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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FO要來

2022-07-04 21:59:18丁顏
江南 2022年4期
關鍵詞:戒毒核桃醫(yī)生

望著頭頂白晃晃的大燈,望久了就像是掉進了持續(xù)漲水的河里,河水沒過嘴唇,沒過眼睛,沒過頭頂。一些更加蒼白的線條就乍生生出現(xiàn)在眼前,亢奮地纏繞成一團,像無數(shù)混亂的手指,無聲無息地,想要剖出一個什么東西出來??粗烧骐y受。

我翻身坐起來,眼前一陣閃閃爍爍的模糊。劉醫(yī)生此時正坐在窗邊漆皮棕色大椅子里看電腦。平時,她就在那里,坐在桌上那幾盆小小仙人掌后面,友善而溫和地跟她對面的病人聊天。

她看了我一眼,問道:“你醒啦?”

“嗯,這一覺睡得可真踏實?!?/p>

劉醫(yī)生笑了笑,眼睛轉(zhuǎn)過去繼續(xù)盯著電腦屏幕,手指繼續(xù)敲電腦鍵盤,邊敲邊問:

“你喜歡吃核桃嗎?”

“還行?!?/p>

“我這里昨天病人家屬送過來兩大箱,也太多了。嗯……我這有袋子,你裝一袋子回去吃?!眲⑨t(yī)生從辦公桌抽屜里拿出一個塑料袋給我。

我站起來,懶洋洋伸出手臂接過來,是醫(yī)院里用來裝藥的嶄新塑料袋,搓半天才將袋口搓開。劉醫(yī)生站起來抱起裝核桃的箱子就往我撐開的袋子里面倒,有幾個核桃先從上面滾下來,滾在地上叮叮當當一陣響。

“好了好了,太多了,我吃不了這么多?!蔽颐χ芙^,但劉醫(yī)生笑著繼續(xù)往里倒,說:“你去看你父親的時候,也可以帶過去一點?!?/p>

我提著滿滿一袋子核桃從電梯下來。高原的冬日黃昏,總用那一兩分隱約的暗,沖淡那八九分的明,很快的,盛大而細膩萬千的夜就來臨了。這么一大袋子核桃,提在手里沉沉的,說是給我的,其實應該是給父親的。我一邊亂想著,一邊伸手在包里摸車鑰匙。

一晃冬天已經(jīng)過去了一大半,昏黃的路燈下一次一次積下的雪層也昏黃。我開著車,一時心頭仿佛被人揪了一把,泛起陣陣悔意。

前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父親又開始吸毒,躺下睡覺時,好像胸口被誰猛拍了一記重掌,一陣持續(xù)的疼涌上腦袋,像一堆燒灼的亂絲,實在等不到天亮,就裹了一件大棉衣爬上了樓頂。路燈昏黃,街道空空蕩蕩的,下很大的雪。那個樓頂很開闊,像一處寂靜的避難所,我上去過很多次,去曬太陽,或者看遠處,很遠處有好多個滄桑而沉靜的老院子和古寺廟,都有幾十年甚至上百年歷史,色彩沉沉的,猶如鑲嵌在鏡框里的一幅盤根錯節(jié)的古畫,而古畫周圍已被拆拆建建好幾輪回,像老娘換新衣,腰板兒不直,臉上皺紋遮不住。時間要比我想象的快很多,各個窗口的燈光依依滅去,街燈也是,但雪依舊在下。遠處的東山上白茫茫一片,山底下最顯眼的是暖氣公司的鍋爐煙囪,一道白色煙柱越往上升就越縹緲,將山頂?shù)囊蛔艅x縈繞得無比虛幻。剛?cè)攵哪菚?,聽說山頂古剎旁還出現(xiàn)過一個飛碟,像燈籠一樣,忽高忽低,里面有幽暗的光,一閃一閃的像鬼魅,停留了好長一段時間,好多人都看見了,都叫嚷著要去山頂看UFO,但因為疫情封城,各樣的限制,誰都沒能出去,只遠距離拍了一些模模糊糊的視頻和照片發(fā)在了網(wǎng)上。由于少了日常生活的環(huán)境做平衡,網(wǎng)上的討論熱度就一浪高過一浪,都期待UFO再來。我長時間坐在樓頂?shù)臋跅U上想東想西,眼睛酸累,上手揉了揉,垂頭看到自己的身上落滿了雪,正當要抖落時,一個過路的人看見了我,這一看見讓他吃驚不小,迅速跑過來問我大清早坐在樓頂?shù)臋跅U上干什么。我就隨口跟他開玩笑說:“在等UFO。”這似乎讓他更吃驚,睜大眼睛像看傻子一樣看了我半天。我不以為意,一笑置之。

寒風颼颼,勁得很,我準備下去了,轉(zhuǎn)頭又看見被人遺棄在欄桿旁的一個破花盆里有一株枯萎的胡椒木,上面落滿了雪,形狀還挺好看,想著拿回去做插花也不錯,就拔出來,使勁抖根上的土,抖不干凈,又拿著在雪面上掃了幾下,一抬頭發(fā)現(xiàn)樓下一堆人,都抬頭望著我,還拿手機拍我,開始向我喊話。他們以為我要跳樓。天吶,在樓頂?shù)拇箫L中,我慌張得像一只無法收起翅膀的笨鳥,有無法呼吸的窒息感。

握著枯枝的手心里都是汗,從欄桿往里越的時候,腳下被破花盆一絆,摔倒在了樓頂,摔得挺重,一瞬間什么東西像一只灰撲撲的小麻雀已離軀殼而去,腦袋昏昏然,暈了過去。醒來時,我躺在醫(yī)院里,父親在我身邊。我要起床,父親不讓。我掙扎不休,醫(yī)生護士就一起過來按住我,給我打針。

真令人心驚肉跳,我求父親帶我回家,父親不理,他聽從醫(yī)生的指示,叫我接受特殊治療。我這才發(fā)現(xiàn)我住進了精神科,院方在我床頭寫的是“精神分裂”,我用眼掃了一眼病房,旁邊病床上的病人,窄窄瘦瘦一道影,頭發(fā)掉得后腦勺上面就只剩下幾縷,也沒剪,像攀巖繩一樣,吊下來搭在衣領上,見我看他,就張開嘴舌頭上掛著涎水沖我嘿嘿傻笑。我汗毛都立起來了,這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一著急,一句臟話飆出口。

死瞪著父親:“我哪有什么精神???”

父親的兩眼珠像沒燒透的炭,模模糊糊的,特別滄桑,說:“大半夜不睡覺,跑上樓頂?等UFO?哪一件事靠譜,哪一件是正常人做得出來的?”

我聽著,差點又一句臟話上來……若是不上樓頂,隨便挑哪一處坐坐,都不見得會惹上這樣的煩惱,還跟人開玩笑說在等UFO,生生被定上“精神分裂”的病癥。真后悔。后悔死了。

我連哭好幾天,見著父親就哭,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細瞇成一條縫,看誰身上都有我的眼淚。父親無奈,問我到底想怎么樣。我立即提出條件:“你自愿去戒毒醫(yī)院戒毒,我就配合醫(yī)生治好我的精神分裂?!毙睦飬s是另一份打算——只要你一進醫(yī)院,我就立馬從這鬼地方出去。

父親往我臉上瞧了一會兒,說:“怎么敢放你一個人在醫(yī)院?!本吞匾馊フ覄⑨t(yī)生來幫我。好聲好氣的劉醫(yī)生我自幼就認識,她是醫(yī)院的心理醫(yī)生,也是我父親的老朋友,跟我母親一個年紀。母親去世那年,我剛十二歲,哭得快要昏厥,劉醫(yī)生來參加葬禮,眼眸中帶絲蒼涼,將肩膀給我靠,說:“意心,要堅強?!弊源宋揖统D脛⑨t(yī)生來跟我母親比,常常想要是我母親還活著,此時也會不會是劉醫(yī)生這副溫善喜樂、歲月靜好的模樣。

父親神色特別凝重,一點情面也不講,跟劉醫(yī)生使勁解釋我這就是精神分裂。巨大的難過像潮水,向我侵襲而來,無力到說不出一句辯解。劉醫(yī)生也不勉強我開口,攥一攥我的手,建議我睡一覺。我心中恍惚,莫非自己真的生了什么心理暗疾。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后來我將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講給劉醫(yī)生聽,劉醫(yī)生一直都很善解人意,笑著說我沒有任何問題,不用住院。我頓時生了底氣,要去辦出院手續(xù)。劉醫(yī)生拉住了我,說:“但我還是要求你每周來我這里一次,做個樣子給你父親看,讓他進醫(yī)院安心戒掉毒癮?!蔽疫B連點頭,為了能趕緊出院,劉醫(yī)生讓我做什么我都做。

第二個星期去劉醫(yī)生那兒的時候,韓培也在,坐門口的長椅上等待。韓培每周來四次,我具體哪一天來,劉醫(yī)生沒有要求,所以時常會撞到一起。

韓培身上有股書卷氣,永遠低調(diào)子,看到我微微一笑,聲音低低地問:“來啦?”

“嗯?!?/p>

“里面的人進去多久了?”

“有一會兒了?!表n培往邊上挪了挪,挪出來一個位置給我坐。

“還好吧?”韓培半張臉都裹在口罩里,只有一雙眼睛,閃閃生光看著我。

“還好啊?!?/p>

“我發(fā)現(xiàn)你最近瘦了?!?/p>

“我最近一直在減肥?!蔽覜]有說謊,我是真的在減肥,而且初見成效。

韓培皺了皺眉頭,輕聲笑了一下,低聲說:“你們女孩子可真會自虐?!?/p>

我微笑一下,不加理會。

韓培跟我說過他的煩惱。說他感覺自己的身體里像是生出了另一副神經(jīng)系統(tǒng),要控制他本身的思想及行動。有點慌,就來看心理醫(yī)生。醫(yī)生診斷是長期受到極大的精神折磨,又不傾吐,就壓抑成了抑郁癥。韓培一直沒有跟我說過他因什么而長期受精神折磨,我也一直都沒有問過,我想過多地打聽對他來說反而是一種傷害。只是發(fā)現(xiàn)他有時候的確很像一個得了抑郁癥的人——習慣性的沉默,非常敏感,常常通過細微的動作和語言將一件事猜個八九不離十,而且對人對事都額外留神,非常嚴謹,常常一見我就噓寒問暖。

醫(yī)院的暖氣熱烘烘的,像捂在臉上的口罩一樣讓人感覺局促。韓培四下觀望了一下,將口罩摘下來疊好裝進了棉衣口袋,臉又瘦又安靜。我一向喜歡安靜一點的生活,但現(xiàn)在的這種靜,像是有人自門縫里偷窺,呼吸一聲一聲,非常的壓抑。我將口罩拉下來,包在下巴上,一會兒包出一層汗,也摘了下來,握在手里潮乎乎的,就起身過去扔垃圾桶。

剛?cè)舆M去,就看見里面的人出來了。

“我先進去跟劉醫(yī)生說一聲,今天我先回去,明天再來,很快?!蔽肄D(zhuǎn)身征求韓培的同意。

“可以,你進去吧……”

我敲了下門,進去看見劉醫(yī)生正坐在辦公桌后面的棕色漆皮大椅子里面,翻病人的診療冊子,翻到一頁,將剛打印出來的一張紙,拿訂書機釘在了上面。

“今天挺忙的吧?”

“早上不忙,一個人都沒來,下午一下來三個。韓培在你前面,他等不住已經(jīng)走了嗎?”

“沒有。還在外面呢,我是先進來跟你說一聲,今天我先走,明天再來?!?/p>

“今天怎么……你也忙嗎?”

“忙倒不忙,就是等不住……想著在這兒睡覺跟回家睡覺也差不多吧?!?/p>

“你每周來這兒,也覺得挺無聊的吧?”

“我已經(jīng)來習慣了,還挺喜歡你這里,白晃晃的大燈在頭頂,照得一切都融化了,干干凈凈,什么煩惱都沒有了?!?/p>

“是嗎?”劉醫(yī)生說著朝門口走去,打開門,門口就坐著韓培一個人,就說:“今天我也沒時間接待你了,剛醫(yī)院通知待會兒要去院長那邊開會,只能明天或后天了,實在抱歉?!?/p>

韓培一聽,便搓著手站起來說:“沒事,那我等意心一起走。”

劉醫(yī)生的目光注意到我在看她辦公桌下面的核桃,就笑著問我:

“上周你去看你父親,有沒有給他帶核桃?”

“帶了,全帶了過去,醫(yī)院的大夫說核桃對戒毒的人有助眠的功效,還挺高興的,驗過后全幫我收進去了。”

劉醫(yī)生蹲下身看箱子里的核桃,又從抽屜里面抽出一個大塑料袋子,說:“那這些你都帶走,帶到醫(yī)院,讓大夫分給那些戒毒的人吃,也算物盡其用了。”

“這……那就謝謝你了,他們一定會特別高興?!?/p>

我從劉醫(yī)生手中接過塑料袋子撐開,她就搬起箱子往里面倒,半箱子倒完了,又搬起整箱子倒,足足有七八斤。想起父親第一次進戒毒所時,在我心里就跟犯罪進了監(jiān)獄一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民警:“我可以去看他嗎?”額頭上急出來的汗順著眼睛往下淌。民警一臉溫和,說:“當然可以,你父親生病了,現(xiàn)在是病人,我們在治療他,你當然也要多關心他?!边@讓我意外地感動了很多年。我想我將這些核桃?guī)н^去不僅要給戒毒的人,也要分給那些幫助他們戒毒的人。

我提著一大袋子核桃出來,韓培就立馬過來幫我。劉醫(yī)生笑笑地看著我,可能以為我在跟韓培談戀愛,我也不加以否認,我是一個豁達的人,不大理會這些。

“這么說,劉醫(yī)生是你家的故交?”從醫(yī)院出來時,韓培問我。

“不是,只是我父親的朋友?!?/p>

我之前跟韓培說過父親在戒毒的事,現(xiàn)在本想再說點什么,解釋得更清楚一點,但卻什么也沒說出來。韓培一直幫我提著那一大袋子核桃,執(zhí)意要幫我提到我車跟前,一大袋子核桃一直提著挺沉的,手背上青筋一根一根涌現(xiàn),我每次伸手要幫忙,韓培都拒絕說沒事。

“有時感覺劉醫(yī)生挺孤獨的?!?/p>

“可能吧,她離婚十幾年了,沒有孩子,也沒有再婚,一直一個人……”

韓培點點頭,隨即黯然,一句話都沒有,瘦削的臉很沉默。每次他這樣沉默的時候,從耳邊吹過去的風聲就異常的荒涼。我借眼角瞄一瞄韓培,一時不小心,又不知挑到了他哪根敏感神經(jīng)。街上人車稀少,風很大,淡淡的冬日陽光在腳下投下的一道陰影,像一張陰暗的臉。我看著心中生起一股不明的惱怒。我沒有放棄挖掘新的世界新的朋友,但我也不該這么辛苦,我總希望盡可能過得愉快,但遇見這樣時不時陰著臉與人默然相對的抑郁癥患者,那又該怎么辦……

正當我沉浸在思緒中時,韓培又開口說話了。

“明天我們?nèi)|山頂上等UFO吧?!?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什么?UFO?”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后又大大地詫異。

“是啊,去等UFO,聽說最近要來的概率很大?!?/p>

我深深嘆息一聲,心中暗暗好笑,又略帶愧疚。

“每年冬天東山頂上都會出現(xiàn)好幾次,網(wǎng)上有人做過統(tǒng)計……”韓培刻意放慢腳步開始跟我講UFO,好在我從來都不相信有什么UFO存在,所以他講再多也勾不起我的興趣。但我也沒說什么。

我第一次去劉醫(yī)生那兒就認識了韓培。我在劉醫(yī)生那兒睡了一覺,出來就看見候診大廳里的韓培,一個人,起身徑直走過來,穿了一件灰黑色的過膝長羽絨服,瘦瘦的,個子很高,非常含蓄斯文,像是有什么話說,又開不了口。

那一刻他給我的感覺非常奇怪,望著他漲得通紅的臉,我也緊張得幾乎屏住了呼吸,半天他才說:“趙意心你好,我叫韓培?!?/p>

我僵立在原地,一個陌生人,從未謀過面,卻連名帶姓叫我叫得這么干脆突兀,他是要干嗎?后來一番支支吾吾的解釋才明白,那天他從劉醫(yī)生辦公室剛出來,就看見我進去,他就一直在外面等我出來。而他認識我是緣于一段視頻。不知是誰將我坐在樓頂上說等UFO的話拍了視頻發(fā)在了網(wǎng)上。

“你說你在等UFO,疫情封城時出現(xiàn)在東山頂上的UFO我也見了?!表n培翻出視頻給我看,用幾乎已找到知己的目光看著我。

這么些年,我驟失母親照顧父親,意志力堅定,見識增廣,但是看到這樣的人,拿一段我出丑出成這樣的視頻出來給我看時,仍然讓我無限尷尬和局促。我盯著視頻結(jié)尾處摔倒搭在欄桿上的那一只腳,不甘向陌生人解釋,刻意保持緘默,但最后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簡直不可思議。

再后來好幾次來醫(yī)院見到清秀沉郁多愁的韓培,心底都納悶,這樣的人,他怎么就相信真的會有UFO要來,還常去東山頂上等,太奇怪了,真想不通。

一次我跟劉醫(yī)生聊天時,突然想起這件事,就將它當成笑話講給劉醫(yī)生聽。

劉醫(yī)生詫異:“他主動跟你講話?”

“是啊。”

劉醫(yī)生不語,然后說韓培患有抑郁癥,剛開始來醫(yī)院時哭著說自己想死,動過自殺的念頭。我一聽心里有些許靜止。劉醫(yī)生說:“他不想用藥,就選我做主診,我給他做心理疏導時建議他放輕松一點,轉(zhuǎn)移或分散一下注意力,關注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事。也許他就是想分散注意力,就對最近吵得火熱的UFO起了興趣,也許他以前就感興趣,現(xiàn)在為了讓自己從抑郁癥里走出來,就愈加關注。但無論怎樣,這對他來說都是好事,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我點點頭,明白了,真不該笑他。

我在劉醫(yī)生這里來來去去也快三個月了。隔三差五就遇見韓培,一見準等我一起走,開始我以為他對我有意,刻意表示好感。但自劉醫(yī)生說了他的情況,就沒有再多想,跟他講話一直平心靜氣,有時下班他打電話約我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我都去。

第二天去劉醫(yī)生那里,還是照常地睡覺,睡醒后收拾一下,圍上圍巾,穿上羽絨服,準備要走,可是劉醫(yī)生卻留住我:“意心,你先等等,我有事還要問你?!?/p>

我遲疑一下,看了看時間。今天和韓培約好去東山頂上等UFO,從這里出去,吃個晚飯,再開車到山腳下,爬上山,天就應該黑透了。其實于我來說,答應跟韓培一起去等UFO,與答應跟他一起去吃飯一起去看電影沒什么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我有時挺怕一個人早早回家的,闃然無聲的房間,將我的孤獨一點一點釣出來,恍似陰云聚合,越來越晦暗昏沉,心情陰郁到極點,平躺著想要撒手人寰。

劉醫(yī)生將我今天來過的記錄打印出來,拿訂書機訂在診療冊子里面后問:“你這周去看你父親了嗎?”

“還沒有,我準備明天去,將你昨天給的那些核桃也一起帶過去?!?/p>

“已經(jīng)治療了三個月了對吧?”

“嗯,整整三個月了。從明天開始強制戒毒期就結(jié)束了。”

劉醫(yī)生好像還有話要說,但欲言還休,似乎開不了口。我除了笑笑,也沒有別的辦法。劉醫(yī)生見我笑,就又吞吞吐吐,喉嚨里哽著什么一樣問:“我明天能不能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父親?”

我禁不住笑出來,真不明白這有什么不好說的,趕忙說:“可以,當然可以?!?/p>

劉醫(yī)生看著我,臉上是她慣有的職業(yè)性的微笑,說:“我之前申請過遠程視頻探訪,但沒被通過,說需要提供與戒毒人員的關系證明。”

我笑著說:“你應該在關系證明上寫,是他女兒的心理醫(yī)生。”

劉醫(yī)生又笑,說:“我倒沒想到這一茬兒,不過我跟你一起去應該會讓我進去吧。”

“不會有問題。強制戒毒期結(jié)束后,會輕松一點,給的自由也會稍微多一點?!备赣H三番五次地戒毒,我已經(jīng)熟門熟路。

劉醫(yī)生松口氣,說:“我本來也想早點跟你一起去看看的,可是今年疫情反反復復,醫(yī)院忙得常常連雙休都被占掉?!?/p>

我只笑。有時我感覺自己挺理解劉醫(yī)生的,而劉醫(yī)生有時也挺理解我,這種相互理解未嘗不是一種緣分。

“那,我們明天幾點鐘過去?”

“早上十點可以嗎?我開車?!?/p>

“可以再早點,我怕下午醫(yī)院又有事。”

“那八點呢?八點可以嗎?八點就可以探視,我們六點出發(fā),兩個小時到達?!?/p>

“可以?!?/p>

劉醫(yī)生朝我微微一笑,又說:“韓培還在外面等你吧,快去吧?!蔽蚁胍獑査魈烊ソ涠舅飞弦灰獛c吃的,怕太早出發(fā),黑咕隆咚的來不及吃早餐。但一看劉醫(yī)生一副健康模樣,算了,不問了,明天我自己帶一點,到時她要沒吃就分給她吃。

在醫(yī)院電梯里,我就跟韓培說了明天要跟劉醫(yī)生一起去戒毒醫(yī)院的事。今天我得早回去早休息,明天早起床。韓培沒有說話。

我說:“我們也可以明天去等UFO?!?/p>

“明天不知道行不行,我一整天都得上班。”

“上班?”一周四天在醫(yī)院,我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無業(yè)游民,“你在哪兒上班?”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植物園。”

“工作這么輕松?一周可以請四天假?!蔽以趫D書館工作,一周兢兢業(yè)業(yè)完成所有工作,再去請兩個半天的假,還得看館長臉色。

韓培沒有注意到我的訝異,笑了一下,說:“冬天植物都休眠,就相對輕松一點?!?/p>

受疫情影響生存不容易,醫(yī)院對面特設了一條美食巷子,都是篷布臨時支起的小吃攤兒,一個一個燈火明亮,熱氣騰騰的,看過去很溫暖。我跟韓培一直往前走,想找個更合心意的,誰知后面來了一輛小汽車,喇叭大響催人,這么窄的巷子,兩邊都是攤位,路面上到處都是積水結(jié)成的臟冰,竟還有人將車開進來。只能側(cè)身先進身邊的一個小布篷。

小布篷很小,兩張桌子,四條長凳。賣醪糟湯和各種炒面。沒什么生意,炒面的女廚,戴一副翡翠耳環(huán),兩腮上的高原紅,像盛開在礁石上的紅玫瑰,格外的靈動,見我們進去,馬上倒兩杯開水端上來,不再給我們走出去的機會。

炒菜的熱氣和煙火氣順風飄向篷布外面,暮色迷離的天空中淡淡的云朵被燈光映得昏黃,平添進來不少人世間的溫情。韓培坐在我旁邊,摘了口罩,手揣在衣服口袋里,氣定神閑地等待上菜。我看著他,完全看不出他患有抑郁癥。很多時候看起來,他真的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年輕人。我想,或許在某種意義上人人都有病吧,都是病人,街上擦肩而過的一個看似正常的路人,或許是個毫不起眼的癮君子,或許是個身患絕癥的可憐人,或許是個狹隘富足的偏執(zhí)狂,只是誰也不認識誰,匆匆忙忙完全看不出來而已。

我跟韓培解釋了一下劉醫(yī)生為什么要跟我一起去看我父親。

“不是親屬,連遠程視頻探視也不行嗎?”韓培在端上來的面里面加醋,加了一點,看了看,又加了一點,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

“嗯,強制戒毒期不行的。”

“劉醫(yī)生是不是喜歡你父親?”

我正端起一碗醪糟湯在喝,聽到這話,不禁一呆,說:“要是的話,早就跟我父親結(jié)婚了。”

“她可能也不想再結(jié)婚吧?!表n培坦率到極點,一邊拿筷子拌面,一邊繼續(xù)說道:“劉醫(yī)生的前夫是我們單位的一把手,單位同事私底下好多次議論那個人家暴上癮,已經(jīng)打走了四個老婆。劉醫(yī)生這么暖性一個人,當年竟也被打得肋骨斷裂,脾臟受損?!?/p>

我突然覺得瑟縮,又恍然像是碰翻了什么東西,整顆心往下墜,胸腔里一陣刺痛。

我只知道劉醫(yī)生離婚后,一直未再婚,沒想到她還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受過這么大的傷。

更沒想到的是我以前竟然全然未曾覺察。我回想很遙遠的一些時光,那時候劉醫(yī)生很年輕,娘家跟我們家住同一條巷子。劉醫(yī)生身材高挑,比我母親略微瘦一點,非常白,每次見她,她都一身長裙,像是被精工細琢描出來的一只花瓶,不張揚不放肆,透著沉靜的氣息,給人非常舒服的感覺,但母親對她一直有敵意,每次看見,嘴皮底下總低低的沒好話。我當時已經(jīng)看過《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以為好看的女人都一樣,像水一樣流動在日光之下,女人嫉妒,男人禍害,禍害輕賤了,就一起嫌棄?,F(xiàn)在想想,還不是這么回事,那樣一種白到病態(tài)的沉靜,應該是遭家暴之后,表現(xiàn)出來的巨大隱忍。

一種疼痛感依然在心里涌動,但劉醫(yī)生說:“你今天狀態(tài)真不錯?!?/p>

我轉(zhuǎn)頭笑笑。我昨天睡得早,睡了足足八個小時,眼底浮腫自然消失,早起洗了頭,敷了最營養(yǎng)的面膜,跟著化了妝,就與往日已判若兩人,又特意配好衣服外套,照照鏡子,減肥也頗有成效。每次去看父親都這樣,以最好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他面前,讓他放心我絕對不是神經(jīng)病。

戒毒醫(yī)院十分現(xiàn)代化,管得也嚴,又查行程碼,又看打疫苗的記錄,最后還要進行詳細登記。在門口一步一步的,寒風呼呼直往我羽絨服里灌。高原天寒地凍,疫情一次也沒發(fā)生過,可是各類消息亦真亦假,鋪天蓋地,非疫情區(qū)的人好像比疫情區(qū)的人更恐慌,彼此互發(fā)警告,將幾乎毫無意義,甚至自相矛盾的信息相互傳來傳去,在各個進出口搭起簡易防疫間,都有執(zhí)勤的人,一身白從頭裹到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雖冷不死,但也夠受的。

劉醫(yī)生戴著口罩,頭發(fā)嚴密地用一方絲巾包裹著走在我后面,我做完登記,將筆遞給劉醫(yī)生,筆管里墨水好像盡了,劉醫(yī)生將大衣拉嚴一點,用力甩了甩筆尖,寫好“思憫”倆字,又重新過去描寫“劉”字,換行寫日期的時候,筆尖又泛白,執(zhí)勤的醫(yī)生邊忙著找其他的筆,邊說:“這樣就可以了,沒寫顯的,我?guī)湍忝枨宄??!?/p>

我提著袋子邊走邊問:“做醫(yī)生是不是很辛苦?”

劉醫(yī)生笑笑:“偶爾也會覺得有些辛苦吧,時間久了就都習慣了?!?/p>

高原上的陽光,無論冷暖,一直都是明亮干爽的。健康了很多的父親,換進了新病房,雙目有神,鼻梁高挺,使人感覺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父親看見劉醫(yī)生先是一愣,忽然露出非??捎H的笑容,問:“你怎么也來了?”

“我來看看你。”劉醫(yī)生將所帶的水果鮮花一并放在桌上,驚訝于父親的變化,說:“你看你現(xiàn)在多好,頭發(fā)削短,整潔得不似生病。”

帶我們進來的醫(yī)生,身段高大,精神奕奕,笑著說:“這一次他很配合?!庇洲D(zhuǎn)頭說:“你們在這里聊天或者出去在院里散散心都可以,我還有點事辦,回頭再來找你們?!?/p>

劉醫(yī)生這才將口罩摘下來,在父親身旁坐下說:“這些年,意心的心都掛在你身上,這次好了就別再犯了,讓她省省心,她還是個孩子?!?/p>

我一聽這話,心頭一陣酸澀,眼淚都要涌上來。我走近沙發(fā),站在他們的對面,盯著父親的眼睛。父親好像也挺難過,一時眼睛鼻子全紅了,要哭。

我訝異得說不出話,眼睛轉(zhuǎn)向劉醫(yī)生。

父親往前坐了坐,握緊我的手,用我的手背掩住眼睛,肩頭顫抖,抽搐地痛哭起來。我知道過去的很多事對他對我都不好過,但他現(xiàn)在這樣,這樣哭……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天塌下來都不掉眼淚的人。我目瞪口呆站著,有點恍惚。劉醫(yī)生朝我微笑著說:“他想哭,就讓他哭,哭一哭洗凈胸中毒素,以后就健康了?!庇洲D(zhuǎn)身從紙巾盒抽出兩張紙巾拿在手里等父親哭完。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手背上的眼淚暖暖的,從手指縫隙流到了手心。我想起父親起初吸毒的時候,我不知道他在吸毒。他點著煙斗,吸將起來,那陣陣焦香味兒傳入我的鼻孔時,似乎也是這種暖暖的舒服。

再想下去,時光倒退,早在十三歲時我已是個小大人。一次父親渾身發(fā)抖,臉色青白,在地板上打滾,我才知道他染上了毒癮。那天下午,我緊緊抱住父親,額上急汗直流。但還是沒有抱住,父親脖子上的青筋快要爆裂,掙扎太厲害,跌跌撞撞出了門。我在家孤單一人,無限恐懼襲上心頭,腳步浮沉,如踩在棉花堆上。

此前一年城市規(guī)劃重建,舊巷子整改拆遷,我們搬進了新樓房。家里氣氛變了,母親瘦削憔悴,脾氣也不似往日。那時她已經(jīng)得了抑郁癥,但我還小完全不懂,父親心大不裝事,很長時間我們都沒有發(fā)現(xiàn),就只覺得在母親或郁郁寡歡,或咒罵撕扯中,家好像是夾在石頭縫隙里的一座活火山,隨時準備爆發(fā)。父親筋疲力盡,常常不回家。我不知道父親是那時染上毒癮的,還是母親去世后。母親一直提著那股一犯躁就哭泣咒罵的勁兒撐到最后,撐得自己似活骷髏一般,跳了樓。我放學回家,樓下面聚了很多人,我走近時,人群里有人喊,不要讓孩子看見,把孩子帶遠。但在一雙大手捂上我眼睛之前,我已經(jīng)看清楚了,母親腳上穿著細帶子的牛皮涼鞋,血從濃郁的長發(fā)里面流出來,流了一攤,黑紅黑紅的。我內(nèi)臟翻騰起來,在渾身痙攣般的顫栗之中,魂魄都沒了。

這段黑暗的記憶,后來很長一段時間總像新鮮的鬼畫符一樣,在我頭頂無聲而緩慢地飄浮,浸透了我的每一寸時間。很多個夜晚,我完全睡不著,將家里發(fā)生的事,翻來覆去地想,好像想明白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明白。我看到自己開始脫頭發(fā),在衛(wèi)生間的地磚上,常有大團大團的黑色頭發(fā),糾纏在一起,像是被撕爛了的服喪的黑紗。

同時父親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兒去。父親此前做過珠寶生意,母親抑郁癥跳樓,父親始終認為是自己的大意造成的,日子很消沉,吸毒又使尊嚴凋謝成了一地碎片,就拿積蓄的利息出來很含糊地活著。一次放學回家,我先一步搶進衛(wèi)生間大嘔大吐,酸澀膽汁嗆得滿眼睛滿鼻腔都是,喘不上氣。父親見狀面孔焦慮地都皺了起來,像是老了很多,帶我去醫(yī)院檢查。在醫(yī)院又見了劉醫(yī)生——自從搬上樓房后就不易再碰到她。

劉醫(yī)生臉上露出惻然神情:“這孩子怎么這樣了?”幫忙給找了醫(yī)生,下午下班后又來家里看我。

多日沒打掃的地板上滿是灰塵,父親坐在沙發(fā)上沉默,臉很頹喪,拼命地吸煙,將整個人埋在云霧里。

劉醫(yī)生說:“這樣下去,意心很快就會精神崩潰,你應該早點給她看看醫(yī)生?!?/p>

“她媽沒了,我管她管得少,沒想到就這樣了。”

“她這是壓抑過度,這樣的就得小心,不然一到極點便萬馬脫韁,發(fā)泄得不可收拾。”

我在隔壁房間,無可抵擋的困倦之霧罩著我的雙眼,但我仍強打精神,在聽他們說什么。

此后很長一段時間,父親自己病懨懨的,卻聽從醫(yī)囑精心護養(yǎng)我,劉醫(yī)生也好多次打電話來詢問我的狀況。后來父親直接被抓進了戒毒所,一住上樓房就沒有鄰居,平時有來往的親戚,個個也都是怕你富嫌你窮恨你有笑你無的主,躲得連個人影都找不見,就只有劉醫(yī)生會時不時來家里看我,有時還會幫我做飯,滿室的飯香味使我懸在胸腔里的那顆蒼茫無依的心平靜了許多。

父親漸漸鎮(zhèn)定。

可我被觸動心事,含著的淚再也忍不住,汩汩流下,劉醫(yī)生站起來將手搭在我肩上以示安慰,我嚎啕起來,劉醫(yī)生也傷感,拿紙巾輕輕拭自己眼角的淚水。

我收拾情緒平靜下來,轉(zhuǎn)頭擦眼淚時,看見劉醫(yī)生鬢角有幾絲白發(fā),沉淪在黑發(fā)間,特別像褪了色的往事。時間過得可真快,父親在我這樣的年紀時追求過劉醫(yī)生,我是從母親患抑郁癥后沙啞怨毒的哭泣咒罵中知道的。都是婚前的事,但母親好像特別計較,死揪著不放,還恨起了劉醫(yī)生,無理的恨意像極了柔軟花莖上的直白尖刺,這讓我對母親產(chǎn)生了一種不好的感情,倒挺希望父親那時候就追求到劉醫(yī)生,并跟她結(jié)婚。而我又是母親的女兒,這種不應有的想法,像一杯一杯灌下去的燒酒,整個人的狀態(tài)一會兒不似一會兒,且一次比一次窘迫,真對不起母親。

后來母親去世了,劉醫(yī)生也孑然一人,我一度以為父親會跟劉醫(yī)生結(jié)婚。我想父親若真跟劉醫(yī)生在一起了,我也不介意。因為他除了是我父親,他還是他自己,他有權選擇自己的婚姻生活,這一點我很明智。但始終都不見動靜,此起彼伏的各種怪念頭終使我忍不住問父親,為什么不跟劉醫(yī)生結(jié)婚,天時地利人和樣樣都已占全。

父親說:“要能在一起,早就在一起了?!?/p>

“為什么?”我立刻伸長耳朵,探聽原因。

“她心中有神,我從小一心向太陽。別的不說,就連做一頓飯,都得分開做,各吃各的?!备赣H深深地嘆息,“就是我肯跟她在一起,她也不會妥協(xié)?!?/p>

我愕住,原來跟我之前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父親是個徹徹底底的無神論者,而劉醫(yī)生信神,敬畏和尊重人心之外的秩序和力量。這是他倆之間的死結(jié),沒在這一方土地上生活過的人是完全不可能懂的。我故此沉默起來,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我從父親的病床那邊搬來椅子,坐在父親和劉醫(yī)生的對面,細細欣賞父親的病房,墻壁雪白,有一個大窗戶,陽光照進來,四面都亮堂堂的,也安靜。前幾次來看他,是在另一個病區(qū),左右病房呻吟不斷,夾雜著凄厲的哭聲和祈求。劉醫(yī)生接起一個電話,說是韓培打給我的,問我手機怎么關機,我一看自己手機還真沒電關了機。接過劉醫(yī)生的手機跟韓培講話,韓培說網(wǎng)傳今晚一定會有UFO來,問我?guī)c鐘回去,要不要跟他一起去東山頂?shù)龋胰滩蛔∴鸵宦曅?,說等我回來再做決定。

父親問:“有什么要緊事?”

我說:“朋友約我去東山上等UFO?!?/p>

父親長長嘆口氣:“還等UFO!還不死心!”

我明白父親的意思,但也不想解釋,就說:“一直都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

劉醫(yī)生臉上充盈著笑,很委婉地安慰父親:“年輕人精力多,對什么事都可以有好奇?!?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父親發(fā)怨言:“她就是這么難管束,不讓做的事偏做給人看。”

我跟劉醫(yī)生相視笑笑,都不去理他。

父親邊將我提來放在桌子上的核桃袋子打開邊說:“怎么拿來這么多?上次拿來的還有?!?/p>

“還是劉醫(yī)生給的,說這次多拿點來,讓你給醫(yī)院里的其他人也分點。”

父親找來一個小一點的塑料袋子往里面捧了兩捧,說:“走,我?guī)銈兊结t(yī)院各處轉(zhuǎn)轉(zhuǎn)。”接著走過去又從抽屜里面拿出一個夾核桃的夾子,握在手里。

劉醫(yī)生說:“可能沒時間轉(zhuǎn)了,我們得回去,下午還得上班?!?/p>

父親看看手表:“現(xiàn)在十點不到,你們轉(zhuǎn)一會兒再走,不耽誤上班。再說,這樣的地方,要不是因為我,你們也沒機會進來?!?/p>

我聽著來氣:“情愿一生都不要有這樣的機會。”

父親苦澀一笑,往劉醫(yī)生的臉上看了看。

外面陽光明晃晃四處流動,天空異常的清澈。我深呼吸,極之清新的空氣使我心胸空明。慢慢走過許多小徑,兩邊都是松樹,上面有積雪,風一吹就如碎屑紛紛飄落。父親與劉醫(yī)生并肩走在我前面,我跟在后面看他們的背影。人過了中年向老年滑行的時候,連背影都給人一種即將腐朽的氣息。這氣息無來由觸動我某根神經(jīng),突然就反應了過來,劉醫(yī)生對于父親,懂的成分多于情。情是一團火焰,雙向的時候相依相偎你儂我儂,單向的時候就像母親那樣,不可理喻的深陷癡纏,瘋狂占有,忌恨煎熬。而劉醫(yī)生對父親只是看了個通透,心生慈悲和同情,愿幫一二。

也許就是我想的這樣的,也許不是。太陽底下,看不懂的事有很多,都像碎玻璃一樣凌亂鋒芒,倒是腳底下的雪厚綿綿的,搖曳的樹枝倒影像鋪上去的印花床單,不禁想讓人躺上去試試。父親和劉醫(yī)生已經(jīng)走遠了,父親回頭說:“前面有個亭子,能看到醫(yī)院的全景,我們過去坐一會兒?!?/p>

“好的?!蔽?guī)撞阶飞先ァ?/p>

是一個石砌的白色亭子,在一個平緩小山丘的頂部,柱子上纏滿枯敗下來的藤蔓,整個看上去就像一株死亡的植物在寂靜中腐爛。坐下來,父親就開始將袋子打開放在膝蓋上,挑挑揀揀的,說要給我們夾核桃吃。

“前幾天,意心帶來的核桃我拿了一些給周圍的醫(yī)生和病人,他們可高興了?!?/p>

“意心跟我說了,這次我們來就多帶了點。”

核桃夾子的螺絲好像松了,老將核桃囫圇個兒地蹦出去。父親眉皺得緊緊的,手上使更大的勁接著夾,又蹦出去一個,直直滾到了劉醫(yī)生腳邊。劉醫(yī)生撿起來,從亭子旁邊找了一塊石頭,蹲在地上砸了起來。砸好的核桃仁,起身過來放進父親的塑料袋子里,又拿幾顆囫圇核桃過去砸,一個接一個的。

我也蹲下來幫劉醫(yī)生撿核桃仁。砸得太碎的,沾了灰土的都不要,只撿那些飽滿的、白凈的過去裝進父親的袋子里。

劉醫(yī)生這會兒沒有戴口罩,嘴唇的線條很明顯,鼻梁豎直,臉上沐浴著陽光,眼角的皺紋一條一條和陽光糅合在一起,看上去非常閑適,仿似世間萬物都為她所有。

我撿了滿滿一把核桃仁,一抬頭,看見父親正側(cè)著臉安靜地注視著我們。我將核桃仁放進袋子,父親微笑了一下,將視線轉(zhuǎn)移到了別處。劉醫(yī)生戴在手上的鐲子有一條亮光,隨著手腕的起伏,好像一種蛻殼多次的軟體動物,在我眼前不停地晃,晃得我心里空空的,像一場空夢,醒了就不記得了。

砸完核桃又坐了一會兒,我們就在亭子處告了別。

回來的路上,劉醫(yī)生跟來時一樣,很少說話,大部分時間都在凝望窗外的草原,仿佛一直都在沉思默想。路邊有一個磕長頭向前的苦行僧,反毛皮的皮襖非常舊,身體完全俯下去,四肢緊緊貼向地面,額頭叩在地上,一步三叩,非常專注。車子走得很快,我怎么一歪頭,竟從后車鏡里看見路直直地豎了起來,那苦行僧猶如陷入萬丈深淵,攀一根由車輪烙印出的筆直繩索往上爬,我驚恐得幾乎窒息,趕緊將車速放慢了一點。車窗外是冬季的草原,路一轉(zhuǎn),陽面一片枯黃,就像被太陽曬焦的一個死寂的夢,再一轉(zhuǎn),陰面一場一場覆蓋下來的大雪沒消融,雪地里被猛禽叼光皮肉的動物骨架覆了雪,白得發(fā)亮,一只粘在雪里的牛皮馬靴,靴筒翻出來像一只裂開肚皮的死羊,被凍得凝固住了,連腐爛都成了一種奢望。

“我還是喜歡活著的世界?!?/p>

“嗯?你說什么?”劉醫(yī)生轉(zhuǎn)頭問我。

“所有的問題似乎都沒有答案,所以人都能夠在沒有答案的狀態(tài)下還抱著希望,很認真地活著,就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對嗎?”我有感而發(fā)。

“你這孩子……”劉醫(yī)生笑了笑,閉上眼睛養(yǎng)神。

回來后我先將劉醫(yī)生送回了家,然后自己在街邊匆忙吃了一碗面,就去上班。

下午下班走出來,空蕩蕩的街上起了一陣大風,風勢很凌厲,將一陣雪末旋得滿地打轉(zhuǎn)。這條我從小逛到大的街道,承載了太多的喧囂回憶,而現(xiàn)在卻是這一種空空蕩蕩的、充滿末世的冷清,我突然想起早上開車走過的那些荒涼雪原,那些死寂的、凝固的東西,就感到難過,如果……如果這條街有靈魂,它會不會哭。坐進車里,各種恍惚的情緒不停地碰撞著我,心跳得手都在抖,開了車窗,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沒抽幾口,兜面而來的大股冷風,像被燒灼的情緒,激得我劇烈地咳嗽起來。滅了煙,在座椅上躺了一會兒,就打電話給韓培,他還在上班。

“不是要去東山頂上等UFO嗎?還去嗎?”

“可能得稍微晚點,我手頭工作還沒有做完?!?/p>

“得做多久?”

“順利的話,再一個多小時就差不多了,我盡量快點?!?/p>

“我已經(jīng)下班了,我先回家。你結(jié)束了聯(lián)系我。”

“好的?!表n培說完,就忙掛了電話。我開車回了家。一天開車來來去去,換的環(huán)境太多,到下午臉上的妝干得像是裹上去的一層殼,令人疲態(tài)畢露。我關上浴室門,用滾燙的熱水淋浴,胸悶疲憊是過去了,但餓意一陣緊似一陣燒灼著胃。

打開冰箱,疫情封城期間父親囤進去的面條和雞蛋吃也吃不完,我給自己煮了西紅柿雞蛋面,開著電視,邊看邊吃面。吃完又將頭發(fā)吹干,拿卷發(fā)棒卷了半天,又沖了一杯熱茶,拆了一包零食,反正就是各種消磨時間。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韓培來電話了,說在我們家樓下,我一開窗戶,他就按響車喇叭回應。裹上羽絨服,圍了圍巾,在鏡子前照照,順便再捂上口罩跑下樓梯。

“不好意思,今天我下班晚。你吃晚飯了嗎?”

“吃了,你呢?”

“我買了饃饃,待會兒餓的時候,咬幾口就可以了?!?/p>

“飯都不吃,你就那么想等到UFO啊?”

韓培笑笑:“其實我還有點害怕,害怕等到它,一旦等到了,就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等了?!?/p>

干凈的黑眼仁兒里都是書生氣,我想笑但沒笑出來。

開車到山腳下時,太陽已經(jīng)徹底下了山,天空變成了陰暗的灰色,飄著一星半點的星光,一閃一閃地像碎鉆。老式而頹敗的房屋之間有的是空地,我們隨便找了一處將車停下來,一路爬上山頂,感覺到寒風的確刺骨,但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寒冷。意外的是,山頂上竟然有十來個人,說不好也都是來等UFO的,都安安靜靜的,大有一種古人立足于至高之處,極目遠眺的蒼涼情懷。

韓培脖子上纏著一條厚厚的圍巾,默默地坐著,低頭不知在思索什么。四周有點幽暗,從另一面山坡上來的人,都往旁邊的古剎里面走。清冷的空氣中洋溢著焚香的芬芳和低沉的祝禱。我問韓培:

“那邊怎么上來那么多人?”

“都是進去拜佛的?!?/p>

“拜佛?”我又轉(zhuǎn)向古剎門口看去。

“那里面供著一尊藥師佛菩薩,疫情發(fā)生后就有很多人來拜。”

“為什么要在這個時間點?”

“疫情防控,禁止眾人聚集,寺院齋堂不對外開放,所以人們就只能在天黑后悄悄上來拜?!?/p>

忽然之間,我看到古剎里面燈火大亮,一道光華自門口潑出來,鋪出半截昏黃的道路,遠遠望進去,古剎里面燭影飄搖晃蕩,人影或叩或跪或立或焚香……紛紜繚亂,不像人間。

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來過這種地方。山風冷冷刮過來,像一劑刺骨的清醒劑,幫助克服周遭的芬芳帶給人的迷幻。感覺凝聚在眼睫毛上的冷霜要遮住視線了,眼球翻上去,就看見一天繁星,像鉆石鑲嵌在暗藍色的絲絨上面,仰頭看了半天,是我迄今為止見過的最美麗的星空,而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另外一個景象,很像過去生活的零碎片斷在記憶中重現(xiàn)。

作者簡介:丁顏,1990年12月末生于甘肅臨潭,出版有小說集《煙霧鎮(zhèn)》。4830B366-B32A-4EFC-9118-541E1C0F3AD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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