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遠(yuǎn)
(北京語言大學(xué)文獻(xiàn)語言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083)
任半塘(二北)先生的《敦煌歌辭總編》是其數(shù)十年努力探索與挖掘的智慧結(jié)晶。全書分為7卷,共收錄作品近1 300首,是目前敦煌歌辭收錄范圍最廣、數(shù)量最多的一部經(jīng)典著作,為敦煌歌辭的整理和研究工作提供了豐富的材料。任氏曾指出:“此編在匯總方面所盡之責(zé)任,乃于大量數(shù)據(jù)詳加選擇之后,求出一個樣本,供后來者繼續(xù)研究,使用者可多所參考。尚難云定本,足以充作永久性之一般讀物?!盵1]1-2筆者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有一些疑問和思考,便著手寫此校勘記,現(xiàn)陳列于下,以期求教于方家。
天寶圣主明三教,追尋隱士訪才人。金聲玉振恒常妙,近來歌舞轉(zhuǎn)加新。(《總編》·290·P743)①
任按:甲本據(jù)北京圖書館照片,乙本據(jù)顯微膠片,丙本據(jù)巴黎所寄照片?!罢瘛比窘詫憽肮堋薄?/p>
“玉管”即玉制的古樂器,用以定律?!稘h書·律歷志上》:“竹曰管。”顏師古引三國魏孟康曰:“《禮樂器記》:‘管,漆竹,長一尺,六孔。’……古以玉作,不但竹也?!盵2]238南北朝庾信《周五聲調(diào)曲二十四首·其二十三》有詩曰:“定律零陵玉管,調(diào)鐘始平銅尺?!盵3]215其中“銅尺”是指銅制的律尺,古代用以量較樂器,又可依以為準(zhǔn),鑄銅律呂以調(diào)聲調(diào)。此詩中“玉管”與“銅尺”相對應(yīng),恰表明“玉管”正為校正樂律的器具。其后,“玉管”的詞義范圍不斷擴(kuò)大,可泛指管樂器。如唐元稹《詠廿四氣詩大雪十一月節(jié)》:“積陰成大雪,看處亂霏霏。玉管鳴寒夜,披書曉絳帷?!盵4]642再如唐白居易《與牛家妓樂雨后合宴》:“玉管清弦聲旖旎,翠釵紅袖坐參差?!盵5]528其中“玉管”均是指管弦樂器。
在此篇歌辭中,“金聲”是指鐘聲,“玉管”是指管樂器的吹鳴聲,兩種樂器配合演奏,優(yōu)美動聽。古代樂曲演奏,往往集鐘、管、弦之聲為一體,如南北朝張正見《從籍田應(yīng)衡陽王教作詩》:“山禽韻管弦,野獸和鐘石?!盵6]981再如唐岑參《趙少尹南亭送鄭侍御歸東臺》:“鐘催離興急,弦逐醉歌長?!盵7]1412只有各種樂器相互配合演奏,各發(fā)其所長,揚其所韻,才能直擊人心,令人回味。任中敏《唐聲詩》引該詩亦作:“金聲玉管恒常妙,近來歌舞轉(zhuǎn)加新?!盵8]408
燕語鶯啼三月半,煙蘸柳條金線亂。五陵原上有仙娥,攜歌扇,香爛漫,留住九華云一片。犀玉滿頭花滿面,負(fù)妾一雙偷淚眼。淚珠若得似真珠,拈不散,知何限,串向紅絲應(yīng)百萬。(《總編》·5·P121)
任按:“偷淚”費解,“偷淚眼”無考。“偷”疑是“淹”之形訛,謂淚多,眼為所淹也。(一五〇三)“朝暮啼多淹損眼”可證。(一二五二)有“朝朝勤換淹花水”可參。一說“偷淚眼”為暗中啼泣,謂之“偷”,待例證。
任氏所說“‘偷淚眼’為暗中啼泣,謂之‘偷’,待例證”,今試補充論證如下:首先,“偷”可具有暗中義。如唐杜荀鶴《別舍弟》:“欲往往不得,出門天氣秋。惟知偷拭淚,不忍更回頭。”[9]4299此處的“偷拭淚”便為暗地里擦眼淚。再如,唐韓偓《生查子·懶卸頭》:“侍女動妝奩,故故驚人睡。那知本未眠,背面偷垂淚?!盵7]6569此處的“偷垂淚”便為暗地里偷偷掉眼淚。此上兩例均為“偷”來修飾動賓結(jié)構(gòu)“拭淚”與“垂淚”,可見“偷”可以用來修飾與“淚”相關(guān)的動作。其次,“淚”自身也可有“流淚”的動詞義,如南朝齊孔稚珪《北山移文》:“淚翟子之悲,慟朱公之哭?!盵10]169再如南北朝庾信《周柱國大將軍大都督同州刺史爾綿永神道碑銘》:“赤虵悲淚,白虎哀鳴?!盵11]571以上“淚”分別和“慟”與“鳴”相對應(yīng),其動詞之義明顯。最后,“偷淚”這一結(jié)構(gòu)的組合應(yīng)用也見于宋洪邁編的《萬首唐人絕句·其九十八》:“舊恨長懷不語中,幾回偷淚向春風(fēng)。還緣不及紅兒貌,卻得生教入楚宮?!盵12]1192此處的“偷淚”便為暗中哭泣,描述了女主人公面向春風(fēng)暗自流淚的場景。除此之外,南北朝陳叔寶《三婦艷詞十一首·其九》:“大婦怨空閨,中婦夜偷啼。小婦獨含笑,正柱作烏棲?!盵6]947此詩中的“偷啼”和敦煌歌辭中的“偷淚”屬同一結(jié)構(gòu),可作一旁證。另,黃征《〈敦煌歌辭總編〉校釋商榷》一文,從“負(fù)”為“覆”假借角度論證“偷淚眼”,指女子裝飾面龐,以覆蓋一雙偷偷流淚的眼睛。黃瑞云《中華傳世詩選(上)》[13]30、劉少坤,王立娟《人間詞話注析》[14]298、周汝昌,唐圭璋,俞平伯等著《唐宋詞鑒賞辭典唐·五代·北宋》[15]251等引此詩句皆作“負(fù)妾一雙偷淚眼?!?/p>
美東鄰,多窈窕,繡裙步步輕抬。獨向西園尋女伴,笑時雙臉蓮開?!酢醴质值吐晢枺瑦S怱恨闕良媒。怕被顛狂花下惱,牡丹不折先回。(《總編》·43·P329)
任按:原本“怱怱”寫“忩忩”。
“怱怱”又可寫為“匆匆”,是指倉促、急急忙忙的樣子,如唐韋應(yīng)物《贈崔員外》:“且對清觴滿,寧知白發(fā)新。匆匆何處去,車馬冒風(fēng)塵?!盵7]1314此處的“匆匆”指的就是怱忙倉促,以至于車馬馳過,揚起灰塵。從文字層面來看,“怱”“匆”“忩”這幾字當(dāng)為異體關(guān)系,但“忩”字更多見于敦煌文獻(xiàn)。從詞的角度來看,“忩忩”與“怱怱(匆匆)”,當(dāng)為不同的詞,因為“忩忩”能夠表示“悲哀貌”的義項是“怱怱(匆匆)”所不具備的,如《敦煌變文集·目連緣起》:“我佛慈悲告目連,不要忩忩且近前。”蔣禮鴻通釋:“忩忩,悲哀?!盵16]317又如《搜神記》:“命在于天,非我能治。卿且去,宜急告父母知,莫令忩忩?!盵16]317
此歌辭的整體文義應(yīng)為:窈窕多姿的少女身著繡花衣裙,步態(tài)輕盈地去西園尋找女伴采花嬉戲,非常開心歡樂。將要離別時,女伴們低聲詢問少女的近況,少女很憂愁地埋怨到自己沒有一個好的媒人,因而無緣良夫,少女越想越難過,以致沒有了摘花的興致,就先行告辭,因而此歌辭中的“忩忩”當(dāng)為悲傷難過,而不是倉促急忙。在敦煌歌辭中,存在很多少女哀怨出嫁且擔(dān)心無緣良夫之辭,如“每道說水際鴛鴦,惟指梁間雙燕。被父母將兒匹配,便認(rèn)多生宿姻眷。一旦娉得狂夫,攻書業(yè)拋妾求名宦??v然選得,一時朝要,榮華爭穩(wěn)便。(《總編》·20·P199)”此篇歌辭便表明少女對未來夫婿若一味追求聲名與爵祿而拋妾獨守空房之憂慮,再如“正月孟春春漸暄,狂夫一別□□□。無端嫁得長征壻,教妾尋常獨自眠。(《總編》·813·P1225)”此篇歌辭也同樣表明了女子嫁得長征壻后只能獨守空房的哀怨之情,而這種悲情與哀思,是幾千年來女子內(nèi)心的常態(tài)。
一失人身萬不復(fù),墮在三途獄。萬般千種受災(zāi)殃,痛苦徹心腸。在生不覺②分毫善,惡事專心羨。死后輪回受苦忙,自作自身當(dāng)。(《總編》·413·P870)
任按:原本“腸”寫“傷”。
首先,“徹”能夠表極其之義,如南北朝沈約《奉和竟陵王郡縣名詩》:“清淵皎澄徹,曾山郁蔥茜。”[17]84其中的“澄徹”是指清淵極其清澈,曾山極其蔥郁。再如宋辛棄疾《賀新郎·聽琵琶》:“推手含情還卻手,一抹《梁州》哀徹?!盵18]168其中的“哀徹”是指《梁州》這首琵琶曲,極其的哀傷。其次,“心傷”能夠表傷心義,如唐沈彬《再到東林寺》:“十五年前還到此,池深苔蘚樹垂藤。重游數(shù)處心傷日,不見舊時頭白僧?;ㄓ新逗L夜月,殿無風(fēng)動徹明燈??绑@此去老又老,未有更來能不能?!盵7]5464此處詩人十五年后重游東林寺,感慨物是人非,年歲易老,傷心悲涼之情油然而生。再如宋張耒《書事寄晁應(yīng)之》:“官閑無事役,地僻斷招攜。目極榛蕪地,心傷桃李溪?!盵19]90此處寫詩人官事清閑,無處施展抱負(fù),地處偏僻,無處招攬結(jié)識志同道合之人,桃李溪只能是詩人心中所念所想,放眼看去,只有滿眼數(shù)不盡的荒涼。看著這番景象,詩人心中的郁郁不平、懷才不遇之悲情便涌上心頭。
此敦煌歌辭中“徹心傷”是指極其傷心,整首歌辭說的便是人生在世若不積德求善,死后便會墜入三途(火途,即猛火燃燒;血途,即禽獸相食;刀途,即刀杖相逼),飽受磨難,極其傷心痛苦。佛教思想重視因果輪回,此種勸導(dǎo)世人積德行善之詩在敦煌歌辭中常見,如“有福之人登彼岸,免受三途難。無福之人被棄遺,未有出緣期。努力回心歸善道,地獄無人造。輪回?zé)雷髌刑?,生死離阿鼻。③(《總編》·411·P870)”
覩顏多,思夢誤,花枝一見恨無門路。聲哽噎,淚如雨,見便不能移步。五陵兒,戀嬌態(tài)女,莫阻來情從過與。暢平生,兩風(fēng)醋,若得丘山不負(fù)。(《總編》·28·P271)
任按:原本“聲”作“心”。“哽噎”二字俱從口旁,便當(dāng)斂手,不用原寫之“心”,因“哽噎”之生理與發(fā)音,均難出于心?!靶摹鼻猪?,“聲”庚韻,二韻相葉,北音又向無閉口,故二字混寫。
“哽噎”又可作“哽咽”“哽饐”,指悲痛氣塞,泣不成聲。任氏所說“哽噎”之生理與發(fā)音,均難出于心,符合常理,但詩詞語言常用擬人修辭卻是我們不能忽視的重要內(nèi)容,如唐李珣《河傳·其二》:“落花深處,啼鳥似逐離歌,粉檀珠淚和。臨流更把同心結(jié),情哽咽,后會何時節(jié)?!盵20]264此處的“哽咽”便是與“情”相組合,明顯與生理發(fā)音不符,但卻將女子的情意一度升華,雖無言語,只把同心結(jié),但心相呼應(yīng),跨越時空,將女子不忍與愛人離別的哀傷與情思描寫得更為細(xì)致動人。再如漢王逸《九思·遭厄》:“思哽饐兮詰詘,涕流瀾兮如雨?!盵21]199此處的“哽饐”便是和“思”相連,雖不合情理,但卻將詩人思緒萬千的狀態(tài)描寫得淋漓盡致。除此之外,詩歌中也著實存在著“心”和“哽咽”相組合的例子,如唐李渤《喜弟淑再至為長歌》:“前年別時秋九月,白露吹霜金呼烈。離鴻一別影初分,淚袖雙揮心哽咽?!盵22]2234由此可見,“心”與“哽噎”組合搭配并無不符,而這種超常組合也正是詩歌創(chuàng)作的真正魅力所在。任氏所指出的“心”與“聲”二韻相葉,可進(jìn)行通假雖沒有問題,但是我們更應(yīng)該尊重原本面貌,尊重文獻(xiàn)證據(jù),還原歌辭本身。黨銀平、段承校編《隋唐五代歌謠集》引此亦作“心”[23]335。
何人逢此不開顏,幾度遨游意自閑。里面覩如千圣窟,外邊看似八珍山。云程漸喜將身上,月柱仍疑展手攀。每度下來回首望,如從天上到人間。(《總編》·493·P972)
在這篇偈贊歌辭中,“月桂”恰與“云程”相對照,表明詩人面對重修后華麗的普滿塔,笑逐顏開,恰意遨游,可登云程,勇攀月桂,表現(xiàn)出詩人對重修普滿塔這一盛舉的贊美與喜悅之情。
歸依僧,手把數(shù)珠持課,焚香火,除人我,速須出離舍娑婆。且要頻親法座,消災(zāi)禍,速須結(jié)取,未來因果。(《總編》·489·P964)
任按:乙本“數(shù)”寫“念”,饒編亦用“念珠”。
按:“念珠”本無錯,無需改為“數(shù)珠”,張錫厚《全敦煌詩》亦作“念珠”。
2.2.2 原料秸稈規(guī)?;貌蛔?為了促進(jìn)企業(yè)增加對秸稈資源的利用,擴(kuò)大生產(chǎn)規(guī)模,就必須讓其有利可圖。目前大多數(shù)企業(yè)受秸稈收集難度大、運輸成本高和生產(chǎn)技術(shù)技術(shù)的制約,使得對秸稈綜合利用率和生產(chǎn)規(guī)模較低,從而秸稈資源大量的過剩。而農(nóng)民因顧及時間、人力、機(jī)器使用成本,也會影響到對秸稈進(jìn)行打捆,獲得收入。
莫趁年時夸窈窕,斗艷爭輝呈面俏。酒市茶莊盡恣情,見說講開卻失笑。劫時光,且覓好。阿誰聽你閑經(jīng)教,看看面皺尚覓強(qiáng)梁。猶不悟無常拋暗號④。(《總編》·671·P1123)
任按:“市”寫“肉”,待校?!扒f”寫“粧”。
按:原卷“肉”“粧”均無需改字,“茶”字當(dāng)為“搽”,涂抹之義。此歌辭原句當(dāng)為“酒肉搽粧盡恣情”。
注釋:
① 文中所??钡陌藯l內(nèi)容均出于任二北《敦煌歌辭總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出版。本文所舉例證格式為(《總編》·歌辭編號·本書頁碼),下文不再一一標(biāo)注。
② 項楚按:原本寫“學(xué)”,應(yīng)改。
③ 阿鼻,是梵語Avīci的譯音,意譯為“無間”,即痛苦無有間斷之意,為佛教傳說中八大地獄中最下、最苦之處。
④ 項楚按:“劫”為“幼”字誤,“幼時光”指年輕時?!耙挕敝笭?、逞,“覓好”就是夸斗美貌,“覓強(qiáng)梁”便為逞豪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