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文·西夫
1月初,赫爾曼·席爾瓦已經(jīng)跑完了半個墨西哥。他每天跑48公里,越過了馬德雷山脈,與爛醉的販毒集團槍手和茫然的道路作業(yè)工人擦肩而過,又橫穿了一大片牧場,當(dāng)時似乎連牧場上的奶牛都在斜眼看他。
席爾瓦是墨西哥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長跑運動員之一。即便如此,他偶爾也會覺得自己瘋了。他要在四個月內(nèi)跑5000多公里。有時候,他也說不清這一路上最大的威脅究竟是地形還是他日漸衰弱的身體。
他已經(jīng)54歲了。距離他兩度在紐約市馬拉松大賽中獲勝,已經(jīng)過去了近30年。如今,他的腳指甲漸漸脫落,左小腿受傷,右腿肌腱損傷,渾身上下沒有完好之處。
1月的時候,我和席爾瓦一起跑了一天。那時,他已經(jīng)在墨西哥中部的深山里跑了2500多公里。他估計我們那天能跑50公里左右,但他也說不準(zhǔn)。
“我感覺不太好。你要對我有耐心。”他的語氣很溫柔,所以我非常相信他。
席爾瓦深入墨西哥農(nóng)村,沿著融入群山之間的土路奔跑。
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在跑步。九歲那年,我在墻上貼了1994年紐約市馬拉松大賽的海報。而那一年,席爾瓦首次在這個比賽中獲勝(盡管他在終點線附近拐錯了彎)。就在我倆見面前的幾周,我剛跑出了個人馬拉松的最佳成績:2小時48分。那時,我非常確定自己能跟上席爾瓦,和他跑上一天。
開跑的前一晚,我倆在一家海鮮餐廳見了面,餐廳里擺著一條塑料制成的大口黑鱸魚。我看見席爾瓦一瘸一拐地邁上餐廳門前的幾節(jié)臺階,仿佛他的前十字韌帶剛剛撕裂了。
他的皮膚曬得黝黑,身材矮小而精瘦,好像要縮進(jìn)寬松的運動服里消失不見似的。他看著像一只受束縛的斗雞,只不過長了個人形。
席爾瓦身后跟著一支攝制團隊,他們要記錄下此次穿越“墨西哥命脈”的旅程。席爾瓦說,這次長跑的意義在于讓墨西哥擺脫毒梟、龍舌蘭酒和海灘等刻板描述。
“這就是墨西哥!”席爾瓦指著重重疊疊的無名山峰、點綴著龍舌蘭草的大片荒原、僅剩百歲古鐘在風(fēng)中鳴響的廢棄莊園,不由自主地大聲贊嘆。
在他職業(yè)生涯的巔峰時期,他曾利用自己的名聲幫他所在的特科瑪特村通了電,還為炎熱至極的墨西哥熱帶低地送去了燈泡、風(fēng)扇和冷飲。他的運動天賦就是射向他理想事業(yè)的箭,如今,他試圖以新形式射出同一支箭。
不過,成就理想事業(yè)和拍攝紀(jì)錄片只有在席爾瓦跑完全程后才有實現(xiàn)的可能。如此看來,這次長跑之旅也是一項研究,研究對象則是身體耐受力,以及連續(xù)數(shù)月每天跑完一場以上馬拉松后的身體恢復(fù)力。
席爾瓦開跑前,醫(yī)生給他的股四頭肌做了活檢。待他跑完后,還會再做一次。這樣研究人員就能評定超大運動量是如何改變他的肌肉組織的。
席爾瓦的團隊主要由五六個人組成,他們開著兩輛租來的運動型多功能汽車。有時候,長跑途中會遇到連他們也難以解析的難題。席爾瓦經(jīng)常在一天中最熱的時段跑步,而且很少為了確認(rèn)沿途地形而查看地圖。為了讓跑鞋穿著更舒服,他用剪子在鞋上劃開了很多洞。截至我們見面時,他已經(jīng)穿壞了18雙鞋。
在這個主打能量果膠和耐力飲料的時代,席爾瓦的飲食主要包括礦泉水、可可,還有甜炒玉米粉。他也會接受陌生人的晚餐邀請,哪怕有時這意味著食用品質(zhì)沒保障的海鮮。所以,他會病倒,而且經(jīng)常如此。
席爾瓦并沒有選擇直線穿越墨西哥,他深入墨西哥農(nóng)村,沿著融入群山之間的土路奔跑。他在運動應(yīng)用軟件上記錄這次長跑,但全球測繪軟件無法識別沒被標(biāo)記過的小路,因此,記錄里程的橙色線條胡亂地劃過荒原,就像飛機遭劫持后飛出來的路線。
就在我倆見面前的那幾天,他接連跑過了好幾個半廢棄的礦業(yè)小鎮(zhèn),跨過了好幾個牛圈柵欄,那里的人們從未見過為了鍛煉或運動而慢跑的人。
攝制團隊捕捉到了他路過時與當(dāng)?shù)厝舜蛘泻舻漠嬅妗?/p>
“你好!”他激動地說。
對方一臉茫然地盯著他。
但凡跑步,就會造成損傷。走回賓館的路上,我看到席爾瓦拖著腳走在卵石路上。我不禁要問,一個走路吃力,連一層樓梯都爬不上去的人,怎么可能再跑2400多公里?
“明天要跑上坡路?!彼麑ξ艺f。
“大概多少公里?”我問道。
“不好說。不過終究是要下坡的,就在某個地方。”
剛開始跑的那幾公里和我在墨西哥跑過的所有路段一樣完美。土路翻過一座座小山坡,蜿蜒穿過一個個小村莊。
一路上,馬比車多。陽光傾斜射入松樹林。我們看到的唯一一輛卡車,像個幽靈似的,碰巧是賣新鮮糕點的。糖霜的香味從我們身邊飄過。
每個跑者都知道,如果跑得很順,似乎努力邁出的每一步都能讓周圍變得更美。這也許是內(nèi)啡肽的作用,又或許,我們只是因為腳步輕快、情緒舒展而心懷感恩。這份感恩之情從我們的身體中流淌出來,給小徑與大路畫上了討人喜歡的高光。
席爾瓦的步幅小,但效率高。走路吃力的身體也可以輕松地跑起來,這種適應(yīng)性調(diào)節(jié)以其獨特的方式證明了席爾瓦項目提出的論點。席爾瓦的理療師也驚訝于他身體的變化,他結(jié)實的雙腿變得越來越健壯了。
我之前基本都在墨西哥城訓(xùn)練。那是座污染嚴(yán)重的特大都市,擁有2100萬人口。在墨西哥城慢跑五公里,有時會讓人覺得像《瘋狂的麥克斯》里的情節(jié)。我和席爾瓦在穿越戈爾達(dá)山的蜿蜒小路上奔跑,途中,我有了驚人的感悟。還有人知道這幾條小路的存在嗎?就在這一瞬間,席爾瓦的項目變得更有意義了。
除了體能挑戰(zhàn),看看他的跑步路線吧!我真好奇這次長跑的后勤保障工作是如何實現(xiàn)的。去年,墨西哥發(fā)生了3萬多起兇殺案,且集中在少數(shù)幾個州,都是販毒集團相爭之地。席爾瓦幾乎把這幾個州跑遍了,包括我們這場如夢之旅的起點瓜納華托州。
我突然意識到,經(jīng)過媒體多年來對販毒集團暴力事件的報道,我或許也對席爾瓦跑步路線上的這些地方持有他希望剔除的那種偏見。我是不是夸大了風(fēng)險?就在我們開跑前的幾周里,瓜納華托州每天都有兇殺案,案發(fā)地有便利店、水果市場,還有家庭生日聚會現(xiàn)場,并造成兩名警察喪命,一位地球物理學(xué)教授遇害,一個四個月大的嬰兒死在她母親的懷里。
“你遇到過人身安全問題嗎?”我問席爾瓦。
“我們碰上過幾個武裝組織?!彼f,“幾天前還遇到了一個?!?/p>
席爾瓦說,他經(jīng)常在販毒集團槍手控制的檢查站被攔下來。一次在杜蘭戈州,販毒集團成員扛著槍蜂擁而來,沖進(jìn)了他和團隊所住的酒店。
“他們是‘矮子?!本频昵芭_隨口向席爾瓦解釋道。這個販毒集團由大毒梟華金·古斯曼的幾個兒子領(lǐng)導(dǎo),而綽號“矮子”的古斯曼本人正在美國科羅拉多州的弗洛倫斯重罪監(jiān)獄服無期徒刑。
開跑前,席爾瓦的左小腿受傷,右腿肌腱損傷。期間,理療師驚訝地發(fā)現(xiàn),席爾瓦的雙腿變得越來越健壯了。
每次遭到質(zhì)問,席爾瓦都會向?qū)Ψ浇忉屗谂懿酱┰侥鞲?,接著武裝分子就會放行,讓他繼續(xù)跑。有好幾次,槍手會提前用無線電聯(lián)系其他檢查站,通知自己的伙伴有個跑者即將進(jìn)入他們的地盤。有時,席爾瓦也會給槍手的孩子送運動背心。
我并不認(rèn)為這是一扇通往和平國度的窗,但在席爾瓦看來,這就是那扇窗。
“只要他們認(rèn)為你不會對他們構(gòu)成威脅,”席爾瓦說,“他們就不會采取任何行動?!?/p>
我們停下腳步,在一棵仙人掌下喝水,那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仙人掌。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一輛得克薩斯州牌照的小貨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席爾瓦掏出手機,給我看了一張毒梟的照片,他上周剛從那人的地盤跑過。照片上的他倆面帶微笑,相互摟著胳膊。
不過,路上還有其他威脅。有一次,在“斗牛之都”伊達(dá)爾戈,席爾瓦被一頭脫韁的公牛撞了個正著。他也記不清自己有多少次差點被狗襲擊了。還有好幾次,他跑上了過于崎嶇陡峭的小路,連他團隊的四輪驅(qū)動后勤車都不得不另尋他路。
在瓜納華托州跑了一小時后,席爾瓦的妻子桑德拉·格瓦拉從后勤車上下來跟我們一起跑。席爾瓦之前會和妻子及五歲的女兒烏里一起跑。有時候,烏里會在當(dāng)天最后幾百米沖刺時大喊:“我贏啦!”
席爾瓦的妻子和女兒有時會從后勤車上下來和他一起跑。
我們跑的那條小路是過去一條礦道的遺跡,西班牙人曾用這條礦道運送白銀。我們沿著一條枯竭的河床跑。兩邊的山峰看起來越來越高大了。
跑到大約24公里時,桑德拉指向前方。腳下的土路轉(zhuǎn)向了山體,我看坡度足足有45度。
“先生們,祝你們好運?!闭f完,她立馬跳上了后勤車。
我努力跟上席爾瓦的步伐,大步上山。我之前跟我的編輯說,我能邊跑邊采訪,而且我還準(zhǔn)備了好多問題。席爾瓦能毫不費力地與我閑談,可我根本顧不上問問題,只能專注于保命。
席爾瓦在山脈眾多的韋拉克魯斯州長大,打小在鄉(xiāng)間的坡道上追著緩慢爬坡的貨車跑。作為專業(yè)跑者,他曾跑上墨西哥城外一座近4300米高的火山,以此作為訓(xùn)練。疫情期間,為了備戰(zhàn)這次穿越墨西哥的長跑,他還把跑步機的坡度值調(diào)到了最大。
跑者口中的“跑坡訓(xùn)練”,席爾瓦能從容應(yīng)對。
我跟不上席爾瓦,完不成當(dāng)天的跑量。轉(zhuǎn)寫采訪錄音的時候,我能明確地指出我頓悟的那一刻。那時,我們已經(jīng)跑了大概40公里,席爾瓦好像看到了山頂。
“接下來,我們該下坡了?!彼f。
沒想到,我們拐了個彎后,又冒出來一段上坡路。
“不?!蔽以阡浺糁新牭阶约禾撊醯卣f了一聲,聽起來好像我正慢慢地漂向大海。
從那時開始,我跟在席爾瓦后面跑。一開始,我慢慢悠悠、踉踉蹌蹌地跟在他后面。接著,我透過后勤車的擋風(fēng)玻璃觀察他。
2月20日,席爾瓦完成了這次穿越墨西哥的長跑——100天內(nèi)跑完5000公里。
到48公里的時候,我好奇他會不會加速。結(jié)果,他真的加速了。
跑完53公里后,他終于在一片松樹林附近停了下來。太陽已經(jīng)落山了。他的團隊拿出了一把折疊椅。
“太難了?!彼f著坐了下來。他的表情看著像剛剛輕快地散了個步。
那天之后,席爾瓦繼續(xù)奔跑。他越過了白雪皚皚的墨西哥最高峰,然后沿著墨西哥灣的岸邊跑,接著進(jìn)入了氣溫接近38攝氏度的尤卡坦半島。在開跑后的第93天,他穿過坎佩切的門諾尼特農(nóng)場,從一群戴著草帽、穿著長裙的婦女身旁經(jīng)過,跑完了自己的第112場馬拉松。2月20日,席爾瓦完成了這次穿越墨西哥的長跑——100天內(nèi)跑完5000公里。
自我在瓜納華托州掉隊之后,我又和席爾瓦跑了一次。有了上次的經(jīng)驗,這次我和席爾瓦說我并不打算跟著他跑完一天的量。我主要想了解到底是什么支撐著他堅持跑下去,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完成我連一次都完不成的壯舉。
小時候的席爾瓦在韋拉克魯斯山間追著貨車跑,他立志成為職業(yè)跑者,但他父親卻給了他一個忠告。
“跑步不能當(dāng)職業(yè)。”他父親說,“你會餓死的?!?/p>
席爾瓦說這次穿越墨西哥的長跑旨在展示墨西哥最好的一面,同時進(jìn)行生理學(xué)研究。盡管他父親的話或多或少讓我有所觸動,但他給出的理由仍不能讓我完全信服。
席爾瓦堅信自己能跑遍墨西哥。
我知道席爾瓦立下的目標(biāo)切實可行,但看著他日復(fù)一日興高采烈、毫不費力地奔跑,我好奇是不是有什么更為純粹的理由,只是難以言喻。這理由或許就是我當(dāng)初和他一起跑的原因,就是這項既簡單又復(fù)雜的古老運動所蘊藏的魅力。
我在想,席爾瓦之所以還在跑,是不是因為他的身體還沒達(dá)到極限。不同于馬拉松賽道,也不同于奧運會跑道,如果席爾瓦能跑遍墨西哥,是不是墨西哥邊境線的界定就不會那么隨意了?
席爾瓦堅信自己能跑遍墨西哥。他不會餓死。
[編譯自美國《華盛頓郵報》、西班牙埃菲社]
編輯:馬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