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菁,謝龍新
(汕頭大學 文學院,廣東 汕頭 515063)
喬納森·卡勒稱羅蘭·巴特為“多面手”,在《羅蘭·巴特》一書中為其羅列了研究者、批評家、作家等多種身份。[1]在巴特眾多的學術轉向中,由結構主義走向后結構主義是其中的重要一環(huán),而《S/Z》的誕生恰是這個轉向的標志?!禨/Z》是巴特針對巴爾扎克的中篇小說《薩拉辛》所寫的分析文章,既可說是分析之文,又可說是重寫之文:巴特將《薩拉辛》切割成561個片段,再用布局、意素、文化、闡釋、象征等五類符碼將其重新串聯(lián)起來,其間穿插了理論、評說、敘述,這便形成了《S/Z》。學界對《S/Z》的討論大致有以下三種路徑:一是關注寫作內(nèi)容,討論《薩拉辛》《S/Z》中的閹割主題;二是專注于寫作形式,討論巴特的片段式書寫;三是聚焦于寫作立場,討論巴特的讀者接受理論傾向。[2]然而,關于寫作源流,即此書滲透著巴特何種文學理念,得益于何種文化資源,卻少有論者提及。筆者注意到,在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的《S/Z》中,譯者屠友祥在導讀的第三部分用近二十頁的篇幅闡釋書名S、Z與斜線號(/)的含義,其間頻繁提及老子、莊子的思想主張。[3]28-46關于巴特思想中的東方元素(尤其以中國的道家和禪家為重點),學界已有一些討論,[4]涉及的對象既包括巴特前期的符號學理論,也包括巴特后期的“中性”思想。[5]本文便由此出發(fā),著力于追尋羅蘭·巴特的寫作源流,探尋《S/Z》中或可存在的道家思想,以及道家思想在巴特從結構主義到后結構主義轉向中的作用。
巴特之所以選擇以《薩拉辛》作為分析文本,是受到讓·勒布爾《薩拉辛即閹割的體現(xiàn)》一文的啟發(fā)。[3]78-79刊登這篇文章的《精神分析手冊》是一份以“捍衛(wèi)、闡發(fā)和運用拉康的精神分析技術”為使命的刊物,而文章作者讓·勒布爾也是拉康派的成員。[6]眾所周知,拉康是結構主義的代表人物,同時也是精神分析大家,倡言要“回歸弗洛伊德”[7],因此當巴特在拉康的語境中重讀《薩拉辛》時,其切入點便與結構主義、閹割主題有了密切關聯(lián),只是巴特在《薩拉辛》的閹割主題下發(fā)現(xiàn)了結構主義的困境,其本人也由結構主義走向了后結構主義。
《薩拉辛》是一個典型的嵌套故事,由內(nèi)、外兩個故事構成。內(nèi)故事講述了情竇未開的雕塑家薩拉辛在音樂會上遇見閹歌手贊比內(nèi)拉,誤將他當作完美的女人,瘋狂愛上他,最后被其閹割的真相所傷,又慘遭其保護人紅衣主教殺戮。外故事的男女主人公在晚會上相遇,二人圍繞著內(nèi)故事展開對話。由于羅契菲爾德夫人(少婦)對贊比內(nèi)拉和薩拉辛的故事十分感興趣,敘述者“我”作為知情者便以此為籌碼,想用故事?lián)Q取與少婦的情欲交歡。然而內(nèi)故事的閹割力量蔓延至外故事,少婦被閹割力量所傷,背棄了與“我”的交易,那閹割力量最終也傷及了敘述者。
在閹割主題之下,巴特發(fā)現(xiàn)各個人物身上的閹割屬性總處于不斷的變換之中,顯得含混不清。從生理學的角度上看,人物的閹割屬性是由是否具有陰莖來判定的:男性擁有陰莖,即是閹割者,處于主動的位置,而女性沒有陰莖,只體驗陰莖,因此是被閹割者,處于被動地位。除正常的男女性別之外,還有一種身兼兩性的人,他們既擁有陰莖又體驗陰莖;更有一種兩性皆非的人,他們既不擁有陰莖又不體驗陰莖。[3]105-106在這樣的定義之下,上文所提到的薩拉辛(男)和敘述者(男)便屬于閹割者,少婦(女)屬于被閹割者,而閹歌手贊比內(nèi)拉(兩性皆非)則既不屬于閹割者,又不屬于被閹割者,在結構中找不到自身的位置,也就是說,贊比內(nèi)拉這一元素,落在結構之外,換言之,結構不能將所有的元素囊括其中,這便是巴特在《薩拉辛》中發(fā)現(xiàn)的第一重結構主義困境。
除四位主人公之外,巴特還界定了《薩拉辛》中其他人物的閹割屬性。從生理的層面上講,朗蒂先生(外故事中所提晚會的男主人)、布夏東(內(nèi)故事中薩拉辛的老師)這兩位男性均屬于閹割者,而朗蒂夫人則屬于被閹割者。然而朗蒂先生矮小懦弱,在家庭和晚會上均表現(xiàn)得無能被動,相較之下,朗蒂夫人則顯得強悍能干,占據(jù)主動地位,因而在象征層面上,朗蒂夫婦的閹割屬性恰好與其生理屬性顛倒了。由此可知,朗蒂先生、朗蒂夫人這兩個元素在不同的層面上(生理或象征層面)可分別具有兩種不同的閹割屬性,也就是說,在不同的情況下,這兩個元素可以分別屬于兩個不同的結構。至于布夏東,其一方面給予薩拉辛無限的關懷和照料,填補了其所缺失的母愛,在象征意義上宛如女性,扮演著被閹割者的角色;另一方面又引導著薩拉辛將生理激情轉移到藝術創(chuàng)作上,抑制著薩拉辛的性欲,這在象征意義上便又扮演了閹割者的角色。如此布夏東的情況又比朗蒂夫婦更復雜,其在生理層面尚有一種確定的屬性,而在象征層面卻同時具有了兩種屬性。元素的屬性多樣,可分別落在不同的結構中;即便落在同一結構中,也有著不同的屬性,如此巴特便在《薩拉辛》中發(fā)現(xiàn)了結構主義的第二重困境。
既然次要人物可以進入象征層面談論其閹割屬性,上述四位主要人物便也可被納入象征領域進行討論。薩拉辛的情況最為復雜,在與布夏東的關系當中,當他處于學生的地位時,他是被引導者,處于被動地位,因而是被閹割者;當他處于“兒子”的地位時,他享受著“母親”陰柔的愛撫,因而他是閹割者。而在與贊比內(nèi)拉的關系當中,當其以征服者的姿態(tài)向贊比內(nèi)拉發(fā)出強勢進攻時,其閹割屬性無疑與其生理性別一致,但當他得知贊比內(nèi)拉是閹歌手的真相時,他指控贊比內(nèi)拉“毀了我的幸福”,“你已將我拖敗到了你的境地。”巴特認為在這種情況下,“薩拉辛被閹割了”,[3]315-317由此他也在象征意義上從原初的閹割者轉變?yōu)楸婚幐钫?;與此同時,贊比內(nèi)拉的閹割屬性也發(fā)生相應的變化——從原初的被閹割者轉變?yōu)殚幐钫摺?/p>
至于敘述者和少婦,在外故事層,二人在象征領域內(nèi)與薩拉辛和贊比內(nèi)拉具有對應關系:敘述者主動向少婦提出“以故事?lián)Q身體”的交易宛如薩拉辛對贊比內(nèi)拉的求愛行為,而當少婦終止交易,違背了約定時,巴特認為此刻“敘述者被拖入閹割境地”[3]333,這便陷入了與薩拉辛同樣的處境當中。兩對主人公的對應關系是基于內(nèi)、外故事層不交叉的定位所進行的討論,當外故事的人物講述著內(nèi)故事人物的故事,而由內(nèi)故事所生發(fā)的閹割力量蔓延至外故事層、并傷及外故事層的人物時,兩對主人公之間的關系及其各自的閹割屬性便要進行重新分析了。在這種情況下,內(nèi)、外故事的主人公被分別綁在了一起,當敘述者與少婦興致勃勃地討論內(nèi)故事時,他們處于主動地位,充當著閹割者的角色;而當贊比內(nèi)拉和薩拉辛的故事令少婦感到“對生命和激情產(chǎn)生了厭惡”,終止了與敘述者的交易時,內(nèi)故事的兩位主人公則一改被動的地位,閹割了外故事的兩位人物,巴特稱之為“閹割臨身了”。[3]331綜上而言,四位主人公在象征層面上的閹割屬性一直處于流轉之中,元素的屬性變換不定,難以歸類,更難以判別隸屬于何種結構當中,這便是巴特在《薩拉辛》中所發(fā)現(xiàn)的第三重結構主義困境。
既然結構主義困境重重,那么巴特便亟需沖破結構主義的枷鎖,探索出一條新的道路。在找尋新方向的過程中,巴特跨越時空的界限,從中國的道家文化中獲得了思想啟迪。
表1 結構主義困境與人物的閹割屬性
二元對立思想在西方具有悠久的歷史,自古希臘哲學家提出實體與現(xiàn)象的概念、區(qū)分了理念世界與感覺世界時,西方便開始了二元論哲學傳統(tǒng)。羅蘭·巴特在此學術脈絡下成長,自然也深受影響,這在他結構主義時期的代表作《符號學原理》中便有明顯的痕跡。巴特在書中共分四章談了四組概念,分別是“語言結構和言語”“所指和能指”“組合段和系統(tǒng)”“直指和涵指”[8],每組概念以成對的形式出現(xiàn),但每一個概念都是在與另一個概念的區(qū)分中確立自身地位,彼此界限分明、互不相融,體現(xiàn)出鮮明的“二元對立”色彩。但到了《S/Z》中,那種“二元”的框架模式還在,對立的色彩卻大大減弱了,不僅概念本身的定義不再清晰,成對概念之間的界限也常常變得模糊,這在上文對“閹割與被閹割”這組概念的辨析中便可得到驗證。
雖說巴特的學術身份變化多端,但有一個學術立場是他堅守始終的,那便是反權勢和意識形態(tài)。[9]巴特將這一立場融匯在“中性”這一概念當中,從1944年在《關于<局外人>的風格的思考》一文中首次提及此概念,到1977年在法蘭西公學開設“中性”課程,巴特用三十多年的時間不斷詮釋和豐富著“中性”的內(nèi)涵,令其從一種簡單的“沉默”“白色”“不介入”的文學風格變成了一種囊括了“美學、政治學、倫理學、攝影實踐與欣賞”以及“拉康的精神分析學”等內(nèi)容的精深思想。巴特對“中性”最言簡意賅的定義便是:“打破聚合體的東西”,即“打破二元對立關系的東西”,[10]而這無疑與其在《S/Z》中所表現(xiàn)出的對“二元對立”的偏離、抵抗態(tài)度相契合,也就是說,巴特在《S/Z》中所體現(xiàn)的這種態(tài)度,實質(zhì)就是“中性”。張智庭先生在《羅蘭·巴特的“中性”思想與中國》一文中特別提到巴特“中性”思想的形成與中國古代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具有密切關系:開設的“中性”課程的參考文獻中有《中國宗教和歷史的遺作》(第二卷即“道家”)和《道家精義》;為課程所開設的講座講稿共有四段,第四段便是“老子自畫像”;“中性”所包含的二十三種外在形象,如“沉默”“退隱”“無為”等,均體現(xiàn)出濃郁的道家色彩。[10]
如果說巴特的“中性”深受中國文化尤其是道家文化的影響,而這種思想又滲透在《S/Z》當中,與巴特原本的“二元對立”思想產(chǎn)生碰撞,構成巴特沖破結構主義重重困境的思想動力,那么具體是中國文化、道家文化中的何種思想主張呢?這便是下文所要探尋的。
中國古代與西方不同,雖也有“陰陽二分”的“二元論”,但始終強調(diào)的是陰陽合一、陰陽轉化,而不是二元對立、二元互斥。首先由“一陰一陽謂之道”(《周易·系辭上》)一句可知,中國古典哲學中的陰與陽統(tǒng)一于道,因而是“二元互融”的,由此這兩種要素便有了相互轉化的可能性。[11]再據(jù)《管子》中“天道之數(shù),至則反,盛則衰”以及《戰(zhàn)國策》中“物盛則衰,天之常數(shù)也”的記載,可知陰陽轉化不僅是可能的,更重要的是一種具有普遍性和永久性的規(guī)律。[12]老子的《道德經(jīng)》寥寥五千字,卻用了諸多筆墨、從多個維度(如有無、虛實、雌雄、強弱、得失等)談及陰陽轉化思想:
“有無相生……”(第2章)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第15章);“……洼則盈,敝則新……”(第22章)
“知其雄,守其雌……”(第28章)
“將欲弱之,必固強之……”(第36章)
“……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第42章)。[13]
在《道德經(jīng)》中,概念也常以成對的方式出現(xiàn),但與西方的互斥對立關系不同,其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生生”[14]狀態(tài),這種“生”既是一種和諧共生(不相克),又是一種互促生新(不僅不相克還能相互促進),而最重要的,是刻畫出兩兩概念之間那種互蘊互生。
而在《莊子》當中,由陰陽衍化開來的一對最重要的概念便是“生與死”:
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知北游》)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寥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知北游》)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齊物論》)[15]
由前兩句引文可知,莊子認為人的生死是由氣的聚散所決定的,無論人的形體、精神變?yōu)楹畏N模樣,其構成材料都是氣,這是不變的。而由后兩句可知,莊子認為生與死的轉變是瞬息之間的事,且是符合自然規(guī)律的必然之事。如果說老子認為陰陽可以轉化是基于“陰陽統(tǒng)一于道”的前提,那么對于莊子而言,陰陽(生死)之所以可以相互轉化,則是因為它們“同出于氣”,二者分別從形上和形下兩個維度為“陰陽轉化”找到了根基。而如果說老子僅是粗略地描繪了“陰陽轉化”這一現(xiàn)象的話,那么莊子則是較為詳實地豐富了此觀點,闡明了其瞬時性和必然性,如此二人便由簡入繁、由淺入深地詮釋了“陰陽轉化”。
當巴特攜帶著在西方學術脈絡中所習得的“二元對立”思想,邂逅中國文化、道家文化中的“陰陽轉化”觀念時,其原有的思想勢態(tài)必受到一定的影響,而或許正是在這種中西思想碰撞融通的契機下,巴特恰好找到了突破結構主義困境的出口,從而踏上了后結構主義的征程。
當“二元”之間不再僅能具有固定不變的狀態(tài)、對立互斥的關系,而是可以變動不居、彼此融通之時,上述《薩拉辛》中諸角色的閹割屬性流轉不定、含混不清的現(xiàn)象便獲得了詮釋和理解。事實上在《S/Z》中,滲透著這種“二元轉化”色彩的不僅有人物的閹割屬性(閹割/被閹割;男/女;主動/被動),還有人物的結局(生/死)和特性(完滿/空無),而這恰恰與上述老莊由“陰陽”衍化出來的“雌雄”“強弱”“生死”“有無”“虛實”“得失”等說法有對應之處。
就結局而言,薩拉辛身上所體現(xiàn)的“生死轉變”的結局是較具代表性的:在原故事中,巴爾扎克安排薩拉辛死于紅衣主教所派殺手的短劍下,于他自身的肉體而言,顯然他是死去的,但薩拉辛是從容向死的,他堅守住對贊比內(nèi)拉愛的信仰,履行了自身那句“被她愛上,不然去死”[3]212的諾言,在精神上取得了勝利、獲得了生的契機。此外,他用他的死還與贊比內(nèi)拉生命安全,也成全了紅衣主教對贊比內(nèi)拉的占有,當薩拉辛的死與他者的生緊緊捆綁時,實際上也可說他的生命在他者的身上得到了延續(xù)。再者,在《S/Z》中,讀者經(jīng)巴特的指引,在多次重讀之后,發(fā)現(xiàn)薩拉辛雖死,但其為贊比內(nèi)拉所塑的雕像經(jīng)紅衣主教之手,得以復制到另一個大理石雕像中,而后維安、吉羅代又將雕塑化作油畫《阿多尼斯》和《恩底彌翁的永睡》,后者又成為敘述者與少婦的討論對象。由此可見,薩拉辛的肉體雖消亡了,但蘊含在雕塑、油畫以及故事中的獨屬于薩拉辛的精神力量似乎更好地傳遞下來,讀者在其中看到了薩拉辛的復活且延宕不止。
在薩拉辛“生死轉變”的結局變換中,可以看到人的生命特性其實也在“空無與完滿”中實行著轉化。于薩拉辛而言,肉體的消損固然是一種空無,但這也為他迎來實現(xiàn)精神完滿的契機,也成全了他人身體的(贊比內(nèi)拉)、欲望的(紅衣主教)完滿。在更早的時候,當薩拉辛與贊比內(nèi)拉初識時,他便已陷入空無與完滿的兩極漩渦中:由陷入愛戀的狂喜到信仰破滅的悲哀;由性的初濛的開啟、達到性高潮,到被拖敗到同贊比內(nèi)拉一樣的閹割狀態(tài);由對愛情的強烈欲望到對愛情甚至生命生發(fā)絕望。只是在這里,薩拉辛是由完滿走向了空無,一反之前由死到生、由無到滿的轉換。
贊比內(nèi)拉同樣經(jīng)受著這種有無的特性轉變,美妙絕倫的“閹歌手”的稱謂道出了他性器官的烏有空無與音樂才華、容貌身材的極致完滿的兩種特性。這空無是令人恐懼的,無論是贊比內(nèi)拉本身,其愛慕者薩拉辛,抑或獨立于故事外的羅契菲爾德夫人,在面對空無時均表現(xiàn)出反常的言行:贊比內(nèi)拉“聲音顫抖”[3]304、“身體戰(zhàn)栗”[3]309,制造出一系列的含混話語——將戀愛關系淡化為朋友關系,將無法與薩拉辛結合的原因從性器官的缺失轉移至對名利的崇拜與迷失;薩拉辛通過制造“偽三段論”、無視朋友乃至閹歌手本人的提示等方式,一次次否定外界傳遞給他的真相,即贊比內(nèi)拉的身體是受閹割的;羅契菲爾德夫人在得知她所欣賞的畫作原型正是閹歌手贊比內(nèi)拉時,“顯示出病的癥狀”“在房里大步地來回走”[3]330-331,將性的討論轉換成對道德的討論。然而正是這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空無,恰恰成就了贊比內(nèi)拉無與倫比的歌喉和容貌,而人們愿舍與一切金錢、權利,乃至性命去換取這份完滿:普通群眾為贊比內(nèi)拉的表演喝彩,“掌聲迸爆而出,房子搖晃”[3]204;基吉公爵為贊比內(nèi)拉“曾有的一切,甚至歌唱教師,付過開銷”[3]299;紅衣主教奇科尼亞拉從公爵手中搶過贊比內(nèi)拉,為了獨占他殺害薩拉辛;而薩拉辛則發(fā)出了“被她愛上,不然去死”[3]212的宣言。在贊比內(nèi)拉身上,我們看到空無(其身體)造就了完滿(其嗓音、容顏),而后完滿又帶來新的、更為泛濫的空無(他人的錢權、信仰、生命)。
“結構主義之父”列維·斯特勞斯對結構中的元素有一項基本的規(guī)定,那便是要穩(wěn)定不變,如若不然,結構就會崩潰。[16]但從上述對《薩拉辛》中人物的討論來看,顯然巴特知道他們都是不合格的元素,那么巴特所要做的,便是將這真相揭露開來,將這根基不穩(wěn)的結構主義大廈徹底摧毀。巴特認為應當將《薩拉辛》看作是一篇“獨特之文”,那種將文本“移轉給一最后的大整體、一最終的結構”的模式“必須拋棄”,即便是古典之文如《薩拉辛》也“蘊含著能產(chǎn)性”、有“適度的復數(shù)”,因此要“強行恢復文的諸多入口”,“避免強予其額外結構”,避免“使文封閉起來”,要“步步漸進的評注,使得文呈星形輻射狀裂開……”[3]72-74《薩拉辛》本是一篇“完滿不可再寫”的古典之文,巴爾扎克如絕大多數(shù)的古典作家一樣,嚴格地控制著文本的意義,在構想好所指之后,便精心“為他已經(jīng)形成的觀念選擇最好的表達”,譬如為突出贊比內(nèi)拉“膽小”這一特質(zhì),巴爾扎克就為其安排了香檳酒、蛇、響馬等故事情節(jié)作鋪墊,其行進路徑總是“從所指到能指、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設想到文、從激情到表達”。[3]281-283當其小心翼翼地將話語“保持在共同一致的范圍內(nèi)”、依邏輯順序?qū)⑺鶖⑹龅氖录灰徽澈掀饋?、“利用每一機會突出情勢的協(xié)調(diào)性”、嚴格遵循好“非矛盾性原則”之時,他便成功創(chuàng)作了一部“能引人閱讀”的作品,一篇“可讀之文”。[3]258-259但是巴特恰如不虔誠的薩拉辛一般,違背了“上帝作者”的旨意,以《S/Z》的重寫,將那“可讀之文”變成了“可寫之文”。
作為與福柯、德里達、德勒茲等人齊名的后結構主義大家,羅蘭·巴特無疑是西方當代學術界中的一位重要人物。然而與其他后結構主義者不同的是,巴特最耀眼的學術光環(huán)并非在后結構主義時期獲得的,而恰恰是在其結構主義時期,因此那個令巴特背棄原有立場、拋卻名譽榮光的背后動因,便成為人們關注的焦點。本文在借鑒張智庭先生對“巴特‘中性’思想中的道家淵源”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通過比照《S/Z》與《道德經(jīng)》《莊子》兩部道家經(jīng)典中的相關內(nèi)容,發(fā)現(xiàn)三者可在“二元轉化”的問題上找到交合點與對話空間,又由于《S/Z》是巴特由結構主義走向后結構主義的標志性文本,故而筆者推斷,在巴特由結構主義轉向后結構主義的過程中,中國的道家思想應當起了一定的催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