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牌王室
2022-07-10 10:00克里斯托弗·羅德
海外文摘 2022年10期
克里斯托弗·羅德
自封為“坦納王室領袖”的伯格與西爾萬“公主”一同出席在柏林的晚宴。
| 流亡假國王 |
克勞德–菲利普·伯格致力于將自己打造成所謂“傳說中的坦納王者”——這座人口3萬左右的瓦努阿圖小島的統(tǒng)治者。伯格1953年出生于卡薩布蘭卡，自稱當過外交官。2011年，他首次登上坦納島，渴望在異國得到認可和尊崇。坦納島擁有他理想中的南太平洋風貌：香檳色沙灘、玫瑰色落日和火山運動的隆隆聲響。但同時，瓦努阿圖飽受漲潮之苦，颶風頻仍讓本就脆弱的基礎設施和農(nóng)業(yè)愈發(fā)不堪一擊。
離開坦納島后，伯格像個流亡國王一般，模仿著歐洲王室成員的生活方式在尼斯度日。他佩戴藍色的綬帶和勛章，為省級藝術展覽剪彩，在意大利圣雷莫舉辦醉鬼酒會。在那些場合，他和他的“王室”成員抓住機會不斷游說瓦努阿圖政客，以求“恢復”他的王位。伯格2021年7月去世時，法國輿論可謂風平浪靜，但一位“王室”內部人員聲稱，瓦努阿圖有300人“冒著大雨”穿過灌木叢，只為致敬哀悼他。這一說法和已故“國王”的諸多事跡一般，頗有夸大的嫌疑，其真實性有待商榷。
坦納島民眾正在慶?！?約翰· 弗魯姆日”。
| 虛妄救世主 |
像伯格這樣的投機者來到瓦努阿圖諸島，為的是當?shù)氐墓爬项A言。在瓦努阿圖，有預言稱有朝一日救世主會從遙遠之地而來，復興被前英法殖民統(tǒng)治所摧毀的繁榮文明。以人類學的術語來說，這類預言都帶有“貨物崇拜”的色彩，換而言之，是對西方世界繁榮商品經(jīng)濟，即“貨物”的崇拜。這一定義充滿了屈辱性，但在過去的50年里，西方投機者趨之若鶩，企圖依靠預言招來信徒。2014年接受我采訪時，瓦努阿圖政治家凱蒂·納普瓦特對此評價說：“在我們那兒，這種瘋子屢見不鮮。”
他們或許仍然沉浸在自己的白日夢里。我和攝影師喬恩·唐克斯在調查這些人的南太平洋經(jīng)歷與歐美家庭背景時，發(fā)現(xiàn)了一件有趣的事——他們充滿了疑點的征途亦有成效。一些島民愿意在自己的信仰世界里為這些新興偶像騰出一席之地。幾年前，我們看到坦納島上莊嚴地升起了伯格家族的旗幟。一位坦納島女性說，她全家不認同現(xiàn)代國家形式的瓦努阿圖，而相信預言所描繪的更光明的未來。這預言在她看來已經(jīng)應驗。
在西方世界看來，被遙遠的異族崇拜的奇幻故事已不是什么新鮮事。早期歐洲探險者，例如詹姆斯·庫克船長之類，就被土著居民視作“神靈”。島民古老的生活被西方顛覆。我們在《魯濱遜漂流記》和一系列殖民小說的情節(jié)中，仍然可以看到這樣根深蒂固的“西方神圣統(tǒng)治權”思想的存在。
挪威人弗蘭克（右）被預言吸引，來到瓦努阿圖。
當?shù)厝讼嘈欧评沼H王是附近某座山的山神轉世。
2014年，坦納島的艾薩克酋長和電影制作人索林， 與身穿軍裝的村民一同慶?！凹s翰·弗魯姆日”。
這種事情在當代也有。唐克斯和我在聽聞當?shù)鼐用駥⒚绹勘曌鳌吧耢`”的事件后，于2014年來到瓦努阿圖進行采訪調查。每年2月，瓦努阿圖的男人們會用竹子做步槍模型，穿上軍裝，高舉美國國旗游行致敬。他們堅信這種儀式可以召喚救世主降臨此地，帶來復興。但諷刺的是，這一預言和信仰本身是為了反抗外國殖民統(tǒng)治壓迫而產(chǎn)生的。
1980年獨立前，瓦努阿圖被稱為“新赫布里底群島”，是庫克船長對當?shù)?3個島嶼的隨意代稱。英法角力下的共治是20世紀初的歐洲殖民怪象。伴隨殖民者而來的是大批傳教士。教派之爭和嚴苛的宗教法律徹底撕裂了傳統(tǒng)社會。當?shù)仫嬃峡ㄍ弑灰曌鳌爱惗水a(chǎn)物”而被禁止釀造。這對本土文明來說無疑是極大的打擊，因為卡瓦不僅是當?shù)厝说拇碳ば燥嬈?，也是部落之間的“黏合劑”，有著極其特殊的政治和宗教意義。
“坦納島民眾并未徹底拋棄白人傳教士嗤之以鼻的‘異教傳統(tǒng)。”納普瓦特說。上世紀30年代，一場文化運動開始初露端倪。島民稱在綠點海灘遇見一位神秘男子。男子自稱約翰·布魯姆，說他有朝一日會重返島嶼將所有白人驅逐出去，奪回被殖民者搶走的財富，恢復原有秩序，讓卡瓦飲用重歸合法。那日到來時，山巒傾覆，會有災難，也會有狂歡。
隨著時間推移，這一運動的中心人物名字漸漸變?yōu)榧s翰·弗魯姆。預言獲得了大量信眾支持，并進一步激起人民的反抗。殖民政府為維持統(tǒng)治，只得逮捕關押其中一部分領袖。二戰(zhàn)時，美軍征用瓦努阿圖最大的島嶼作為太平洋戰(zhàn)場基地，“強大的美國力量”似乎應驗了預言的內容。信徒仿照軍隊救護車上的圖樣，在花園里設計紅十字景觀，有些人開始每年的星條旗游行，以求呼喚約翰·弗魯姆從美國回到此地。
拉斯維加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凱文·亨德森如今在瓦努阿圖圣靈島售賣汽車零件。
伯格在柏林向他的“王室扈從”發(fā)表講話。
| 小島騙中騙 |
我們看著坦納島居民排成方陣在正午陽光下游行。在那里，我們還結識了凱文·索林，一位來自波士頓的紀錄片制作人。多年來，他一直為硫磺灣的約翰·弗魯姆信徒帶來西方的奇特商品，比如沙拉攪拌器、便捷釣具和各種醫(yī)療設備。
“很顯然，這里有預言稱我會來。”身穿白色棉褲、頭戴棒球帽的索林說。硫磺灣酋長在對信徒的講話中甚至將索林稱為“最后一人”，說索林會為島民指明最終的目的地。索林試圖將整個崇拜活動拍成紀錄片，為此他還制作了印著自己肖像的項鏈。
在外人眼里，這些土著居民似乎太過好騙，很容易就上了這些外國神棍的當。不過，這并非事情的全貌。索林恰好就記錄下了某位酋長檢查外國人貨物時，為“忽悠”成功而洋洋自得的場景。畢竟，這些貨物并非來自救世主弗魯姆，而是由某個有錢的美國電影制片人自掏腰包送來的。
在瓦努阿圖獨立后擔任國家博物館館長的人類學家柯克·霍夫曼表示：“島嶼內龐雜的地方政治往往被眾人忽視。從某種層面來說，酋長們利用外邦人為自己謀取利益。”對酋長而言，選擇相信弗魯姆預言并歡迎索林這樣的外來者，加上豐厚的物品，可以幫助鞏固當?shù)夭柯涞牡匚?。?9世紀初斐濟也有類似的案例，當?shù)厍蹰L邀請白人成為他們的盟友。這些地方領導人利用外邦人，特別是他們帶來的先進武器來達到其政治目的?！被舴蚵f。
也有許多外邦人不被接納。我們遇到過這樣一位年輕的挪威夢想家。他常常在坦納島的幾個村莊活動，那里的島民相信英國菲利普親王是附近某座山的山神轉世。這一信仰從上世紀60年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自親王去世后，還有人提議將山神衣缽傳給查爾斯三世。這位挪威年輕人在網(wǎng)上得知坦納島的救世主預言后，不遠萬里來到此地，甚至為了長住島嶼燒掉了他的衣物和護照。最終，他靠著吵贏了酋長才得以留在此處。
我們也看到了拉斯維加斯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給此地劃下的傷痕。他們在1980年獨立日前夕計劃建立自己的自由主義小邦，并打造一個以當?shù)仡I導人吉米·史蒂文斯為核心的救世主偶像崇拜。結果，史蒂文斯在獄中度過了余生，他的兒子被鎮(zhèn)壓叛亂的士兵所殺。
| 大夢不愿醒 |
這些失敗案例把我們引向了唐克斯鏡頭里的伯格。他的外套上掛著諸多勛章，他聲稱1999年一位科西嘉軍火商為他授銜。那人曾于上世紀70年代領導過一起島民武裝叛亂，以求坦納島獨立，并成為新島國的傳統(tǒng)國王。他最終于1974年被捕并遭驅逐。
白日幻想家伯格的“王室扈從”中有年邁的伯爵和伯爵夫人。他們都極其認真地對待有關“坦納王國”的一切。幾年前，我們曾在柏林的一家旅館中參加他們的年會。“您須尊稱吾王為陛下?！币晃慌サ铗T士十字架黑斗篷、面色蒼白的德國老伯爵先生一本正經(jīng)地提醒道。
“身為局外人，我們都只不過是坦納現(xiàn)實舞臺上的曇花一現(xiàn)?！?/blockquote>
一位神父表情肅穆地站在旁邊，帶領大家進行幾輪禮拜合唱。“國王”伯格手持禮儀劍，為他的支持者授予伯爵爵位，以表彰他們對“王室”的默默付出。一種有效討好“國王”以獲得爵位的方法是替伯格報銷機票。還有一次，他們高高舉起面額為600歐元的超大支票，聲明這筆錢款將用于支援帕姆颶風后受難的瓦努阿圖信徒。
伯格真誠地表示，坦納應當成為一個由他擔任國王的獨立島國：“這不是我個人的意思，這是人民的意愿?！痹谝磺渡系壅任嵬酢冯娮忧傺葑嘀?，他們在旅店舞廳里跳起了舞。
2016年，我們跟隨伯格前往瓦努阿圖進行“王室訪問”。在這一過程中，我們了解到他對瓦努阿圖作出的各項關于發(fā)展和投資的承諾。他的得力助手湯姆·奎在當?shù)毓芾怼巴跏摇本栀?，包括水箱和太陽能燈。他承認島民們仍在等待承諾兌現(xiàn)。當被問及伯格作為“國王”的威信如何時，奎含糊其詞：“我們只知道，我們有一位在外流亡的國王?！?/p>
訪問過程中，我們在首都維拉港遇到一群從坦納來此處謀生的人。他們表示，起初伯格保證要支援坦納時，家鄉(xiāng)的人們確實信他。然而，他們慢慢地就失望了，特別是得知伯格在歐洲以他們的名義舉辦奢華舞會后。其中一位島民盯著伯格身穿米白色禮服在柏林年會上的照片，問道：“自稱國王是不是讓他撈了不少錢？”但據(jù)我所知，伯格并沒有從他和坦納的關系里獲得多少財富。
那么，到底是什么吸引著這些人成為“國王”呢？多數(shù)人認為，自己的冒險是幫助當?shù)厝藬[脫困境的慈善之舉。這種想法可以追溯到那些古老的探險家，他們的“發(fā)現(xiàn)”使得他們以神一般的崇高地位流芳百世。在遙遠的瓦努阿圖，由于經(jīng)濟落后和口傳歷史傳統(tǒng)，這些白日幻想家找到了重塑自我、實現(xiàn)人生價值的舞臺。那島民們呢？或許正如霍夫曼所言，在那里，確實有人相信這樣的預言：“坦納島民的特別之處在于，他們對島外聯(lián)系有著極為迫切的渴望，希望能通過一條路抵達遙遠世界的另一端。約翰·弗魯姆運動只不過是其歷史的一個小片段。”
近兩個世紀的傳教活動并沒有徹底改變當?shù)匚幕?，許多傳統(tǒng)信仰依舊深深扎根于這片土壤。舊文明沒有消失，約翰·弗魯姆預言只不過是舊文明的現(xiàn)代化表現(xiàn)而已?！吧頌榫滞馊耍覀兌贾徊贿^是坦納現(xiàn)實舞臺上的曇花一現(xiàn)?！被舴蚵f。
所以，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貨物崇拜”信徒？是那些等待救世主回歸以消除殖民歷史創(chuàng)傷的瓦努阿圖人，還是那些舉起酒杯盼望伯格是真正的坦納“國王”的老貴族們？
[編譯自英國《衛(wèi)報周刊》]
編輯：要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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