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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后”文學的新變

2022-06-30 18:54:27唐媛媛
網絡文學評論 2022年3期
關鍵詞:王威廉文學

唐媛媛

摘要:長期以來,“80后”文學由于過于沉溺于一己的悲歡,過度關注形而下層面以及與市場關系過分緊密而備受詬病。但隨著時代語境的變遷以及“80后”自身在心靈與精神上的成長,“80后”文學已呈現出新的面向。王威廉即是其中的代表人物。通過接續(xù)先鋒小說以及現代文學的精神遺產,并將自身的經驗置于新時期以來的文化語境中進行考量,王威廉從現實、歷史、未來三方面推進著自己對生活、文學與世界的理解。他的文字既承載著“80后”普遍的生存圖景,又開拓著“80后”文學的精神面向。

關鍵詞:王威廉;“80后”文學;新變

一、一種文學及其不滿

通常,人們會在王威廉的介紹中加入“‘80后新文學代表作家”這一修飾限定語。但細究起來,用“80后”來修飾王威廉或許并不完全契合。因為一個基本的文學史事實是,“80后”青年作家群的崛起和發(fā)展實與《萌芽》自1999年創(chuàng)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密切相關。而相關回憶文章與研究成果業(yè)已表明[1]:一、1999年《萌芽》與七所高校聯(lián)合舉辦的“新概念作文大賽”正處于《萌芽》自1996年為應對“市場化”商品社會而改版的延長線上;二、通過重新定位自己的核心讀者群[2],此時的《萌芽》正致力于展現青年群體特有的生活狀態(tài)與情緒感受。為了縫合此前成名作家與青年讀者之間的鴻溝,《萌芽》需要組建自己的青年作家群?!靶赂拍钭魑拇筚悺痹诖嗽V求上呼之欲出;三、作為對1997年應試教育體制、語文作文“八股”等社會熱點議題的回應,“新概念作文大賽”在“新思維,新表達,真體驗”的理念下為那些疏離教育體制的另類青年以及久被壓抑的叛逆情緒提供了新的安放空間與釋放窗口;四、此后,由“新概念作文大賽”脫穎而出的青年作家便在《萌芽》這所“造星工廠”里被“包裝”為“文學明星”,通過《萌芽》為其開辟的書刊專欄以及舉辦的線下活動增加曝光度,贏得讀者粉絲群與批評家的雙重青睞。在某種意義上,“80后”作家的出場方式已為其此后備受詬病的,諸如與市場關系過分緊密,過于強烈的青春期色彩,以及過度沉溺一己的悲歡而忽視大歷史的變遷等寫作局限埋下了種子。

王威廉文學出場的2007年[3],文壇已不再分享此前“80后”作家先出版發(fā)行、后媒體討論、再讀者關注的新“三位一體”出場方式。從2007年發(fā)表《非法入住》到2013年獲得“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王威廉的出道過程顯得緩慢而老成:先以文學期刊為主要陣地,后由短篇到中篇、中篇到長篇,一點點豐腴自己的文學羽毛,進而獲得讀者與批評家的肯定與支持。他曾多次提及自己對早期“80后”文學的看法:比如上大學時發(fā)現身邊朋友都在競相翻閱韓寒、郭敬明時的“奇怪”感受,因為“那時的‘80后文學,在我看來代表青春校園的速食性文字”[4];比如對“80后”文學與市場過于貼合的隱憂,當寫作不可避免地與市場緊密結合的時候,寫作的價值便會受到局限乃至扭曲[5]。盡管與韓寒同歲,但在前者如日中天之際,后者正在大學校園里建構自身的精神文化體系,甚至在畢業(yè)時遭逢社會挫敗與青春感傷。時間的錯落與身份的差異,已拉出“80后”內部不同的精神情感經歷,也為“80后”文學的不同精神走向提供了現實土壤。

對于深受哲學和人類學滋養(yǎng)的王威廉而言,其所致力追求的,是由巧妙形式承載著的有思想重量的文字[6],是詩性與智性的結合[7]:經由詩性的語言和巧妙的形式,讀者得以被請進故事,與作者共同思辨當代社會的重要議題;借助思想的重量和對存在的想象力,讀者得以在閱讀中撫摸人類生存的固有詩意。此種形式與內容的追求,基于王威廉長期以來對中國現當代文學發(fā)展流變的觀察與利弊分析,尤以對先鋒文學的反思為甚——此種文學范式深刻形塑了80年代中期以來的文學場域,早期“80后”文學也深受其影響。

“以余華、格非、潘軍等人為代表的先鋒小說運動,對中國文學的重大意義怎么估量都不過分,我們第一次明白了究竟何為敘事。不過,這是一場未竟的運動,在明白何為敘事之后,我們卻在敘什么事方面探索不夠。我覺得假如在余華他們那里‘回避是一種有意為之的策略的話,今天已經談不上‘回避了,因為迷失已經深深蒞臨,我們像患了失語癥的啞巴一樣,對這個世界喪失了發(fā)言的能力”[8],“在這種歷史語境下,我想我們的道路只能是回歸歷史的個人化寫作。歷史化的個人寫作與1990年代以來的‘個人化寫作不同,它并不回避歷史的總體敘事,而且憑依前輩作家積累并修復起來的個人體驗去重新進入歷史”[9]。也即是說,相較于前期“80后”作家不太重視文學譜系的狀況,王威廉在對過往文學經驗的梳理中,生長了自己的文化與歷史自覺。一方面,他珍視20世紀80年代先鋒文學以及西方20世紀現代主義文化提供的敘事資源和精神傳統(tǒng),肯定其對豐饒內心的守候;另一方面,他又努力剝離掉其中為前期“80后”文學所孜孜以求的“去歷史化”成分,有意識地“將自身獲取的個人經驗放進歷史與文化的現場中去辨析、理解和自省”。在清醒的歷史理性主義和現實批判立場上,重新清理“80后”置身的歷史文化語境,書寫“80后”別樣的精神情感脈絡。

二、現實:個體與時代關系的重構

在一次對談中,王威廉與李德南談起“80后”一代的成長語境,“我們這一代人,并沒有親身經歷過多少宏大的歷史事件和政治事件,但大多數人心里都有一種很深的失敗感、挫折感與孤獨感?!?0后出生、成長的這二三十年,中國內地經歷了許多重大的變化,例如精英文化的衰落和大眾文化、消費文化、娛樂文化的興起,互聯(lián)網與全球化時代的來臨,市場經濟的轉型和物質主義的盛行,大學生由萬眾矚目的‘天之驕子變成了就業(yè)困難、競爭激烈的‘蟻族……這里面的種種變遷很迅猛,影響的范圍很廣,幾乎每個人都被卷進去了”[10]。這段談話為我們提供了理解“80后”獨特存在語境的窗口:一方面,相較于早期“50后”“60后”,甚至“70后”代群,“80后”并不享有整體性[11]年代里個體與歷史互動的切實生命體驗。他們在尚未建構起自身的主體意識時,便作為整體歷史解構的直接承受者,遭逢一個支離破碎的世界;另一方面,曾經的理想主義在其身上得到延續(xù),但他們卻并未搭上新一輪時代轉軌的春風,曾經的“天之驕子”淪為如今的“蟻族”,自我意義的確認變得岌岌可危。在歷史與自我、精神與物質的雙重失落下,“80后”改善世界與改變自我的愿望被一再延宕。失敗感與虛無感也不斷蔓延開來。

王威廉早期作品“‘法三部曲”正是對“80后”此種生存境遇的寫照。三篇小說均以剛剛踏上社會的大學生為主人公,通過呈現人物從學校走向社會、從理想走向現實的心靈感受與生存狀態(tài),探討與“法”相關的邊界、規(guī)則、秩序等思想議題?!逗戏ㄉ睢穂12]聚焦于小孫和史博兩位剛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對理想生活的追逐。他們是一枚硬幣的正反兩面:史博整日沉溺于游戲世界,小孫“每天累得像狗一樣”卻“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史博閑下來就慌得難受,小孫則渴望能夠一個人靜靜地待一會兒。無論是身體的乏力和精神的空虛,都隱喻著某種身心的無意義狀態(tài)。小孫父親到來的消息讓兩人意識到當下生活的“不成樣子”,但由于缺乏新的精神支柱,關掉電腦的史博依然百無聊賴,沒去上班的小孫也只能憑借細致觀光甚至偷報紙來消磨時光。直到即將躋身社會中層的老吳的出現才徹底改寫了兩人的人生:史博在吳勇的幫助下過上了理想的“有錢又體面”的律師生活,小孫由于將前種生活視為“外在虛榮”而被戲謔為“哲學家”,不久就在自我認同的懷疑中車禍致死。敘述由此分支為肉體小孫與靈魂小孫兩部分:肉體小孫在車禍康復后修正了以往被認為是“有問題”的生活方式,以某機關公務員的身份穩(wěn)穩(wěn)當當地生活著;精神小孫則孤零零地漂浮于城市上空,探索著身下這個“及物”世界的規(guī)則與秩序。表面看,這個充滿隱喻色彩的、漂浮于城市上空的靈魂有著叩問“像人一樣活著”的世俗價值的重要意義,但恰似作者并未給予肉體小孫以超越意義一樣,他也未給此種理想主義的生活方式以無限合法性,“由千百萬人構成的生活規(guī)則,你不去參與,你想推翻千百萬人嗎?千百萬人都錯,就你是對的?”。因為在一個整體性被解構、事物與事物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的世界,確認某種生活的合理性是十分復雜的。作者試圖呈現的,正是個體在此種狀態(tài)下遭逢的精神迷惘與心靈痛苦。

《無法無天》延續(xù)了由《在醫(yī)院中》和《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文本開啟的對新人與單位關系的探討。小說的主人公“我”小林和對桌宋博都是“今年才畢業(yè)的大學生”。在無聊刻板而又等級森嚴的單位生活中,他們面對各層領導都是“夾著尾巴做人”,唯獨對身體精神雙重殘疾而被單位特殊照顧的“前朝太子”矮樂雞極盡挖苦之能事。隱藏在這個行為背后的情感動機是多元而復雜的:一方面,對矮樂雞的反復折磨緩解著他們乏味沉悶的生活;另一方面,“前朝太子”的特殊身份使矮樂雞成為釋放青年對權力不滿的窗口;同時,矮樂雞的殘障又為身處社會底層的他們提供了難以輕易擁有的心理“優(yōu)越感”。在文本中,矮樂雞既是無處不在的權力象征,又是單位、秩序內部的自我解構力量。所以反復折磨矮樂雞的我們,既在對抗某種秩序,又在為秩序自身所同化:在矮樂雞被送進精神病院的“后矮樂雞時代”,“我”和小林被調進矮樂雞的辦公室,競相扮演矮樂雞以尋求無法無天的快樂。“在《無法無天》中,這些年輕人終于步入社會了,但他們只能處在主流社會的角落里,他們無法理解那些能夠輕易左右自己命運的機制,因而他們陷入了自我嬉鬧當中,試圖用解構的狂歡去消解心底那層無法化解的焦慮,但實際上,他們已經在異化自身的道路上越行越遠了” 。

《非法入住》[13]是王威廉的小說處女作。文本源自“一個年輕人對世界的困惑”,“對生活荒誕的發(fā)現、憤怒和絕望”[14]。小說開啟了作者對第二人稱敘述的持久熱情[15]。從故事層面看,它敘述了一個現代版的蝸居故事[16]。但小說內核卻關涉當下青年對美好生活的建構與迷失:“你”帶著僅有的擁有一方獨立空間的理想入住了一間狹窄破舊的筒子樓小房。當“你”自我說服、對這嘈雜環(huán)境心生好感時,三代同堂的鵝男人一家卻以欺騙和暴力的手段入侵了“你”的私人空間?!澳恪币允芎φ叩纳矸輬孕潘麄兙褪菓环蓱椭蔚那致哉?,但鵝孩子“假如我們不騙你你會讓我今晚睡這里嗎?”鵝老人“我們是窮人!沒錢住大房”“人太多房間太小,可你一個人卻住著一間房”的反問詰難卻讓“你”徹夜難眠,陷入自我偽善的道德懷疑。鵝男人妻子的出現讓“你”找到了復仇的路徑,“你深切意識到了復仇的快感要遠遠大于身體的快感”,但當“借著微弱的晨光看到女人裸體的輪廓”,“你”又“深刻體會到男人是被視覺統(tǒng)治的動物”,肉體的欲望早已超越了精神的滿足。顯然,在尋求新生活的過程中,“你”陷入了整體與部分、邪惡與正義、法律與道德、身體與靈魂等一系列二元悖論的困境中。正如作者在文本中所指出的[17],當整體世界變?yōu)椤半S容器形狀不斷變化的果凍布丁”,細節(jié)的邪惡與正義、法律與道德、身體與靈魂也將失去辨認的依據。

“法”三部曲看似荒誕,其實都源于作者的生活?!案母镩_放三十多年來,生存,就是‘活著的問題,早已不是問題,現在的問題是,要活得更好?!畹酶眠@種愿望似乎更容易讓人迷失,因為‘更好是沒有具體尺度的,欲望變得像迷霧一般蔓延了”。通過將人物置于二元悖反的矛盾狀態(tài),體察人物在交叉地帶的微妙心理變化,王威廉試圖用文字傳達出他對生長于整體性破碎后的“80后”精神處境的體認與思考。為早期“80后”文學所割裂的個體與時代的關系,也由此得到縫合。

三、歷史:父輩與子輩的和解

在《非法入住》“你”與鵝男人一家互噴口水的“高潮”,“你”突然想起了一件被刻意遺忘多年的童年往事?;貞浝?,面對醫(yī)院后院的一具死嬰,你和同伴有兩種處理方式:一種是逃跑,“似乎這樣就能擺脫惡心的事件,惡心的他們和惡心的自己”;一種是“反擊”,“你的膽子不大,感到極度恐慌,但是你的心里越恐慌,你就越要撿起石頭砸過去”。從表面看,后者的反擊可能會使你“也濺了一身腦漿”而背上惡的影子,前者的全身而退才是避免邪惡力量的最佳途徑;但事實上,正如長大后“你”的經歷所揭示的,盡管在反抗惡的過程中可能會與惡有染,但也唯有如此,“你”才能在與惡的肉搏中真正使惡有所改變。開始逃避的一刻,即是“你”與“惡”真正融為一體的一瞬。

這個情節(jié)向我們呈現出王威廉不同于早期“80后”作家以“逃離”的方式溫和調整個人與歷史關系的另一面。對此楊慶祥曾有過細致分析:通過接續(xù)李陀在《北島》序言中提出的議題,并對讀不同時代的“小資”文本,楊慶祥指出早期“80后”文學并未賡續(xù)本應被繼承的自覺反抗意識,反而徒手接過了簡單而幼稚的歷史虛無主義,“個人與歷史、社會變成了一種含情脈脈的關系,小資由此變成了一個流行的文化符號”[18]。但在王威廉看來,與時代血肉相搏才是更理想的選擇。文本內部的凹凸不平、閱讀過程中的不適感受,首先來自世界對作者的“冒犯”,進而作者以文字的形式將此種“冒犯”傳遞給讀者,以期“在這樣的冒犯中,一本正經的世界風吹草動了起來,在草與草搖曳的間隙,一絲難以言喻的真相或許會被我們所窺得”[19]。這種自覺的歷史反抗意識,既出自作者對“80后”一代不幸與希望的體察,也源于作者對歷史長河中父輩遺產的接續(xù)。

在韓寒《三重門》、孫?!恫輼幽耆A》、春樹《北京娃娃》以及李傻傻《紅X》等早期“80后”寫作中,青年主人公常以叛逆的姿態(tài)反抗學校的教育體制以及父輩的霸權文化。在此敘述邏輯下,父母老師等父輩形象常常被“妖魔化”,以頑固偏執(zhí)的形象呈現于文本之中。在《父親的報復》[20]中,“我”也曾對父親固執(zhí)的“廣州情結”大惑不解:父親祖籍山東,卻著重強調消耗自己生命一大部分時間的廣州,將自己視為地地道道的廣州人。他為任何能增加其廣州身份籌碼的事物而由衷自豪,即使在被更廉價的“北撈”排擠為廣駿公司一名出租車司機時仍是如此——因為“這公司可是廣州歷史最久的的士公司”,“在廣駿,開車的都是本地人”。但一口夾雜著粵語的北方話卻讓他的身份徹底暴露,“我”也將父親尋求身份認同的言行界定為“作繭自縛”的悲哀。帶著沖破父輩身份束縛的沖動,“我”考取了北京的大學,離開了廣州。

少年離家告別父輩的情節(jié),似乎是早期“80后”文學樂此不疲反復書寫的叛逆主題的再度上演。對于早期“80”后而言,“出走”是一種叛逆的姿態(tài)、獨立的宣言。它暗含著對家長和老師的拒絕與報復。但在《父親的報復》中,除反叛之外,“我”前往北方還有另一層面的原因——“我不想留在廣州了,我想去祖國首都見識見識。這種血脈里的騷動,也許就是來自父親北方人的血脈”,“我”前往北方是想要接續(xù)被父親有意隔斷的北方血緣與身份。但非常有意思的是,正是在寒冷的北方,“我”開始理解父親尋求身份認同的艱辛,“也許他毫無根據地漂泊到嶺南,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個人的根須扎在廣州,這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果實。而北方那條虛無縹緲的根,早已被他掐死在記憶里,無論他還是我,都與那條根永遠喪失了關系。他所希望的,是我要接續(xù)起他個人的根,傳承下去,再一次開花結果”。在脫離了青春期近距離的感性沖動后,時間(長大后)與空間(北方)的雙重距離使“我”得以重新審視年少時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在有所沉淀中,“我”開始體貼父親,感受“我”和父親在身份生命上的延續(xù)[21]。

小說最后,作者在早期“80后”文學常見的“出走”主題之外增添了一個“歸來”的尾巴:漂泊多年的“我”回到廣州,與父親一起抵抗強拆老屋的粗暴行徑?!皬姴鹄衔荨钡默F代性“斷裂”行徑與作為一種精神延續(xù)的“父親”之間,形成一種微妙的張力的關系。而且不同于早期“80后”文本中被架空的符號能指,“父親”在此處一直是有溫度的在場存在,甚至讓“我”聯(lián)想到魯迅筆下肩負黑暗閘門給以年輕人光明的先驅者形象。某種程度上,父親身份認同的矛盾正深鑲嵌于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再次開啟的現代化進程及其攜帶的焦慮之中。吉登斯(Anthony Giddens)在《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中將“現代性”定義為“一種后傳統(tǒng)秩序”。在此過程中,時空分離、抽離化機制以及制度反思性三大動力將瓦解傳統(tǒng)社會的合法性。曾經幫助個體自我確認的祖先、宗族等共同體元素被無情祛魅,個體唯有通過自我反思才能為自我賦意,作為現代社會核心因素的“自我認同”(self-identity)也由此產生[22]。父親強烈的“廣州情結”正是其剝離傳統(tǒng)走向現代自我的艱難呈現。但正如吉登斯提醒讀者注意的,這個伴隨現代社會而生成的自我往往是非常脆弱的,因為僅僅擁有自我根本無法支撐起人生的全部意義。而“我”對父輩之根的接續(xù),正隱藏著“我”從現代性斷裂視野到更深遠歷史長河中體認自身及其時代的努力。小說也由此生長出不同于早期“80后”文學的新鮮枝杈。

四、未來:文學、理想主義與

另一種生活的可能

《野未來》是王威廉的最新小說集。作品收錄了作者自2014年起創(chuàng)作的11篇科幻小說。之所以要聚焦“科幻”,王威廉在后記中寫到,“在本人看來,如何理解當代的文化現實,是在今天進行人文實踐活動(寫作和闡釋)面對的首要問題?!覀儽仨毶钊氲筋愃频目萍贾黝}當中,才有可能理解現實所蘊藏的這種巨變究竟意味著什么”,“一個越來越細膩的技術化時代已經到來。所謂技術化時代,不僅僅意味著使用技術統(tǒng)治一切,更加意味著文化政治上的無條件許可。換句話說,技術本身超越了任何的意義話語,開始深度地塑造起人類的精神生活”[23]。也即是說,科技本身對人類物質和生活的改變,構成了作者思考“科技”問題的根基。小說集中的一系列文本集中反映了科技之于時代的釜底抽薪式改變,如《不見你目光》中小櫻男友經歷所揭示的科技時代真實與虛構界限的模糊,《分離》《城市海蜇》《地圖里的祖父》《幽藍》等文本展現的記憶、經驗、身體、情感等傳統(tǒng)個人身份憑借在科技時代的失效。

也許在此需要著重討論作者隱藏在同名短篇小說《野未來》中的情感訴求,因為這篇小說的主人公身份提醒讀者應重新清理內現于王威廉小說中的某類人物原型?!兑拔磥怼分械内w棟是個熱愛文學、充滿幻想、帶有理想氣息卻難為世俗認可的文藝青年。他二十歲時因在電視上看見比北京上海還要密集的高樓大廈而從北方來到廣州,又因對機場未來氛圍的迷戀而選擇成為一名機場臨時保安。他床底的書筐里塞滿了各類科幻讀物,并習慣在現實生活中尋找科幻感。當“我”從物理系老鄉(xiāng)馬征那里得知趙棟的科學見解甚至比他導師還透徹后,“我”便開始鼓勵只有高中文憑的趙棟去大學旁聽自考學歷。因為“我”深知學歷在當下的重要意義——對于一個對未來充滿期待、有著科學天賦的青年,如果沒有學歷,也只能是城市的邊緣人,任何美好的未來都與其無關。盡管老馬曾提醒我“學歷”可能造成的另一重困境,“假設他通過努力,又考上研究生了,我想,他的那點天賦肯定也被糟蹋得差不多了。他還有興趣和心勁去做研究嗎?去做研究還能有什么創(chuàng)新?你眼睜睜看著他到時變成一個天天想著怎么報項目拿經費的人,這一切付出會顯得特別可笑”[24],“我”卻依舊堅持讓趙棟提升學歷以獲得一份讓人尊敬的工作。但趙棟最終遵從內心的意愿放棄了自考,在某個“陰暗潮濕、泥沙俱下、眾生復雜、卑微如草的窮街陋巷”中堅韌地生活著。

趙棟身上與現實格格不入而又決然篤定的理想主義氣質,在王威廉的小說中并非特例。事實上,只要對王威廉的小說稍加回顧,即可發(fā)現一系列擁有相似精神氣質的人物長廊:《合法生活》中的小孫被同伴調侃為“談起西方哲學你比我們都懂啊”“你看你的生活多么富有哲學意味”;《無法無天》中的小林保留著文科大學生的“知識分子底色”;《絆腳石》中的“我”“不甘于按部就班的日常生活”而自詡為“浪漫主義者”;《看著我》中的“我”因寫詩而“感到內心有另外一個自己開始慢慢顯山露水”。事實上,在一個整體性早已潰敗、一切堅固的東西均已煙消云散的時代,文學/詩人本身即已成為一種昭然若揭的象征。在《倒立生活》與《鐵皮小屋》兩篇以詩人生活經歷為線索的小說中,作者通過象征與寓言,巧妙表達了對文學/詩人與時代關系的思考。

《倒立生活》[25]向讀者敘述了“我”與神女的交往過程。神女是一位詩人,率性而為,自由坦誠。但腹中胎兒的無故流產卻徹底改變了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當其“小職員式”情懷的丈夫還在為此不停追問確切答案時,她已敏感地意識到“世界上并非所有問題都有答案”這一深層奧秘。她將重力這一無處不在而又無法解釋的客觀存在視為自己無由失去孩子的原因,并開啟了自己的“反重力”生活:不僅將自己寫詩的熱情轉移至繪制不受重力控制、生長于天空中的向日葵,還請“我”幫她和家具送上天花板。如果“重力”隱喻著某種本質的世界秩序,那么神女則以其創(chuàng)造性實踐表達了對本質的某種反抗與超越,進而豐富了生活的多種可能。《鐵皮小屋》[26]是另一篇與詩人有關的小說。在結構上,它比《倒立生活》稍顯復雜。小說串聯(lián)了海子、孔用教授、“我”三位生活于不同時代的文學青年的故事?!拔摇痹谏洗髮W的第七天讀到了已經逝世十一年的海子的詩歌。相較于大多數人尚未徹底消化海子之死的事實,作為詩刊借閱第一人的孔用老師卻深諳其中的精神救贖意義。在一個真理遭逢普遍質疑、青年“懦弱”的時代[27],他再次結果一個世紀以前的“鐵屋子”遺產,以壯烈的死亡作為改善世界的砝碼。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時代轉折與精神轉軌,使不少作家紛紛卸去“啟蒙”的重任,轉向形而下的感覺書寫。早期“80后”文學也深受此影響。王威廉似乎對此已有察覺,在其早期的作品中,他一次次極力形塑那些與時代主流格格不入的理想主義青年,又一次次將他們打入邊緣。其中既隱含作者希冀借助文學以改變世界的期許,又包含作者面對真實現實秩序的無奈與乏力。但在《野未來》中,作者改寫“詩人之死”的命運結局:小說接近尾聲時,趙棟邀請“我”去機場參觀時空隧道,因為他認為那正是通往未來的所在。故事在趙棟消失在時空隧道時戛然而止,而“我”為了“完成對他的徹底相信”,也趕緊刪除了他的電話號碼,以增大他前往未來的可能性。“我”的希望也是作者的期許。借助文學的時空隧道,王威廉試圖給予趙棟一類城市邊緣者、時代“剩余”之物以出路與希望。因為他清楚地知曉,正是那些不為權力所約束的自由意志、與主流保持距離的理想青年以及與時代錯位的文學創(chuàng)作,才為通往“時空之外”的另一美麗新世界提供了可能。

[注釋]

[1] 趙長天:《絕處逢生說〈萌芽〉》,《編輯學刊》,2004年第3期;趙長天:《從〈萌芽〉雜志50年歷史談起》,《文藝爭鳴》,2007年第4期;王思琪:《“青年文化”的追尋與確認》,沈陽師范大學2020年碩士論文。

[2] 從“面向文學青年寫作者,培養(yǎng)作家”到“以高中生為主,提高學生文學素養(yǎng)”。

[3] 此前雖已有隨筆評論發(fā)表(隨筆《做乘法的凱爾泰斯》載《讀書》2004年第7期;評論《作為偽問題的“藝術與政治”》載《粵海風》2006年第1期;隨筆《看不見的風景》載《書城》2006年第10期),但王威廉首篇小說《非法入住》于2007年1月發(fā)表于《大家》,2007年第1期。

[4]“上大學的時候,我發(fā)現很多同學在看韓寒、郭敬明的書,我知道韓寒跟我同歲,也是82年出生的,我就覺得很奇怪,問他們:你們怎么還在看一個中學生寫的東西?有個朋友就說:中學時候就看了。這應該是‘慣性的意思吧。因此,那時的‘80后文學,在我看來代表青春校園的速食性文字”, 謝有順、李傻傻、王威廉、李德南、申霞艷:《談談80后的文學青春——在中山大學“南方文談”沙龍上的一次對話》,《山花》,2015年第7期。

[5]“‘80后作家無疑是早慧的一代,由于社會轉折的契機,以韓寒率先為首的校園文學作家在他們還沒成人的時候就名滿天下。但是今天回過頭來審視的時候,我們發(fā)現這些青春作家對中國最大的改變并不在文學本身,而是在于‘意外發(fā)現乃至‘創(chuàng)造了一個巨大的青少年流行的閱讀市場,隨著時間的推移,尤其是郭敬明的出現,他的青春文學與精明操作使得這種青春文學讀者占據了出版市場最耀眼的部分,更是將‘80后文學=‘青春+市場模式在人們眼中定型了。當寫作不可避免地與市場緊密結合的時候,寫作的價值便會受到局限乃至扭曲”, 王威廉、李德南:《代際視野下的“80后”文學——一次作為起點的對話》,《山花》,2012年第11期。

[6]“我剛才一直在強調,一定要有故事,要把讀者請進來,不要覺得讓他們不知所云,一定要有個故事給他們。但是在這個故事里面,我就不想只有一個故事。首先這個故事本身就有一些哲學韻味,然后在這個故事中也會有一些思辨性的東西。而且這個思辨性的東西絕對不是說是模仿了西方的或者是古代的一些人的想法,而是對現實當下的一些問題去進行思辨”,劉宇、張琦、王威廉:《體面地活著,體面地寫著》(訪談),《作品》2019年第11期;“有的作家對理論思想不感興趣,也可以寫出很好的作品,但有的作家,比如我,如果不讀理論思想,就會覺得自己的東西沒有重量。我喜歡有重量的文字”,王威廉、草白:《一個內省的思辨的自我——王威廉草白談話錄》,《文學界》(專輯版),2013年第12期。

[7]“‘詩性應該是對文學精神的一種別稱,小說的藝術也要努力抵達這種詩性的境界。具體來說,我覺得應該包括兩方面的內涵:一個是敘事語言的詩性,一個是對存在的想象力,也就是借助再現生活的勃勃生機,得以撫摸人類生存中固有的詩意”,王威廉、草白:《一個內省的思辨的自我——王威廉草白談話錄》,《文學界》(專輯版),2013年第12期。

[8][10][19]王威廉、李德南:《尋找來與去的路——精神資源、自我體認與現代性視野下的寫作實踐》,收入《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72頁、第169頁、第167頁。

[9] 王威廉:《成為同時代人的勇氣》,《南方文學》,2015年第3期。

[11]按照喬治·盧卡奇的解釋,在整體性的歷史時代,世界是一個同質的世界,“即使把人和世界、我和你分離開來,也不會妨礙其同質性”,[匈]盧卡奇:《小說理論 試從歷史哲學論偉大史詩的諸形式》,燕宏遠,李懷濤譯,商務印書館2018年版,第23頁。

[12]王威廉:《合法生活》,原載《大家》2008年第5期,后收入《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 本文相關引文均來自小說集《非法入住》。

[13]王威廉:《非法入住》,原載《大家》2007年第1期,后收入《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本文相關引文均來自小說集《非法入住》。

[14]關于《非法入住》的創(chuàng)作心理,可參照小說集后記,“2006 年的盛夏,我住在中山大學的筒子樓里,帶著對生活荒誕的發(fā)現、憤怒和絕望,寫出了這樣一篇放縱的小說……從《非法入住》開始,也許源于生活經驗的積淀,或者不如說,源自生活對于生命的灼傷,我忽然就懂得敘事了,開始不間斷地寫小說,把一個年輕人對世界的困惑統(tǒng)統(tǒng)寫進小說里”, 王威廉:《非法入住·又記》,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80—181頁。

[15]王威廉小說的第二人稱敘事是一個可以繼續(xù)討論的話題(作者創(chuàng)作與讀者,世界的關系):1.創(chuàng)造自己的對話者(作家平等對話、“用一顆心靈去理解另一顆心靈”的態(tài)度),緩解孤獨,“用我自己的經驗來說,我開始寫小說的時候特別喜歡用第二人稱‘你,這固然有繼承先鋒實驗的一面,但還有鮮為人知的另一面——那就是這個稱呼所帶來的親切感令我特別著迷。我在創(chuàng)造自己的對話者,大大減輕了寫作過程中的孤獨感”。2.良好的視角控制能力,現代小說作者與文本之間的必要張力,“盡管我是作者,可是我卻隨時警惕著作者對‘你隨心所欲的操縱,‘你在用你的行動告訴我,我進入到了一個什么樣的處境當中。隨著寫作經驗的積累,我自然什么人稱都用過了,但最難忘的還是那個‘你,那個‘你至今仍然隱藏在我的小說敘事中,使我在敘事時有著良好的視角控制能力。更重要的是,我覺得保持住‘我和‘你之間在精神層面的交流,這種張力結構對現代小說而言非常重要”。3.相較于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講述“別人”故事的敘述契約,第二人稱更召喚讀者自身的參與,“從敘事倫理學的角度來講,‘你這個人稱要求讀者自覺地、主動地進入虛擬的文學世界,并成為其中的一部分”。4.讀者對講述自我故事的“你”并不反駁,說明王威廉把握到當下生活的“主要的真實”,普遍性的存在。5.獲得一種疏離感,進而反思自我,“這種真實感肯定是來自切膚之痛的,因為這個‘你在虛構讀者的同時,更多的是一種自我指涉。尤其對我來說,這個‘你在寫作的時候起到了很重要的的疏離感,我和我自己被迫拉開了距離,得以進行深層的自我審視”,逼出一個能夠促成自我的他者。王威廉、李德南:《尋找來與去的路——精神資源、自我體認與現代性視野下的寫作實踐》,收入《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58—159頁。

[16]“小說中的那些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在‘蟻族、‘北漂、‘海漂、數千萬的南下打工大軍,以及諸多的城鎮(zhèn)、縣城那里,并不陌生。逼仄的樓梯、昏暗的走廊以及非常有限的公共空間,讓人與人的接觸變得緊張而敏感,‘侵略和‘冒犯的感受像一日三餐一樣必然和頻繁”,王威廉、李德南:《尋找來與去的路——精神資源、自我體認與現代性視野下的寫作實踐》,收入《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167頁。

[17]“如果整體都是錯誤的不可原諒的,那么這個整體中的一個正確細節(jié)就應該值得慶幸和感激嗎?從理性來說,這一切都是應當被怨恨的,但是感性卻固執(zhí)地把整體打成碎片,然后將一個個細節(jié)單獨地塞進記憶里。你已經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因為你的記憶已經變成了一個隨容器形狀不斷變化的果凍布丁”,王威廉:《非法入住》,安徽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20頁。

[18]1974年10月前后,北島動筆創(chuàng)作《波動》;2010年,李陀在思考20世紀90年代以來“改革”所創(chuàng)造的社會變動時,將蕭凌追認為“當代小資的前輩”,“女主人公蕭凌就是個典型的小資,不過她是個‘文革時代的小資,是當代小資的一個前輩”。這不僅由于蕭凌對《月光奏鳴曲》、洛爾加詩歌、雪白連衣裙、紅茶和葡萄酒等事物的喜好中所呈現出來的審美趣味,也由于她精神層面的“強烈的不安全感”與“非常堅韌又十分簡單幼稚的虛無主義”,李陀:《〈波動〉序言——新小資和文化領導權的轉移》,收入《雪崩何處》,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2012年,楊慶祥在追溯“80后”一代的階級屬性時,通過接續(xù)李陀的話題、重回《波動》文本辨析肖凌與林媛媛、發(fā)發(fā)等其他兩位小資女性的異同,指出肖凌的獨特之處或許并不在于其身上的虛無主義,而在于其意識到虛無主義之后的自覺反抗——即使這種反抗有時是以排斥歷史的面目出現的。緊接著,通過對讀王安憶的《我愛比爾》、衛(wèi)慧的《上海寶貝》以及安妮寶貝的相關作品,楊慶祥敏銳地察覺出90年代“小資”身上本應繼承的自覺反抗意識的消失,唯留下歷史虛無主義在空中盤旋,“個人與歷史、社會變成了一種含情脈脈的關系,小資由此變成了一個流行的文化符號”, 楊慶祥:《80后,怎么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5年版,第77頁。

[20]王威廉:《父親的報復》,原載《小說界》2014年第1期,后收入《聽鹽生長的聲音》,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本文相關引文均來自小說集《聽鹽生長的聲音》。

[21]“如今念及這些小事,才發(fā)覺父親就是這樣一點一滴為他自己,也為我,尋找著可以信賴的認同元素,然后,他在看不見的生命深處把它們疊加、糅合、沉淀起來”,王威廉:《父親的報復》,《聽鹽生長的聲音》,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

[22][英]安東尼·吉登斯著,趙旭東等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版,第236頁。

[23]王威廉:《后記:從文化詩學到未來詩學》,《野未來》,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340頁。

[24]王威廉:《野未來》,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205—206頁。

[25]王威廉:《倒立生活》,原載《青年文學》2011年第9期,后收入《倒立生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26]王威廉:《鐵皮小屋》,原載《西湖》,2010年第1期,后收入《倒立生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

[27]“不過我雖然夢到了鐵皮小屋,但我卻一直站在小屋的外面,沒有走進去,也不敢走進去??磥砑词故窃趬糁校叶紱]有那樣的勇氣,我不知道我怕什么”,王威廉:《鐵皮小屋》,《倒立生活》,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7年版,第11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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