖谎蹎??我給您貼塊膏藥。前幾天,我不小心閃了腰,貼上就好了,我給您試試?!鼻f寶安想起王芬的老毛病,有意岔開話題。
“小莊呀,你說現(xiàn)在的世道,真和以前不一樣了,以前咱們這地毯廠多好呀,多和美呀。一百多號人就跟一家人似的,有了矛盾直接說,有了事情大家一起解決,人們多團結呀!自從企業(yè)散了,人心也跟著散了?!?/p>
“唉,”莊寶安也嘆了口氣,“是呢,那時候,我和橫子算年齡小的,你們老輩人都疼我們幫我們。您看現(xiàn)在,誰都怕沾上誰,你窮了,人們躲遠了;你富了,人們氣得慌?!?/p>
“回不到從前嘍?!?/p>
“回不到了?!?/p>
“明天我看您別去了,身子骨行嗎?”
“去吧,我還能活幾年呀,再給大家伙兒做點兒事,不辜負大家對我的信任。當年大家推舉我做勞模,我就要為大家說話。我記得你們送我去省里那天,那場面……”王芬說著,眼里盈滿了淚花。
莊寶安眼窩也熱起來,點點頭說:“是呢,過去了,真就回不來了?!?/p>
王芬望著他,勸慰道:“行了,咱不哭,都成小孩子了。”
莊寶安說:“我給您下點兒面,您一會兒起來吃。馬上快一點了,我還得去單位接班?!?/p>
“嗯,嗯,你快去吧?!?/p>
莊寶安出了門,把王芬家的門關嚴實。到劉橫子家門口時,不忘拍拍門,囑咐道:“橫子,我去上班了,一會兒讓弟妹過去看看王姐?!?/p>
“好,好。”劉橫子正吃著什么,答應了聲。
他回家簡單收拾了下,咬著根黃瓜就去上班了。走到單位北面的停車場時,他發(fā)現(xiàn)拆遷的那輛吉普車正好停在里面。這時,從上面下來一個人,正是劉橫子說的那位民生報的劉記者。
莊寶安想半天搞不明白,難道……這個記者兩頭通吃?
他一邊心里盤算著,一邊往上班的地方走。才走幾步,迎面差點兒撞上人,他止步一瞅,冤家路窄,又是昨天來找他的那兩個東北小子。
“咋樣?老莊,看到我們貼的告示了嗎?”
“看到了。不是限期七天嗎?”
“你要想明白了,今天簽也行。”
“我沒說嗎,別人簽了我就簽,我不打頭也不落后?!鼻f寶安說。
“我們把你情況都摸清了,你不簽,你兒子簽也行。你兒子簽了,就當你簽了。”
“你們找我兒子干嗎?他做不了我的主?!?/p>
“行,你兒子我們也了解,你不為自己,也得為他想想?!?/p>
“我告訴你們,你們要打我兒子的主意,我跟你們拼命。”
“你拼命?你有啥可以跟我們拼?”胸口文身的東北小子故意推了他肩膀一把。
“你別碰我!”
“我碰你咋啦?”對方又推了他一把。
莊寶安氣得臉色蠟黃,只得往后退了一步,他退一步,對方就逼近一步。
“我們要捏你就跟捏個蟲子一樣,公安來了都找不到證據(jù)?!?/p>
莊寶安退了一大步,大喊幾聲:“來人呀,有人搶劫,有人搶劫呀!”
過往的人都駐足觀看。那兩個小子一看這狀況,嘴里罵了幾聲:“你老小子等著,七天,七天不簽你看著?!闭f完,二人閃進一旁的胡同,溜了。
莊寶安擦了擦臉上的汗,瞅了眼圍攏過來的人們,心還是止不住地跳。他慶幸自己還算機智,否則不定和這倆家伙糾纏到什么時候。他想給于公安說說這事,又想起他的話,有事先打110,不要輕易打他電話。
于是,他就撥了110,接警的是位女警察。莊寶安啰里啰唆地講了半天,對方讓他原地等著,說稍后有警察聯(lián)系他。才放下手機,于文生的名字出現(xiàn)在手機屏幕上。
老于說:“剛才是你報的警?”
莊寶安說:“是我,地毯廠的莊寶安?!?/p>
老于說:“你告訴我位置,我馬上到?!?/p>
幾分鐘后,老于就開著警車趕過來了。莊寶安心想,總是罵警察不咋地,真正趕事兒上,人家警察說來就來,指望別人成嗎?
老于問怎么啦,莊寶安掰著手指頭把剛才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老于說:“要不去所里做個筆錄,我們記下來歸檔,合并案子?!鼻f寶安問做筆錄得多長時間,于公安說至少個把小時。
“那就算了,我還得去接班?!?/p>
“那我們給你登記下來。”
莊寶安說:“那行。”
于公安登記完,說他們還得出別的警,又叮囑老莊出門謹慎,盡量別和對方發(fā)生正面沖突。那些人就是找碴兒來的,他們豁得出去,咱不能豁出去啊。
于文生走后,莊寶安依舊站在原地,他想,老于還是蠻正能量的。
下午值勤的空當兒,莊寶安找了個沒有監(jiān)控的地方給劉橫子打電話。劉橫子不信他的話,問他是不是看錯人了。莊寶安說不會的,絕對是劉記者,他可不瞎說。劉橫子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咱們這兩千塊白花了,要這樣,咱們連記者一塊兒告了?!?/p>
好不容易等到下班,莊寶安一路謹慎地回到家后又去了王芬那里,王芬和劉橫子幾個人正商量著事情。看到王芬無恙,他才算放了心。
稍坐了會兒,見插不上話兒,莊寶安便告辭了?;氐嚼淅淝迩宓奈堇铮肫饍鹤舆@幾天沒什么音信,就用手機聯(lián)系兒子。才掏出手機,外面大門“咣當”一聲響,他探頭一瞅,是兒子回來了。
兒子肩上搭著外套進了屋,抬起眼皮瞧了父親一眼,就推開自己小屋的門,砰的一聲倒在床上。
莊寶安試探著問:“你這兩天哪里待著了?”
“網(wǎng)吧。”
“天天在網(wǎng)吧待著干嗎?”
“不去網(wǎng)吧,去哪兒?”兒子邊搗鼓著手機,邊在微信上和誰聊著,“爸,咱家房子的協(xié)議簽了嗎?”
“還沒有,現(xiàn)在簽吃虧?!?/p>
“青青找我來,說好多戶都簽了,就剩咱們這兩排了。他讓咱家先簽了。”
“青青?他算個啥,聯(lián)系你干嗎?”
“青青負責咱們這片兒的拆遷,他找我來,讓我給他面子,說晚上請我去旺角吃龍蝦。”
莊寶安心想,怪不得最近胡木語氣變了呢,原來他兒子在拆遷公司工作。沒準兒扔炮仗、弄死王芬家貓的事還是青青他們干的。
“青青有多大的面子,小流氓說拆就拆了,他能怎么樣?”
“青青和我說,四海公司雇了幾個亡命徒,點名晚上要來禍害咱家,讓他給攔了。他讓咱們下周一務必去公司簽合同?!?/p>
“不去,青青那是誆你?!鼻f寶安拿起兒子那花了屏的手機看了看,里面果然有青青和兒子的對話。
莊寶安咽了口唾沫說:“兒子,咱不怕他,下午看到你大妗子(注:舅母)的表弟了,現(xiàn)在是縣委辦公室主任,二十年前他剛分配那會兒,在你大舅家我倆還喝過酒呢。趕明兒給你大舅打個電話,讓他幫著說說,看能不能安排你去交警隊那邊工作。等你穿上了制服,看誰敢惹咱?”
“我那個大舅和我媽同父異母的,根本沒什么感情,這些年也沒和咱走動,我寧肯要飯也不讓他看不起咱。”
“你甭和青青那幫人混在一起,別看他們現(xiàn)在鬧得歡。電視上說,公安正在掃黑,這群敗家子早晚全都得進去。”莊寶安系上圍裙,準備給兒子做蛋炒飯。
“現(xiàn)在?爸,你以為還是以前???青青他們打了多少人啊,都沒敢報案的。牛牛家的家具被他們砸了,公安也沒怎么著,為啥?因為人家陳四海和縣里一把手是把兄弟呢。”
“總有一天……”莊寶安把米飯放到鍋里翻炒著。兒子放下手機蒙被子就睡,莊寶安喊了聲,“別睡了,出來吃飯?!?/p>
兒子起來扒拉了兩口米飯,望著兩鬢泛白的莊寶安:“爸,我也愿意給你爭個臉面,可咱手頭沒錢沒勢的,什么都干不成。青青說了,讓我跟著他干,一天給二百呢?!?/p>
“給八百也不去,去了你就不是好人了?!?/p>
兒子停下筷子想了想,說:“那我先在網(wǎng)吧干著?!?/p>
“網(wǎng)吧也不是好人待的地方??窗?,兒子,總有一天的?!?/p>
“你說大妗子的表弟會給咱辦事不?”兒子還是心存美好向往的。
莊寶安遲疑了一下,他心里其實也沒底,這個拐了彎的親戚能有多大概率的保障,他這個草芥是無法預判的,但他還是不忘給孩子信心,也給自己鼓勁兒。
“能,肯定能。在咱看來很難的事兒,在他那里簡單得很?!鼻f寶安打定主意,明天就給孩子他大舅打電話。
一夜無話。
第二天一早,莊寶安起床見兒子還在酣睡,便熬了鍋米粥,切好咸菜自己先草草地吃了些,然后給兒子安排妥當。
應該給王芬大姐弄點兒東西帶在路上吃。他心里想。
他出門時看到劉橫子媳婦正在自家門口梳頭,還沒等他開口,齊敏就告訴他劉橫子、王芳等人出發(fā)的事:“早走了,五點多就走了?!?/p>
“哦?!?/p>
“這不,條又貼上了!”齊敏指著大門上四海公司的告示說。
莊寶安想,自己怎么沒注意門上貼沒貼告示呢,但嘴上卻回答說:“我剛看了,都貼上了?!?/p>
他走過去一瞅,那紙條上赫然寫著:還有六天。齊敏“哼”了一聲:“多張狂,別揭,都給他們留著。”
這時,莊寶安打了個噴嚏?!暗苊?,你身上真香?!?/p>
齊敏一撇嘴,抬腳踢他:“死去你個莊老蔫兒。”
莊寶安臉一紅走開了,鼻息里滿是洗發(fā)水的香味。
到單位后,莊寶安先是做了下衛(wèi)生,值夜班的胡木看到他說,半夜的時候,經(jīng)理和王局長來查崗了,幸虧自己正好去樓上巡查,否則白天又得開閑會。
莊寶安笑笑,胡木這人,只要當夜班,準去三樓和那幾個值班干部打撲克。他勸過兩次,讓他別與那些人瞎混,說不定就是他們向王局反映的。而胡木不然,他覺得自己人緣好,和值班干部關系處得也融洽。莊寶安見說了白說,也就不再說了。
胡木問:“昨晚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
“拆遷的沒有什么動靜嗎?”
莊寶安清楚,胡木現(xiàn)在不單純是出于同事的關心,自從他的混賬兒子成為禍害地毯廠業(yè)主的一員,他早已站到拆遷公司的立場上,不自覺地將自己當成了他的工作對象。
莊寶安說:“等著吧!上面都知道了?!?/p>
“上面都知道了?”胡木支棱著耳朵問。
“嗯,王芬大姐以前當勞模的時候認識一些大人物,一直有聯(lián)系??窗?,這回事情鬧大了。”莊寶安故弄玄虛。
胡木嘴一撇:“快得啦!為了扒個房子還找到上面去了,大人物沒事干,來管你這個百把平米的房子?”
“不信,你就等著瞧唄!”莊寶安用墩布拖了幾把地,然后拎著保溫壺打水去了。
他先是去了窗口處,找到輔警羅子,問他去交警那邊當輔警誰說了算。羅子說,交警大隊長唄!那讓縣委辦主任說句話能成不?羅子說,那得看和交警大隊長關系怎么樣,按說,縣委辦主任比大隊長官大。
莊寶安心里又衡量了下,下定決心后,找了個僻靜地方給孩子大舅打電話。還不錯,“嘟嘟”響了兩聲,孩子大舅就把電話接了。
莊寶安先是干咳幾聲以掩飾自己的尷尬,畢竟好長時間沒聯(lián)系了。
莊寶安說:“大哥,您在家呀?”
“哦,你呀!在家?!贝缶烁缯Z氣有些意外。
“都挺好的?”
“都挺好的?!?/p>
“那天在辦事大廳看到二娃,說大學畢業(yè)了,往這里存檔案來了。”
“嗯呢,畢業(yè)了?!?/p>
“什么時候結婚,通知我?!?/p>
“哦,早呢。”
莊寶安聽大舅哥的聲音不是多熱乎,就趕緊進入正題:“大哥,小飛大專也畢業(yè)了,天天在家閑著。我這樣的也找不來別的事兒,您看能不能和二娃的表舅說說,讓小飛去交警隊那邊上個班?”
“去交警隊?人家那兒都是考進去的國家干部?!贝缶俗佑悬c兒不耐煩。
“我知道我知道,正式的都要考,咱當個臨時的就成。我看好多不都是……”
大舅哥好像時間寶貴,打斷了他:“我一會兒給二娃他舅打個電話,到時候真成了,你別又舍不得花錢。上回小飛上高中……算了,不提了……”
“好,好?!鼻f寶安答應著。
電話剛放下,就聽旁邊有人喊:“老莊,你又跑這兒偷懶來了,保安室有人找。”
回到保安室,胡木正陪兩個人說著話,其中一個莊寶安認識,是曾去家屬院挨家挨戶做拆遷工作、自稱王總的中年男人。胡木見他進了屋,忙向那兩個人介紹:“這不,寶安來了!寶安,四海公司的王總找你。你們慢慢談,我去前面盯著。”
莊寶安明白,這是黑的白的一起上了。
等胡木走開,王總開門見山:“莊師傅,咱們接觸過一次了,這些天公司的補償協(xié)議你也看了,該打聽的你也該打聽清楚了,咱們公司的實力你是知道的,這次,我們再挨個兒走訪一遍,和你商量商量,咱這協(xié)議,你打算什么時候簽?”
莊寶安肚子里早有主意,毫不客氣地說:“當初建地毯廠宿舍的時候,土是我們職工用小車一點點推來的,每塊磚每塊瓦都是我們自己的心血。當時,大家有多少錢就平攤多少錢,全部用在宅基平米數(shù)上了。但你們的協(xié)議上,胡同、公廁都不算補償面積,這不合理,也不符合實際情況?!?/p>
王總遞過來一根煙,解釋道:“你們這個地方,咱們改造后得建設水池、綠地,再說了,哪個公司也不能把胡同、公廁這些算各戶里呀?”
“我們業(yè)主也咨詢了別的縣市,還有別的小區(qū)改造,人家都算,有算得多的也有算得少的,但像你們這種一點兒不算的沒有?!?/p>
“各個改造社區(qū)有各自不同的政策、條件,咱們是大公司……”這王總是個能說的,滔滔不絕,口吐蓮花。
莊寶安心想,你就是把觀音菩薩說到我跟前,我也不聽你忽悠。
等他說累了,莊寶安才慢條斯理地拉開了話匣:“王總,前幾天你們的人找過我,我當時就說了,我不當頭一個也不當最后一個,有五戶簽了我就簽……”
王總示意旁邊的隨從,后者像是變戲法似的,當即從懷里掏出個檔案袋,說:“這里有七八戶簽的字,你看看吧!”
“我不看,我知道,肯定沒這么多。”莊寶安這個后悔,自己應該說有十五家簽了自己就簽。
王總一笑:“你怎么知道沒這么多?”
“不是嗎?”莊寶安心一橫,反問道。
“莊師傅,你這個人怎么不聽勸呢?”
“怎么不聽勸?我自己的房子,我為什么非得聽別人的?”
王總臉上表情有些僵,嘴角抽動了兩下,說:“莊師傅,我們都過來了,道理和你說了,政策也和你講了。還有五六天時間,你們不簽,到時影響縣里建設,縣里也會派人強制執(zhí)行的。再者,你一個能在這兒上班的保安,真沒必要和那些糊涂人為伍?!?/p>
“我不糊涂,”莊寶安說,“大多數(shù)同意了我就同意?!?/p>
王總的隨從拍著檔案袋說:“這兒都同意了,你還說什么呀?”
“你那個我不信?!?/p>
“你這是成心啊,像你這樣的,非得讓道兒上的人過來跟你談才行?!睂Ψ浇K于露出真實面目。
“讓黑社會的找我來唄,我沒說嗎?大多數(shù)簽了我就簽。”莊寶安不能被他們幾句話嚇倒。
“你出門小心點兒,別讓人廢了!”那人威脅道。王總示意他不要再說。
莊寶安瞅著兩個人走出審批大廳,在門口的胡木主動和他們握手再見?;貋砜辞f寶安臉色不對,就知道沒談攏。
“寶安,差不多得了。你何必雞蛋碰石頭,再者,又不光你一戶,都這樣。你順順當當?shù)匕崃耍瑑商讟欠康绞?,不僅兒子有房了好找對象,你也可以找個好女子過下半生。”
莊寶安笑笑:“拆遷本來是好事,我也想快點兒搬了算了,但你瞧瞧,這哪兒是來做工作的,全是來威脅人的。”
胡木說:“誰叫咱沒錢沒勢,人呀,得認命?!?/p>
莊寶安根本聽不進胡木的話,他心亂如麻,狂灌了一肚子白開水。
臨下班時,莊寶安正在屋里填寫工作日志,吳二黑風風火火地跑來,氣喘吁吁地說:“寶安哥,走,趕緊去派出所??h里把橫子和王芬大姐給逮了……”
“?。 鼻f寶安聽了大驚失色,“怎么會這樣?”
縣里派車把劉橫子、王芬和秦師傅三人從省城接回來后,直接去了派出所。王芬和秦師傅沒有經(jīng)歷過這個,一個勁兒地埋怨劉橫子,說他不該和省委大門口的警衛(wèi)員發(fā)生口角。
“橫子,你說,這算咋回事???扔炮仗、砸門、放紙錢,還打人……這些他們不管,咱反映反映情況倒把咱們給關起來了?!蓖醴覈@氣。
劉橫子跟著嘆氣:“大姐,別說了,這事……唉!”
秦師傅耳朵尖,插話道:“聽聽,我怎么聽到了你媳婦的聲音,嗯……在外面呢?!?/p>
樓外,家屬院的街坊們一齊喊開了:“放人,我們要求放人,馬上放人!不放人我們就去市里、省里接著訪!”頓時,引來了好多路人圍觀,一時間,派出所門前的路都被堵住了。
派出所唯恐局面失控,馬上向局里作了匯報。
聞訊趕來的莊寶安瞅見給他做工作的王總開車進了派出所,不一會兒,又出來幾名警察。他一眼瞅見了于文生,同樣,于文生也在人群里看到了他。莊寶安想問他橫子他們怎么處理,于文生向他擺擺手,示意他往遠處走走。于是,兩人不約而同地走到離人群遠一點兒的僻靜處。
莊寶安迫不及待地問:“老于,你們真拘啊,里面的王芬大姐可是省勞模?!?/p>
“上面還沒說呢,但是他們造成的影響,實在……”
“沒人管我們的事兒,可不得上訪唄?!?/p>
“縣里已經(jīng)答應七天后給答復,你們卻越級到省里,唉,縣里領導能不頭疼嗎?你們啊,要相信縣里,別再做出格的事兒?!崩嫌谡f完就往回走。
莊寶安一聽事態(tài)嚴重,連忙對于文生說:“后果這么嚴重呢,老于,你和領導們說說,別拘人。我和他們再商量商量?!?/p>
“行,你去說,先看你能不能把他們勸返吧!”
莊寶安把齊敏、吳二黑等人叫到身邊,把于文生的話向他們幾個人重復了一遍。齊敏哭喪著臉說:“我不管,不放了橫子我就鬧,待會兒還不處理,我就躺派出所門口……”吳二黑悶著頭不說話,一會兒瞅這個,一會兒瞅那個,也擔心自己被捎帶上。
此時天色灰暗下來,看著每個人無奈的樣子,莊寶安有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感覺。正在這時,吳二黑捅了他腰眼一下,小聲說:“寶安哥,你瞧,那個劉記者來了?!?/p>
莊寶安幾個人扭頭一看,從南面路口開過來一輛轎車,停在較遠處的一個車位上。車上的人朝他們揮手,示意他們過去。
齊敏擦擦眼淚,問:“他想干嗎?”
吳二黑說:“走,過去看看?!?/p>
劉記者拿著四海公司的協(xié)議,告訴他們,四海公司的人太神通廣大了,不知怎么就弄到了他的手機號。不僅派了幾個混混兒威脅他,還找到報社的領導,讓他不要過問拆遷的事兒。還說,只要大家把字簽了,所里暫時關著的那幾個人保證不會處理;如果不簽,恐怕其他人也會受連累。
吳二黑問:“怎么,其他人還處理呀?”
“當然?!?/p>
吳二黑聽完就罵開了街,含沙射影地把記者也給罵了。記者也沒脾氣,只是解釋:“我就是帶個話,主意你們自己拿?!?/p>
派出所外聚集的人群中,有的贊成簽字,有的不贊成,總覺得現(xiàn)在簽了,就等于中了拆遷公司的圈套。莊寶安人微言輕,只得跑到旮旯處抽煙,他心里惦記著王芬,擔心她待在里面受罪。正在這時,于文生的電話打來,問他是不是還在,莊寶安說在。
于文生壓低聲音說:“老莊,我給你們出個招兒,這個事情有緩。”
莊寶安耳朵支棱起來:“你說,你說。”
“你們別在這里浪費時間了,有本事去縣委大院門口鬧去,處理不處理都在縣領導一句話?!?/p>
莊寶安犯了猶豫,老于這是唱的哪出?。坑谖纳辉俣谇f寶安,別把他出賣了,讓寶安相信他一回。又再三說,拆遷公司現(xiàn)在害怕他們進京,本身手續(xù)就不齊,事鬧大了,縣里也吃不了兜著走。
莊寶安說:“我們這兒還有記者呢?!?/p>
于文生說:“記者是兩邊通吃,兩邊都不得罪,他不可能出好主意的,你就聽我的,沒錯?!?/p>
莊寶安拿著電話就把齊敏從人群里拽了出來,小聲說:“弟妹,你聽聽?!?/p>
齊敏的性格是點火就著。橫子在里面關著吉兇未卜,她早就想豁出去了,聽了老于一席話,猶如黑夜中看到了一盞明燈。她掛了老于的電話,一步跨上臺階,雙手叉腰,瘋了似的號叫。還真管用,大家都嚷嚷著要去縣政府。
于文生竊喜,上樓向所長、隊長以及工業(yè)局、縣委一眾領導匯報:“瘋了,都瘋了,全部拘留算了,不拘了這幫人,看來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p>
馬上就有人跟著附和道:“要拘就全拘了,別晚上進了京,大家都跟著背鍋?!?/p>
于文生說:“手續(xù)好辦,就是這么多人,看守所那邊不知道收不收得下?全拘留也沒問題,但出了大婁子,哪個領導能負這個責任?派出所可擔不住,不能因為虱子燒了棉襖?!?/p>
于文生邊說邊帶著幾個警察下樓,連勸帶煽乎,聲音無比嚴厲,行動卻始終不見。齊敏在地上撒潑打滾,假裝休克昏厥,吳二黑和莊寶安幾個人配合著演戲,捶背、端水、叫救護車。舞臺這么大,雙方隨便折騰,大抵也屬于心照不宣了,只看誰演得更生動。
于文生的暗度陳倉讓形勢驟然逆轉,聚集在派出所里的頭頭腦腦擔心事態(tài)擴大,也不敢貿然處理劉橫子等人。最終,由縣委安排專人進行逐個談話,講事實,擺道理??h里答應,就拆遷戶們的意見,馬上責成有關部門進行調查核實。但齊敏、劉橫子他們也要答應,不再越級上訪,否則,絕不姑息遷就。
大家一聽事情有了新的進展,自然也不折騰了。晚上十一點左右,劉橫子、王芬、秦師傅三人走出派出所大門,一直等在門外的地毯廠街坊們像過年一樣激動,吳二黑帶頭鼓掌,然后全體上車回家。
四海公司的王總在樓梯間的拐角處磕磕巴巴地向陳四海電話匯報,問晚上要不要陪領導們吃頓夜宵。陳四海生氣地掛了電話。
于文生看到這個情景暗自發(fā)笑,心想,鬼打鬼——活該。隨后,他又給莊寶安打了電話,再次叮囑他別把今天的事情說出去。
莊寶安把王芬送到家里,給她溫了碗米粥,看著她喝下去后扶她上床休息。不一會兒,王芬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莊寶安也坐在床頭的椅子上打起了盹兒。
王芬一早醒了。莊寶安說:“大姐,你可沒事了!嚇得我夠嗆?!?/p>
“小莊呀!我以為我活不了了呢,長這么大什么場面沒見過,昨天被人關了半宿,想不通呀!你說我圖啥?不缺吃不缺穿的。橫子打電話讓我當代表湊個數(shù),我就說好啊,可這個代表坑苦了我啊!我這三間房能換多少平呀,等蓋上樓,我這多病的身子,還能住得上嗎?”
王芬說著說著就哭了,莊寶安聽了,心里特別不是滋味兒。王芬說得對,這么多住戶偏偏讓一個老太太跟著去縣里、跑省里,像自己這樣的男人卻窩在后邊吃現(xiàn)成的。這不純粹拿人當槍使嗎?
莊寶安這邊正勸慰著王芬,那邊胡木的電話響起,說保安公司經(jīng)理和王局長都在找他,讓他八點準時過來開會,不到的話立刻解聘。莊寶安罵了一句“混蛋”便掛了電話。王芬聽了,說自己頭疼沒休息好,讓寶安去柜子里給她取兩片降壓藥,然后勸他回去。
莊寶安離開后徑直回了家。兒子正在做早飯,等他一起吃。他說:“我不吃了,工作的事昨天和你大舅說了,他說這兩天就聯(lián)系。你在家安心等消息,哪里也別去?!?/p>
到單位時還差幾分鐘八點,王局正在保安室里訓話,問他怎么現(xiàn)在才到。莊寶安沒搭腔,心里不情愿地說,八點還差幾分鐘呢。王局啰里啰唆地講了一大堆,莊寶安什么也沒聽進去。等散了會,王局扭著屁股上了樓,胡木像打聽到了驚天內幕一般,湊到莊寶安耳朵旁,說王局和四海公司的王經(jīng)理是親兄弟。莊寶安見怪不怪地回應,怪不得一個德行呢。胡木繼續(xù)說,還是那個意思,快點兒簽字。縣里給四海公司下了死命令,下周動工,不搬的趕緊做工作,現(xiàn)在主動配合搬遷的給予獎勵。莊寶安不說話。胡木看他一副木然的表情,不解地說:“早也是簽,晚也是簽,何必晚簽呢?到時候便宜弄不上沒準兒還整個膩歪?!边@時,莊寶安褲子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他一看是大舅哥打來的,心想,好消息來了。
大舅哥說,已經(jīng)和二娃的表舅說了,也把小飛的名字報給交警隊那邊了,下周一就可以上班。上班前先要集訓一個月,讓孩子在家好好待著,周日再打電話告知具體安排。
莊寶安聽了特別高興,老話說得沒錯,朝中有人好辦事。他問大舅哥,給二娃的舅表示點兒什么好。大舅哥說,人家什么都不缺,要不就給交警隊大隊長買箱子好酒吧!莊寶安當即痛快地答應了。
“什么酒好呀?”莊寶安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問胡木。
“茅臺、五糧液唄!”
“???有沒有便宜點兒的?”
“郎酒、西鳳、水井坊?!?/p>
“這幾樣多少錢?”
“一瓶五六百吧?!?/p>
莊寶安一聽哪樣都不便宜,小氣勁兒又上來了。先把好消息告訴兒子吧,回家后再商量買酒的事。兒子說,他在網(wǎng)吧里掙了一千多塊錢,就可著一千多買唄。莊寶安覺得少了點兒,他認為給大隊長多投入些值,以后短不了受他的照顧,少了人家也記不住你。想到這兒,莊寶安平生第一次大氣地說:“買一箱五糧液吧,多貴都行。我晚上給你錢,你去買了后直接給你大舅送過去。你大舅也不能忘了,跟他說,等你賺了錢、有了本事再好好報答他?!?/p>
莊寶安越想心里越高興,精神頭也足了,當班自然就更加主動、勤快了。胡木以為老莊想通了,一個勁兒地給他戴高帽:“以后就你行了,平房一拆,兩處新房一住,你和你小子都找個漂亮媳婦過日子,生活不要太好哦!”
莊寶安心情一舒暢,思想也開通了。這么和拆遷公司擰著也沒什么意義,多十平米和少十平米又能怎么樣?順順當當?shù)剡^日子比什么都強。都說退一步海闊天空,退一步就退一步吧,過安穩(wěn)日子不窩囊。
想著想著,他嘴里就情不自禁地哼哼起“社會主義好”來??刹藕吡藥拙渚捅浑娫掆徛暣驍嗔?,是派出所于文生打來的,說王芬又來派出所鬧了。
莊寶安無可奈何地對胡木說:“我這個班真上不踏實了,還得去派出所。”
胡木不忘調侃:“你都成暴發(fā)戶了,愛咋咋地吧?!?/p>
莊寶安打了個三輪來到派出所,還沒下車就見王芬大姐揣著手躺在派出所門口臺階上,閉著眼睛哼哼著。派出所的人圍在她身旁,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莊寶安飛奔過去,從地上攙起王芬,心疼地說:“大姐,您這是怎么了?”
王芬嘴角發(fā)青,臉色發(fā)白?!靶∏f,今天聽人說,那天我們被拉去派出所的事竟然被立案了。我正常上訪又沒犯法,憑什么留下案底?”
“大姐,”于文生在一旁說,“我們那就是個手續(xù),什么都影響不了?!?/p>
“那是證據(jù)!要進檔案的。我一輩子為了黨的事業(yè)奮斗,當了一輩子好人,既沒有犯法,也沒有做虧心事,小莊,大姐我沒有罪??!”說完,王芬放開嗓子號啕大哭。
莊寶安想,王芬大姐都這樣了,一時半會兒是弄不走了。于是,他給劉橫子打電話,讓他立馬開輛車過來,接王芬大姐回去。
劉橫子還未趕來,王芬已哭昏過去。所長讓老于趕緊開車送她去醫(yī)院,在派出所門前鬧出人命可不是好玩的。這時,橫子和二黑來了,幾個人一起送王芬去了醫(yī)院。等辦理完住院手續(xù),莊寶安見大家都不說話,開口對劉橫子說:“橫子,事情都這樣了,要不然各退一步算了?!眲M子當即否定。
見莊寶安還要說服自己,橫子和二黑找了個理由離開,莊寶安也無計可施,只得來到王芬床前??粗栽诨杳灾械耐醴?,寶安想起大姐對自己的好來。王芬是他和妻子的媒人,妻子害病后又沒少照顧他們,貼錢貼物不說,還經(jīng)常主動到醫(yī)院陪護照顧。其實,王芬對廠子的每個人都好,誰都承過她的情。
莊寶安趁著吃午飯的工夫到自助取款機里提了三千塊錢,一千元交住院費,另外兩千,準備晚上交給兒子。途中,他不忘給胡木打電話,告訴他自己下午和晚上都不能值班了,請他幫忙照應,夜班二百元的補助誰替自己值班就給誰。
胡木說,其他都好說,就是那個王局不好應付。莊寶安讓他代為轉告,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簽字的事情他們正在商量。胡木那邊先是一愣,隨即說話也響亮了許多:“行,行,快簽了得了。我兒子青青沒少給你們說好話,你們不答應,他在公司也里外不是人……好,我這就告訴王總?!?/p>
換以前,聽胡木這么說,莊寶安總得埋汰他幾句,說他里勾外連,吃里扒外,可現(xiàn)在,他身心俱疲,感覺生活真他娘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他倚在樓道長椅上,猛吸了口煙。
“去那邊抽去!都多大人了,不懂事兒呀,這里是醫(yī)院。”年輕女護士沖他嚷的語氣像極了警察對待悍匪。
王芬被護士的喊聲吵醒了,莊寶安向她尷尬地笑了笑。王芬說:“小莊呀,給你添麻煩了,咱不住院,回家吧!”
護士說:“不行,您這個血壓可不穩(wěn)定,心率又快,出院很危險。”
王芬也害怕了,對莊寶安說:“小莊,你給我表妹打個電話,讓她過來照顧我。你一個男的,總在這里不合適,也耽誤你上班?!?/p>
莊寶安說:“要不讓孩子們回來吧,您要有個三長兩短的……”
“別瞎說,”王芬打斷他,“老人們可不愛聽這喪氣話兒。孩子本來就不支持我來城里,要讓他們知道我住院了更不得了,你就給我表妹打電話吧?!?/p>
王芬把表妹的手機號報給了莊寶安,通電話的時候他還怪不好意思的,像小伙子相親似的支支吾吾、扭扭捏捏。電話那頭的表妹聽了半天才知道王芬住院了,不一會兒工夫就著急忙慌地趕過來了。
王芬鄭重地介紹道:“玲子,這個就是我和你提的小莊。哈哈,現(xiàn)在不能叫小莊,該叫老莊了,是個實誠過日子的人。這兩天多虧他了,沒他,我怕是見不到你了?!?/p>
表妹說:“莊師傅,你先回吧,我在這里就行了?!?/p>
莊寶安說:“沒關系,我不著急,再待會兒,待會兒……”說著,靦腆地瞅了表妹兩眼。
畢竟是女人,眼里有活兒,手腳也利索,便盆、手紙、枕頭、暖壺……沒多大工夫,玲子就全弄齊整了。
莊寶安見自己待在這里確實不太方便,借口先回單位瞧瞧,便退了出來。走出醫(yī)院的他腦子里空蕩蕩的,竟不知不覺地走到四海房地產公司門前。兩輛黑色的吉普停放在路邊,胡木家的小子青青和幾個熟悉的面孔正站在車旁嘻嘻哈哈地說著什么。他正猶豫是走過去還是原路返回,就見門里走出來幾個人,是劉記者和王局的兄弟王總。劉記者腋窩處夾著個公文包,神情嚴肅。而王總像是對劉記者說了什么不中聽的話,惹得劉記者反駁了幾句。
劉記者說:“王總,你們也太不講究了!看對方怎么告的你們?這個問題反映到上面就是涉黑涉惡,打黑除惡的文件你們不學習???我這么給你們掩著蓋著,你們干的事也太對不住我了?!?/p>
王總說:“劉記者啊,您是大報記者,我們小縣城小公司的,您多擔待。這數(shù)雖然不多,但來日方長,您勤過來?!?/p>
劉記者從王總手里接過一個皮箱,假意嘆了口氣,說:“我有話說在前頭啊,我能壓就壓,不能壓我也沒辦法。昨天在派出所里,我跟那幾個代表費盡了口舌,才摁住他們沒繼續(xù)往上捅,否則真出了省,就出大事情了?!?/p>
王總一邊敷衍,一邊哈腰弓背地將劉記者送上車。
這劉記者果然不是個好玩意兒。車一離開,莊寶安就被遠處的青青一眼盯上了:“叔,是莊叔吧?”
莊寶安一看躲不開,點了下頭:“嗯呢?!?/p>
“你是干什么來了?”
“我從這兒經(jīng)過,正準備去接你爸的班?!鼻f寶安想快點兒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渾身無力地回到保安室,莊寶安躺在床上不知不覺竟睡著了。沒過多久,胡木推醒他說:“你睡傻了吧,剛才說夢話呢?!?/p>
莊寶安搖了搖頭,問:“快下班了?”
胡木說:“還差幾分鐘,晚上你值還是我值?”
莊寶安說:“我值吧!老胡,你兒子青青怎么跟那些拆遷的搞在一起?。窟€說,到了日子就拆屋。你回去跟他說說,行行好,放過我們。行不行?”
胡木搖搖頭,嘆氣道:“我估計說了也白說!”
這時,吳二黑一腳邁了進來,大聲嚷嚷道:“寶安哥,晚上咱們在橫子家再集合下,六點半就過去?!?/p>
莊寶安和胡木對視了下,對吳二黑說:“我不能去了,這不,晚上得值班?。±虾呀?jīng)為我頂了好幾個班了,我天天耽誤工作也不是個事兒呀。醫(yī)院那里我還得去,咱們都不露面,把王芬大姐一個人扔醫(yī)院也不落忍??!”
吳二黑說:“反正我告訴你了?!?/p>
“你們商量完有什么決定告訴我就行了?!?/p>
吳二黑聽他這么說,只好轉身走了。胡木瞅著他離去的背影說:“還集合呢,總想著一下子把半拉個縣都劃給你們,得有那個命呀!弄來弄去不拆啦?這里不開發(fā)啦?讓你們還擠著小憋屈屋子就全美啦?”
晚上,莊寶安給玲子打了個電話,問王芬病情如何。玲子說還在輸液,血壓仍然有點兒高,心率倒平緩了不少。莊寶安還想找個話題聊聊,玲子那邊已放了電話。
這一整天,兒子沒有打過電話,莊寶安就給他打,卻是關機狀態(tài)。他想,這小子一直不省心,等周一上了班,該不用這么操心了吧。酒明天上午去買,一定得買。禮到位了,事情就到位了,現(xiàn)在這世道,不花些票子,什么事兒都辦不成。
莊寶安摸了摸胸口,想想下午王芬差點兒命都沒了,心里委屈得真想大哭一場。
胡木早晨接班的時候告訴莊寶安,青青昨晚沒有回家,打電話一直忙音,不定在哪個足療洗浴歌廳又喝大了,這種情況經(jīng)常性的。胡木跟莊寶安說這些話時特別大聲,莊寶安聽了很不舒服,心里在罵,你家兒子,地地道道的社會敗類。
“那我收拾收拾回家去?!鼻f寶安故意把話說給胡木聽,他不信胡木沒有看到兒子。他突然覺得身邊的人都不可信,只有王芬大姐一個好人,不對,還有王芬的表妹玲子,也是好人。
桌上手機鈴聲響起,莊寶安一看,是派出所老于。剛想問啥事,就聽老于說:“你等著……”
“爸,我在派出所呢,你過來吧!”是兒子小飛的聲音。
“怎么啦小飛,你怎么在派出所了?”
“嗨,別說了,讓于警官和你說吧。”
老于告訴他:“老莊,過來下吧,小飛他涉嫌盜竊,昨天晚上被我們弄所里來了。手續(xù)我們辦得差不多了,馬上就拘留了。”
“盜竊,盜什么竊?”
“他昨天拿了網(wǎng)吧一千塊錢想溜,被人家當場抓住,人贓俱獲?!?/p>
“不可能!我家再窮,他也不會偷人家東西。”
“過來再說吧!”
莊寶安一聽兒子被抓到派出所了,腦子一下就像炸開了一樣。他騎著車子就沖出了門口,兩千米的路幾分鐘就到了。他扔下車子就往派出所里闖,一個輔警攔住他,莊寶安說:“我找于文生?!?/p>
“老于?!陛o警一聲喊,于文生披著個警服,不緊不慢地從樓上下來。
莊寶安說:“老于,我兒子肯定不會偷東西,他什么人品,我們爺們兒什么人品,你看面相也能看出來啊。”
老于說:“老莊呀,我們警察搞案子不是靠算命卜卦,要那樣,還要法律干什么?開個卦攤算了?!?/p>
“現(xiàn)在你說怎么辦?不能拘留我兒子啊,周一他要去交警隊上班了,這一拘留就前功盡棄了?!?/p>
“去交警隊?只要我們采取了處罰措施,你找個掃大街的工作也甭想了。”于文生說得非常嚴肅。
莊寶安急得直跺腳,哀求道:“這怎么辦呢,這怎么辦呢,讓我見見孩子行不行,我再問問怎么回事兒!”
“不行,你們不能見面。剛才我給你打電話,就是看咱倆互相瞅著對眼的面子上?!?/p>
“老于,你是個好人,也沒少幫我們,你看我現(xiàn)在怎么辦?要不賠些錢,我們賠償對方行不行?”
于文生說:“盜竊不同于打架斗毆,調解不了,調解了公安也得處罰?!?/p>
“那就是沒招了唄。”莊寶安眼里都掉淚了。
于文生看出來他這個老實人真著急了,就松了語氣,說:“你有什么關系沒?縣里局里有親戚朋友嗎?”
莊寶安說:“我們這樣的人,如果有親戚還用得著上訪呀?真有厲害親戚也都躲得遠遠的?!?/p>
“沒人說情真不好辦?!崩嫌跐M臉愛莫能助的表情。
莊寶安說:“老于,你給幫幫忙吧。你放心,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說著,就從口袋里掏錢,口袋里買酒的兩千元錢原封未動。
于文生說:“你這是干什么呀,這里到處都是監(jiān)控,你這是行賄公務人員,我們可得處理你了?!?/p>
莊寶安嚇了一跳,心想自己太冒失了,馬上把錢收起來。他瞅了眼值班室的輔警,走到于文生身邊,小聲說:“老于,你給費費勁吧,孩子不能因為這事兒就毀了一輩子呀?!?/p>
于文生眼珠轉了轉,走到門口。莊寶安明白,老于這是和那天一樣的套路,準備面授機宜。他忙跟在老于屁股后面,走了一段,于文生扭身對他說:“我一會兒給對方做做工作,你賠償人家一些錢,跟他說,孩子拘留了他什么好處也得不到,還把孩子一生毀了,倒結了仇?!?/p>
“對對,孩子拘留了,對他沒啥好處?!?/p>
“我們這邊呢,你找個人給你稍微搭個話兒就行。最好找個關系給所長打電話,就說對方不追究了,請他高抬貴手,給孩子重新做人的機會。”
莊寶安咬了咬牙,想想只能這樣了,盤算著去找誰和公安搭個話。他腦子里飛速地轉著,覺得有幾個人適合。首先是孩子的大舅,大舅再去找二娃的表舅。再一想不行,孩子工作的事就求到他了,再弄個盜竊,人家會怎么說,這不是打孩子大舅的臉嗎?再就是找王局長,可一想,孩子的事情如果讓他知道了,等于整個大廳的人都知道了,孩子以后怎么找工作找對象呢?不行!莊寶安也把他從人選里剔除掉了。他想了又想,對,陳四海!
找他!憑他的影響,給所長打個電話一定沒問題。不就是提前拆房子嗎?這房子肯定要拆,索性明天下午就把家給搬了,讓他們后天拆。莊寶安打定主意,推著車子就走。
十分鐘后,莊寶安氣喘吁吁地沖上了四海公司的三樓,前臺小姐跟在屁股后面攆他,追問道:“你哪里的?干什么的?”
“我找陳總有急事兒。”
他一把推開陳總辦公室的門,也不管陳四海正和兩位女士聊天,上來就說:“陳總,我找您……”
“混賬,滾出去!什么東西,人事不懂呢!”陳四海非常生氣。
莊寶安被陳四海罵得狗血噴頭,兩名保安聞訊趕來,直接把他架了出去,有一個還捶了老莊胸口幾拳。但莊寶安就是賴著不走,一個勁兒地央求:“我找陳總有急事,是我不對,是我不對,你們擔待擔待。”
過了足足二十分鐘,陳四海才走出辦公室,見面就訓開了:“我說你這個人真是,你到哪個單位不得敲敲門啊?你自己也是干保安的,不懂見面要預約、入室要敲門嗎?”
“陳總,我錯了,我錯了,”莊寶安膝頭一軟,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陳總,我來求你了?!?/p>
陳四海愣了一下:“怎么……怎么還跪下了?”
“我兒子讓派出所抓起來了,他們說他盜竊。我兒子肯定是冤枉的,現(xiàn)在派出所的人說,要讓個有身份的人作擔保,兒子就能放了?!?/p>
“哦,這個呀,偷了人家多少?”
“一千。不是偷,肯定不是偷。我也見不到孩子,只能聽派出所說的了?!?/p>
陳四海松了口氣,說:“我先問清怎么回事兒,你快起來。”
莊寶安直起身子,陳四海問:“是城區(qū)派出所嗎?”
“嗯嗯,辦案民警姓于,叫于文生。所長不清楚叫什么?!?/p>
“行了,你走吧,只要你說的是一千就沒事?!?/p>
“你費心啊陳總,房子我準搬,第一個搬,我忘不了你的恩德。”
陳四海讓架著他的那個保安領著他去簽協(xié)議,隨后搖晃著身子出去了。莊寶安仍不挪地方,保安這回客氣多了,請他趕緊和自己去簽協(xié)議。
“我不走,我等陳總聯(lián)系完了再走。”
“嘿嘿,你還監(jiān)督起陳總來了?!闭驹谝慌缘谋0矡o奈地打趣道。
十分鐘后,莊寶安褲口袋里的手機來電話了,老于讓他去所里領人。
派出所門口,于文生對莊寶安父子倆說:“保證書不用寫了,你們誰也別提這件事兒。我也和網(wǎng)吧老板交代過了,以后他也不許再提?!?/p>
莊寶安說:“我先送孩子回家,待會兒再過來。你放心吧老于,我不能欠你這個人情?!?/p>
“不用,不用,你心里清楚就行,以后見了面,還跟平時一樣就挺好?!?/p>
出了派出所,兒子對莊寶安說:“爸,你交錢了?”
莊寶安說:“你別管了,反正沒事了。你呀!總讓我不省心?!?/p>
“爸,我壓根兒沒偷網(wǎng)吧的錢,是青青和網(wǎng)吧老板算計我。他們把錢偷偷塞進我的眼鏡盒里?!?/p>
莊寶安腦子里也轉了個彎:“是呢,這個事情真的很蹊蹺,你和公安說了嗎?”
“我說了,我在材料中也沒有承認偷,他們不能拿我怎么樣。我在學校也讀過法律方面的書。”兒子想返回派出所理論去。
莊寶安一把拉住他:“算了,說不清的,況且,有人給你作證嗎?你去派出所,老于他們又拿著雞毛當令箭,再關你一宿,傳出去別人會怎么想?人言可畏。”
“給他們白打了一月工還倒賠他們錢,太冤了,咱不能認。”兒子攥緊拳頭。
莊寶安心里想,自己何嘗不明白呀,可有意義嗎,折騰一頓也沒有什么結果。
莊寶安看時間都過了晌午,想帶兒子去醫(yī)院看看王芬。兒子騎自行車馱著他,父子倆就去了醫(yī)院。其實,去醫(yī)院探望王芬是借口,就是想讓兒子順道見見玲子,讓玲子也瞧瞧自己的孩子。
玲子剛給王芬喂完飯,王芬看見莊寶安,一下就明白了他的用意,順水推舟道:“小莊呀,看樣子你和孩子都沒吃吧,你帶著玲子去外面吃去吧。我也不用輸液了,一個人躺會兒歇歇腦子?!?/p>
莊寶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還不餓,兒子卻說:“爸,我三頓沒吃,真餓了?!?/p>
玲子笑笑說:“阿姨請你們吃餃子?!?/p>
王芬說:“玲子,不用你請,讓小莊請你吃飯,正好孩子也在,你們也了解了解?!?/p>
小飛聽出王芬話里的意思,瞅了眼玲子,低下頭走出病房。莊寶安對玲子說:“小飛這孩子挺懂事的?!?/p>
玲子只是微微笑了笑。
莊寶安想起了自己簽協(xié)議的事兒,對王芬說:“大姐,我和你說啊,和別人說我不放心。我剛把拆遷協(xié)議簽了??茨驗榇蠹一飪旱氖聝号蛇@樣,我心里不落忍啊,也不想折騰了。咱干不過那些有錢有勢的人,補償多一點兒少一點兒的,對咱來說沒啥大用?!?/p>
王芬想了想,點點頭說:“簽了吧!我也想了,別把命搭進去呀,告狀上訪的也不是咱正經(jīng)人干的事兒?!?/p>
三人出醫(yī)院后在附近找了家小餐館,莊寶安點了四個菜,兒子先要了兩碗米飯,菜一上來就風卷殘云般地吃起來。剛上了兩個菜,孩子就吃飽了。玲子讓他慢點兒吃,還遞給他一瓶礦泉水。兒子沒有接水,說自己太累了,要回家睡覺,抹嘴起身走人。
莊寶安和玲子各懷心事,又心照不宣。莊寶安說:“聽說也有個兒子跟你身邊?”
玲子說:“嗯,還有個老公公。孩子爸走了,公公之前跟著閨女過了一年,今年孩子姑生孩子,沒法兒照顧老公公,就跟著我了。怎么說也是孩子的爺爺,我也有贍養(yǎng)的義務?!?/p>
莊寶安說:“你不養(yǎng)也行呀?!?/p>
玲子說:“不養(yǎng)哪行?”
“那你真的不容易?!?/p>
“就這樣唄。我也沒打聽你人咋樣,想著自家的表姐不會看錯人。以后真要成了,我還年輕,也能找個事情干,給人做做保潔、到小飯店打個零工都沒問題……”
莊寶安一聽腦子就有些亂,感覺半路夫妻真是一個難。吃完飯,莊寶安跑著去結賬,卻被前臺服務員告知,進門的時候玲子已經(jīng)把錢付了。
“怎么能讓你花錢呢?”莊寶安回到飯桌前,略帶埋怨地說道。
玲子爽快地說:“咱倆就別分誰跟誰了?!?/p>
莊寶安擰了下眉頭沒說什么,他剛才收到兒子小飛發(fā)給他的短信:“你要跟這女人過,我就走?!?/p>
兩人一前一后地往醫(yī)院走,剛進大門,一輛急救車風馳電掣地從莊寶安身邊擦過。車子在急診門前停下,司機大聲喊:“保安,保安,過來抬人?!?/p>
司機見莊寶安穿著制服,以為他是醫(yī)院的保安,莊寶安瞬間便明白了,對玲子說:“你先回病房,我去幫個忙。”
救護車上有三個負傷的,莊寶安幫護士抬下一個,問:“這是怎么了,車禍?小車撞大車上了?”
莊寶安抬進最后一個傷者的時候,這人腸子都出來了,但一聲不吭。莊寶安見不了這血淋淋的場面,正轉身想走,那人喊了聲:“你是地毯廠家屬院的,對嗎?”
莊寶安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再一看,啊,竟然是那個劉記者。
“你是劉記者?”
劉記者疼得點了點頭,說:“老兄,你過來?!?/p>
莊寶安馬上湊過去,問:“您有事兒告訴我?讓我給你單位打電話?”
“剛抬進去的是我愛人和孩子,你幫我看看,他倆怎么樣了?”
“沒事,沒事,就你嚴重?!?/p>
劉記者齜牙咧嘴地說:“那我就放心了,你是莊師傅對吧?”
“對?!?/p>
“我胸口有支筆,你拿出來收好,那里有你們需要的東西。”
“筆?”莊寶安顫顫巍巍地將劉記者的筆拿出來。
劉記者告訴他:“你趕緊收起來,別和任何人說,他們馬上就到。你明天交給信訪辦的人,你們的事情就能解決?!?/p>
“哦,哦?!鼻f寶安顫抖著將筆裝進口袋。
正在這時,兩輛吉普車先后開進了院子。
劉記者催促他:“你趕緊走?!?/p>
莊寶安看到不遠處青青和幾個拆遷公司的人正從車里跳下來,直奔急診這邊。他馬上從另一個門離開了。
莊寶安沒有回王芬的病房,而是推著車子從醫(yī)院后門溜了出去。他怕有人跟蹤他,提心吊膽地往家走。剛到劉橫子家門口,見齊敏在那兒杵著,說著不咸不淡的話:“喲,你這個蔫巴人回來了。昨天大家開會,你說值夜班,值哪兒去啦?”
“在班上待著唄。”莊寶安心里裝著事兒,忙往家里走。
“姓莊的,我可和你說,你是不是把字簽了?”
“沒,誰跟你說的?”莊寶安裝糊涂。
“簽不簽我們都知道,你簽了就簽了,但你背著我們就真不夠揍了?!?/p>
“弟妹,瞧你說的什么話!”
“我說的什么話?前幾次咱開會強調了,誰要提前簽字,誰就是這家屬院的仇人,誰見了誰罵。”
“廠子會計早簽了,也沒見到誰罵?!鼻f寶安反駁道。
“他們不夠揍,你也跟著不夠揍唄?”
“誰跟……弟妹你這樣,不和你說了。我剛從王姐那里回來,咱們沒有一個人去看她的。”
“你去看王芬大姐啦?就你,能安什么好心?你去看人家表妹的吧?!?/p>
“你……你這個人怎么這樣。”莊寶安沒有嘴勁兒了,論嘴皮子,這個家屬院誰也說不過眼前這娘兒們。
莊寶安低下頭,推著車子往家里走。齊敏在他身后放開嗓門罵,話是越來越難聽,引得好多人都出門來看熱鬧,莊寶安被罵得無地自容。
莊寶安進了院子插上門,耳朵里灌滿了齊敏的罵聲。那一刻,莊寶安這個五十四歲的男人,像個無助的孩子,抱著頭嗚嗚地痛哭,直到兒子被他的哭聲鬧醒。兒子走過來,蹲在莊寶安身旁,低聲勸慰道:“爸,爸,咱不在這個地方待了,我討厭這個家屬院?!?/p>
莊寶安點點頭,說:“嗯,和爸想的一樣,咱不待了。”
“噯,爸爸你手里拿的這是什么?”小飛注意到莊寶安手里捏著一支筆。
莊寶安說:“兒子,我正想和你說呢,認識這是什么東西嗎?”
兒子接過筆,仔細端詳了一會兒,說:“爸,這是一支不一般的筆。”
“錄音筆?”
“對,比一般的錄音筆還先進,肯定是進口的,網(wǎng)上沒見過。你等等?!眱鹤尤シ块g里取來筆記本電腦。
“你從哪里搞來的?”兒子問。
“你先別問,先看看怎么回事兒。”
“喲,真厲害,不光可以錄音,還有錄像功能,也可以當U盤使?!眱鹤优d奮地說。
“小點兒聲,小點兒聲?!鼻f寶安對兒子說。
“這個錄音筆只要放到筆記本附近,一摁這里,爸,你看,”兒子指給莊寶安看,“一摁這里,就自動下載筆記本里的文檔?!?/p>
“是嗎?”莊寶安覺得挺新鮮。
錄音筆的內容被打開,是一張張陳四海和其他人在KTV包房吃飯喝酒的圖片,其中還有好多不堪入目的畫面,有張圖片竟然是二娃他舅和陳四海一人摟著一個女人的照片。再打開其他文件,是一筆筆清清楚楚的打款記錄。莊寶安看不太懂,小飛解釋說:“爸爸,這是四海公司和照片中那些人行賄受賄的賬目,就是陳四海給他們送禮送東西的記錄?!?/p>
莊寶安頓時明白了,疑惑地說:“陳四海沒事記這個干嗎?”
“爸,這你就不懂了吧,有了這個憑據(jù),陳四海就抓住了他們的把柄,以后讓那些人做什么,他們就得做什么?!?/p>
“你說得對,兒子?!?/p>
“可上面怎么還有這么多烏七八糟的東西?”莊寶安說完,猛然想到那天下午劉記者和王總在車上你一言我一語的情景,于是把這事告訴了小飛。
兒子大膽地推測:“這個東西應該是劉記者從王總那里得來的,劉記者接觸不了陳四海,但王總暗中監(jiān)視陳四海,這個東西一定是他讓劉記者從公司電腦里拷貝下來的。”
“應該是?!鼻f寶安贊同地點頭道,“怪不得劉記者說,只要我把這東西交給信訪辦,咱們的事情就能解決了?!?/p>
“那上交嗎?”
“不管!咱平常老百姓管那個干什么?”莊寶安真的不想沾太多的事兒。自己就一窩囊下崗職工,看著穿了身保安制服,其實誰都保護不了。小老百姓一個,就別多攤事兒了。莊寶安準備找電水壺燒水洗腳。
才把腳放進盆里,手機鈴聲響起,一看,是王芬的電話,接通,聽到的卻是玲子的聲音:“莊師傅,你到家了嗎?”
“到家了?!?/p>
“剛才表姐說,還是想把上次在派出所簽的保證書給要回來,我看表姐真把這個事兒當心結了,真要不回來的話,她得天天念叨?!?/p>
莊寶安說:“其實沒什么的,王芬大姐真要的話,我明天再找找老于?!?/p>
“行,”玲子說,“那我就掛了,你早點兒休息吧?!?/p>
莊寶安說:“玲子,有這么個事情想麻煩你,剛才那個出車禍的男人和我認識,你去急診看看,問問那人現(xiàn)在怎么樣了。還有,要是有別人在,你就先別問啊?!?/p>
玲子說:“行,我一會兒再給你打過來?!?/p>
莊寶安洗完腳起身,兒子從屋里跑出來,說:“爸,這支筆上有單位的電話和地址,要不,我給人家送去?!?/p>
“別去,跟咱沒啥關系,這么大事情咱可不摻和。”
“爸,我覺得這里面事不小,人家交付給你了,你也答應了,現(xiàn)在又反悔,這可不是大丈夫所為?!?/p>
“要是在市里我送送也就得了,可是你看,在外省呢,老遠老遠的。咱可不費那個勁兒啊。要不,我們明天交給派出所老于。給他,等于還他個人情,順道讓他把王芬姨的保證書還回來,一舉兩得?!?/p>
“送到派出所行嗎?”
“不送警察,送誰?”莊寶安說著,玲子的電話又打過來了。
“莊師傅,那個男的沒救回來。母子倆還在急救室里?!甭犃嶙诱f完,莊寶安心里咯噔了一下。
“對了,”玲子又說,“我剛去急診,有幾個混混兒和醫(yī)院的保安打起來了,保安說他們要搜死者什么東西,派出所的都過來了?!?/p>
“是嗎,那你快回去看大姐吧,就這樣。”放下電話,見兒子正瞅著他,莊寶安說,“回去睡吧!”
天剛蒙蒙亮,莊寶安起來就去了單位,早走的原因自然是怕鄰居們看見。他在單位門口的小吃店找了個旮旯坐下,要了油條和豆腐腦,特意細嚼慢咽磨蹭時間。吃完后還是差半小時到點,他只得又逛了逛煙酒店。五糧液貴得嚇人,自己口袋里的錢鈔捏碎了都不舍得出手。到了單位,胡木調侃他:“寶安,家里如果有青花五彩的古董,該送人就送人,如果有花梨、紫檀的老物件,我照單全收?!?/p>
莊寶安說:“我那些舊物當劈柴都沒有人要,還花梨、紫檀呢,有幾個尿盆倒是能過繼給你?!?/p>
胡木說:“你就是只鐵公雞?!?/p>
二人正說著,王局長突然進來,喊著:“老莊呢,晚上你得安排。”
“我得安排?”莊寶安搞不懂他什么意思。
“昨天和縣委辦徐主任、交警隊陳大隊坐一桌吃飯,徐主任說了個輔警的名字,還夸他呢,搞了半天竟然是你家小子?!?/p>
胡木也跟著說:“不簡單,寶安現(xiàn)在是喜事連連。”
下午等胡木走后,莊寶安偷偷地給派出所于文生打了個電話。莊寶安覺得,老于這個人還是值得信賴的。
老于納悶:“老莊,你又要麻煩我什么?”
莊寶安也不客氣,直接說道:“我想請你把王芬的那個保證書給拿出來。”
“那不行!你別想了,派出所的檔案說拿就拿啊?!?/p>
“于警官,我有個東西特別寶貴,可以拿這個東西換嗎?”
“別扯淡,你拿金子跟我換也不行。這是原則問題。你有正事兒嗎?沒正事兒我睡覺去了,昨天在醫(yī)院待一宿呢?!?/p>
“老于,昨天醫(yī)院那場架就是因為我手里的東西?!?/p>
“哦,是嗎?”老于聽到莊寶安的這句話,立馬精神頭就上來了。“你在哪里?我馬上過去。”
“別來我這兒,我們找個地方。審批局西面那個小公園怎么樣?你得帶著保證書來,不然不給看?!?/p>
“嗯,行!”老于麻利地說。
莊寶安換下保安服,穿上便裝,悄悄地來到西面公園等老于。十幾分鐘后,老于開車過來了,還特意把車停得遠遠的,又往四周看了看,生怕被人注意到。
一見面,莊寶安第一句話便問:“東西帶來了嗎?”
老于告訴他東西帶來了,但要看看他的寶貝值不值。莊寶安立即拿出錄音筆,遞給他說:“這個,四海公司的罪證。”
老于接過錄音筆,問:“你看了嗎?”
“我看了,不然怎么知道重要。你有了這個可以立功了?!?/p>
老于說:“好,給你保證書?!?/p>
莊寶安拿過保證書瞧了一眼,見是王芬的手書,就揣進了口袋。
回到家,兒子正在屋里收拾東西,地上、院子里弄得這兒一堆那兒一塊的。莊寶安站在院子里看著房檐、窗臺、墻磚、花盆發(fā)呆,一只正在結網(wǎng)的蜘蛛從他眼前飛速掠過。望著這一切,莊寶安有些茫然。他走到里屋的柜子旁,捧起老婆的遺像用手摩挲著,輕輕地說道:“小飛媽,咱該搬家了,搬到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不想在這個地方住了,我要帶著你和兒子找個不欠人情的地方去。那里沒有人欺負咱、沒有人取笑咱,沒有人罵咱、算計咱,咱平平安安過一輩子,等我老了的那天我就去找你……”
莊寶安黯然神傷,眼淚無聲地流淌。這座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房子,曾經(jīng)承載著他一家的悲歡離合?,F(xiàn)在,他要離開了。
“快來人呀,打死人啦!”外面突然傳來劉橫子和他老婆齊敏的叫喊聲,莊寶安立時被從另一個空間里生生地拖拽回來。他側耳聽了聽,胡同內有廝打的聲音。兒子從正屋跑出來,嚷嚷道:“爸,外面打起來了。”
“別出去,”莊寶安拽住兒子,“你別摻和?!?/p>
“我聽著好像是青青他們幾個人,他們打誰了?嗯,好像是橫子叔。”
“我去瞧瞧,你別出來,少惹事兒?!?/p>
莊寶安仗著膽子出了屋,就見胡同里那幾個人正在上躥下跳。他才站穩(wěn)腳跟,劉橫子一眼看見了他,喊道:“莊哥,快過來,一起揍他們?!?/p>
他心里后悔得要命,自己在家再待一會兒多好。他走過去,見青青一把揪住劉橫子的脖領子正推搡著,齊敏則被幾個人推倒在地。
莊寶安嚇得大喊:“你們這是干什么呀?怎么還動手呢?”
青青一臉兇相,對他大嚷:“你別管呀,要管,連你一塊兒揍。”
莊寶安幾乎要哭出來,懇求道:“青青,你這是干什么呀?有事說事,別打啊。”
劉橫子跺著腳喊寶安快動手,馬上就被青青和旁邊一小子給扇了幾個嘴巴。
“你這個流氓!剛才為啥和我對象動手動腳?”青青指著一旁正在看熱鬧的女孩兒說。
莊寶安說:“怎么,還耍流氓?”
劉橫子說:“別聽他們放屁,這個女的非得坐我出租,還說我摸她了,就她那樣子的,也配!”
那女孩兒嚷嚷:“去你媽的,你就摸我了!”
莊寶安說:“青青,這事兒算了行不?橫子和我挺好的?!?/p>
“算了?他調戲我對象,我不光揍他,還得到派出所告他騷擾!”
“你這個騷貨,你們下套勾引我老公。不就是拆遷嗎?老娘說什么也不拆?!饼R敏可沒吃過這種虧,此時,她衣衫凌亂,滿臉是土,扯著嗓子喊,“都出來呀,拆遷公司打人了!大家都出來,二黑,老秦,馬姐,順子,你們他媽的都在哪兒呀?”在齊敏的喊叫聲中,不管是迫于無奈還是主動援助,大家都打開了大門,人越聚越多。
吳二黑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一下把青青撲倒在地。這時,從旁邊過來兩個小子,拿著鎬把就照他身上打,幾下就把他打倒在地。
莊寶安用身體護著劉橫子,不讓對方拳腳挨上他,自己則被踹了幾腳,他抱著頭喊:“青青,怎么著呀,你們怎么連我一起打呀。”
青青說:“誰擋著,就揍誰!就是奔著你們不簽字來的?!?/p>
那幾個拿鎬把的人,當即對著橫子、二黑、齊敏和秦師傅幾個人下了狠手。
“別打了!”莊寶安攔了這個沒攔著那個,青青則手叉著腰,站在吉普車上指揮。
“你們別打我爸爸!”小飛從家里沖出來,抄起板凳就往青青身上砸,又把一個橫沖直撞的痞子打翻在地。青青爬起來,拿了鎬把就往小飛頭上掄,莊寶安沖過去推開青青,又有兩個痞子沖過來,把小飛摁倒在地。
“別打了!別打了!”莊寶安瘋了似的沖過去,被青青的手下推開。
遠處的奔馳車上,陳四海瞅著眼前的場面冷笑。他側過臉去,對身邊的王總說:“不是給治安那邊打電話了嗎?”
王總說:“打了,告訴他們誰也別出警?!?/p>
他們倆剛說完,胡同外傳來警車鳴笛的聲音,兩輛警車呼嘯而至。老于帶著派出所的人趕到了。
陳四海罵了一句:“真混蛋!明天進場,強拆!”
旁邊的王總勉強笑了笑,說:“陳總,盡量別把事情鬧大了。”
陳四海恨恨地說:“鬧大了,天塌不了!”
莊寶安、劉橫子幾人晚上十點多才出了派出所。莊寶安想,今天要不是老于及時趕到,還真是沒法兒收場。
出派出所時,老于在后面喊他:“老莊,你回來?!?/p>
莊寶安停住腳步:“怎么?”
見四下沒人,老于拿出錄音筆,說:“給你,我不要了?!?/p>
“你不要了?”
“我不要了,這東西給我是累贅,也是麻煩,咱倆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p>
莊寶安說:“你把這個交給上級,多好。”
老于搖搖頭說:“你不懂。”
“我答應過劉記者,要把它交上去?!?/p>
“你怎么答應的就怎么干去吧,我不管?!彪S后,老于扭頭大步走了。
莊寶安有些想不通,這么有價值的東西老于竟然放棄。他不知道,其實老于已經(jīng)拷貝了一份,而且完成了上傳。
莊寶安腦子有些亂,想這個錄音筆該怎么處理,又想起劉記者叮囑自己的話,心中正犯愁,突然看見玲子站在不遠處。
“莊師傅,你沒事吧?”玲子走過來說。
“沒事,你怎么來了?”
“表姐聽說你到派出所來了,不放心。小飛呢?”
“和橫子他們回去了。我和老于說了會兒話?!?/p>
玲子說:“那就好。表姐說了,你明天要沒事,跟租她房的人一起幫她把東西搬搬?!?/p>
莊寶安說:“行,我明天請好假了。”
玲子說:“那我就回醫(yī)院去了。”
莊寶安問:“你怎么回去?”
“我溜達回去,不遠,路燈還亮著呢。”
看著玲子的背影,莊寶安本想多說幾句,又生生地咽了回去。
早晨莊寶安洗了把臉,聽到外面有三輪車開進胡同的聲音。他喊兒子趕緊起床,準備幫王芬搬東西去。
租房的這戶帶了兩個幫手,再加上莊寶安父子倆,不到九點,所有大件全上了車。小飛還買了幾瓶水分給大家,幾個人邊喝水邊閑扯起來。
這時,青青和昨天那幾個小子開車又來了。家屬院的人都趕緊關了門,唯有莊寶安父子倆瞅著他們。青青皮笑肉不笑地說:“莊叔,昨天那事兒你摻和什么呀?”
“得了,青青,不摻和等你把人打壞???”莊寶安邊搬著東西邊回答。
青青笑了笑,踢了一腳三輪車的轱轆,說:“快點兒搬,搬完咱就拆?!?/p>
租房戶不想多事,干笑著說:“這不正干著嗎?”
青青晃蕩著身子進了院子,瞅了瞅,說了一句:“還真麻利?!?/p>
莊寶安對三輪車司機說:“我和小飛跟你們過去卸車。”
三輪車司機人靈泛,明白莊寶安的意思是快點兒離開。于是,他跳上駕駛室喊道:“那敢情好,走起?!?/p>
等父子倆卸完車回來已近中午,莊寶安打電話告訴玲子:“只剩下些小東西了,最后一趟就能搬完?!?/p>
當他和小飛回到家屬院,胡同內竟開進了兩輛鏟車和挖掘機。他正納悶,這是要拆誰家呀?此時,秦師傅、吳二黑和祥子正直直地瞅著他,眼神怪怪的。他以為大家還在怪他先簽字的事,可又覺著不對,于是說:“祥子,你們怎么在這兒圍著?”
祥子摸了摸后腦勺,沒說什么。他更奇怪了,就擠進人群。等他好不容易鉆進去,就看到青青在指揮著挖掘機扒王芬家的房。
他驚呆了,王芬家已經(jīng)被拆成一片廢墟了。
他上去就將青青從車上拽了下來:“青青,你這是干什么?”
青青仰著脖子,不可一世地說:“拆房,你的協(xié)議簽了就得拆。”
“我的簽了,王芬的簽了嗎?”
“王芬簽不簽的我管不著。”
“沒簽你把人家房子拆了?”莊寶安急了。
“這……這不是你的房呀?”
“這是王芬大姐的房子!她還沒簽字,屋里還有東西呢!”
“???”青青傻眼了。他以為莊寶安搬自己的家呢。
一聽說王芬沒有簽字,房子卻被扒了,劉橫子唯恐天下不亂地對著左鄰右舍大喊:“看到了嗎?四海公司強拆!侵犯公民住宅權,這個事兒大了。街坊們,快出來啊,他們這是什么行徑?強拆?。喊园。∧梦覀儾划斎税。 ?/p>
家屬院的業(yè)主們被橫子這么一鬧騰,也算逮住理由了。大家一起高喊著:“還有沒有王法了?不能讓他們跑了,把他們的車扣住!”
吳二黑興奮得小眼睛瞇成一條縫,掏出手機給110打電話。
剛剛出院的王芬讓表妹玲子攙扶著,正好走到家屬院路口。聽到大家說強拆時,還想著可能是誤會。走進來看到自己房子被扒了,頓時背過氣去。劉橫子拿起手機開始各種短視頻拍攝,一邊拍還一邊直播:“看到了嗎,房主人氣死過去了!太欺負人了!大家快來看,快來看啊……”
玲子使勁兒地捶打王芬的后背,王芬好半天才上來口氣,對莊寶安說:“小莊,你是怎么給我辦的事兒呀?怎么把我家房子給拆了?”
莊寶安趕緊解釋:“我也不知道呀,都是四海公司的那些渾小子們?!?/p>
青青剛給公司打完電話匯報,立馬讓陳四海罵了一頓。他見勢頭不妙,招呼工程車輛趕緊跑路。王芬猛地從地上站起來,雙手薅住青青的頭發(fā):“你個遭天殺的,你們不能走,誰也不能走!”
青青惱羞成怒,一把撇開王芬:“你這老不死的,滾開!”兩只手一掄,王芬立馬被甩出老遠,一頭栽倒在鏟車后面的盲區(qū)。鏟車司機正倒著車,車輪徑直從王芬的身體上軋了過去。
人們被這一幕嚇住了,莊寶安腦子充血,大罵道:“王八羔子!”拾起磚頭就往青青的頭上砸。
劉橫子趁亂喊了一聲:“四海公司殺人了,咱們拼了吧!”
事態(tài)一發(fā)不可收拾,“工程車軋死人了”、“拆遷公司打死人了”、“快救人啊”……頓時,馬達聲、喊叫聲、哭鬧聲,攪成一團,在家屬院上空盤旋縈繞。派出所接到現(xiàn)場群眾報警后迅速趕到,但一時半會兒無法控制事態(tài)。老于的帽子被掀飛了,他拿出對講機請求支援。
陳四海沒料到捅了這么大婁子,當即命令他的人馬上把尸體搶走,如果有人阻攔就打。王總聽說出人命了,臉色煞白,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莊寶安身上的衣服都被扯破了,看著青青這些痞子們拿著鐵棍和鎬把追打著人們,不禁氣血上涌。他不能忍了,他受夠了。莊寶安大喊一聲:“陳四海,你們再動動看,再試試看!”
他跳到廢墟的高處,掏出筆舉在空中?;靵y的場景突然停止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莊寶安手中這支筆上。
陳四海眼珠都快瞪出來了:“他手里的筆,搶過來!”
青青和他的手下立刻執(zhí)行命令,向莊寶安撲過來。
“誰也別動,我一摁全中國都知道里面的東西?!?/p>
青青幾個人愣住了,陳四海瞥了眼王總:“滾下去,想法子把他弄到公司。”
“好的!”王總示意青青。后者擦了下臉上的血漬,走過去說:“莊叔,你看你,沒你啥事兒。走走,咱們去公司,陳總有話和你說?!?/p>
莊寶安雙眼通紅,怒斥道:“你們誰殺的王姐?給我站出來,站出來!我要你們償命!”
四海公司的打手們被莊寶安的氣勢嚇退了幾步。
“你們誰殺的?敢不敢站出來!”此時,沒人敢說一句話,莊寶安的罵聲更大了,“陳四海,你出來,你給我出來,出來!你們殺了王姐,你們是土匪,是惡霸?!?/p>
老于將頭上的警帽拾回來戴正,扒開人群走到莊寶安身邊,對他說:“老莊,你……”
莊寶安豁出去了:“來,四海公司的,過來,殺了我!殺了我?。 ?/p>
陳四海在車里招了招手,四海公司的人便全部撤走了。家屬院的秦師傅給王芬的尸體上蓋了一個被單,然后叫人把王姐抬走,先送太平間。老于讓莊寶安和現(xiàn)場的幾個人跟他去派出所,他想保護這些群眾,尤其是莊寶安。而此時此刻,莊寶安腦子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
十點多,其他人都被派出所送回了家,而莊寶安和兒子小飛則被老于安排住在了所里。
老于對他說:“我只能留你一晚,明天你想好怎么辦了嗎?”
“我把這個東西交給陳四海?!?/p>
“你想好了?”
“想好了?!?/p>
“你不怕陳四海殺你滅口?”
莊寶安輕蔑地笑了笑,沒說什么。
老于說:“你就放心吧,你兒子暫時留在我們所里,沒人敢來派出所怎么樣?!?/p>
莊寶安突然轉了話題:“老于,我給你處樓怎么樣?”
“你自己的房子都快被拆了,還給我樓?”老于揶揄。
“真的,我這個平房可以換兩處房,勻給你一處。什么時候樓蓋起來,按照當時的價格給你。”
“你是想報答我還是想收買我?”老于聽出來莊寶安沒有忽悠他。
“我其實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面熟,咱倆以前見過面。咱這樣的人,活著活著讓生活給忘了,咱們也忘了以前的生活?!?/p>
“你這話貌似有點兒哲理?!崩嫌谟X得莊寶安的話有點兒像訣別前的回光返照。
莊寶安和老于徹夜長談,老于覺得莊寶安在交代后事,他能夠做的就是保護好他。而莊寶安覺得,他沒有什么可以報答老于的。老于不是完美的人,但絕對不是惡人。此時此刻,在莊寶安的眼里,警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第七天
早晨,莊寶安洗了把臉,對老于說:“謝謝你,我先走了?!?/p>
老于眼圈一紅:“你見見小飛不?”
老于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是省公安廳掃黑辦嗎……
“不見了,等我回來再說吧?!闭f完,他和老于握了握手,徑直出了派出所。
他大踏步地向北走,陽光照在他身上,仿佛披上了一層金光。后面一輛吉普車緩緩地跟著他,后排座位的兩個人正往臉上蒙著頭套。莊寶安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空氣,他賣力地走出城外,扭回頭注視著身后。當吉普車開到莊寶安面前時,車上下來一個蒙面人。
莊寶安既不害怕也不奇怪。他問:“你們是要拉我去四海公司,還是去什么地方?”
“你想呢?”蒙面人問。
“去四海公司?!?/p>
“好?!奔哲囕d上莊寶安便掉頭奔向四海公司。
遠處的另一輛車上,老于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是省公安廳掃黑辦嗎……我舉報舒城縣四海公司的陳四海,他私藏槍支,仿五四兩支,就在他辦公桌右手第二個抽屜里。千真萬確,是我親眼所見。”老于說完就掛了,然后將手機扔進路邊的水溝。
四海公司里,陳四海對著桌對面的王總破口大罵:“你說,莊寶安手里拿著的東西是怎么回事兒?你給我說明白了,本來那個劉記者和我說要贊助費二十萬,你卻和我說兩萬。老王,你安的什么心?”
王總說:“陳總,我不是想給公司節(jié)約點兒嘛!”
“放屁,你以為我四海公司是窮光蛋?不送錢怎么能擺平事兒,不開重金能讓這個記者為咱們出力嗎?”他又轉向青青,“那車禍又是怎么回事兒?誰安排的?青青,是不是你?”
青青站了個筆直:“陳總,你說不能出紕漏,我就安排手下的人弄了個事故,哪知道,那個記者的骨頭太輕,經(jīng)不住撞……”
“蠢蛋!這事你自己兜著!”
青青眼珠轉了轉,看了眼顯示屏上的監(jiān)控畫面,忙說:“陳總,來了來了,把莊寶安給弄過來了?!?/p>
“趕緊弄上來!”
莊寶安進屋后,陳四海一下變得非??蜌?,指揮著青青倒水。這是莊寶安第三次來四海公司,他很清楚,今天自己是豁出去了。
陳四海等不及了,對莊寶安說:“老莊,那個錄音筆怎么在你這里?”
“是劉記者給我的?!?/p>
“里面的東西你看了嗎?”
“看了?!鼻f寶安實話實說,“我本來不想摻和里面的事兒,還想過把這個東西還給王總?!鼻f寶安瞅了眼王總,王總點了下頭。
“還給王總?你什么意思?”
“因為這是王總的東西?!?/p>
“王總的東西?”
“劉記者說,是王總從你們公司偷去的?!?/p>
“你的意思是,王總和劉記者串通?”
莊寶安說:“陳總,我不知道劉記者是怎么回事兒,但看了里面的東西,我才知道都是王總弄的?!?/p>
陳四海盯著身邊的王總經(jīng)理說:“你說說吧,我有點兒糊涂。”
王總說:“陳總,你糊涂什么,我從來你公司那一天起,就將你平常給誰送禮、行賄過誰、招待過哪位領導、你雇傭的黑社會做了什么事兒,全部做了記錄?!?/p>
“你做了記錄?”陳四海歪著脖子,注視著眼前這個陌生的王總。
“我做了記錄,您不是也做了記錄嗎?我只是從你那里拷貝了一份而已。沒辦法,你陳總是什么人我可清楚,不留條后路哪行?”
“所以你就和記者串通毀我?”
莊寶安說:“陳總,你和胡青青行賄、打人的這些視頻我兒子也拷貝了一份,只要我們爺兒倆有什么不測,就有人發(fā)到網(wǎng)上。”
青青咬著牙指著莊寶安和王總說:“你倆今天都甭想活著出去!”
“混賬東西!”陳四海上去就抽了這小子一個耳光,抽得對方轉了個圈,“不讓這個活不讓那個活,全世界的人殺得完嗎?”他又轉向莊寶安和王總,“你們開個價,老莊,你要什么條件?王總你也說個價?”
莊寶安說:“我昨天說了,把王芬隆重發(fā)送了,肇事司機交給公安,按照縣里出臺的拆遷補償政策給我們家屬院補償?!?/p>
陳四海說:“沒問題,保證你滿意。王總,你是要現(xiàn)金還是股票?”
王總滿臉無奈:“陳總,我就圖……只要我如實交代,就能爭取從輕?!?/p>
這時,屋外響起了敲門聲。青青打開門,兩名穿黑西裝的男子進來,從公文包里掏出傳訊證:“陳四海,我們是省公安廳掃黑除惡辦公室的,受省里指派對你涉黑涉惡以及行賄國家公務人員等犯罪行為進行調查,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莊寶安怔住了,他沒想到會發(fā)生這種事兒。
陳四海呆了幾秒,喊了一嗓子:“青青,抄家伙!”他想奪路而逃,這時,外面沖進來十幾名全副武裝的特警,把四海公司的人全部控制住了。
莊寶安蒙了,搞不清怎么個狀況,那名掃黑辦的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說:“沒想到讓你把我們的行動時間提前了?!彪S后,從陳四海抽屜里拿出一支五四手槍,搖了搖頭,自言自語道,“又多了項罪名。”
莊寶安從四海公司出來,看到外面停著幾輛外地牌照的依維柯警車,四海公司的涉案人員一一被帶上了車。
老于從遠處走過來,說:“以為你送出去了。”
莊寶安說:“還好沒有去?!?/p>
老于說:“王總沒想到記者會從他那里偷東西,然后敲詐陳四海,結果讓四海公司的打手開車撞死。你要將那支筆給報社送去了,你想會怎么樣?”
“我就想讓陳四海完蛋!”
老于搖搖頭道:“總之,老莊,你這個保安比我這個警察敢玩命?!?/p>
莊寶安看到遠處的玲子和兒子小飛,他們正在路口不遠處向自己招手。“我也不想這樣,我給你你不要啊?!?/p>
老于問:“我越活越回去了,馬上退了,太平過一輩子算了。”
莊寶安說:“我和你一樣,想過太平日子,可我發(fā)現(xiàn)這個社會還有希望。”
老于說:“有希望,現(xiàn)在還舍得離開舒城嗎?”
莊寶安說:“離開?老于,我想我那房子肯定值錢,舍不得賣給你了?!?/p>
老于說:“房子的事說好了的,怎么,想反悔?”
“那不是被逼無奈嗎?不算數(shù)的。”莊寶安對老于扮了個鬼臉。
地毯廠家屬院的業(yè)主們陸陸續(xù)續(xù)地開始搬東西,那場面,極像春節(jié)趕廟會。收破爛的,跑運輸?shù)?,大車小車擠滿了胡同巷口,隨后裝得滿滿登登分散到縣城的四面八方。其他家屬院區(qū)沒有拆遷的人家看著這熙熙攘攘的場面,無不艷羨。當然,自家遲早也會有這么一天。想到這里,每個人臉上都露出無比幸福的笑容。
補償協(xié)議一上午就在信訪局簽訂完了,人們不約而同地聚集在王芬家的廢墟前。莊寶安從院子里走出來,大舅哥剛打來電話,那箱子酒大隊長嫌次,還不如不安排。二娃的表舅很沒面子。莊寶安說:“酒退回來你們喝吧,小飛不去了。”大舅哥問怎么又不去了,莊寶安說:“小飛有了更好的地方,一分錢沒花?!?/p>
他走到人群前面,將老于給的那張保證書從口袋里拿出來,說:“大姐,保證書拿回來了?!闭f完,他一下一下將保證書撕成碎片,隨后扔到空中,一股風過來刮走了。
齊敏哭出聲來:“王芬姐,你一輩子為了大伙兒,死也為了大伙兒。沒有你,我們還不知道會怎么樣……對,還有寶安哥,你們都是好人?!?/p>
秦師傅說:“大家別忘了,今天為了我們,有位好人離開了。大姐,你在這里給咱廠子守住家屬院,有你在這兒,我們住著放心,過得踏實。您就在我們這些老同事們心里活著,我們給您鞠躬了,您一路走好?!?/p>
地毯廠家屬院里所有的人肅立默哀,為王芬三鞠躬。
兩年后,地毯廠家屬院小區(qū)三幢現(xiàn)代化的樓房竣工交付。
家屬院的人們始終沒有見到莊寶安搬進新樓,后來,人們發(fā)現(xiàn),原本莊寶安名下的兩處房子,一處的戶主改成了于麗麗,另一處住進了一個叫李亞玲的女人。李亞玲就是王芬的表妹玲子,而于麗麗,直到派出所的老于幾年后住進來,人們才明白,莊寶安當年將房賣給了老于的閨女。
老于有一次和大家在樓下聊天,聊起莊寶安其人,他說,人老實,講信用。人們好像忘了莊寶安這個人,偶爾想起他來,都趕緊換個話題。老于有時候也想起王芬,那個包里總是裝滿獎章獎狀的婦女。
有一天,老于整理自己以前的物品,在相冊里翻到一張一九八二年縣優(yōu)秀青年表彰大會的合影,猛然發(fā)現(xiàn)里面有個似曾相識的面孔,戴著大紅花,就站在自己的身邊。
他仔細瞅了瞅,自言自語道:“是他,真的就是他?!?/p>
老于想起莊寶安某天對他說的話,尋思了許久,忽然笑了起來,像年輕時那樣,笑得非常自信,非常坦然。
某個寂靜的夜晚,偵查員們正在對涉嫌多項罪名的陳四海進行突審。當所有材料都拿下后,陳四海出了口長氣,問眼前的老警察:“給我弄根煙,行不?”
老警察示意年輕警察拿根煙給陳四海,并給他點著。
陳四海嘬了一大口,說:“謝謝!老兄,這輩子有人給你下過跪嗎?”
“有,”老同志自信得很,“和你一樣的壞人。”
陳四海的表情沒有因為警察的蔑視產生絲毫變化,他緩緩地說:“給我下跪的人很多,但唯獨那個人跪下來求我,是為了他們家屬院所有的人?!?/p>
“是誰?”
“和你一樣的好人?!?/p>
責任編輯/謝昕丹
插圖/紀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