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瑜
伊斯坦布爾,小雨。
今天是在土耳其的最后一天,而我,還沒有尋找到“純真博物館”。
導游兼司機哈桑大叔說他不知道純真博物館的具體位置,他載過的游客都是去著名的景點,沒有人要求去那個地方,因為那里非常小,沒什么可看的。我想,他和那些游客們肯定沒有人看過帕慕克的那本書——《純真博物館》。我耐心地用手機翻譯軟件與他溝通,并把我?guī)У呐聊娇说闹形陌鏁o他看,告訴他我一定要去這個地方。哈桑大叔聳了聳肩,說了句:“ok,asyoulike.”然后,便下車去問路了。
拐了很多彎,又問了幾次路,終于,找到了。
當哈桑大叔告訴我這座老木紅的三層樓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時,我還很難相信眼前普通的土耳其老宅,就是那座文學虛構(gòu)與現(xiàn)實生活的交匯點——純真博物館。
博物館大門的地址銘牌是金銅色的,鐫刻著黑色的文字和一只美麗的蝴蝶圖案,看過《純真博物館》的讀者都會知道,那是芙頌的耳環(huán)的形狀,所以博物館的圖章也是這只蝴蝶。
當我站在門口照相時,發(fā)現(xiàn)手扶著的紅色信箱的邊緣,居然有一只剛點燃的香煙。瞬間,我想起了書中男主人公凱末爾積攢的芙頌的4213 個煙頭,有一種在現(xiàn)實與虛幻中穿越的眩暈。雖然我并不抽煙,但還是拿起那根煙,吸了一口。因為我想到了帕慕克在《純真博物館》中寫到的一句話:
“有時我會想,人們之所以那么喜歡香煙,不是因為尼古丁的力量,而是在這個虛空和毫無意義的世界里,它能輕易地給人一種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的感覺?!?/p>
那根香煙白色的煙嘴沾了一圈我的口紅,裊裊上升的煙霧,混合著伊斯坦布爾雨后陽光的香味,望著這根不知道來自哪里的煙,我一時竟無法判斷自己身在何處,有種異樣的神秘涌上心頭——此刻的我正站在現(xiàn)實中的“純真博物館”門口,可進門后卻將進入一個徹底虛構(gòu)的文學故事,故事是一場痛徹心扉的愛情悲劇,它也叫《純真博物館》,而書中虛構(gòu)的男人凱末爾,也在書里建造了一座真實的“純真博物館”。
虛構(gòu)的故事,真摯的情感。虛幻的盡頭,竟是現(xiàn)實;現(xiàn)實的源頭,來自虛幻。而承載這一切浪漫的,只能是純真的愛情。
帕慕克說:“純真博物館的大門,將永遠為那些在伊斯坦布爾找不到一個接吻之所的情侶們開放?!边@一所從虛構(gòu)中誕生的“純真博物館”,已存在于現(xiàn)實中的伊斯坦布爾,存在于這座今古更迭、新舊交替、東西互融的神秘城市中,是存在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的失落的“純真”。
守門的博物館大叔,如果加上頭發(fā),還真有點像帕慕克。據(jù)說,帕慕克也有一套和博物館工作人員一模一樣的西服,有時還會來博物館客串一下門衛(wèi)呢。但是,今天他不在。我并不失望,作家不會把自己局限在同一個場域,雖然他用一本虛構(gòu)的書構(gòu)建了一個真實的博物館,并在伊斯坦布爾進行著一場永久的行為藝術(shù)。
整座博物館,都是一些零碎的老舊的物件,一些散落的關于愛的回憶。
83 個章節(jié),83 個展區(qū)。
一進門,首先便能看到一整面訂滿了煙蒂的墻壁,那些歪歪扭扭的煙蒂整齊地排列著,下面用小字寫著說明,每個煙蒂,都承載過一種情緒,具象著書中的男人凱末爾那難以名狀的痛苦:在心上人芙頌嫁給別人以后,他只能沉迷于搜集她用過的所有物件。
“在我去凱斯金家吃晚飯的八年時間里,我積攢了芙頌的4213 個煙頭。這些一頭碰到過芙頌那玫瑰般的嘴唇,進入她的嘴巴,有時就像我摸到過濾嘴時明白的那樣,因為碰到了她的舌頭而被浸濕,以及多數(shù)時候被涂抹在她嘴唇上的口紅染上了一層可愛紅色的煙頭,全部是帶來深切痛苦和幸福回憶的非常特殊和私密的東西。”——《4213 個煙頭》(《純真博物館》第68 章)
那面墻壁,從1976 年到1984 年,細致地標出了煙蒂的某年某日,以及芙頌當時的心情。那些煙蒂的形狀,每個都那么獨一無二,隱約看得見口紅,它們都曾感受過芙頌雙唇的溫度,讓我想象那些消失的香煙是如何變成煙霧從過濾嘴中穿過,被吸入芙頌的口中,再慢慢從那涂著口紅的雙唇間飄散出來。我甚至能清晰感受到凱末爾當時的心情:
“我的胃里有午飯,脖頸上有陽光,腦子里有愛情,靈魂里有慌亂,心里則有一股刺痛?!?/p>
還有很多很多芙頌用過的小物品,當我看到它們數(shù)量浩大又整齊地排列在博物館里時,感受到的是時間行走時清晰的腳印,還有愛情在時間中澎湃的刻度。每一件物品,都能幫助凱末爾回溯到與芙頌相處的那個時刻。就像一條逆流而上的魚,必須借助礁石或者水草,才能完成一點點洄游的旅程。
而這些現(xiàn)實中的物品又構(gòu)成了小說中每一個章節(jié)中的細節(jié),而小說的細節(jié),又能延展出那些物品親歷的場景。整個博物館,在這種虛實間不斷的穿梭中,就像一個被包括帕慕克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參與的行為藝術(shù),講述和參與著同一個問題——愛是什么?
對于《純真博物館》里的凱末爾來說,愛情的美好是什么?毫無疑問,擁有是幸福的,但失去難道不是嗎?他的純真博物館存在的意義,已經(jīng)被他寫在了他和芙頌歡樂過的那張小床的對面:“讓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過得很幸福?!?/p>
對于帕慕克來說,完成這座純真博物館和完成那部《純真博物館》,應該同樣快樂。他曾說,他最先有了一些收藏,然后從收藏才開始構(gòu)思這部小說,小說完成后,又繼續(xù)博物館的建設。他少年學畫,青年學建筑,而建構(gòu)這個博物館,他的各項才能都沒有浪費。在展覽的后半部分,有面墻專門用來展示他的設計手稿。
在喧嘩熱鬧、游客眾多的伊斯坦布爾貝伊奧盧區(qū),這里——楚庫爾主麻街的達爾戈奇·契柯瑪澤街24 號,由于幸免于游人的過度打擾,反而保留了一份本真和清凈,進去參觀的人們都自覺地放低聲調(diào),唯恐破壞了那份空氣中的純真。
其實,我們每個人的心中都保留著一所純真博物館。不一定是某件能換回記憶的物品,或許是一首老歌、一段旋律、一個地名、一種天氣、一股香味……
誰沒有過純真年代?又有誰沒有愛過一個人呢?
總會有一個人、一段感情,在心里留下一段純潔的感情,留下一章毫無雜質(zhì)的美好。那所有的美好,所有的回憶,即是愛的無數(shù)個分身,也是愛與愛的細密交合,再偉大再虛無的愛,也需要一個個細節(jié)來承載、來感知。就像,靈魂不能沒有肉體。
就像,“純真博物館”不能沒有《純真博物館》。
不過,對于沒有讀過《純真博物館》這本書的游客來說,首次進入純真博物館會有點摸不著頭腦,那我就把《純真博物館》再講一遍吧。
故事其實略顯老套。不過,愛情故事真的不好寫,如同最家常的炒青菜,想別具一格是很困難的。但拿過諾獎的帕慕克到底還是不一樣。
出生在伊斯坦布爾一個富裕西化家庭的30 歲的少爺凱末爾,未婚妻是門當戶對的富家女,他卻愛上了無意中邂逅的18 歲的清純少女芙頌,她是家境貧寒的遠房表妹,他與她做愛,享受她的肉體,卻讓自己的訂婚儀式如期舉行。直到芙頌在他的訂婚儀式后消失,凱末爾才意識到他對芙頌的愛有多深,意識到他輕率地獲得了她的貞操卻不明媒正娶,等于毀了她的一生。因為在70 年代的土耳其,和現(xiàn)代社會保守的穆斯林地區(qū),少女的貞操幾乎等同于生命。凱末爾放下自己的未婚妻開始尋找芙頌。當他們再次見面時,芙頌卻已嫁為他人婦。之后漫長的8 年里,凱末爾不求回報地苦苦追求、陪伴芙頌,百般討她歡心,而她多半冷淡以對。凱末爾以幫助芙頌丈夫投資電影為由,一次次造訪芙頌家,并一次次偷偷拿走芙頌觸碰過的東西:耳環(huán)、小狗擺設、頂針、筆、發(fā)卡、煙灰缸、紙牌、鑰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針、洋裝、玩具,甚至她吸過的煙蒂。8 年過去,芙頌終于與丈夫離婚,他們能在一起了。但在這最后的時刻,剛學會開車的芙頌,用極高的時速把車撞向一棵105 歲的無花果樹……
芙頌死了,凱末爾把芙頌的舊居買下來,用十五年的時間走完1743 個博物館,創(chuàng)造出獨一無二的“純真博物館”,把那些上千件的紀念品陳列出來,自己則住在閣樓的小床“睹物思人”。那每一件大大小小的東西背后都有故事,都牽絆著他與芙頌共度的點點滴滴時光。伴著這些芙頌的物品和記憶,凱末爾走到了生命盡頭,他用長久的懺悔與偏執(zhí)的哀愁,鑄就了一座愛情的傳奇——“純真博物館?!?/p>
書的結(jié)尾,是凱末爾的一句話,也就是“純真博物館”里貼在凱末爾床對面的那句話:“讓所有人知道,我的一生過得很幸福?!?/p>
現(xiàn)在,看完“純真博物館”后,我終于能理解凱末爾的幸福了,因為他的幸福根本與芙頌無關,芙頌只是他堅守純真的一個載體,換成風頌、雅頌,或任何一個在純真時期愛上他的姑娘,也是一樣的。
但對于芙頌,她的幸福只有那最開始的1 個月零10 天,和44 次做愛。那才是一個純真少女毫無雜質(zhì)的愛情。但是,凱末爾輕率的愚弄,卻使她再也不可能相信愛情。
事實上,在那44 次以后,芙頌就已經(jīng)死了。后面的她,不過和那4213 個煙蒂一樣,是日常生活的道具罷了,是凱末爾需要的活生生的愛情木乃伊。凱末爾愛的只是自己在那一個多月里純真的感情,反復強調(diào)自己的真誠,每日都撫摸著搜集來的小物件向愛情告解:我是愛芙頌的。
堅持到8 年后,這種形式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純粹的形式。因為他圣徒般地愛著一個女人,但這愛卻不能給那個女人滋養(yǎng),不能讓她變得幸福,甚至不能打消她死亡的念頭,那么這份愛,究竟是什么樣的愛?
所以,芙頌才會在他們終于在一起的時候,死給他看,破壞給他看,慘烈給他看,因為她早已明白,一旦他們的愛情進入日常,進入吃喝拉撒,就會立刻失去他全部的愛,甚至會讓他嫌惡地轉(zhuǎn)身而去,而且絕不回頭。到那時,還會有這所純真博物館嗎?
就像李敖終于得到了大美人胡因夢的愛情之后,卻在婚后極其嫌惡胡因夢便秘時滿臉通紅的表情。
愛情最怕的不是得不到,也不是廉價的得到。而是得到以后,在毫無防備的日常中,無法時時處處都展示出完美的一面。哪怕是米開朗基羅的圣母雕塑,都不能從背面欣賞,何況生活中的女人。
純真之所以寶貴,恰恰來自于易碎。
其實,芙頌用失蹤和死亡對于純真的捍衛(wèi),遠遠超出凱末爾一生對純真的物欲的追逐與執(zhí)著。
他對芙頌的愛難道不是一場排他的宗教、一場脫離日常的獨角戲、一場我行我素的自慰嗎?
所以,即使芙頌死了、也不影響他的堅持,反而徹底神話了他堅持的這場愛的宗教,成就了他的“純真博物館”,幫助他抵達了他的終極幸福。
芙頌對他的愛,大于他對芙頌的愛。芙頌對他的了解,大于他對芙頌的了解。芙頌對這所純真博物館的建設,大于他的建設。芙頌才是這所純真博物館真正的主人。她引領著凱末爾,引領著帕慕克,引領著所有來參觀的讀者,進入她的生活,進入她的內(nèi)心,分享她的愛情,感知她的痛苦。
難道,只有女人的純真是具象的,短暫的,可以被物化的?
而男人的純真,因其虛無和無法追根溯源,所以可以一直表演下去?
是的,這個故事永遠沒有答案,這場關于愛情的演出永遠無法gameover。
帕慕克說過:“觀察城市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游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鄉(xiāng)人,以外在的眼光,來觀察其樓房、古跡、街道以及天際線。另一種是內(nèi)在觀察,這座城市有我們熟睡于此的房屋,有回廊、電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種氣息、光線還有色彩構(gòu)成,這些都是我們最珍貴的回憶。對那些僅從外在觀察的人來說,一座城市也許會與下一座城市極其相似,但城市的多樣回憶才是它的靈魂,它的廢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證詞。”
古老的伊斯坦布爾,一直徘徊在歷史的各個十字路口,1600 多年來,這里作為東羅馬、拜占庭、奧斯曼三大帝國的首都,見證過無數(shù)的輝煌和滄桑,也冷眼旁觀過宮廷的殘酷、政治的跌宕、宗教的紛爭。這座城,早就是一座博物館——人類歷史的博物館。只不過,它見證的是人類的外部世界,而“純真博物館”,則記錄著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
行走在伊斯坦布爾迷宮般的小巷,猶如一場深入歷史的詩意冒險。千回百轉(zhuǎn)的宣禮聲中,有保守的婦女裹著伊斯蘭式的黑罩袍低頭而過,也有開放的姑娘大膽地穿著露臍裝,有頎長俊俏的小伙子吹口哨,也有肥胖的土耳其大叔端著杯子喝紅茶,有售賣古董的老店鋪,也有出售香料和皮革的新市場,有慵懶的狗臥在咖啡館門口的太陽下睡覺,也有瘦瘦的黑貓守在斜斜的巷口機警地盯著每一位路過的人……
日光從樹縫中迤邐而出,猶如漫游的長鏡頭,記錄下這座城的點滴標記,記錄下承載著記憶的每件物品,每個人,每件事,然后,浸入伊斯坦布爾所有的愛,與所有的憂愁。
來到伊斯坦布爾,不能不在路邊的咖啡館喝一杯正宗的土耳其咖啡。
為了尋找最有土耳其風情的咖啡館,我坐著出租車在伊斯坦布爾的歐洲區(qū)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幾圈,終于被一條遍布咖啡館的斜巷打動,也算是一見鐘情吧。
伊斯坦布爾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同時擁有歐洲和亞洲的城市,它被博斯普魯斯海峽分割為歐洲區(qū)和亞洲區(qū)。而歐洲區(qū)又被金角灣分為歐洲老城區(qū)(蘇丹艾哈邁德區(qū))和歐洲新區(qū)(貝伊奧盧區(qū)),而加拉太橋則連接著老城區(qū)和新區(qū)。那座由厚重的石材堆砌、高約67 米的九層加拉太塔,就是新區(qū)的地標。
被我一眼愛上的那條斜巷,是一條通往加拉太塔的坡道,用老舊的石磚砌成,低洼不平,石縫中露著滄桑的青苔,在小雨中反射出青銅器般油亮的冷光。坡道兩側(cè),林立著各種餐廳、咖啡館、店鋪和住宅,充盈著獨屬土耳其的異域風情。
土耳其人非常愛美,無論大街還是小巷,映入眼簾的都是鮮艷并且搭配得當?shù)牟噬3鲎廛囀橇裂鄣钠G黃,擦得锃亮,沒有一輛灰頭土臉。店鋪和住宅,整面墻甚至一棟樓都粉刷著獨特的彩色。哪怕是街邊賣烤玉米的流動小販,也都披掛整齊,盡量將玉米擺出點兒藝術(shù)范兒。
看來,古老的“藍色土耳其”,已經(jīng)變成了現(xiàn)代的“彩色土耳其”。
身邊過來過往的土耳其美女,個個高鼻大眼,臉龐窄小,簡直是天生的美人。即使身穿傳統(tǒng)的穆斯林長袍,也難以遮掩她們的美麗。而且,愛美的天性還會讓她們在長袍上動一些小心思:有的在袖子兩側(cè)綴著白色或者彩色的珠子,有的在下擺繡出獨特的花紋,手指和腳趾都涂著彩色的指甲。但無一例外的,每張臉都化了妝,明晰的眼線和鮮艷的口紅,更加襯托出臉龐的雕塑感。反正,只要是能露出來的部分,女人愛美的小心機都不會放過。
但是,這些是不太保守的穆斯林婦女,那些恪守傳統(tǒng)的穆斯林婦女,無一例外地穿著曳地的黑色長袍,面部遮著黑色的面紗,吃東西的時候也不能摘下面紗,還需要一手撩開面紗一手送食物進嘴里,只在暗中咀嚼。但是,大街上更多的是不包頭巾不穿長袍的現(xiàn)代土耳其美女,長發(fā)飄飄,彩裙蕩漾,美得讓人心旌搖曳。
伊斯坦布爾,離歐洲非常近,人口流動大,西方文化早就滲透進土耳其人的日常生活,跨民族、跨宗教的通婚,也很常見。所以,原本是小亞細亞人種的土耳其人,因與周邊國家通婚較多,在長期的混血中,不少土耳其人的長相已經(jīng)接近歐洲人。
于是,土耳其的帥哥們便成為街頭流動的風景,身材頎長,寬肩窄臀,標配“濃眉大眼”自不用說,還都是“美髯公”——修剪整齊的濃密胡須搭配如假包換的長睫毛,各個都像中國商場招貼畫中的西服模特。當然,也有肥胖油膩的土耳其大叔,但他們大多在路邊的土耳其紅茶攤或者水煙館,幾杯便宜的紅茶,再加上各種口味的水煙,整個下午就這樣逍遙過去了。
尤其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在下班的高峰期,街頭的老少帥哥們不少都提著塑料袋,估計是下班時往家里捎買的蔬菜、水果和食品,而且抱孩子和推嬰兒車的也幾乎是男人,媽媽們則低眉甜眼地在旁邊跟著,甚至連提包都是男人拿著,這種體貼刷新了我對土耳其男人都是大男子主義的印象。更是與國內(nèi)上下班路途中神情焦慮、雙手重荷、灰頭土臉的中國媽媽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且抱孩子更是中國媽媽們責無旁貸的任務。唉,相較之下,感覺很是無語。
不過,伊斯坦布爾,還真是一座適合錦衣夜行的城。
這座城,美得有種攝人心魄的力量。就像土耳其人追崇的能辟邪的“美杜莎之眼”——藍眼睛,澄澈透明、絢爛奪目,卻又幽遠、神秘,甚至,隱含絲絲詭異。
這座城,又叫“七山之城”,它依山而建,與羅馬城的七座山遙遙相應,每座山上都建有一座清真寺,如同有魔力的伊斯蘭圖騰,鎮(zhèn)守著這座城。
這座城,其實是兩座城,一半在歐洲,一半在亞洲,通過歐亞大陸橋順暢地連接在一起。所以,這座城既有地中海的熱情,又有愛琴海的浪漫,還兼具奧斯曼帝國的豪邁與傲然。
這座城,全世界只有一座,環(huán)繞著兩片海,一個海峽,一個海灣。1500 萬人口的巨大城市,包羅萬象,天賦眾生朝拜的王者之氣。
這座城,壯美,盛大,穿行其中,并未感覺自己是初來乍到的游客。雖然知道與它只有萍水相逢的緣分,但依然忍不住對它產(chǎn)生情人般的依戀,溫柔澎湃,千回百轉(zhuǎn)。
這座城,一城千面,因為它實在太老太老了,新的生命與舊的靈魂,在日光中重重疊疊,在月光下剝離不清。只有那些輝煌的回憶,炙熱,永不湮滅。
已近黃昏,博斯普魯斯海峽被揉入天邊魅惑的高潮紅,湛藍的馬爾馬拉海泛起萬道金光,潔白的海鷗低低盤旋,清真寺的宣禮塔錯落有致,臨海的疊層別墅群高貴大氣……處處都是那么美那么美,晃得讓我不知今夕是何夕。
博斯普魯斯海峽連接著黑海和馬爾馬拉海,將伊斯坦布爾分為歐洲區(qū)和亞洲區(qū)。而金角灣又將西翼的歐洲區(qū)分為老城區(qū)和貝伊奧盧區(qū)。伊斯坦布爾那迷宮般的巷陌,有著倫敦四分之一車站般的神奇,你永遠不知道出現(xiàn)在小巷深處的,將是什么樣的驚喜。
我正在行走的斜巷盡頭,是加拉太塔那圓圓的尖頂。這座塔聳立在金角灣和博斯普魯斯海峽交匯處的小山上,原是拜占庭皇帝阿納斯塔修斯在公元507 年用木頭修建的燈塔,后來在十字軍東征時被焚毀。1348 年,熱那亞人用石料重建了這座塔,成為當時君士坦丁堡的堡壘最高點。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這里便被收入奧斯曼帝國的版圖中。飽經(jīng)滄桑的加拉太塔,雖歷經(jīng)數(shù)次地震和戰(zhàn)爭,被多次重修,曾當過燈塔、了望塔、監(jiān)獄和天文臺,卻安然無恙地保留至今,成為伊斯坦布爾地標性的觀景臺,可以360 度俯瞰整個伊斯坦布爾,與老皇宮、蘇萊曼尼清真寺等老城建筑隔海相望。
加拉太塔不遠處就是加拉太橋,每天都有很多當?shù)厝嗽跇蛏厢烎~,也算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了。過了大橋,就是著名的香料市場,價格比大巴扎便宜,賣的東西也大同小異,但是很需要砍價的技巧。這種繁盛綿長、充滿生機的日常生活,很有種伊斯坦布爾細密的市井味道。而我想尋找的那種有著獨特土耳其風情的咖啡館,就在加拉太塔的腳下。
咖啡館,是個獨特的場域。因為,在咖啡館里喝的可遠不止是咖啡。
早餐時,喝一杯提神的速溶咖啡,與慵懶的午后,漫步到附近的咖啡館,買一杯現(xiàn)磨的又香又濃的咖啡待上一個下午,根本就不是一個概念。泡咖啡館,更是古往今來的西方藝術(shù)家們必須的生活方式。但天性不羈的藝術(shù)家們,難道不更應該是宅男或宅女嗎?為什么偏偏要流連在各個咖啡館里呢?
咖啡館,有點嘈雜,但并不喧鬧。人很多,但并不擁擠。有煙火氣,但并不會造成干擾。人與人相互間的關系,密集卻又隔離,人人都懂得默契地避讓。每一張咖啡桌都是一個獨特的封閉空間,每一杯咖啡都能制造一種在現(xiàn)實與時間轉(zhuǎn)換的效果。這是一個開放的場域,卻不妨礙每個人在自己的咖啡椅上完成自我的探索。這里的每個人都是獨立思考的個體,卻又自然連接成一個社會階層的群像。
因為,咖啡館在私人場域和公共空間之間制造了一種微妙的平衡。一個人總是宅在家里,沉默太久,會懷疑時間已經(jīng)停滯。而泡在咖啡館,你會安心地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仍安靜地待在身邊,仍然在秩序井然地運轉(zhuǎn),你的喜怒哀樂,絲毫不能干擾到時間的川流不息。各種各樣的人進來,各種各樣的人出去,各種各樣的人經(jīng)過。連趴在咖啡館門前的陽光下睡覺的狗,都換了兩條。
人人都有一種最本質(zhì)的需求,就是與這個世界建立鏈接,以確認自己的存在。我不知道,薩特的存在主義的誕生是否與咖啡有關,但全世界都知道的是,薩特的很多作品都是在花神咖啡館里完成的。伏爾泰、盧梭的幾部著作也都是在咖啡館里完成的。
藝術(shù)大咖們都需要有這么一個地方:冬天不冷,夏天不熱,有臥室的舒適但并不懶撒,有書房的桌子但并不孤獨,有辦公室的環(huán)境但并不拘束,有圖書館的人氣但不用保持安靜,還有并不貴的餐飲、微笑的服務員,和干凈方便的衛(wèi)生間。身邊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或許還能給沉悶的思考帶來一點靈感??Х瑞^,正是一個兼具這些功能的美妙場所。相比寂靜,這種隔離在身外的喧鬧,才是生活更自然的狀態(tài),才能承載住真實的生活。
所以,海明威、薩特這些大咖們都把咖啡館描繪成一個社交中心、辯論俱樂部,是忘卻生活壓力的好去處。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法國咖啡館的數(shù)量竟達到50 多萬個。
咖啡館的煙火氣,不少,也不多。就像咖啡的香味,濃而不膩,還可以根據(jù)個人的喜好加奶加糖,或者干脆什么都不加。在這里,可以看書、寫文章,可以與朋友閑聊,可以與戀人談戀愛,可以獨自冥想,也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發(fā)個呆,解個悶。
庸常的生活縫隙,能有這種廉價的、觸手可得的自由,真好!
咖啡源自阿拉伯半島,曾是1400 至1500 年流行的一種提神飲料,叫“咖許”,是把咖啡成熟的果子摘下來曬干后煮的水,咖啡豆是被丟棄的。后來才把咖啡豆烘烤后與果肉一起煮著喝,改稱“咖瓦”。
伊斯蘭教當時有三大教派:遜尼派、什葉派與蘇菲派。蘇菲教派的祈禱儀式都是在晚上舉行,于是有提神醒腦作用的“咖瓦”就派上了用場:祈禱前,教長用長勺把陶罐里煮好的咖瓦舀到小杯中,口中念著“唯有真主存我心”,依次傳給信徒們喝。在那時,飲用咖瓦成了宗教儀式的一部分,就這樣逐漸傳延開來。
“咖啡”一詞源于埃塞爾比亞的一個名叫“kaffa”的小鎮(zhèn),在希臘語中“kaweh”的意思是“力量與熱情”,這正是咖啡的魔力。早在16 世紀中后期,伊斯坦布爾就有600 多家大小不一的咖啡館了。有些豪華咖啡館甚至等同于高級會所,修建得如同宮殿,里面的花園栽種著各種奇花異草,還修建有水池、小橋,室內(nèi)奢侈考究,有沙發(fā)、躺椅、毛毯和很多侍從。并且,咖啡館還提供額外的藝術(shù)服務,比如讀書、音樂、雜耍、下棋、舞蹈等,吸引了很多詩人、政客、學者、藝術(shù)家聚集在一起。這些都有文獻記載,某些場景還被當時的畫師描繪進畫作中。
其實土耳其并不產(chǎn)咖啡,所謂“土耳其咖啡”只是一種將烘焙咖啡豆磨成粉和水一起煮著喝的制作方式。不過,土耳其人有資格這樣說:“17 世紀以前,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喝咖啡的方式,就是土耳其咖啡?!币驗閵W斯曼帝國在蘇萊曼大帝時期(16 世紀中期)達到鼎盛,領土橫跨亞歐非大陸,擁有420 萬平方公里土地以及1600 萬人口。雖然咖啡樹只能生長在赤道附近的咖啡帶,在寒冷的天氣中無法存活,但奧斯曼帝國控制了阿拉伯半島和地中海,壟斷了包括咖啡、絲綢在內(nèi)的東西方貿(mào)易往來。后來,歐洲一些列強海軍勢力迅速發(fā)展,與奧斯曼帝國的大小戰(zhàn)役不計其數(shù),咖啡則在戰(zhàn)爭這種非正常的交流中作為戰(zhàn)利品,慢慢傳到了歐洲。1645年歐洲第一家咖啡館開張,之后越來越多的咖啡館出現(xiàn)。
蒙蒙細雨中,我找到加拉太塔腳下一家名叫Hezarfen 的咖啡館。它并不大,但是很有情調(diào),深綠色的遮陽傘下擺著幾張咖啡椅,旁邊立著一輛彩色的自行車雕塑,車籃里栽著一捧金黃色的郁金香,每張咖啡桌都放著一盆肉肉的小綠植。
門邊俊俏靦腆的咖啡小哥,見我駐足,立刻將我身邊椅子上的雨滴擦干,我沖他友好地笑笑,示意他把價位表拿給我看,然后點了一杯傳統(tǒng)的在沙子里煮的土耳其咖啡——9 里拉。
很早以前,咖啡是在地下酒吧里賣的,但伊斯蘭教國家禁止售賣酒和含酒精的飲料,所以酒吧并不合法。后來就有人開了咖啡館,店內(nèi)配置桌椅,還有說書人講故事,生意很興隆。一些流動的咖啡攤更有意思:年輕的咖啡小哥在腰間綁一個敞開的木箱子,里面放著咖啡壺、咖啡杯和酒精燈,直接走到集市的人群中叫賣,現(xiàn)場煮泡。那畫面,真是非?!巴炼洹保?/p>
馥郁的香味,從熱熱的沙子中緩緩散發(fā)出來。美好也罷,失意也罷,這一刻,在這杯熱香氤氳的咖啡面前,都溶解掉了。我放了一塊方糖,用小勺緩緩攪著。芳醇濃烈的咖啡香,如同一曲奧斯曼士兵哼唱的粗獷深情的家鄉(xiāng)小調(diào),在空氣中延伸出溫暖的翅膀,掠過我的臉頰,我的手掌,我的脖頸,我的長發(fā)……在這個陌生的國家,陌生的小街,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這時,咖啡小哥走過來,用英語告訴我,喝完咖啡后,可以用咖啡渣進行咖啡占卜。我聽說過那種古老的獨屬土耳其的占卜方式,很是好奇,就按照他說的方法,將咖啡盤蓋在咖啡杯上,然后迅速將杯盤倒扣,靜放在桌上,等待杯底的溫度冷卻。然后將杯子小心打開,就可以用杯中的圖案進行占卜了。
去埃及在尼羅河上航行的時候,喝過幾口尼羅河水,因為有句古老的埃及諺語是這樣說的:“喝過尼羅河的水,還會再回到埃及。”
去印度的時候,在瓦拉納希的恒河邊,淺嘗過古老的恒河水。后來聽說有句古老的印度預言說:“只要喝過了恒河里的水,在下一輪生命的輪回中,還會做個印度人。”
這次在伊斯坦布爾,在古老的加拉太塔的腳下,我喝過的這杯咖啡,用古老的土耳其咖啡占卜的方式占卜,得出的咖啡圖案是個圓圈,咖啡小哥Veyakup 看了以后,對我說:“你的前世來過神奇的伊斯坦布爾,而且,你以后還會再來伊斯坦布爾?;蛟S,你的下輩子會做一個土耳其人?!?/p>
望著咖啡杯里那個形狀完美的咖啡圓圈,我不禁莞爾,說:“看來,我的下輩子會很忙哦?!?/p>
咖啡小哥Veyakup 一臉懵懂地望著我,他聽不懂我講的這句中文,更不懂我這句話背后的那些行走的故事。
可是,除了我自己,誰又真正懂得我的那些故事呢?
正如梵高說過的:“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而路過的人只看到了煙?!?/p>
夜,如同一塊巨大的土耳其飛毯,遮住了博斯普魯斯海峽兩岸那絢麗的晚霞,呈現(xiàn)出伊斯坦布爾夜空那深具魔力的幽藍:云的紋理像漩渦狀的銀河,嵌著眾多明亮的星星,呈現(xiàn)出一種荒誕而夸張的寧靜。夜幕中的加拉太塔那雄渾粗獷的影柱直插云端,如同幽閉于黑暗中的遠古燈塔,與那寧靜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對比。我驟然想起雨果的一句話:“上帝是月蝕中的燈塔。”
遠處,無數(shù)個細長的宣禮塔的暗影不安地伸向天空,時刻等待著下一次宣禮的降臨。而更遠處的海洋,則是這一切力量的源頭。夜色下的馬爾馬拉海依然活躍,彩燈閃爍的游船劃破黑暗的水面,扯出道道破碎的弧線,火焰一般翻騰起伏,將日光中的悠揚轉(zhuǎn)換成暗夜搖滾的重低音。
是的,伊斯坦布爾復雜而多面,歷史的顏料將它刷了一層又一層,連它自己也已經(jīng)搞不清楚,到底哪一層的真實才是它的本來面貌。
我期待著,對伊斯坦布爾一次又一次的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