賦,是我國古代文學的重要文體之一,非詩非文,亦詩亦文。鐘嶸《詩品》有云:“直書其事,寓言寫物,賦也?!敝纲x有直接陳述事實、借客體抒情的特點。劉勰在《文心雕龍·詮賦》中則言:“《詩》有六義,其二曰賦。賦者,鋪也;鋪才摛文,體物寫志也?!闭J為賦的主要創(chuàng)作方法為鋪陳敘事。20世紀80年代,新邊塞詩派舉起大纛,并以《綠風》為詩歌陣地構(gòu)畫起中國西北角上的詩歌版圖。就詩風而言,新邊塞詩派延承了古代邊塞詩的雄風,在時代情思的影響下,其詩歌呈現(xiàn)出“賦”的時代表達方式和想象空間。
新邊塞詩派的出現(xiàn),為中國詩壇卷起了一陣具有開拓者精神的西部風。楊牧、周濤、章德益等新邊塞詩派的重要詩人,以遼闊的新疆地域為背景,揮毫巨制,使詩歌彰顯出強烈的藝術感染力和力拔山河的豪情壯志,從而使他們的詩歌呈現(xiàn)出新穎出奇的意象選構(gòu)、宏大雄健的詩歌結(jié)構(gòu)、飽滿深厚的情感內(nèi)蘊等特點。這恰與我國古代傳統(tǒng)“賦”體文學在形體結(jié)構(gòu)、物象選擇、情思表達等方面不謀而合,印證了顧驤在《開一代詩風》中評新邊塞詩時所言的:“體現(xiàn)著我們正在騰飛躍起的中華民族之魂,使我們看到一個進取民族的偉大形象?!?/p>
賦好奇,其物象多新穎奇特。如《神女賦》中對神女的描寫:“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背逋酢爱愔?。還有《子虛賦》中云夢之奇花異草、大海名山之異殊等景象。意象作為詩歌抒情寫意的基本單元,承載著詩人的主觀情思。新邊塞詩派詩人多選取獨具綠洲地域色彩的物象,勾畫出獨屬于他們的詩歌地理版圖,展現(xiàn)出較之于江南婉約風尚不同的新疆綠洲奇崛粗獷的詩風。
新邊塞詩派詩人筆下始終縈繞著新疆地域生活氣息及其綠洲自然景觀風采。比如坎土曼、冰達坂、高山巖石等地方風景名物,使詩歌意象籠罩著濃郁的新疆味,映射出詩人對新疆生活風景的珍視與認同。譬如,摹寫綠洲之奇山:“山巔上/崚嶒的褐紅或鐵青的巖石……露出鋒利的牙齒/和粗獷的臉”(《山巔上》),周濤從所見所聞下筆,又轉(zhuǎn)為書寫心理印象的感悟,由此凸顯山巔巖石在自然偉力作用下的奇美形態(tài)。寫綠洲氣候之奇:“炕頭的牙膏也凍成了冰!”(《別了!地窩子》),楊牧對在新疆度過的第一個冬天有著不可磨滅的記憶,詩歌中,他對意象碎片刪繁就簡,從“牙膏”這一細微末節(jié)處以奇想幻筆表露寒冬氣候之酷烈,與司馬相如之夸云夢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同時,楊牧在詩歌中又以雪厚風緊的天氣,烘托出戰(zhàn)士們的堅強,側(cè)面映襯出新疆的地域特色以及當?shù)厝嗣竦木耧L景。
為了突顯出意象之奇,新邊塞詩派詩人往往化用古漢語詞匯,以“之”“其”“于”等具有古意的字詞進行穿插組合,使人在蒙太奇式的古今語調(diào)轉(zhuǎn)換中感悟詩人的所見所聞和內(nèi)心的隱秘詩情。如楊牧的詩歌《今天》,“之”字出現(xiàn)了五次,使其他意象的內(nèi)蘊在“之”的襯托下包蘊審美張力,體現(xiàn)詩人對歷史發(fā)展的智性照徹。又如章德益在《澗底墜石》一詩中,“之”字更是出現(xiàn)了十一次,整首詩歌蘊含古典雅致的韻味,而詩人對“澗底墜石”這一意象的抒情也在意象的互相拉扯、互為鏡像中得到深描。再如周濤在《野馬群》一詩中,將“之”和“于”巧妙結(jié)合,使意象的深度和廣度得以勾描,滲透出詩人對“野馬群”的深厚感思。由此可見,新邊塞詩派的詩歌意象在古今漢語的交疊中呈現(xiàn)幽遠深闊的風采。
為了延長意象表情的藝術效果,新邊塞詩派詩人多將意象置放于靈活非常的句法組構(gòu)中,表露詩人在詩歌藝術上的不懈探索,給人以新鮮的閱讀體驗。章德益在《氈房》一詩中,排比手法妙合著比喻修辭,加之以條件句的鋪綴,將氈房意象的深蘊有力勾勒,表現(xiàn)“氈房”代表的游牧生活的一種基本狀態(tài)。又楊牧在《給復活的大?!芬辉娭校_篇即用感嘆句式將整首詩的抒情氛圍渲染到極致,全詩以排比、設問等句式交錯穿插,展現(xiàn)著抒情強烈的表達藝術,“復活的大海”所寄托的希冀情懷不斷加深,令人為之喟嘆。
由此可見,新邊塞詩派詩人在對新疆生活風貌進行詩意掃描時,不自覺地在詩行中留下了具有綠洲地域性的詩歌意象。一方面,為讀者展現(xiàn)了綠洲基層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另一方面,在意象擇取上注重新穎奇特,不落俗套,表現(xiàn)出與中國傳統(tǒng)“賦”體文學相一致的審美心態(tài),呈現(xiàn)出新邊塞詩派詩人群生活經(jīng)驗和古代文脈相糅合的時代新書寫。
結(jié)構(gòu)是詩歌文體的外在表征,是詩人內(nèi)在情感自覺表達的藝術呈現(xiàn)。新邊塞詩派詩人以雄健之筆、凌厲之氣,描寫地域的壯美奇景,書寫中華民族的自信胸懷,這也與中國傳統(tǒng)“賦”體文學中長篇巨制的書寫結(jié)構(gòu)、以摹寫豐富巨大的物象場景為美的審美傾向相契。在新邊塞詩具體詩歌文本中,則表現(xiàn)為對鋪排式博喻、排比夸張、側(cè)面烘托等手法的靈活運用。
新邊塞詩派詩人們將博喻與鋪排的句式糅合,傳達創(chuàng)作主體對自然風物的贊美,或是對綠洲生存經(jīng)驗的感悟。章德益在《西部山岳》一詩中,以鋪排的句式結(jié)構(gòu)將西部山岳先后比擬為“氣概”“獸齒”“巖雕”“沉雷”“孤閃”等等,從味形聲色等多維度全方位地鋪陳出“西部山岳”豐饒飽滿的精神內(nèi)核。楊牧的詩歌《我驕傲,我有遼遠的地平線》中,詩人把準噶爾比喻成巨傘、托盤、宮殿、航船……其筆力之遒勁如在目前,字句結(jié)構(gòu)的交互牽掣,使人仿佛置身于“地平線”上感受準噶爾的博大廣袤,在鋪排的句式映襯下,博喻的運用更使詩人對準噶爾的深情得以大膽呈現(xiàn)。
在新邊塞詩派詩作中,排比、夸張也是其慣用的創(chuàng)作手法。一方面,體現(xiàn)出詩人豐富的聯(lián)想和想象力;另一方面,隱現(xiàn)出詩人對傳統(tǒng)“賦”體寫作手法的熟稔和突破。如周濤的詩歌《有一個人騎馬來自遠方》,詩人用排比一一呈現(xiàn)出對歌者“阿肯”的贊美,其歌詞之明亮、技藝之高超、哲理之深沉,摹寫出一個立體又高大的“阿肯”形象。在章德益的《觀山》一詩中,詩人以十個“是”摹寫他所見之“山”,又以十一個“是”繪就眼前之“瀑”,其中穿插著夸張語調(diào),頗有“賦”踵事增華的描摹之法,將山瀑的動靜形態(tài)極力騰挪于紙上。詩人夸張與排比并用,鋪開山瀑的諸種態(tài)勢,狀寫出氣勢充沛的壯麗景色,彰顯詩人對“賦”體文學的善繼承、務求新,也表達了詩人對世界和人生的感悟。
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宏大的詩歌結(jié)構(gòu)也是新邊塞詩派詩歌注重多側(cè)面烘托、虛實結(jié)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使然,反映了詩人無限的想象空間、繁復的情懷及其對詩歌藝術的自覺努力。如楊牧的《銀發(fā),在太陽下閃光》一詩中,創(chuàng)作主體對銀發(fā)細微的描摹,勾勒出堅持奮斗的“老將”形象,從細小之處入筆言說無盡之意。又如章德益的詩歌《我的航海圖》中,詩人并未直接道出“航海圖”的深意,而選擇先對“瀚?!迸c“山海”加以描述,表明其重要性;又以“老牧人額頭深密的皺紋”“老獵人手掌心縱橫的溝紋”等比擬“航海圖”的悠久歷史;最后一層層揭露出“航海圖”是“一代代跋涉者的生命”的內(nèi)蘊,在詩人天然妙手中,主旨突破常規(guī)而更為深遠,“體物寫志”之高妙與“賦”法之淵源由此可窺見一斑。
由是觀之,新邊塞詩派詩歌結(jié)構(gòu)上縱橫捭闔的恢弘氣勢,在與傳統(tǒng)賦體文學遙相呼應的同時,能將“賦”中辭藻浮麗、華而不實等弊端一一祛除,表征出詩人們對中國古代傳統(tǒng)“賦”體藝術的繼承與突破。同時,不可否認的是,這也是新疆雄渾遼闊的地域風景對詩人胸襟和品格的浸潤,并在詩歌章法中顯現(xiàn)出來。
情感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動因,是詩歌葆有不竭審美藝術力量的內(nèi)在根源。鐘嶸《詩品》有言:“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睋Q言之,詩人要進行創(chuàng)作,須有某種情感沖動,使外物內(nèi)化為詩情,即所謂“詩緣情而綺靡,賦體物而瀏亮”。“賦”與“詩”之不同在于其題材偏于物,風格偏瀏亮明麗。新邊塞詩派詩人兼收二者之長,使詩歌在物象挹取時也不乏深情厚誼,風格華而有實,述說著對古代文脈的繼承與探索。
新邊塞詩派詩人們對賦法的汲取達到融合化境之地,詩人不力求窮形盡相的描摹,而是以凝練詩語著筆,關注地域生態(tài),歌詠對新疆自然風景的熱愛。一如在楊牧《給復活的大海》一詩中,“死去的瀚海”復活了,于是綠濤、綠風、綠浪等意象鋪排呈現(xiàn),一種喜悅感充盈整個時空,強化創(chuàng)作主體對新疆綠洲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無限希冀。又如章德益在詩歌《人生,需要這么一個空間》中,借四方天地之景勾畫著人生的空間——“一個浩瀚無涯的漠天”,長天大地、云霧風沙、日落炊煙等景象,以鋪陳之法使“空間”豐滿充實,進而闡發(fā)著詩人對“人生歸宿”的追尋,對漠天風景飽滿的熱愛。憑此,詩歌既有“賦”的宏大氣勢又有詩語的凝練,“賦”與“詩”的結(jié)合達到渾化無跡的程度。
新邊塞詩派詩人們也常睹物興情,以歷史為情感觸媒,或與歷史人物隔空對話,或?qū)v史過往抒懷慨嘆,表現(xiàn)詩人的歷史責任感。比如楊牧在《我捧起一捧北方的泥土》一詩中,用自問自答的方式,剖露出詩人對先輩、對歷史的凝思,及身為炎黃血脈的自豪,詩末詩人對衛(wèi)青、霍去病等歷史人物,對北方的“泥土”的闡述,表達了“我是祖國背負的孩子,/我是孩子企望的父親”的愛戀和職責。無獨有偶,章德益也寫“用黃土捏就用血汗糅就用黃河水塑就的”西部太陽,是一團燃燒的“民族魂”,是“古中國精神的長城”?!段鞑刻枴芬辉姳磉_了章德益的赤誠,寄寓了詩人雄厚博大的情感,表現(xiàn)其詩歌續(xù)接了古代文賦“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的特點。
就情感而言,新邊塞詩派詩歌藏蘊豐饒厚重的詩情,它們或是闡發(fā)對生命生存的體悟,或是寫下對新疆綠洲的無限情愫。譬如周濤在《致新疆》一詩中寫新疆有“海一樣不設防的懷抱”,它是圣潔的,“不容邪惡者褻瀆”;它又是健美的,“正在制造著/極平凡也極傳奇的人生”,詩人以擬人之筆高歌新疆地方品格,以賦法鋪開其情懷,使詩行間流動著濃得散不開的熱愛。又如章德益在《鷹嘯》中的感嘆,鷹之嘯流自靈魂,可“震山裂谷”;鷹之嘯是強者的嘯聲,是意志與渴求的代言,全詩貫穿著對鷹之生命的歌詠,對萬物生存的慨嘆,使詩歌不堆垛板滯而失去應有的情感升華和流動感。
總之,新疆地域的奇美壯景是新邊塞詩派詩人們詩歌創(chuàng)作的精神依仗和情感寄托。他們別具匠心地將自身對新疆自然風景的贊嘆、對生態(tài)環(huán)境的觀照、對個體的故鄉(xiāng)情思、對歷史永恒與生命轉(zhuǎn)瞬即逝的思考,顯現(xiàn)于“賦”體的縱情鋪排中,使詩歌的形體和情感自然合一。
綜上所述,新邊塞詩派詩人對“賦”的理解和運用已深入詩魂。在漢賦“體物寫志”及大賦“勸百諷一”“情少而辭多”的基礎上,蕭統(tǒng)在《昭明文選》中提出以“情”類賦的觀念,即“發(fā)乎情止乎禮”,這表現(xiàn)了“賦”隨時代風尚而不斷變化的歷程。新邊塞詩派詩歌中既有意象組合上的新穎獨到,又有詩體結(jié)構(gòu)上的恢宏雄壯,反映出中國古代“賦”體文學具有強大旺盛的現(xiàn)代生命力。與此同時,在情感書寫上,新邊塞詩派詩人們能推陳出新,使其詩歌在形體、內(nèi)涵上兼具宏大雄奇的氣象,建構(gòu)起一個雄健恢弘又情志豐滿的詩歌言說方式。簡言之,新邊塞詩派詩歌作品對“賦”的時代新書寫,表征著詩人主體對詩歌藝術的自覺追求,又有力地彰顯出新疆地域的精神風貌和內(nèi)在氣韻。
安知,女,壯族,廣西柳州人,1995年出生,新疆作協(xié)會員?,F(xiàn)為新疆大學研究生,主研民間文藝學、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系2020年第十三屆中國·星星大學生詩歌夏令營成員,有詩歌、評論作品發(fā)表于《文藝報》《民族文匯》《星星》《西部》《伊犁河》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