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若岸
我認識F的那天,天氣晴朗,太陽高掛。
那時我考研三戰(zhàn)失敗,窩在家中無所事事,為了打發(fā)時間,轉(zhuǎn)換心情,撿起了許久不看的日漫。老實說,我算不上什么二次元迷,只是高中時迷戀一種相對獨特的存在感,覺得這是一個小眾的圈子,待在里面顯得我和周圍的同齡人不一樣,因而自封起了二次元的身份。進入大學之后,我便與這個愛好漸行漸遠。我學了葡萄牙語,和它像一對怨偶一樣互相折磨了四年后,收獲了一張沒什么含金量的畢業(yè)證書,還收獲了怨偶留給我的遺產(chǎn)——半吊子都算不上的葡萄牙語。
比起說葡語,我更擅長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這個特點,面試者顯然發(fā)現(xiàn)得比我更早,因而,求職時,我投出的簡歷碰了一堵又一堵南墻。南墻連在一起,看上去比米諾斯迷宮還要復(fù)雜。我理不出什么頭緒,又在林立的南墻之間萌生了退意,想著社會遲早都要入,不如先備考研究生,再多念幾年書,換個專業(yè)“曲線救國”。家中也覺得靠葡萄牙語謀生還不如靠賣葡萄來得更實際,十分支持我的決定,我便打道回府,開始了我的曲線救國之路。
這一救就是三年,三年后,我從廢物預(yù)備役正式轉(zhuǎn)正,成了名副其實的居家無業(yè)青年。常言道,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我為考研所耗的心力已達上限,心理和生理都不能再與它糾纏下去,只得另尋他路。然而我居家三年,簡歷比三年之前更為蒼白,想到三年前的經(jīng)歷,我對工作便又生起了膽怯之心。就這樣蹉跎著,我一面投著神筆馬良也難以潤色的簡歷,一面依靠追日漫回避簡歷石沉大海的失落之心。
一切毫無意外地發(fā)展,直到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出現(xiàn)了一種奇怪的癥狀。當日語傳入大腦時,我的身體產(chǎn)生了近似暈船的反應(yīng)。喉嚨里像是有蛛網(wǎng)在打結(jié),悶悶地難以呼吸。我咽了幾口口水,點擊屏幕,讓畫面暫停。聲音消失后,身體里微微掀起的波浪很快恢復(fù)了平靜。我猜這可能是因為昨夜睡得太遲,今天起得太晚,窗外的陽光又太燦爛,所以難免頭重腳輕。
這算不上什么大事,我撕開零食包裝袋,咔嚓咔嚓吃了幾片薯片,又拉開易拉罐瓶蓋,向喉嚨里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口可樂。將鼠標重新移到播放鍵,我再次按了下去。日語對白一字一句鉆進耳朵,我感到了更加強烈的不適,胸腔翻江倒海,頭暈眼花中,整個人仿佛被扔進了浴缸的熱水里。我再也無法看下去,像一只慌不擇路的兔子,逃也似的關(guān)閉了頁面。聲音消失后,惡心的感覺逐漸平復(fù)。我關(guān)掉聲音,人物開始在畫面里無聲地行動,他們說出我無法聽到的話語,用字幕傳遞到我的眼睛里。屏幕外的我沒有了任何不適,變得和以前一樣正常。對著無聲的畫面,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對著窗戶發(fā)了一會兒呆后,我把零食推到一邊,開始在網(wǎng)上搜索原因。
我搜來搜去,最后在一個沒什么熱度的帖子里看到有人發(fā)出了類似的疑問,回復(fù)很冷清,只有寥寥幾個。有人表達了同感,有人表達了驚奇,也有人猜想可能是對某種語言發(fā)音比較敏感。內(nèi)容都很簡單,直到最后一個ID為F的人跟帖說,這是一種語言應(yīng)激綜合癥,是人體介于熟悉與陌生環(huán)境之間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對一部分人而言,半生不熟的語言就像半生不熟的食物,接觸超過一定閾值,就會被身體判定為有害之物,從而表現(xiàn)出頭暈、惡心、嘔吐等癥狀;從根本上說,這是一種由心理障礙引發(fā)的生理不適,想要讓它消失,只有兩種方式,要么完全熟悉,要么完全忘記。
F的回答引起了我的興趣,我吃著薯片,在回答框里敲下一行字。開始我想表達同感,后來想問還有沒有其他解決方法,再后來我又想說這完全是一本正經(jīng)地胡說八道。最后,刪來改去,斟酌了好幾遍措辭后,回答框里又變?yōu)橐黄瞻住?/p>
F的頭像是一條長著翅膀的魚,我點開頭像,進入F的個人主頁。主頁背景是一片大海,沒有任何動態(tài)。我盯著頭像旁的信息圖標,打開,關(guān)閉,又打開,又關(guān)閉。雖然是誰也不認識誰的網(wǎng)絡(luò)世界,但對我來說,與一個陌生人交流依然讓我感到了壓力。我不擅長聊天,很容易與他人陷入相對無言的尷尬之中。再則,聊天畢竟是一件消耗精力的事,我實在不想貿(mào)然和他人建立聯(lián)系,即使身處網(wǎng)絡(luò)世界。
然而在家中待得越久,就越生出一種坐井觀天的困頓。作為一個社會性生物,我一個人觀了太久,難免還是生出了想要與人交流的心情,于是鬼使神差地,我發(fā)送了hello。
消息剛一發(fā)送,我便感到了后悔,但撤回已來不及,只好迅速關(guān)掉頁面,當作一切沒有發(fā)生過,繼續(xù)擺出上進的樣子,裝模作樣地海投我的簡歷。
我是在一片陽光中睡著的,再睜開眼的時候,手機提示聲響,眼前赫然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大的Hi。
就這樣,我與F產(chǎn)生了交集。
F是一家游戲公司的職員,做測試開發(fā)工作,受疫情影響,最近剛被裁員。待業(yè)在家的他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正是無所事事的時節(jié)。為了打發(fā)掉這段空白時間,他撿起了多年沒看的《銀魂》,每天在十幾平米的小窩睡到自然醒。起床后,拉開窗簾,給窗臺的綠蘿澆水,接著打開電腦,和日漫廝混在一起。
F本以為日漫可以幫助他度過這段不順心的日子,沒想到一個星期后,身體就對日語產(chǎn)生了強烈的排斥反應(yīng),他無法再聽到日語中任何一個音節(jié)。思前想后,疑問始終得不到解答,于是他撿起了另一個本行——失敗小說家的身份,創(chuàng)造了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F曾經(jīng)寫過三部網(wǎng)文,因為撲街嚴重,都在十萬字左右的時候“太監(jiān)”了。后來他又轉(zhuǎn)向嚴肅文學,打磨了幾部短篇小說,遺憾的是,投稿后同樣杳無音信。F思前想后,覺得自己比起小說家,似乎更像一個幻想家,于是也就停了筆,安心于養(yǎng)活自己的代碼工作里。
小說家擅長編織謊言,皆言不可信之言。F既然曾當過失敗的小說家,那么顯然,他的理由也就毫無科學依據(jù),沒有任何參考價值。不過一想到這個世界上有人與我面臨著相同的困擾,我還是感到了一種莫大的安慰。就像是井底的青蛙遇見了另一只青蛙,眼前的天空忽然擴大。
與F相比,我的經(jīng)歷乏善可陳,除了葡萄牙語,毫無可說之物。簡單概括幾句后,我告訴F:“我是廢物?!?1B6BDB6-19C0-43D4-894C-F1D425D6FF42
F回復(fù)我:“與有榮焉?!?/p>
F之所以稱自己為F,是因為F是卡牌游戲中最垃圾的級別,廢物中“廢”的第一個聲母,MBTI測試中INFP的第三個字符,是名正言順的廢中之廢。
在F還是一個失敗小說家的時候,因為想要研究人物塑造,他對榮格的原型說一度產(chǎn)生了很大興趣,將《心理類型》草草翻過后,他順帶了解了由榮格八維衍生出的MBTI測試題,測出了這個十六型人格中最廢物的類型。
他問我是什么人格。
因為MBTI的突然流行,我也曾在百無聊賴中做過一次測試題。
“INTP?!蔽腋嬖VF。我想我的類型沒比F好到哪里去,但我對類似的測試保持懷疑。測試結(jié)果只會說一些人人都愛聽的結(jié)論,譬如你固然有某方面的缺陷,但是另一方面卻很出色。這樣就讓每一個做完測試的人都滿意而歸,簡直就像算卦的投其所好,揀好聽的話說,實在沒什么可信度。
F很高興,說他的好朋友都是INTP,這其中大概存在著一些必然性的東西。
我覺得F有點迷信,問他是不是一個迷信的人。
“半迷不迷。”F說,“我對玄學類的東西有過興趣,但現(xiàn)實和幻想還是分得清的,人格測試只是參考,也是分得清的?!?/p>
“難道有什么東西是分不清的嗎?”我問F。
回答框里一直顯示“對方輸入中”,就在我以為F不回答了的時候,F(xiàn)說:“感情?!?/p>
和所有愛好八卦的人一樣,我在這一刻,對F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
F說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感情廢物。
F出生于11月1日,在他看來,這個日期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他在感情上會一敗涂地。雖然11月11日才是名正言順的光棍節(jié),但11和11還有成雙入對的機會,說這個節(jié)日在暗中寄寓著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期望也是行得通的。與之相比,111才是無解的難題,是無論如何解答也不會圓滿的答卷。
生日為11月1日的F仿佛戴上了“3”的魔咒,他有過三段戀情,每一段都是三人行的局面。第一段戀情里,他喜歡上了好友的女友,最后介入了二人之間。第二段戀情里,則以對方出軌告終。經(jīng)歷過兩段無果的戀情后,F(xiàn)痛定思痛,決心不再重蹈覆轍,結(jié)果第三段戀情里,在半清醒半不清醒的狀態(tài)下,他成為了第三者。
“果然三角形具有穩(wěn)定性啊?!蔽覍的愛情經(jīng)歷嘆為觀止。
“3個1也只能是三角形。”F附上一個頹喪的笑臉。
“看來這一天適合離婚。”我說。
“是想雪上加霜嗎?”F問。
“雪中送炭罷了?!蔽艺f,“不過半清醒半不清醒是什么情況,對方瞞著你嗎?”
“這世上沒什么事瞞得住,其實是清醒的?!盕說,“只是覺得如果我是第三者,可以克制自己不要投入太深?!?/p>
“真是垃圾?!蔽液敛涣羟榈刂肛熕?。
“我承認,但是沒有辦法?!盕說,“人與人交往,總會預(yù)留一部分空間作為緩沖區(qū),但是陷入感情之后,緩沖區(qū)就會消失。一旦受傷,那就是撞墻和撞豆腐的區(qū)別。我又是個在感情世界里橫沖直撞的人,很容易撞得頭破血流,安全起見,不得不小心一點?!?/p>
“難得你把渣說得這么清新脫俗?!蔽艺f,“最后不還是翻車?”
F發(fā)來一個嘆氣的表情。
“至少痛苦是真實的?!癋說,“要知道,痛苦不僅僅是波浪形的大起大落,它們還會蝶泳?!?/p>
處于失戀兼失業(yè)狀態(tài)的F在家里大醉了一場,第二天醒來,地板與床單上到處都是意義不明的嘔吐物??粗鴣y成一團的房間,F(xiàn)意識到上天不會因為一個人折磨自己而對他有所眷顧,上天永遠是忙碌的。他和萬千租客一樣,只是這個巨大城市里微不足道的一員,其重要性不會高過公園中一根欲折不折的蘆葦。忍著如鈍器擊打過頭部的疼痛,F(xiàn)開始打掃起房間。
這次醉酒后,F(xiàn)失去了情緒感知能力,整個人像生銹一樣鈍掉了,沉在了死水之中。對于這種狀態(tài),F(xiàn)見慣不驚,反正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體會過兩次,如今不過是舊事重現(xiàn)。他知道時間遲早會讓他恢復(fù)正常,但他也懶得期待,無論正常與否,都改變不了他感情廢物的事實?,F(xiàn)在他只想好好度過他的廢物時光,在自己早年熱愛的動漫里尋找一點安慰,結(jié)果沒多久,他就遇到了和我一樣的困擾。
我在大學時學的第二外語是英語,但也曾聽過幾堂日語課,對日語有一些基本了解。F則是在通勤的地鐵上學習了五十音圖。無論F的胡謅有多離譜,至少目前,我們都陷入了半生不熟的語境里,成為無法與日語和平共處的人。
我問F:“現(xiàn)在要怎么辦?放棄還是堅持?”
F想了想,覺得放棄很難,堅持也很難,既然這種反應(yīng)毫無道理,那他的理論也可以繼續(xù)發(fā)揚下去。F立時拓展了他的定義,他表示,語言其實是一種物質(zhì)。完全熟悉的語言是空氣,大腦會忘記它的存在,而完全陌生的語言則是有著冷硬金屬光澤的門把手,大腦會自動將其隔絕在外;只有處于中間位置的語言,介于氣體與固體之間,呈液體狀態(tài),大腦無法忽視,只能被動接收下來。積累多了,語言就形成了語境。我和他目前都處于液態(tài)語境之中,也就是說,大腦都泡在水里,那么會感到暈眩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既然如此,F(xiàn)提出了新的解決辦法,他稱之為免疫療法。他覺得可以每天只看一集動漫,持續(xù)而小劑量地將日語輸入大腦,讓身體自行慢慢適應(yīng),直到對液態(tài)語言徹底習慣。
“就像暈船,每天暈一點點,總有一天會習慣那樣?”我問。
“就像暈船,每天暈一點點,總有一天會習慣那樣?!盕答。
死馬當作活馬醫(yī),我接受了F的建議。
我們約定互相監(jiān)督,每天打卡交流心得,爭取兩個人都能早日從這一奇怪的癥狀中解脫出來,重新成為過去那個隨心所欲的自己。與此同時,我也開始認真思考起今后的生活。如F所言,所有狀態(tài)都是暫時性的,都會過去,不管愿不愿意,人總得為下一步打算。我已經(jīng)在家里蹲了三年,整日坐井觀天,與父母相看兩厭。再在家里待下去,我只會在廢物的路上越走越遠,成為一個“品學兼優(yōu)”的資深廢物,牢牢和這兩個字捆綁在一起,就像一張紙的正面和反面無法脫離。81B6BDB6-19C0-43D4-894C-F1D425D6FF42
在一張空白的A4紙上,我寫下了可以選擇的方向。擺在我面前的無非是三條路,考研、就業(yè)與考公務(wù)員。這其中,考研的路我已自行封死。就業(yè)方面,三年的沉默也讓我缺乏再次開始的勇氣。兩條路已經(jīng)關(guān)上大門,看似擁有的選擇只剩下了一個。這條路顯然也好走不到哪里,專業(yè)所限,我能報名的崗位競爭會非常激烈,但我別無選擇。沒有社會身份的我如同一個找不到句子的標點符號,想要擁有一個新鮮的句子,就不得不面對我不喜歡的競爭。
我的筆在公務(wù)員這三個字上點了又點,最后將它圈了起來。
我將這張紙折成飛機,從窗口扔了出去??粗в谝曇暗募堬w機,我有些說不出的傷感。選擇一旦做出,其他未選的可能性便同時泯滅。由于無法再現(xiàn),它們將永遠成為心底的海市蜃樓,負載人生除現(xiàn)實以外的所有幻想。不過我還是很快接受了事實,我很清楚,這種看似擁有的可能性并非薛定諤的貓,它們沒有活在不確定當中,而是早已在自己過去每一個看似無關(guān)的微小行為中,就注定了不會存在。這有點像蝴蝶效應(yīng),只是蝴蝶是自己,效應(yīng)也是自己,所以是自己和自己兜的一個大圈子。
我停止了海投簡歷的自我安慰行為,將手機里的求職軟件刪了個干干凈凈,同時,也換走了所有的考研書籍,擺上了一整套行測與申論的教材。
F對我的選擇展現(xiàn)出了極大的支持。
“人所有的猶豫都是自己和自己較勁,快刀斬亂麻沒有什么不好。”F十分贊成我考公務(wù)員的計劃,以他一個勉強稱得上過來人的角度看,這是個不錯的選擇,穩(wěn)妥,安定,被認可,家人喜歡。
我問F有什么打算,F(xiàn)說目前的積蓄足夠他支撐一段時間,他要繼續(xù)當無業(yè)游民,等到當不下去了再考慮明天的事情。
“是因為還在情感恢復(fù)期嗎?”
“不,是為了享受難得的廢物時光,本廢物暫時不想考慮身外之物?!?/p>
“那要考慮什么?”
F這一次沒有插科打諢,深思熟慮一番后,他告訴我他正在追溯自己成為廢物的原因。一個人成為廢物有多種多樣的誘因,但最根本的理由是內(nèi)隱性的,它早已深深扎根于自我之中。這就是說,他天生就會成為一個廢物。他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找到這個像影子一樣潛藏在他身體里的東西,然后將它挖掘出來,從自己的身上剝離。
“聽上去像要給自己動手術(shù)似的?!蔽艺f。
“明面上是這么說,其實只是為不工作找一個理由罷了?!盕發(fā)來一個搖手嘆氣的表情。
就這樣,我開始了廢物自救生涯,F(xiàn)依然躺在他的水底,看著折射進水里的溶溶陽光,聽他的心臟在海平面以下咚咚作響。
行測與申論追求嚴謹,可以用循規(guī)蹈矩的方式學習。我當學生多年,學生思維早已像眼鏡一樣牢牢架在了我的鼻梁,自然很快適應(yīng)了這種節(jié)奏。在與生活的秩序久別重逢后,我再一次體會到了規(guī)則帶來的安寧與愉悅。
我將這種感受傳達給了F,他深以為然。他說最近躺在床上時,發(fā)現(xiàn)自己也會懷念工作。雖然那種日子毫無趣味可言,但一切按部就班,仿佛生活在一個有所回應(yīng)的世界?,F(xiàn)在失去了回應(yīng),整日只有空想,像是一個人打球,打著打著,最后發(fā)現(xiàn)球不見了一樣。
為了讓自己的想法有個歸宿,F(xiàn)決定重拾舊業(yè),繼續(xù)做他的小說家,但這一次他換了前綴,從失敗的小說家變成了一個不寫小說的小說家。他不再以紙和word為媒介,而是憑空創(chuàng)造了一個世界。他把這個世界形容為一個可以拿在手里的水晶球,他像巫師用水晶球占卜一樣,在這個世界里盡情模擬自己的想法。我問F這一次為什么不再寫下來,F(xiàn)說幻想就足夠了,只有不定形的東西才是好東西,定了形的都很死板,再怎么好也只能是死掉的蝴蝶標本,和活著的蝴蝶是兩回事。
F邀請我加入他的世界,他可以試著讓我成為世界的主角。我對做主角沒有興趣,但我好奇F會給我安排什么樣的故事,于是勉為其難地答應(yīng)了他的邀請。
事實上,我的加入沒有給F的世界帶來任何改變,他依然一個人自顧自地在其中游蕩和幻想,只是偶爾想起我時,才給我編排一些荒謬的東西。諸如我在一個早晨變成了一條長著腿的魚,頂著魚頭在陸地上奔跑,或者我在某月某天的一個下午,偶遇了一個腦袋是正方形的外太空人。當然,也有正常的事情,比如他給我安排了只要考試就會自動第一的超能力,我因而威風凜凜,高居廟堂,人們把我塑成雕像,每逢考試都要向我燒一炷香。
我問F他是什么形象,他說他是那個世界的造物主,是其中的一陣風,一片云,一棵樹,總而言之,不會是一個人。
“這么不想做人嗎?”我問F。
“當然不想做了?!盕回答,“做人是一件無聊的事?!?/p>
“那最想做什么?”
“魚。”
我沒有問F原因,因為問也不會有正經(jīng)的答案。
在春天最為熱烈的時節(jié),我參加了第一場公務(wù)員考試。天氣古怪多變,在一瞬間暖到了不像話的地步,讓人以為提前進入了夏季。去往考場的路上,楊絮四處飄搖,正可比擬白雪紛紛,新生的梧桐葉在風中搖擺,綠意蕩漾。
這樣的天氣,即使考題答得不怎么順遂,心情也不會差。我在曾經(jīng)就讀的高中完成了考試,像結(jié)束了一場期中測驗,仿佛自己的年紀變回了高中時候。走出考場,我準備搭乘公交車回家。陽光充沛,公交車的綠色玻璃窗在水泥路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波光粼粼,車里的人像坐在一瓶搖晃的雪碧里,有冰塊在其中丁零當啷。
我改了主意,在學校外的小店買了一袋雪蓮冰糕,一邊吃一邊打量過往的考生。休息日見不到學生的身影,讓人忘了學校是裝學生的地方。我看著這些拿著公文包的成年人,想起自己還是學生時,也曾經(jīng)為當時的公務(wù)員考試布置過考場。周五放學后,大家搬動桌椅,四周全是桌椅摩擦地面的聲響,簡直轟轟烈烈,地動山搖。教室最后留下三十張桌子,五乘六,我沿著順序,漫不經(jīng)心地將一張張考試編號貼在桌子上。
想到在一張類似的桌子上完成了考試,我感覺自己經(jīng)歷了一場不可思議的奇妙之旅。似乎多年之前的“我”在給現(xiàn)在的“我”貼考號,只要原路返回,我就能再見到她的身影。不過她想見我嗎?我陷入沉默,不愿意再想下去。我回望學校,隔著重重時間的大門,像看到了一個早已失去聯(lián)系而只活在記憶里的朋友,心中忽然有點憂郁。81B6BDB6-19C0-43D4-894C-F1D425D6FF42
F的消息就在這時傳了過來,他問我考得怎么樣。我回答說馬馬虎虎。F表示理解,他說這種隨機性的事物,就是馬馬虎虎才比較正常。“不值得的嘗試是不值得一試再試的,但值得的嘗試值得?!盕說了一句相當繞口的話,看樣子他已經(jīng)提前為我預(yù)設(shè)了失敗的結(jié)果。不過接受失敗總比期望落空要容易,我接受了他的鼓舞,同時告訴他我對現(xiàn)在的我其實沒什么期望,正因如此,才覺得有些對不起過去的自己。F說這很正常,少年夢事,旋若好風。一個人如果從來沒有對學生時代的自己感到過愧疚,那他一定很糟糕,這種人不會是廢物。
“所以……”F發(fā)表他的見解,“廢物不是人人都可以做的,這里面有值得驕傲的成分。”
我問F在發(fā)什么神經(jīng)。
“我很正常。”F說,“這是我閉關(guān)思考很久才思考出的結(jié)果。”
我覺得F的閉關(guān)有走火入魔的傾向,問他最近在做什么,他告訴我他在游蕩。
隨著天氣轉(zhuǎn)暖,F(xiàn)也走出了房間。他每天沿著馬路步行二十分鐘,到附近的公園游蕩。已是春天,周末的公園人來人往,到處都是新鮮燦爛的笑聲。F很喜歡這種感覺,待在陌生的人群之中,他說自己能夠觀照到幸福。四周鳥鳴不絕,F(xiàn)在林下凝望一顆高掛的蒼耳,覺得自己的心臟在向著海平面緩緩上浮。
“廢物雖然不會幸福,但廢物依然值得驕傲?!盕再次重申。
“驕傲在哪里?”我問。
“驕傲在有自知之明?!盕說,“自知之明是一種可貴的品質(zhì),有利于社會安穩(wěn)。”
“還有嗎?”
“還有真誠。”
“真誠?”
“是的,真誠?!盕說,“人很難對自己坦誠相見,不論是在鏡子里,還是在與他人的交談中;就是走在路上,也要對著自己的影子美化一番才行,不這樣好像就活不下去。與之相比,廢物雖然也會美化自己,但因為有自知之明,真誠也會比常人多一點,所以說值得驕傲?!?/p>
“那你的真誠有多少?”
“半真不真,和半熟不熟的荷包蛋一樣真?!?/p>
“不再多一點嗎?”
“不能再多了,再多一點就過猶不及了。人需要真誠,但要靠不真誠活著?!?/p>
“比如?”
“比如,我會徒手畫一個完整的圓,會疊紙折玫瑰,還會熬夜看完整場足球比賽。但我不會說這些,我只會說我有分寸感,有藝術(shù)感,還有恒心和意志力,就像我在沒人看的簡歷上寫的那樣?!?/p>
“實際呢?”
“一只活在破繭與未破繭之間的中間態(tài)生物,因為回不到繭,也做不成蝶,所以有一堆彎彎繞繞的痛苦。”
“那彼此彼此?!蔽艺f,“我精通四國語言,是外交家的不二人選,差一點就能登上聯(lián)合國舞臺?!?/p>
“實際呢?”F問。
“一個在自卑與自負的二極管之間反復(fù)橫跳的資深半途而廢生物,充滿了直來直去的痛苦?!蔽一卮稹?/p>
“果然,”F說,“彼此彼此?!?/p>
F繼續(xù)觀照他的蒼耳,我又從街邊小店買了一袋雪蓮,一邊吃一邊往家走。藍綠色的包裝袋凝起細小的水珠,向著地面滴下,啪嗒啪嗒,像有節(jié)奏的音符。暖風中,幾株搖晃的碎草從街道滾過,沾上蜂蜜一樣的陽光,向著天際飛遠。
夕陽一覽無余,從遠方的山落下,車輛在街道之間穿行,游魚一般,有種翩翩起舞的錯覺。一切既喧囂又安寧,城市仿佛沉在溫和的淺海,經(jīng)過的風帶著海洋的氣息,把每個人的頭發(fā)吹成海草。我將包裝袋扔進垃圾桶,告訴F黃昏適宜觀照一切。
F欣然有所覺,說黃昏才是一天中最美的時節(jié),只要體會過黃昏的好,就絕不會贊美“一日之計在于晨”。
我抬起頭,金色的人與金色的草木輝映,往來經(jīng)過的陌生人都像走進了電影,他們的剪影從我身邊掠過,形如展翅的飛燕,帶著各自的好時節(jié)。
因為完成了一場考試,抱著犒勞自己的心情,我在晚上放肆地玩起了游戲。臨睡前,才想起和F的約定還未完成,我打開他最近在看的《漂流少年》,當作入眠背景樂。依然沒有習慣暈船,我把聲音調(diào)得很小,像蚊子鳴叫。
頭暈?zāi)垦V?,我做了一個夢。我夢到天空飛過一條巨大的飛魚,它與天空融為一體,像魚又像鳥,既是鯤又是鵬。我看到它透明的藍色翅膀劃過天幕,飛過整片天空,像掉進了一望無際的海洋。
當我準備第三場考試時,第一場考試的結(jié)果姍姍來遲。分數(shù)不太理想,但也沒有差勁到無可救藥。依照我與公務(wù)員考試進面試分數(shù)線的差距來算,母親將我定義為四折廢物。這就是說,下一次考試中,我只需要再多四分,就可以與廢物的身份說拜拜,成為一個對社會有用的人。與母親相比,父親要保守一些,他更加小心謹慎,考慮到面試的不確定性,他覺得六折是個更合理的數(shù)字。
為了與他們的認知作出區(qū)分,我稱自己為不折不扣的廢物。在日復(fù)一日的重復(fù)里,我對學習的態(tài)度重新變?yōu)榱寺槟九c懈怠。
“這段文字意在說明?”
“以下哪項如果為真,最能支持上述觀點?”
“從上述資料中能夠推出的是?”
……
大腦仿佛一個滾在岸邊的圓柱形容器,被潮水不停拍打,學習安排開始被打亂。我在前一晚制訂好每項復(fù)習計劃,第二天早上醒來后,再把它們一一放逐。
F繼續(xù)在他的世界編排沒頭沒尾的故事,有的會告訴我,有的不會。段落似的故事既無起點,也無結(jié)束,停滯在巨大的中止空間里,像一架架飛機泊在半空的港灣。檢閱著這些故事,F(xiàn)驕傲起來,覺得再用廢物形容自己有些過于單薄,他需要增加一點厚度,于是他將自己定義為有趣的廢物。
F認為,如果將廢物分出等級,他一定也是一等廢物,而不是三等廢物。只是既已做了廢物,就不必再分三六九等。一個廢物如果鄙視起了其他廢物,那他一定不是真廢物,而是一個假冒偽劣的家伙。此外,廢物也不適合分級。因為廢物首先是人,其次才是廢物。只要是人,就會有吃著碗里望著鍋里的劣根性。如果分出等級,低一級別的廢物便總會想要升到高一級別,這種不必要的想法會引發(fā)廢物們的非分之想,反而破壞了廢物界的生態(tài)平衡。81B6BDB6-19C0-43D4-894C-F1D425D6FF42
因而,廢物還是丟在一起為好。F下了結(jié)論,廢廢平等,天下大同。
不過有趣歸有趣,平等歸平等,天下大同歸天下大同,F(xiàn)還是得考慮吃飯問題。銀行卡上的余額一天天減少,F(xiàn)想自己除了游蕩,是不是應(yīng)該再順便撿點塑料瓶。廢物撿廢品,然后變廢為寶,朗朗上口,一聽就是一條適合廢物的生財之道。我贊同了F的想法,說他腦洞這么多,還可以考慮繼續(xù)寫小說。F像觸碰到開水一樣回避了這個問題,問我最近復(fù)習得怎么樣。
我看了眼書桌,敞開的桌子上攤著資料分析的統(tǒng)計題,大大小小的數(shù)字多得漫出了桌子。鉛筆擱置在試卷中間,像一只長長的小船。我拿起鉛筆,打撈起幾個數(shù)字,做了一個簡單的除法計算。夕陽西斜,通過對面人家的窗玻璃,反射在c上。算出的答案是d,但c落滿了金光,我選了c。
我說我可能在重蹈覆轍。
F說學習本來就是一條有起有伏的曲線,不用太放在心上。要做的事情只有堅持,有指望地堅持或者沒指望地堅持都可以,重要的是形成習慣。只要形成習慣,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
我回避了F的鼓勵,問F最近狀態(tài)怎么樣。
他說還不錯,這些日子天氣很好,他正在從空無所感的狀態(tài)中被一絲絲拉回現(xiàn)實。有一天他睡了很久,晚上醒來后,忽然覺得很餓,于是用熱水沖了一碗泡面。當帶著熱意的食物滑過嗓子時,他產(chǎn)生了幸福的感覺。
F的安慰和他的世界一樣輕飄飄的沒有實感,但他描述的泡面對我產(chǎn)生了巨大的吸引力。我去廚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碗快過期的紅燒牛肉面。懷抱泡面,我迫不及待燒水沖泡,可惜太心急了,水不夠熱,幸福的感覺打了折扣。
我擅長在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里尋找快樂,也習慣了與失望為伍,但在經(jīng)歷兩次與進面試分數(shù)小數(shù)點距離的分差后,我依靠慣性維持的穩(wěn)定狀態(tài)還是不可避免出現(xiàn)了故障。焦慮與麻木重疊出現(xiàn),我對考試產(chǎn)生了想要嘔吐的心情。
秋天到來的時候,我依然待在家中。這期間,祖母過世了,她活了八十八歲,在一個早晨的睡夢中離世。我沒有很悲傷,參加葬禮的時候,只覺得困頓,仿佛天空中到處都是烏鴉在鳴叫。整個夏天我都很困,每天不住地打哈欠,學習時如此,考試時如此,送別祖母時也如此。我就這樣在困意中混混沌沌送走了夏季,絲毫沒有察覺到秋天來臨。
窗外開始有蟋蟀鳴叫時,我綿長的哈欠終于停止。在一個下雨的夜晚,我想起了祖母。一種沉郁的東西壓在了心頭,仿佛古詩中的秋夜,涼意深重,即使詩句點起了燭火,也免不了感到蕭瑟與寂寥。突如其來的黯淡情緒籠罩了我,我什么都不想做,點起臺燈,在屋子里數(shù)窗外電線上掉落的水珠。沒有雷鳴,沒有閃電,一切寂靜無聲。遠處窗戶里的燈光為雨打濕,看上去溫潤如玉石。我的注意力從水珠移到窗戶,又從窗戶移到水珠。重復(fù)了幾次后,我給F發(fā)了信息,問他那里有沒有下雨。F的回復(fù)很快亮起,他說下起了傾盆大雨。
我問他在做什么,他說什么都沒有做,一個人看雨。F住在十八層的高樓,每晚燈光亮起時,他遙望遠方,總覺得自己待在一座會發(fā)光的鳥籠里。鋪天蓋地的大雨之中,所有鳥籠搖搖欲墜,燈光漂浮四起,駛?cè)胍股珴姵龅暮Q蟆?/p>
F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屋子其實不是籠子,而是一只隨時可以離開的帆船。意識到這一點后,他本以為自己會立刻啟航,但他最想做的卻是將帆船變回鳥籠。在這一刻,F(xiàn)終于明白,困住他的不是工作,不是感情,不是自我安慰的空想世界,而是他自己。
“你知道莫比烏斯環(huán)嗎?”F問。
“知道。”我說。
“我在尋找背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人根本不可能與自己的背面割舍,因為正面與背面其實是同一面?!?/p>
在等待感知恢復(fù)的日子里,F(xiàn)曾將所有后悔的事情擱置眼前,拿著它們無數(shù)次進行推演。他在水晶球里搭出一副又一副截然不同的多米諾骨牌,觀察它們的連鎖反應(yīng),但無論骨牌的初始擺放如何迥異,最后依然導(dǎo)向了同一種結(jié)果。F不再觀測,開始推翻所有骨牌,在無數(shù)強行中斷的結(jié)局里,F(xiàn)明白了自己。
“一直以來,猶豫與延宕就像藤蔓一樣拉扯著我的步伐,使我躑躅不前,甚至為此遍體鱗傷。但即使如此,我也必須接受,因為這就是我。發(fā)現(xiàn)這一點既讓我欣喜,又使我徒勞。我知道問題是什么,但我不可能與自己的背面告別,就像我不能與自己的正面告別一樣。”
F說話的時間里,我不知在哪一刻誤觸到了音樂應(yīng)用的播放鍵,《各自遠揚》的聲音悄悄響起。當日語傳進耳朵良久,我都渾然不覺時,我忽然意識到,我的身體習慣了日語的大海。
我思考著我的癥狀究竟是在什么時候消失的,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很久沒注意過這件事了。我盯著手機屏幕,在回答框里敲出字符,刪掉,又敲出,光標不停閃爍,出現(xiàn),消失,再出現(xiàn),再消失,重復(fù)了數(shù)次后,我按下了發(fā)送。
F沒再說話,隔了好一會兒,他給我發(fā)來了信息。
他說他也已經(jīng)好了,只是沒告訴我。
別離的預(yù)感像雨中有雨一樣顯著,我知道這是再見的序幕。
我向F發(fā)過去一個比著“耶”的表情符號。我說,很高興曾經(jīng)加入你的世界。
F說,很高興這個世界沒有僅屬于他。
我說,與有榮焉。
F說,與有榮焉。
這段時間里,F(xiàn)重新取得了社會身份,再次成為了社會中的一員。為了更好地回歸現(xiàn)實生活,他需要和他的世界告別,但在告別之前,他想將一個故事完結(jié)。
我問F是什么故事,F(xiàn)沒有回答。我問F去了哪里,F(xiàn)依然沒有回答。
從這天開始,我失去了F全部的消息。
我知道聯(lián)系已經(jīng)再無意義,無論如何,這世上并沒有一個名為F的人出了意外,他會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繼續(xù)生活。半年后,我也終于找到了工作。由于有過三次跨考法學專業(yè)研究生的基礎(chǔ),我在年末通過了法律職業(yè)資格考試的客觀題試卷,在一家小型事務(wù)所做律師助理工作。工資不高,但能夠養(yǎng)活自己,我一面為主觀題備考,一面了解著各類業(yè)務(wù),生活忙碌而充實。每天下班前,我都要檢查一下郵箱,看有沒有遺漏的郵件。
某個天氣晴朗的下午,我看到了來自F的郵件。這是我自那天以后第一次收到他的信息,他沒有寫主題,夾雜在一疊招聘信息和推送廣告中,簡單得像是別出心裁的詐騙。帶著好奇心和一點渺遠的懷念,我點開了郵件。內(nèi)容很長,F(xiàn)寫了很多字。這些文字裝入0和1的世界,連綴成一個又一個漂浮的字節(jié)。在虛擬的黑暗中,它們成群結(jié)隊地游蕩,安靜而又喧囂,如同游魚穿越無垠的大海。
帶著整個夏季的海風,它們撲到了我的面前。
游曳的字節(jié)重新轉(zhuǎn)為文字,依次墜入視線。我看著最先掉落下的“廢物記錄手冊”,一個字一個字讀了起來。
(責任編輯:丁小寧)81B6BDB6-19C0-43D4-894C-F1D425D6FF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