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佳藝 黃微
在中國詩學(xué)與道德倫理之中,情理背后所映照的與詩人自身的倫理道德情感一致,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談道:“境非獨謂景物也?!奔慈硕加邢才?,這也是人心中的一個境界。因為有喜怒哀樂,人才能在詩詞中以真景物寫真感情,這稱之為有境界,否則稱之為無境界。這既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思想的詩性,也是中國詩學(xué)的一大重要思想傳統(tǒng)。情詩中敘述闡釋的情以其深刻的言情融感為一體,才能呈現(xiàn)出多元化的中國詩學(xué)特征。
“物色之動,心亦搖焉?!保▌③摹段男牡颀垺の锷罚┰姼柚械那閬碜栽娙藢ι菊娴淖非笈c思索,詩是現(xiàn)實生活的反映與關(guān)照,情詩中的“情”字,具備了詩存在的本質(zhì),即為情感。但詩情是詩人作為人這一獨立個體生命引發(fā)的情緒漾動,有情是一種情,但與之相應(yīng)的無情卻亦不失為另一種有情。有情源于有感而發(fā),無情卻并非無感?!跋嘁姞幦绮灰姡星楹嗡茻o情?!保ㄋ抉R光《西江月》)
一、以有情之感卻做無情之狀
在《竹枝詞》其一中得以彰顯:
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
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
“靡不有初,鮮克有終?!保ā对娊?jīng)·大雅·蕩》)世間的愛情大都如此。本僅想蹙眉輕嘆一聲不值便就釋然了,可轉(zhuǎn)念間卻不由為自己這被歲月侵蝕的老陳之心所頗感自嘲。從前自認為對這類故事司空見慣,從《有所思》中“聞君有他心”“從今以往,勿復(fù)相思”,到《白頭吟》“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再到唐傳奇中的霍小玉舉杯擲地,怒斥李益“今當(dāng)永別”并許毒誓“必為厲鬼,使君妻妾,終日不安”,如此等等。古時這類剛烈女子不可勝數(shù),讀得多了,就連卓文君以《怨郎詩》來挽回司馬相如的背棄也深覺不齒,更何況這首乍看便是初出塵世,對愛情還是懷著無限憧憬而來,滿心溫柔的小女兒家心事。可正是這不屑紅塵之心已高傲地凌立太久,久到都快漸漸忘記人間真正的溫暖,世間無邪的愛情,不正是這你情我愿時的相守相伴,離棄背叛時的淚水漣漣嗎?這才秉著一顆初心,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重新審視著這首山水戀歌。
桃花應(yīng)是這人世間好似情種般的存在,“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詩經(jīng)·周南·桃夭》),漫山的桃花,多情的季節(jié),悸動的兒女芳心,便在這如畫的煙雨落英中氤氳出稚幼年紀懵懂的山盟海誓?!笆窠核纳搅鳌敝泻靡粋€“拍”字,把這段感情中的付出的與享受付出的雙方劃分出明顯的定位,不難看出,開遍桃花之山便是輕許諾言卻又在轉(zhuǎn)身間忘卻的少年郎,而那一河澄澈如許的春水自然是那豆蔻年華的如歌碧玉?!皢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保ā睹~兒·雁丘詞》)元好問這樣的好句放于此處顯然不適,可筆者偏偏于此詩間想起這教人不得不繾綣萬千的情話來,即便故事的結(jié)局是少年善變,棄約忘誓,可我們的多情紅顏卻依舊決絕不起來,朦朧淚眼中撒繽紛落英于水汜,帶著被傷過的哀愁。她沒有杜麗娘怒沉百寶箱的豪氣,沒有黛玉焚稿的堅毅,她只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紅袖少女,愛情來時展顏歡喜,愛情走時方知心痛似絞,絲毫無捏揉造作之態(tài),著實讓人端端生出憐惜之感。
這位男子到底是有多絕情,才會在享受片刻溫存后,將對自己的一片傾心扔在暮春的東風(fēng)中,不管不顧,連一句溫柔的謊話也懶得留下,穿過曾嬉笑追逐的桃林,涉過赤足輕浸的江水,除了尚有余溫的氣息,什么也沒留下。
相傳,劉禹錫的《竹枝詞》,是照巴蜀民謠所作,讀罷此詩,確令人有不禁輕哼細嘆之勢,在淺吟低唱中,似乎看得見那個似黃鸝般的山澗佳人,頷首凝思,愁眉微鎖,對著山水煙草,黯然神傷,如此靜默啞然,卻又分明聽見那女子波瀾微皺的內(nèi)心,恍若傳出一首幽怨的情殤,聲聲不息,孤寂如許??烧l又能真正知曉,此刻,那女子的心中,左不過是對昔日的悵然懷想,對自己無瑕天真的感慨,興許還有釋懷、不甘,或者落寞,林林總總,卻再也無關(guān)愛情。
如若說上一首為有情與無情之間的情感拉扯,那么其二的這首卻是情感的漂移與搖擺了。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與其說這是一首詩,不如說是千年前的某月某日,一位紅衣少女的日記手札,“楊柳青青江水平”,讓人不禁想起《詩經(jīng)》中“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又是一年春至,那顆晶瑩懵懂的芳心也緩緩融化復(fù)蘇,興許是元宵燈會驀然回首的相遇,興許是山間尋路只言片語的擦肩,反正,愛情它來了,不管天若有情無情??杉幢闩畠杭铱羁钋樯?,也猜不透他人心腸,最怕這落花有意,卻是流水無情。于是,為一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獨上高樓,在日思夜想中卻又恐他人看穿,只能將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烙刻在心,噤若寒蟬??善谶@時,“聞郎江上踏歌聲”。想必每個女子都有過如此怦然心動的時刻吧,不經(jīng)意間,那個念過千百遍的名字就這么突兀地出現(xiàn),沒有一絲的預(yù)兆。他唱著歌朝著你走來,此時,你遠不用擔(dān)心將來是否需感嘆“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納蘭性德《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此刻,初開的情竇充盈地為此一人,哪管“人生若只如初見”(納蘭性德《木蘭詞·擬古決絕詞柬友》)的蒼涼,只求得在最美的時光與君遇見。
可少女的心自古至今都是多疑的,又是憑著一首不著邊際的歌,似乎也無法參透這愛情的禪理,無奈中發(fā)出“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的感慨??蓯矍榈奈兜啦徽诖藛幔繒崦猎囂街懈髯云穱L著青澀與甜蜜。不亦樂乎于有情無情的小游戲,在猜測懷疑中樂此不疲,擔(dān)心“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高明《琵琶記》)。最愛看愛情來時的小情思,仿佛那便是天地間最樸素的感情,沒有魚傳尺素,沒有紅葉傳書,有的只是這顆微微戰(zhàn)栗的初心,它聞歌而來,隨君而去,如此單純靜好,就算很多年后的歲月蒼老,忘卻陳事的老嫗心,也會在某個午后莫名地泛起當(dāng)年的回憶,那最初的等待,最刻骨銘心的溫暖。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此詩中的雙關(guān)諧音,其在詩歌中多有體現(xiàn),如唐代詩人溫庭筠的《新添聲楊柳枝詞二首》“井底點燈深燭伊,共郎長行莫圍棋。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中“燭”諧音“囑”,“圍棋”諧音“違期”,喻女主人公與情郎分別時,曾殷殷囑咐不要過時而不歸。梁武帝蕭衍《西洲曲》“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青如水”中“蓮”諧音“憐”,“清”諧音“情”,表明了女子對情郎既憐又愛的深情。再如李白《春夜洛城聞笛》“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稳瞬黄鸸蕡@情”中“柳”諧音“留”,折柳喻相留,表達依依惜別之情。而此詩中這關(guān)于有情無情的諧音更是令人拍案叫絕,“晴”與“情”是“晴”與“無晴”還是“情”與“無情”?若是“晴”與“無晴”,那便是“日出”與“雨”的變幻,可若是“情”與“無情”,那這“日出”與“雨”的變幻想必可就不是天氣了。
二、情至深處,不言有情與無情
菩薩蠻
越梅半拆輕寒里,冰清淡薄籠藍水。暖覺杏梢紅,游絲狂惹風(fēng)。閑階莎徑碧,遠夢猶堪惜。離恨又迎春,相思難重陳。
“越梅半拆輕寒里”,越地的梅花在輕寒中含苞待放,“輕寒”二字用得極妙,北宋秦觀在《浣溪沙》中亦用此詞“漠漠輕寒上小樓,曉陰無賴似窮秋”,及晏殊《鵲踏枝》“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而于此詞中,“輕寒”實作“心涼”解,心涼似水,一如初綻的早梅,露重霜深,似不情愿又無可奈何地撕扯破裂,花瓣正顫巍巍地浮動,是在不甘無人賞的心寒吧,但也不自怨自艾,在冰清淡薄中一塘池水也被煙波籠罩出墨藍綠碧的哀愁。好不容易熬到梅花敗,曉風(fēng)起,卻已經(jīng)渾然無覺,恍若隔世了,寒風(fēng)侵體已久,早已不知這人間燕語鶯歌似何般光景,卻在逐漸回暖靜謐的空氣中聞到了一絲和煦的溫度,這才始覺,不久前還枯枝嶙峋的杏梢,都已泛出溫暖的顏色。雖不若謝遷在《鯧魚饋雪湖過我締姻辱詩見貺依韻奉答》中所述“惠風(fēng)和暢杏花天”,也不似吳栻妻在《滿庭芳》中所嘆“最好是杏花開候,春暖江天,傍水村山郭,做弄輕妍”,但也沁清怡人。程棨于《三柳軒雜識》中提到“杏有閨門之態(tài)”,無疑,此詞中的這位閨門女子此刻見此春色應(yīng)是有些微歡喜,可歡喜過后,怕多是翻山倒海而來的苦澀吧,于是才有后文中的“游絲狂惹風(fēng)”(游絲:飄動著的蛛絲)。此詩的情愫用唐代皎然《效古詩》中的一句便可窺探大半:“萬丈游絲是妾心,惹蝶縈花亂相續(xù)?!比舨蝗?,還有明時王錂的《春蕪記·感嘆》:“歲月如馳,繁華似夢。見游絲蕩漾,殘紅堆擁?!?/p>
若說上片還要靠偶見春花來推斷這閨門女子的哀傷幽怨,那下片中這四句便是直露的內(nèi)心苦楚的獨白?!伴e階莎徑碧”,詩文中的“莎”字一出,再姹紫嫣紅的畫面都不免落入斷井殘垣的荒涼,一如元稹在《桐花落》中的“莎草遍桐陰,桐花滿莎落”,再加之一“閑”字,小徑階臺青苔無人踩,肆無忌憚地長滿所有寒冷似水的地方,比如青石板,比如故人心。遠去的舊夢卻依舊執(zhí)拗地留在記憶中不肯離去,亦不愿離去?!斑h夢猶堪惜”中的“惜”,痛也。從心聲,思積切—《說文》。若還不夠,《楚辭·惜誓序》說得更刺骨:“惜者,哀也?!痹儆门缘娜魏巫盅垡步忉尣怀霰劝ё指羁痰暮x了。于是“離恨又迎春,相思難重陳”,“離恨”二字歐陽修于《訴衷情》中也用過:“都緣自有離恨,故畫作遠山長?!彪x情別恨自是感傷無限,可最讓人絕望到歇斯底里的倒是“思往事,惜流芳”,因其“易成傷”“最斷人腸”。至此,那朱唇皓齒再不愿道“相思”二字,想來也是“不重陳”,未必是不說,原是已不必說了。
全詞極盡清簡,用“梅”“杏”二花作比,用“清”“藍”“紅”“碧”四色為景,以“覺”“惹”“惜”“思”抒懷,不啻詞中一朵青蓮,妖而不傷,誠然當(dāng)?shù)闷鹬茴U對其“近于清言玉屑”的美譽。
三、情為何物,生死相許,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再以《天仙子》為例:
燕語鶯啼三月半,煙蘸柳條金線亂。五陵原上有仙娥,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云一片。
犀玉滿頭花滿面,負妾一雙偷淚眼。淚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紅絲應(yīng)百萬。
“燕語鶯啼三月半”,五代那蜀·毛文錫《酒泉子》詞云:“綠樹春深,燕語鶯啼聲斷續(xù),蕙風(fēng)飄蕩入芳從叢?!标柎喝碌娘L(fēng)微熏暖意,用燕語鶯啼形容大好春光簡直再恰當(dāng)不過了。這燕語鶯啼的三月半既是錦繡春色,卻又在不動聲色中暗指了即將出場的歌姬那碧玉的韶華?!盁熣毫鴹l金線亂”,江南煙雨蘸濕了初綻的柳絲,那鵝黃金線便在風(fēng)中繚亂?!敖鹁€”即柳絲,唐代施肩吾《禁中新柳》詩:“萬條金線帶春煙,深染青絲不直錢?!睂⒊醮旱牧z用金線作比,頓時一派生機便噴薄而出。再多著一筆一墨都顯多余。如此一片潑墨山水畫,如徐徐拉開的帷幕,幕布后,于酒肆前,于湖亭內(nèi),風(fēng)華絕代的那名青樓歌姬攜歌扇款款而來,一如仙娥歸碧落,水袖輕舞,余香悠然襲人,氤氳著九華山的靄靄瓊云,更不用說那群素來沉湎于歌舞升平的五陵(漢代五個皇帝的陵墓,即長陵、安陵、陽陵、茂陵、平陵,在長安附近。當(dāng)時富家豪族和外戚都居住在五陵附近,因此后世詩文常以五陵為富豪人家聚居的長安之地)年少了。唐代白居易《琵琶行》中曾提及“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若是那顆心早已被風(fēng)塵侵蝕,沉淪在了五陵年少爭纏頭的紙醉金迷中,對于一名歌姬而言,已然是最好的結(jié)局,可是,殊不知,在鑲金綴玉的鳳釵寶鈿下,卻是盈盈粉淚,寸寸柔腸。而這盈盈粉淚卻只為著那一心上人,為著那白首不離的過期誓言?!恫┪镏尽吩峒啊澳虾K絮o人,水居如魚,不廢織績,其眼能泣珠”。唐代李商隱《錦瑟》詩中亦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至此不難看出,這千行淚,在觥籌交錯中,在紅燭羅帳前,血色羅衫一揮,便似鮫人淚一般,落地為珠,失散滿地,無從拾起。這場景竟與《詩經(jīng)》中《陳風(fēng)·澤陂》出奇的相似:“彼澤之陂,有蒲與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苯允撬寄钪辽睿瑒t淚滂沱。這墜下的不是淚,更不是珍珠,而是那顆哀莫到破碎的心,可即使心碎落一地,卻仍用那根月下紅線固執(zhí)地將淚穿起,一顆一粒,直至年華老去,至死不渝。
這女子,分明就是那秦淮八艷,一如風(fēng)骨嶒峻的柳如是,所期待的不過就是“與伊深憐低語”;傾國傾城的陳園園,所向往的不過就是“花好月圓”;俠肝義膽的李香君,所憧憬的不過就是“新辭一闋為君奏”;艷冠八方的顧橫波,所翹首的不過就是“待君歸,金玉滿堂,鴛鴦成雙”;長齋繡佛的卞玉京,可以為一句承諾將“浮華轉(zhuǎn)瞬空”;風(fēng)流女俠寇白門,為一人將“今朝紅塵看透”;靈秀多才的馬湘蘭,只愿“從來歡笑繞畫梁”;高潔如“青蓮女史”的董小宛,一心只為一人“誤終身”。這些跌落紅塵中迎風(fēng)起舞的女子們,自古多情的是她們,而專情的,也是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