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魯迅先生有一段著名的評論:因為通常我們曉得,某朝的年代長一點,其中必定好人多;某朝的年代短一點,其中差不多沒有好人。為什么呢?因為年代長了,做史的是本朝人,當然恭維本朝的人物了,年代短了,做史的是別朝的人,便很自由地貶斥其異朝的人物,所以在秦朝,差不多在史的記載上半個好人也沒有。曹操在史上的年代也是頗短的,自然也逃不了被后一朝人說壞話的公例。
這個說法有些道理,但不能當嚴謹?shù)慕Y(jié)論看。
晉朝的政權(quán)來自曹魏,所以它要論證曹魏的合法性,那就要說曹操好;但政權(quán)已從曹家轉(zhuǎn)移到司馬家,是天命已改人心已變,又需要說曹家壞。
如果說曹魏是一個延續(xù)幾百年的政權(quán),那就可以采用經(jīng)典話術(shù):開國皇帝曹操、曹丕是好的,最后的皇帝曹髦、曹奐是壞的。一切都很簡單。
但曹魏才四十六年的歷史,首尾沒法截然分開。但也不是朝代短,壞人必然多,不然蜀漢存在時間更短,劉備怎么有那么多人說好話呢?諸葛亮怎么就有那么多粉絲呢?關(guān)羽、張飛怎么就成了之后幾百年武將的偶像呢?
歸根結(jié)底,還是曹操把人得罪得比較狠:如果我是漢朝的忠臣,那我當然痛恨這個亂臣賊子;如果我是名門望族,那么曹操“唯才是舉”的主張,無疑對我是很大的傷害;如果我是平頭百姓,那么曹操又喜歡大屠殺,又把沉重的賦稅徭役壓在我頭上——所謂“屯田”,其實就是建立了一個個集中營,我們都成了其中的苦役犯——我恨死他了。
可以說,如果是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除非成為曹操利益集團的一份子,否則我沒理由喜歡他。
平民百姓的怨言,很容易沉沒于幽暗的歷史深處,但世家大族就不同了,他們喜歡以道德學問標榜,筆桿子在他們手上,所謂“公道自在(有話語權(quán)之人的)人心”,士人說曹操的壞話,傳播效果特別好?!斎?,若因此認為只有士人痛恨曹操,那也想得差了。
所以對西晉朝廷來說,對曹操的評價既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壞,分寸拿捏是一種藝術(shù)。形式上,我們不能否定某個人,實際評價時,卻不妨吐槽這個人。對此人宏觀肯定具體否定:場面話,說好的;實際上,卻拐彎抹角損兩句。
后世還有一部承認曹魏主導地位的重要歷史著作,就是司馬光的《資治通鑒》。一部編年體的史書,用誰的年號來紀年,是頂要緊的事。漢獻帝在,司馬光就用他的年號,直到建安二十四年(公元119年)。下一年漢獻帝禪位曹丕,司馬光就用曹魏的年號了。
為什么用曹魏的年號而不用劉備的蜀漢年號呢?司馬光有個純技術(shù)性的考慮:曹丕的年號黃初,緊接建安;劉備下一年才稱帝,他的年號章武,和建安之間就漏掉一年不好處理。而且蜀漢滅亡最早,到晉朝建立中間又隔著一年,用蜀漢的年號的話,這一年怎么算呢?
司馬光顯然意識到,這么做可能讓人覺得,自己把曹魏當正統(tǒng)了。所以他在劉備稱帝的記載后,寫了一段很長的“臣光曰”,表示不統(tǒng)一,無正統(tǒng),他固然很不喜歡曹操,不過也并不怎么贊賞劉備,只不過寫歷史書必須要把年份交待清楚,姑且把曹魏的年號拿來用,“非尊此而卑彼,有正閏之辨也”。
司馬光不像陳壽那樣有很多顧忌,寫起曹操的黑歷史來,要直白得多。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資治通鑒》開頭那段著名的德才之辨,雖然和曹操沒有直接關(guān)系,但也可以看作是一篇《奸雄論》。
選自《天下英雄誰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