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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市口

2022-06-28 15:22邱振剛
紅豆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北平日本

邱振剛

在北平很多市民的記憶里,二十世紀初丁丑年(1937年)的臘月是最冷的一個臘月。這一年,日本侵略軍打進北平,占領(lǐng)了這座古都。

在這一年的五月廿九,也就是公歷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駐扎在豐臺的日軍進行夜間軍事演習(xí),地點選在宛平縣城外的盧溝橋附近。

在這次演習(xí)中,日軍借口一個日本士兵失蹤,要求進入宛平城搜查,被中國駐軍嚴詞拒絕,日軍開始籌備攻城。其實那天深夜,那個“失蹤”的士兵已自行歸隊,但蓄謀已久的日軍仍然對宛平城發(fā)動進攻,隨后又從四面八方進攻北平城。當(dāng)?shù)刂袊v軍奮起反抗,全民族抗戰(zhàn)由此爆發(fā)。

盧溝橋事變的第二天,中共中央向全國發(fā)出通電:“平津危急!華北危急!中華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實行抗戰(zhàn),才是我們的出路!”一場決定中華民族命運的殊死大搏斗拉開帷幕。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七日,蔣介石發(fā)表廬山講話。他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講,隨著電波傳遍了全國,但這并不能阻擋日軍的攻勢。

開戰(zhàn)后,日軍很快擊潰了北平守軍。一九三七年八月八日,日軍在永定門等處舉行入城式,大批日軍耀武揚威進入北平。

北平,這座千年古都,就此翻開了歷史上最恥辱最黑暗的一頁。但是在日軍鐵蹄的踐踏之下,仍然有許許多多人,為了黎明的到來,咬緊牙關(guān),昂起頭顱,奮力抗?fàn)帲I出了一切……

多災(zāi)多難的丁丑年終于過去了。除夕這天,除了極少數(shù)人家,因為家里有人投靠了日本侵略者,獲得了種種好處,興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煙花之外,全城的老百姓都是沉默著度過了這一晚。這些響聲和煙火在漆黑的夜空中消散后,整座城市愈發(fā)顯得蒼涼沉寂。

除夕如此,年初一、年初二,直到年初五,都是如此。按照北方民俗“正月里頭都是年”,如果一切如常的話,到了年初六,城里應(yīng)該都是熱熱鬧鬧的年景??扇缃竦搅诉@一天,城里僅有的一點過年味道,也無影無蹤了。

這天早上六點,天還沒亮,日軍重兵把守的永定門,已經(jīng)有一雙雙馬靴重重踩踏臺階的磚石,登上了城樓。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材粗壯、挎著腰刀、身披軍用大氅的日軍軍官。在他身后是整整一個排的衛(wèi)兵。城樓下停著三輛轎車和兩輛軍用卡車,這幾輛車都沒有熄火,排氣管都在寒風(fēng)中噴著熱氣。八個日軍士兵端著步槍,排成整齊的圓圈,槍口朝外保衛(wèi)著這幾輛車。

偶爾有三兩個早起遛鳥的市民,一看這陣勢,都提心吊膽地低下頭,快步遠遠繞開這里,仿佛看一眼這些兇神惡煞的侵略者,就會生一場大病似的。

能夠這樣肆無忌憚地消耗寶貴的汽油,還擁有自己的衛(wèi)隊,這個軍官的身份一定不簡單。他上了城樓,原本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的十幾個日軍士兵,馬上舉手敬禮。

“喜多將軍!”他們齊刷刷地往兩側(cè)退讓,把城樓正前方的位置讓了出來。這個將軍扶著垛口,臉上浮現(xiàn)出躊躇滿志的神情,嘴角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他俯視這座城市的神情,就像一只貓正在玩弄剛剛捉到的老鼠。

他就是日本華北派遣軍特務(wù)機關(guān)長喜多誠一。此時的北平城里已經(jīng)成立了臨時政府,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臨時政府里的各個要員,不過是一群傀儡,真正控制全城的就是這個五短身材的日軍軍官。

在他的視線里,古城北平還在沉睡著,全城只有三兩處地方閃動著還算連成片的燈光。其中最大的一片,在他的右前方。他知道那里是東交民巷,各國駐華大使館所在的地方。此時英美國家對于日本侵華都奉行中立政策,所以日本沒有去動那些大使館,以及在北平居住的那些國家的公民。

這些駐華官員也就得以在這座已經(jīng)更換了主人的城市里,繼續(xù)過著和從前一樣的歌舞升平的日子。

鼠目寸光之輩!喜多誠一心里想。他相信,大日本帝國的軍威,終究要把這些國家吞噬掉!

在他的正前方不遠,順著永定門下方的這條路,直著向北,不過一公里處是一個名叫珠市口的地方。來到中國十多年的喜多誠一,知道那里原本是北平城里最熱鬧的地方。但是自從日軍進城后,城里像樣些的商鋪基本上都關(guān)了,四處一片蕭條,哪里有半點“大東亞共榮圈”的樣子?他下令一定要這些商鋪恢復(fù)營業(yè)??赡莻€剛剛當(dāng)上臨時政府頭頭的王克敏,在民間毫無威信可言,那些商鋪根本不聽他指揮。這些都是小事,影響不了這個北平統(tǒng)治者的心情。喜多誠一自從去年進城后就非常喜歡這種感覺,那就是來到某個高處,俯瞰著這座臣服在自己面前的城市。

他曾經(jīng)到過景山。站在山上朝南望去,直接映入眼簾的就是故宮。他很想帶領(lǐng)大隊人馬闖進這座宮殿。他早就從內(nèi)部文件里讀到自己的同僚在占領(lǐng)南京后,如何在南京城里為所欲為的信息。可是故宮畢竟是一座舉世聞名的古建筑,要闖進故宮的話,他還是不敢擅作主張,必須發(fā)電報向東京大本營請示。令他沮喪的是,大本營在回電中斷然否決了他的提議。

后來,他在大本營的朋友告訴他,他的提議遭到否決,是因為日軍攻陷北平后,那個被日本侵略者扶持登上滿洲國皇帝寶座的溥儀,就急匆匆向東京哀求,一定要保護好故宮,否則他無顏去見自己的列祖列宗,唯有自盡。

這件事也讓他對這個清朝末代皇帝多了一點點敬意。不久前,他一手操辦的臨時政府舉行了成立大會,行政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北平特別市市長江朝宗、內(nèi)政總長王揖唐、治安總長兼華北治安軍司令齊燮元……那些中國人穿著長袍馬褂站在主席臺上,一個個看上去志得意滿、春風(fēng)滿面。他會面帶笑容地和臨時政府的這些首腦打交道,但心里卻對他們鄙視至極。他尊重的恰恰是那些拼命和自己對著干的人,他們在這座城市里刺殺和日軍合作的中國人,竊取軍事、政治、經(jīng)濟情報,還炸毀了日軍的軍火庫。自己的特工抓住他們,即使打斷了一根根皮鞭,用烙鐵燙、放狼狗咬,他們都不肯吐露一丁點秘密。也正是因為這些中國人的存在,北平的治安始終不能徹底穩(wěn)定下來,大本營要求他盡快在北平建立的“大東亞共榮秩序”更是無從談起。

想到這里,他心里又是一陣惱恨,不由得舉起右手,伸向漆黑的夜色,仿佛要一把將這些不肯合作的中國人統(tǒng)統(tǒng)抓進手心。這時,他身后傳來一陣急促的馬靴聲。這人走得很快,腳步聲很快到了身后。他聽出來了,這是他的副官松崎葵。

“將軍,大本營密電!”

他猛一揮手,城樓上的士兵紛紛轉(zhuǎn)身,邁著正步離開,到了城樓的另一側(cè)。他正要伸手去接過密電,松崎葵又說:“將軍,這是特一級密電!”

“特一級密電”意味著他必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才能閱讀這封密電。在他的軍人生涯里,這還是他第一次收到特一級密電。

喜多誠一的車隊離開永定門,飛馳穿過天橋、珠市口、前門時,這一帶的街面上一個人影都沒有。又過了半袋煙的工夫,珠市口天祥泰綢緞莊的門板才被人從里面卸下來一塊。一個裹著件灰棉襖、留著板寸頭的瘦小的伙計,先是探出頭來飛快地掃了一眼大街,把一只腳伸過門檻,又厭惡地朝門側(cè)插著的日本國旗吐了口唾沫。他拎著一把大號掃帚從門板縫里走出來,開始打掃店門前的地面。

掃著掃著,四周又有幾家店鋪也像這家一樣有伙計出來打掃自家門口。往年的大年初六,正是各家店鋪開門重新營業(yè)的日子,可這一年,從前門到珠市口、天橋,沒幾家店鋪開始營業(yè)。

“行啊,雙林哥,又是你最早。”這個伙計正掃地,身后傳來甜軟的女聲。他不用回頭就知道,這是天祥泰綢緞莊穆老夫人的貼身丫鬟袖兒,她正要出門去不遠處的二葷鋪子會仙居買早點。

這伙計名叫周雙林,是城南南池子五河莊人氏,今年三十四歲。從他來到天祥泰當(dāng)學(xué)徒算起,今年已經(jīng)是第十五個年頭了。

因為毗鄰京畿,五河莊的傳統(tǒng)是男丁長到十八九歲,就要送進北平城里的某個字號里當(dāng)學(xué)徒。去年日軍進城后,天祥泰的伙計走了一大半,周雙林念著東家一家人只剩下老太太和老爺太太,兩位少爺都不在,就和另外幾個伙計留了下來。

周雙林轉(zhuǎn)過身,咧嘴笑笑,說:“袖兒,你也挺勤快的,今天又是這么早,每回都是買第一鍋的豆腐腦。”

“嗐,老太太就好這口,我無非就是圖她高興?!毙鋬簢@口氣,拿手絹抹了抹眼角說,“昨晚上老太太又是一宿沒睡著,斷斷續(xù)續(xù)哭了好幾次?!?/p>

周雙林問:“又想大少爺、二少爺了?”

“除了這個事,還能因為什么?這兩個少爺——唉!”袖兒搖搖頭說。大少爺、二少爺畢竟是自己主子,縱有千般不是,也不是她一個丫鬟該議論的。她端著食盒,嘆著氣,朝著鮮魚口方向走去。

他們說的大少爺、二少爺,就是天祥泰綢緞莊的少東家穆興科、穆立民。從道光七年(1827年)到如今,天祥泰綢緞莊已經(jīng)經(jīng)營了一百一十一年,傳了四代。如今的東家穆世軒,有兩個兒子,長子穆興科,次子穆立民。穆世軒的母親穆老夫人也在世,只是常年吃齋念佛,連飯都不和別人一起吃,更不過問綢緞莊的事。

十年前,北伐軍從廣東起兵后,節(jié)節(jié)勝利,一路打到了北平(當(dāng)時叫北京)。當(dāng)時穆興科剛滿十八歲,已經(jīng)中學(xué)畢業(yè),他本來在店里好好地學(xué)做生意,都已經(jīng)把穆世軒的本事學(xué)了個三四成。那天他也和城里的年輕人一起,揮舞著旗子去歡迎北伐軍進城。當(dāng)天晚上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吃著飯,他忽然把筷子撂下,說要去參軍,說國民革命軍是國家的希望,自己不想賣一輩子布,要去參軍,以后干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yè)。

當(dāng)時,北伐軍趕跑了和日軍合作的奉系軍閥,在北平城里正得人心。穆世軒看了看大兒子說:“興科,你不懂軍事,即使加入了國民革命軍,也不過是當(dāng)個普通士兵。你留在家里搞實業(yè),一樣是為國出力?!蹦屡d科說:“爹,誰也不是天生就會開槍放炮的。更何況男兒志在四方,等到天下太平了,可再也沒有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了。”穆夫人在一旁說:“如今北伐成功,軍閥被打倒,你父親打算再開一家織布廠、一家印染廠,到時你們把廠子經(jīng)營好了,為國家作出的貢獻,不比參軍入伍小?!?/p>

穆興科不再說話,只是悶著頭吃飯。他弟弟穆立民那年不過十二歲,還聽不太懂父母和哥哥在說些什么,但也聽出他們話里有爭論的意思,他一聲不吭地睜大眼睛看著他們。見他們不爭了,他才低下頭吃飯。

穆家的格局,是店鋪在前,坐落在珠市口大街上。而店鋪的后門外,隔了一條胡同則是穆家人住的宅院。這處宅院是北平殷實的商賈人家常用的三進四合院。外院是傭仆住的,中院一左一右兩處廂房是兄弟倆住的,穆老夫人和穆世軒、穆夫人則住在里院。

那天晚上,一家人吃過晚飯,穆興科又去里院,陪奶奶說了好一陣子話才回房。但是到了第二天,穆興科卻不見了蹤影。他的床鋪收拾得整整齊齊,可見他是連夜離開的,覺都沒睡。

穆家在北平雖然算不上是第一等的頭面大家族,但也有頭有臉,尤其是在珠市口這一帶,穆世軒算得上是商界領(lǐng)袖。十年來,穆世軒不知道花了多少錢、托了多少人到處打聽,可始終沒有穆興科的任何消息。

穆家托的人已經(jīng)把當(dāng)初進到北平的北伐軍所有的連隊都問過了,可是沒人見過穆家這位大少爺。穆家還是不死心,繼續(xù)花錢托人打聽,可始終杳無音信。

穆家大少爺就這么一走了之,穆家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二少爺身上。二少爺穆立民,比大少爺小六歲,一直平平安安上學(xué)。到了辛未年也就是民國二十年(1931年),日軍在東北挑事兒,三十萬東北軍愣是一槍一炮都沒放,就把東北丟給了日本侵略者。全中國民怨沸騰,各地學(xué)生游行示威不斷,報紙上也天天罵國民政府、罵日本侵略者。在這種社會氛圍下,二少爺?shù)臅闶遣缓米x了,他每天回到家,就給家人說在學(xué)校里聽到的事情。全家人整天心驚肉跳地盯著他,生怕他學(xué)他大哥離家出走。

穆老太太對穆世軒說,要是這個二孫子也離家干革命,自己就一頭撞死在穆家列祖列宗的靈位前。在穆立民每次出家門時,無奈的穆世軒只好派兩個伙計緊緊盯著他。好歹三四年過后,二少爺算是慢慢安穩(wěn)了下來。

可好景不長,日軍占了整個東北還是貪心不足,到了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要“滅亡中國”的跡象越來越明顯。這一年,全家人的心思都在這個二少爺身上,店里不準有一份報紙,誰也不能議論國事。本來穆立民這一年中學(xué)畢業(yè)后,穆世軒計劃讓他到店里學(xué)做生意,可穆立民說對做生意沒興趣,自己想考大學(xué)。穆老太太、穆世軒、穆夫人商量來商量去,覺得上大學(xué)終究也是好事,況且如果硬逼他學(xué)做生意,說不定他也一走了之。

穆立民整天在家溫書備考。轉(zhuǎn)眼間到了這年十二月十六日,這天一大早,穆世軒就感覺不對勁。那天,許多一看就是大學(xué)生的年輕人在店門口的街面上,成群結(jié)隊地走著,路上這樣的人越聚越多,大部分學(xué)生還舉著旗,喊著口號。

后來人們才知道,這一天有上萬名學(xué)生先是在天橋聚集,接著舉行游行示威,步行經(jīng)過珠市口、前門,一直到了天安門。學(xué)生的游行隊伍在天祥泰綢緞店門口經(jīng)過時,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吶喊,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打倒?jié)h奸賣國賊”“停止內(nèi)戰(zhàn)一致對外”之類的口號。二少爺穆立民扔了書本,到了店里從門縫朝外面仔仔細細地看著。一開始他只是光看著,到了后來他也跟著不停地揮著拳,跺著腳,嘴里反復(fù)喊著愛國口號。

他說得最多的一句是“華北之大,已經(jīng)安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了”。

在他身后,穆世軒夫婦面面相覷。他們看得出來,二兒子人在店里,心早就飛到外面的游行隊伍去了。

對于這天北平城里的情況,后來的新聞報道說得很準確:在長達半個月的一二·九運動中,十二月十六日這天的愛國大游行,是規(guī)模最大、影響最大、持續(xù)時間最長的。當(dāng)天清晨這場游行從天橋開始,一萬多名愛國學(xué)生、市民聚集起來后,一路向北前進,經(jīng)過珠市口、大柵欄,到了前門后,游行隊伍遭到反動軍警的鎮(zhèn)壓。這場運動極大地喚起了全國人民的愛國情感,點燃了國人團結(jié)一致、共同抗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的熱血。

這天上午,穆世軒夫婦一直心驚膽戰(zhàn)。幸好學(xué)生們的游行隊伍經(jīng)過店門口后,穆立民一句話也沒說,更沒提要離家的事兒,就安安靜靜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里繼續(xù)讀書。一家人連續(xù)十多天對他嚴加看管后,逐漸有些放松了。終于在元旦前的一個下午,穆立民借口去東安市場買書,也一去不復(fù)返了。

就在袖兒侍奉穆老太太吃完早點的時候,喜多誠一已經(jīng)回到位于東城煤渣胡同日軍特務(wù)機關(guān)的駐地,在他的辦公室讀完了那封特一級密電。

在密電里,東京大本營命令他即刻籌集大批軍火,用來支援正在徐州北部作戰(zhàn)的日軍。目前,日軍兩個南下的精銳師團——板垣師團和磯谷師團在滕縣、臨沂一帶,遭到中國第五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李宗仁所指揮的第三、第二十二集團軍的頑強阻擊,還有大批中國軍隊正開赴此地。這兩個師團如果不能及時獲得支援,不但無法繼續(xù)前進,還有被圍殲的危險。電報里還附有一份清單,這份清單里列了迫擊炮、加農(nóng)炮、輕重機槍、手榴彈等各種軍火,這批軍火必須火速備齊,隨時準備沿津浦線運往前線。

大日本帝國的軍隊里,也有這樣的蠢貨!滕縣和臨沂,這兩個小小的地方都拿不下來!

喜多誠一露出輕蔑的冷笑,大步走到鋪滿整面墻的華北軍用地圖前,目光從北平城一路向下,終于在地圖的下方,找到了徐州以北的山東、江蘇交界一帶。

他一向以滿腹韜略、軍事眼光高人一等自居,他也的確一眼就看出,滕縣、臨沂,還有南邊的臺兒莊,這幾個小小的地方,對于日軍半年之內(nèi)“滅亡中國”的戰(zhàn)略計劃而言,重要性的確非同小可。研究了一番雙方的作戰(zhàn)態(tài)勢后,他覺得,如果這場戰(zhàn)役由自己指揮,他早就率領(lǐng)華北派遣軍打敗了李宗仁,和華東派遣軍勝利會師,順利打通了中國的陸地交通。到了那時,中國的華北、華東一帶,就像是被兩只鐵鉗牢牢鉗住的一塊肥肉,把這塊肥肉撕下來,占領(lǐng)整個中國也就指日可待了。

盡管對自己沒能指揮這場舉世關(guān)注的大戰(zhàn)極不甘心,他還是下令籌集軍火。這一批軍火能否及時運抵前線,不但和這場大戰(zhàn)的勝負密切相關(guān),還左右著整個侵華戰(zhàn)爭的走勢。想到這里,他又有些得意。

但是自從入城以來,每天都有日軍或者和日軍合作的中國人被暗殺,軍糧被焚、彈藥庫被炸的情形也發(fā)生過。這說明隱藏在北平城里的中國特工還為數(shù)不少,要完成密電中的任務(wù)必須要徹底消滅中國人的地下情報網(wǎng)。幸好自己早已提前布下一張巨網(wǎng),如果行動順利的話,國共兩黨在北平的地下組織很快就會被一網(wǎng)打盡。

“通知森本嶠來見我!”他朝自己的副官喊道。

他所要見的這個人,就是他手下的特工頭目、情報課課長。日軍占領(lǐng)北平前,森本嶠一直在東北活動,多年來以冷酷陰險、殺人無數(shù)而出名。他破獲過國共兩黨在當(dāng)?shù)氐亩鄠€地下組織,同樣也是靠他搜集來的情報,日軍才逮捕、殺害了抗日隊伍的多名領(lǐng)袖。

現(xiàn)在喜多誠一要把他叫來,讓他把這個搜捕北平地下組織的計劃,再仔仔細細地推敲一遍,確保萬無一失。為了完成這個計劃,他已經(jīng)命令森本嶠啟動了一枚埋下多年的棋子——代號為“佩劍”的特工。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句中國諺語。如今這個計劃不僅關(guān)系到能否破壞國共兩黨的地下組織,也決定了能否把前線急需的軍火安全送達,所以那枚棋子也到了派上用場的時候了。

“森本君,我們的那位‘佩劍’已經(jīng)完全做好出擊的準備了嗎?”喜多誠一對一個剛剛走進來的外形干瘦、面色慘白的日軍軍官說。

“請將軍放心,我剛剛和‘佩劍’重新推演了一遍整個計劃,絕對萬無一失!”森本嶠低下頭,恭恭敬敬地說。

“吆西,吆西?!毕捕嗾\一笑了,仿佛看到了自己抓獲大批國共兩黨地下組織成員,城里各種各樣的叛亂從此煙消云散的情形。他可以確信,到了那時,自己就真正成了這座城市的主人,自己在天皇眼中的地位也將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這天早上,穆世軒吃罷早飯,才想起今天是大年初六,就走出家門,到了大街上。他發(fā)現(xiàn)街面上比前一陣更加冷清了。若在往年,珠市口這一帶自然是極熱鬧的,可今時今日,穆世軒卻希望整個珠市口,越冷清越好。

他知道,北平每個商號都是有祖宗定下的規(guī)矩的,每年從正月初六開始,一定要開門迎客。但是他也知道,自己這一次沒有打開店門正式營業(yè),并不算違背祖訓(xùn),因為祖宗們當(dāng)年定規(guī)矩時,絕對不會想到有如今的局面。他們?nèi)f萬想不到,這堂堂的北平城,竟然能讓東洋人給占了!

庚子(1900年)那年,數(shù)都數(shù)不過來的洋鬼子兵,打著各種各樣的旗號進了北平——那時還叫北京,自己剛剛學(xué)會看賬本。那些說著不知道是哪國話的洋鬼子兵,成群結(jié)隊地在前門、大柵欄、珠市口這一帶洗劫店鋪。開著門的店鋪,他們直接進去搶,沒開門的,就拿槍托砸開門。店鋪里的伙計,自然早就逃了。天祥泰和別的店鋪不一樣,穆世軒平時待人仁義,店里的伙計誰也不肯走,都說要豁出命來保護東家?;镉媯兩狭撕脦讓娱T板,又把門板頂?shù)镁o緊的。最后還是讓洋鬼子兵砸破了門板,闖進來把成千匹綢緞?chuàng)尮饬恕:髞沓⒑屯鈬炗喠恕缎脸髼l約》,從那之后,洋鬼子兵就能在北京城里城外駐扎著。翻遍史書,哪里有過這么喪氣丟臉的事兒!

如今日軍占領(lǐng)了北平,看情況可和從前不一樣。日本兵滿城都是,這陣勢,明擺著是要長駐下去。難道這次中國真的要亡在日軍手里?

穆世軒這么想著,又盤算了一會兒自家的家底,覺得街面上的寒氣有點重了,也就回到了自家院子。

也是從去年日本兵進城之后,每月初六,珠市口這一帶幾個大鋪面的老板,都會輪流做東,大伙兒互相通通氣、交流交流信息。大伙兒心里都明白,在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要是早點知道某一件事,說不定一家人的性命就得救了。所以天祥泰綢緞莊、正和居飯莊、豫豐銀樓、廣順源南貨行、奎明戲院、永和車廠等珠市口一帶十來家大店鋪的老板,都把這頓飯看得挺重。

這天晚上,大伙兒正好是在正和居飯莊吃這頓飯。席上豫豐銀樓的東家范長安說了一條爆炸性消息。

日本人剛扶上來的臨時政府行政委員會委員長王克敏,還沒把那把官椅坐熱乎,今天就險些被人刺殺了!

當(dāng)時這頓飯大家吃得都很憋屈,正和居的幾道拿手菜——扒熊掌、柴把鴨子、白切羊羔,都沒人動筷子。十幾位大老板除了范長安,其余的都到了。但大家都悶著頭吸煙,議論了幾句范長安為何遲遲未到,就再也沒話可說了。

這天的正和居,整個樓上樓下也沒幾桌人。要是在往年,這正月時節(jié)正是一年里生意最好的時候,包間自然是要在臘月提前訂才訂得上,就連散座也坐滿了人。如今北平城讓日軍占了,自然誰也不會沒心沒肺地大吃大喝。如果不是為了互通消息,為了在亂世里保住身家性命,這十幾位老板,也沒心思來這里吃飯。

這頓飯尷尬地吃了個把時辰,有一半人先告退了,席上只剩六七個人。穆世軒正要告辭,忽然原本冷冷清清悄無聲息的走廊上,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且腳步聲越來越近,肯定是沖著這個包間來的。

桌旁的幾個人迅速互相看了看,不知道這是兇是吉。幾秒鐘后,包間的房門突然被人推開,一個人影裹著一身寒氣沖了進來。

眾人定眼一看,此人正是范長安。在珠市口這一帶,各家字號基本上都是只有一家店鋪,畢竟這里已經(jīng)是全北平一等一的繁華地界了,在這里把生意做好了,比在別處開多家分店還賺錢??蛇@豫豐銀樓在珠市口的店面太小,只好在東城的東安市場和西城的琉璃廠各開了一家分店。這天正是范長安到兩家分店巡店查賬的日子。

正月寒冬里,范長安竟然滿腦門子細汗,還一直喘著大氣。眾人正要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先開了口:“老哥兒幾個,今兒咱們這北平城里出了件大事,你們聽說了嗎?”

眾人一起搖頭,范長安正要開口,正和居老板潘廣仁為人精細,示意范長安先別說話。他轉(zhuǎn)身開了房門,先瞅了瞅走廊上有沒有閑雜人等,接著把跑堂伙計叫進來,又給范長安加了幾個菜,然后掩好了房門,這才回到座位上,朝范長安點點頭。

范長安找了個座位坐下,從桌上拿起手巾擦擦汗,喘息聲稍稍平息了一些,才說:“老哥兒幾個,我老范這條命,今兒差點丟在煤渣胡同。好家伙,那子彈,嗖嗖地擦著我的耳邊飛過來飛過去。我老范活了這大半輩子,啥風(fēng)浪沒遇見過?今兒這種事兒可真是第一次碰見!”

其余人不知道發(fā)生了何等大事,讓他別賣關(guān)子,有話趕緊說。他這才壓低嗓門說,今天下午,他帶兩個伙計去東安市場的分店查賬,他坐了一輛黃包車,兩個伙計步行。仨人剛到東華門,就看到有兩輛嶄新漆黑的高檔汽車開出了煤渣胡同。這時有輛原本停在路邊的汽車突然起步,竄上馬路,擋住了那兩輛汽車。

剛開始范長安還有些納悶,一看那兩輛車的車牌號碼才知道,那正是北平城名義上的最高長官王克敏的座駕。誰的膽子這么大,敢攔住他的車?

說是“名義上”,自然是因為王克敏的官銜,是靠著投靠日軍換來的。他的烏紗帽、他的小命,完全掌握在日軍手里。

那輛小車逼停王克敏的車隊后,數(shù)名蒙面黑衣刺客跳下車,他們每人都是手持雙槍,左右開弓,同時向兩輛高檔汽車開火。王克敏的司機、日語翻譯,還有三名保鏢,都身中十多槍,當(dāng)場喪命。

“那王克敏呢?死沒死?”奎明戲院的老板阮道謀是出了名的急性子,還沒等范長安說完就急不可耐地問。

范長安嘆口氣說:“也真是邪門了,王克敏平時坐車,都是靠右坐,他的翻譯靠左坐。可今兒也不知道王克敏哪根筋搭錯了,他非要和翻譯換個位置。結(jié)果是他的翻譯被打成了篩子,他雖然也中了兩槍,可沒一槍打中要害。他這條狗命,就這么保住了。”

眾人一片嘆息,有人還重重一拳砸在桌上。阮道謀搖搖頭說:“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對了,那幾位行刺的好漢都脫身了嗎?”

范長安說:“這幾位好漢,個個都訓(xùn)練有素,他們一打光子彈,馬上一扭頭,就上了汽車,汽車馬上就開走了?!?/p>

廣順源南貨店老板鄒潤德說:“他們一共有幾個人?有人受傷嗎?”

范長安說:“開槍的一共四個,要是把車里的司機也算上,那一共就五個人。王克敏的保鏢臨死前開過一槍,打中了一個刺客的右胳膊,還在地上留下一攤血?!?/p>

阮道謀說:“真是好漢!哎,出了這么大的事兒,日軍怎么沒滿城搜捕?”

范長安說:“這幾個人都蒙著面,別人根本看不出他們長怎么樣,憑什么搜???”

鄒潤德說:“不是有人胳膊中了一槍嗎?”

范長安說:“他們那輛車,飛似的就開跑了,往哪兒找去?”

“真是高手,這就叫神龍見首不見尾。”幾個老板紛紛感慨著。

說到這里,范長安的呼吸才平穩(wěn)了些。他摸出煙斗,裝上煙葉,點著,重重吸了一口,說:“這幾位好漢,個個身手不凡,而且行動統(tǒng)一、計劃周密,他們肯定不是一般的江湖好漢?!?/p>

阮道謀低頭一尋思,說:“那他們會不會是國民政府派來的?”

范長安還沒回答,鄒潤德?lián)屜日f:“打鬼子的,又不是只有老蔣?!彼斐鍪终疲瑪[出個“八”的手勢,試探性地看著范長安說,“會不會是——”

阮道謀說:“你覺得,他們是八爺?”

鄒潤德點點頭。

阮道謀說:“何以見得?”

鄒潤德說:“我也是胡亂猜的。對了,王克敏這么大張旗鼓地到煤渣胡同去干什么?”

范長安說:“日本鬼子的特務(wù)機關(guān),就在那兒。這王克敏啊,每天都要去見那個日軍特務(wù)頭子喜多誠一,比見他親爹還勤?!?/p>

鄒潤德說:“這回行刺王克敏這個漢奸頭子沒成功,讓他有了提防,以后再想刺殺他,就更難了。”

范長安說:“鄒兄說得對。日本人如今正格外高看王克敏,在特務(wù)機關(guān)不遠的地方發(fā)生這種事兒,日本人的面子也掛不住,馬上把煤渣胡同、東華門那一帶封鎖起來,只許進不許出,我和兩個伙計就被關(guān)在封鎖線里面。幸好我們都帶著證件,加上有分店里的伙計作證,日本人也找不出茬來?!?/p>

阮道謀說:“那日本人到底有沒有抓住那幾個刺客?”

范長安搖搖頭說:“沒有。這會兒封鎖線內(nèi)少說還有千把號人,要是抓著了,封鎖線還不早就撤了?”

一聽說刺客已然逃脫,包間里的氣氛頓時輕松了不少。范長安說:“那幾位好漢,個個都會一身好功夫。那個中了一槍的雖然蒙著臉,但身高腿長,腰身挺拔,眼神里自始至終帶著一股子狠勁。而且他中了槍還臨危不亂,跑起來啪啪響,渾身上下不帶打晃的,真有種!”

鄒潤德一拍腦門說:“那位好漢右胳膊中了槍,怪不得,剛才我來的路上時不時就有巡警讓年輕小伙子露出右胳膊來,敢情是在查找刺客?!?/p>

這時跑堂伙計端著新加的四個菜——涼菜是醉鵝和醉蟹,熱菜是翡翠蝦仁、九珍燴肝腰,進來,又快步退出。等伙計走遠了,“只是——”范長安從盤子里拈起蝦仁,嚼了幾下,有些欲言又止。

他這神情被旁人看到眼里,旁人都說:“范老板,你還有什么話,盡管說?!?/p>

范長安說:“要說是有點兒邪門。那個帶頭的好漢,一直蒙著臉,就露出一雙眼來??梢补至耍请p眼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

幾個人又陸續(xù)給范長安敬酒壓驚。這頓酒席,吃了一個多時辰才吃完。

第二天,北平城的市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滿大街已經(jīng)貼滿了通緝令。通緝令上的畫像正和范長安在正和居的酒桌上說的一模一樣,是個高大健壯的年輕人,雖然蒙著面,但劍眉星目,長方臉型看起來頗為英俊。

通緝令上并沒有說這個通緝犯具體犯了什么罪,只是籠統(tǒng)地說他在鬧市行兇,殺傷無辜,右臂有傷,任何人給警方提供重要線索或者抓獲了此人,都有五百塊銀圓的懸賞可拿。

初七這天,正是天祥泰綢緞莊的穆老太太和穆夫人按慣例去城外臥佛寺進香還愿的日子??扇缃癖鸟R亂,城里城外人心惶惶,穆老夫人、穆夫人自然也不敢出城,就派了周雙林帶了香火錢,代她們?nèi)ヅP佛寺給佛爺磕頭。

周雙林是綢緞莊的伙計,并非穆家的傭仆,照理說,穆家宅子里的事兒,自有男女傭仆辦理,可如今穆家的仆人只剩下五六個,各有各的事情要忙活,反正綢緞莊也沒恢復(fù)營業(yè),只好由周雙林去了。

天祥泰綢緞莊位于城南正中,而臥佛寺出了西直門,還有足足三十里路,這三十里路都是在荒郊野外,平時人就少,這時候自然更沒人了。但凡城里的汽車、黃包車,基本上都不敢出城了。本來穆世軒不想讓任何人去臥佛寺,早在過年前他就對自己母親和夫人說,哪怕是自家的傭人、伙計,也是父母生父母養(yǎng)的,仙佛鬼怪的事兒,終究不可信,犯不著為了還愿讓人冒這么大的風(fēng)險。

穆世軒說得鄭重,穆老太太和穆夫人自然也沒再說什么??蓛扇四翘煲豢诓铔]喝,一口飯沒吃,一直在各自屋里,坐在床頭撲簌簌掉眼淚。

全家人都有些慌了。周雙林知道,當(dāng)初穆夫人在生大少爺?shù)臅r候,起初有些難產(chǎn),穆老太太為此當(dāng)場許愿,說如果大少爺平安落地,就每年給臥佛寺供奉一大筆香火錢。結(jié)果大少爺順利降生,母子平安。二十八年來,這筆香火錢一直沒斷過。

周雙林找到穆世軒,說自己愿意替東家去還愿。穆世軒當(dāng)場拒絕。周雙林說,三年前是東家出錢請大夫、買藥,才治好自己老母親的病,這回如果不讓自己去,自己就沒臉活在世上了。穆世軒被他說得萬般無奈,只好答應(yīng)了。

這天早上,天還沒亮,周雙林隨身帶上八十塊銀圓,吃完早飯就動身了。穆世軒還額外給了他三塊銀圓的車費,告訴他要早去早回,可以先坐黃包車到西直門,到那兒之后,再租一頭好牲口出城。如果真不走運碰到劫匪,就把錢都給他們,千萬要保住性命。

周雙林出了綢緞莊,天色還漆黑一片。他站在珠市口往四下里一望,整條前門大街和珠市口大街都不見人影,更不用說黃包車了。這個點兒,再肯吃苦的黃包車夫,也還沒出門拉活兒。

周雙林緊了緊包袱,邁開腿往北走去。他估摸著,自己一個多時辰準能走到西直門,到那兒租一匹騾子,再有個把時辰就能到臥佛寺。這么一算,天黑前自己就能回到西直門了。

這天計劃進行得很順利,他中午前就到了臥佛寺,給佛像磕了頭,把八十塊銀圓交給了住持。以前他到臥佛寺,寺里寺外擠滿了上香的善男信女,可這天,不但寺外山路上空無一人,寺里也只有寥寥幾個香客。

住持細細問了城里和店里的情形,說自己一直在給店里的幾位施主誦經(jīng)祈福。他送給穆老夫人和穆世軒夫婦各一串佛珠、兩盒素點心,又命知客僧請周雙林進廂房吃了一頓素齋。

周雙林吃飽了飯,出了臥佛寺,抬頭一看,日頭不過稍稍偏西,心想天黑前不但能回到西直門,說不定都能回到店里。

他牽著騾子從山門向官道走去,走著走著,總覺得道旁樹林子里有人在朝自己這邊打量。剛才在寺里,自打進了大雄寶殿他就覺得身后一直有人盯著自己,就連在廂房里吃素齋,似乎都有人在門外向房內(nèi)打量。

他勒住騾子的韁繩,朝樹林仔細看了一番,倒是看不到人影。山道一片寂靜,周雙林豎起耳朵,除了自己的呼吸聲,什么聲音也聽不到。他猜想自己大概是疑神疑鬼了,一牽韁繩準備繼續(xù)趕路。忽然,只聽見一聲脆響,樹林里不遠處傳出踩斷樹枝的聲音。

“什么人?”周雙林喊了一嗓子,攥緊拳頭背靠騾子,緊緊地盯著樹林。

“雙林,是我?!笔嗝淄獾臉淞稚钐帲粋€瘦高人影從樹后轉(zhuǎn)了出來。這人戴著一頂厚呢料子的鴨舌帽,帽檐下的陰影遮住了大半張臉。

“大少爺,是你!”

這人走出樹林,周雙林看清了這人的五官,渾身哆嗦起來,失魂落魄一般,手里的韁繩都松開了。大黑騾子一看沒了束縛,本想縱蹄跑開,可山道的臺階陡峭,沒人牽著,自己非得摔個骨折筋斷不可,只好一仰脖子向著天空,大聲啾啾地叫了起來。

眼前這人穿著一身北平有點身份的男人常穿的長袍馬褂,帽檐下露出一張清瘦的長方臉。無論是臉型,還是兩道濃黑的劍眉,都是穆家男人代代相傳的印記。周雙林上前一步,想抱住這個男人,可伸出手去卻又有些不敢。雖然在這個男人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自己就曾經(jīng)抱著他去東華門看花燈,去天橋買糖葫蘆,去看雜耍。他伸出袖子擦擦眼淚,哆嗦著說:“大少爺,這些年,你都去哪兒了?”

這個男人自然就是北平城天祥泰綢緞莊的大少爺,離家出走已經(jīng)十年的穆興科。他拍拍周雙林肩膀說:“雙林,我奶奶、我爹我娘,他們身體都好吧?”周雙林點點頭說:“老太太這兩年有些見老,出門少了,老爺和夫人身體都好。大少爺,你快點跟我回家看看吧,他們都惦記著你呢。”

穆興科微微一笑說:“行,雙林,咱們先下山再說?!?/p>

周雙林挽起韁繩,把眼淚擦干,二人順著山道下山。此時正值午后,是北方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陽光從樹尖上照射下來,布滿了整條山道。周雙林心里暖烘烘的,覺得這是入冬以來最暖和的一天。

穆興科一步一級臺階地走著,周雙林看著他說:“大少爺,你真是長大成人了。我記得你小時候,和老太太、太太來這兒上香,這條山路不好走,我本想背著你走,可你非得自己走。那時你上下臺階都是蹦蹦跳跳的,哪像現(xiàn)在這么沉穩(wěn)?”

穆興科笑著說:“對,雙林,我也記得那些事。對了,我弟弟該上大學(xué)了吧?他上的哪所大學(xué)?”周雙林遲疑了一下,腳步也慢了。穆興科臉上的笑意消失了,問,“雙林,我弟弟出事了嗎?”

周雙林趕緊說:“大少爺,二少爺他兩年前也離家出走了。”

穆興科說:“兩年前?鬧學(xué)潮的時候?”

周雙林點點頭。穆興科笑了,說:“這臭小子,年紀不大就學(xué)別人離家出走。倒也好,在外面吃兩年苦,就更知道家里好了?!?/p>

周雙林也笑了,說:“大少爺,我記得你是十八歲那年走的,兩年前二少爺離家的時候,也是十八歲?!?/p>

穆興科說:“雙林,我們哥倆的事兒,你記得還真是清楚。我們老穆家有你,真是全家人的福氣?!?/p>

周雙林撓撓頭,臉一紅說:“其實我也沒記得那么清楚,可架不住老太太和太太整天念叨你們哥兒倆。家里每頓飯,都給你們擺上筷子、碗,每年你們生日那天,家里都準備了長壽面。”

他們二人邊走邊聊,很快到了山下官道。二人在道路旁找了一處賣大碗茶的茶攤,挑了個僻靜處坐下。穆興科又聽周雙林細細講了家里和綢緞莊的情形,這才壓低嗓子說:“雙林,今兒你先自個兒回去,我還得過一陣子才能回家,你也別給我奶奶他們說見過我。”

周雙林端起茶碗剛要喝,一聽這話馬上放下茶碗,脖子都急紅了,說:“大少爺,老太太、太太整天惦記著你們哥兒倆,每年一到你們生日,還有你們離家那天,她們都是水米不進,整宿整宿地哭。老太太有兩回哭得都背過氣去了……”

穆興科笑道:“你不是說他們都挺好的嗎?”

周雙林愣了愣,說:“剛才我那不是怕你擔(dān)心嗎?我還以為你這就跟我回去……”

穆興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說:“雙林,你放心,過一陣子我肯定回去,但今天不行?!?/p>

“那你到底什么時候回去?自打日軍進了城,老太太、老爺、太太他們更擔(dān)心你們了,每天都要念叨好幾回?!?/p>

“雙林,我這回回來,就不再走了,到時我一定好好陪陪他們。你看,我今兒就是因為知道我奶奶、我娘她們會來臥佛寺還愿,就特意來這兒,打算遠遠瞅她們幾眼。今兒雖然沒見著她們,但見著你了,知道家里一切都好,我就放心了?!?/p>

周雙林點點頭,兩人又喝了幾碗茶。周雙林盯著穆興科看了一會兒,見他一直都在用左手端茶碗,說:“大少爺,離家十年,你倒成了左撇子了?!?/p>

穆興科笑笑沒回答他,轉(zhuǎn)而說:“好了,雙林,時候不早了,你趕緊回城吧,再晚了路上不太平?!?/p>

“你連城都不進?”周雙林問大少爺。

穆興科點點頭,摸出幾張鈔票放在桌上,轉(zhuǎn)身離開了官道,進了樹林子。一眨眼工夫,人影就不見了。

這天晚上,周雙林回到店里,把上香還愿的經(jīng)過給穆老太太和穆世軒夫婦說了,但沒提遇到大少爺?shù)氖隆H私o了他賞錢,就讓他吃飯休息去了。

周雙林吃喝完畢,和平常一樣,在店里平時睡慣的地方打開鋪蓋卷。這時別的伙計早都睡著了,但爐子里的煤球燒得很旺。在畢畢剝剝的聲音中,他望著黑漆漆的天花板,回想著今天和大少爺見面的經(jīng)過,總琢磨不透這位十年沒見的大少爺,怎么變成了左撇子。這一天他一直在趕路,的確累壞了,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就翻了個身,睡著了。

通緝令已經(jīng)貼出幾天了,刺客始終沒抓到。北平城不時有人因為和通緝令上的畫像有一點兒像,或者右胳膊有傷,就被巡警或者特務(wù)抓走了。

這天清晨,在北平前門火車站,一個年輕人從剛剛抵達的火車上跳下來。他二十出頭的年紀,手提行李箱,身穿藏青色毛料學(xué)生裝,圍巾雪白,皮鞋锃亮,劍眉英挺,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極了。四周的女乘客,不斷地扭頭朝他打量著。

這個年輕人夾在乘客里出了站,馬上有一堆黃包車朝他們圍了上來。有錢的乘客都上了黃包車,他看起來雖然也是富家子弟,卻從黃包車中穿了過去,徑直步行沿著前門大街快步朝南走去。

此時正值北方最冷的時節(jié),地面凍得硬邦邦的,灑點水上去馬上就會結(jié)成冰。這個年輕人因為走得快,額頭上竟微微冒汗。他顧不得擦,只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著。他很快就穿過鮮魚口、大柵欄,走到了珠市口,到天祥泰綢緞莊那緊閉的店門前停了下來。他仰頭看著高大的店門,眼圈漸漸紅了。

“哎呀,這不是穆家二少爺嗎?你走了有兩年多了吧?你奶奶、你娘可想死你了!”街面上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身穿一件破破爛爛的舊棉襖,拉著一個三歲多的孩子,看到他站在門前,慢慢湊過來說。孩子手里緊攥著半個沾滿土的凍柿子,腮幫子凍得通紅,身上的棉襖棉褲都臟得看不出本色了,好幾個腳趾頭也從鞋里露了出來。倆人的手上都長滿了凍瘡。

年輕人扭頭看著她說:“我是穆立民,您是……”

那女人擺擺手說:“我是住施家胡同的孫老六家里頭的。喏,就是在會仙居包包子的孫老六,平時你見了,叫他六叔,叫我六嬸。這是我孫子,你以前見過他?!?/p>

穆立民說:“對,對,我記得,你是孫六嬸。這是孫哥的孩子吧?孫六叔還有孫哥孫嫂都好吧?”

一聽此話,那女人登時流下淚,說:“你說的這仨人,如今都已經(jīng)……唉——不在了……”

穆立民吃了一驚,說:“六叔我記得今年也就六十出頭吧,孫哥就更年輕了,怎么就……”

那女人臉色變得慘白,接著說:“他們都是去年沒的。去年日本兵攻打北平城,城外四面八方都是日本兵,咱們自己的兵,只能指望二十九軍了。眼瞅著二十九軍頂不住了,城里的老少爺們也有不少報名要去打仗。你六叔他們爺兒倆,這輩子連槍長什么樣都沒見過,也跟著報了名,被派到了南苑,管著送水送糧食。他們這一去,就沒回來。后來聽和他們一道去的蔡家胡同的趙二喜說,你六叔是讓日本兵拿刺刀捅死的。我那傻兒子呢,抓之后,又被日本兵拿鐵絲和別的俘虜綁在一塊,澆上汽油,活活給燒成了炭……后來日本兵進了城,有人給日本兵告密,說了我們家這爺兒倆的事兒,就有三個日本兵上門來了,說是要搜捕二十九軍士兵家屬。我這媳婦不肯去,還讓他們給……媳婦就在胡同里那棵老槐樹上上了吊……”

孫六嬸一手抹著眼淚,一手摸著那孩子的頭頂說:“唉,要不是因為這個小東西,我也不想活了……”她說著就抽泣起來。

穆立民一掌重重拍在面前的石墻上,咬著牙說:“這群侵略者,真是禽獸不如!”

這時,綢緞莊的門板被卸下了一塊,一個十八九歲、學(xué)徒模樣的人露出臉來,打量了一下穆立民說:“這位爺,本店暫緩營業(yè),您要買綢緞布匹,請去別處?!闭f完,就要關(guān)上店門。

“三亭子,你真是有眼不識泰山!這是你們家二少爺!”孫六嬸忙說。

“二少爺?”這個叫三亭子的伙計從門后鉆了出來,站到門外細細瞅了瞅穆立民,半信半疑地問,“您尊姓大名?”

“我叫穆立民,穆世軒是我爹?!?/p>

“哎喲喂!”這個伙計一拍大腿,又卸下兩塊門板,鞠躬請穆立民進去,說,“二少爺,您可回來了!您快請進,老太太、老爺和太太他們整天念叨您呢!我是去年剛來的,叫韓山亭,排行第三,您叫我三亭子就行,老爺他們都這么叫!”

穆立民點點頭,把學(xué)生帽和圍巾摘下來遞給三亭子,邁步走了進去。三亭子按亮了電燈,店里那些布滿了金絲銀線的綾羅綢緞,一下子鋪陳在面前,像珍寶一樣閃耀起來。

這是穆立民從小到大再熟悉不過的場景了。

“老太太、老爺、太太,大吉大利,給您幾位道喜了,咱家二少爺回來了!”三亭子在他身后大喊起來。

穆家的三進四合院在店面后面,穆老太太、老爺和太太是住在四合院深處,三亭子喊得聲音再大,他們也聽不見,但喜訊很快傳到他們耳朵里。

“二少爺回來了,二少爺回來了!”喜訊在店堂里回蕩著,也傳進了后院。穆立民穿過店堂,進了自家院子,他看到由貼身丫鬟袖兒攙扶著的奶奶,還有父母,都已經(jīng)站在二進院門那里。他鼻子一酸,快走幾步,跪在奶奶面前。

“兩年多了,你這孩子一聲不吭,一走就是兩年多……”穆老太太把他摟進懷里,捶打著他的肩背,已是老淚縱橫。袖兒也跪在穆老太太面前,說:“恭喜老太太,二少爺平安回家,大吉大利!”

幾個人進了穆老太太的正房,穆立民先給祖宗牌位磕頭上香,然后恭恭敬敬地站在長輩面前,把自己離家后的情形細細說了一遍。

兩年前穆立民受到一二·九運動的影響,離家出走。他先是四處參加愛國運動,在全國各地漫游了幾個月后,來到了武漢,正好趕上國立武漢大學(xué)招生。他成功考入武漢大學(xué)物理系。上了一年大學(xué)后,日軍全面侵華,戰(zhàn)火波及武漢,當(dāng)?shù)卮髮W(xué)紛紛內(nèi)遷,他起初也跟著老師同學(xué)一起內(nèi)遷。但出城沒多久,他就染上了瘧疾,等病好后已經(jīng)無法追上師生隊伍,只好返回北平。

“這兩年,你一直在武漢?”穆世軒問。

穆立民點點頭,說:“我有武漢大學(xué)的證明信,可以憑此信件轉(zhuǎn)入國立大學(xué)繼續(xù)讀書?!闭f完,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給父親。

穆世軒打開信,只見滿紙是極清秀的行楷小字,寫明穆立民是本校物理學(xué)二年級學(xué)生,尊師重義,勤學(xué)敏行,為可造之才。穆君因病未能與校本部同遷,請接到此信件的高校酌情準其入學(xué)。落款是國立武漢大學(xué)校長王星拱。

穆世軒冷笑道:“清華和北大,都南遷了,這北平城里,還有什么國立大學(xué)!可惜王校長這一手好字了!”

穆立民說:“爹,國立武漢大學(xué)是著名學(xué)府,按照教育界的慣例,武漢大學(xué)的學(xué)分學(xué)籍,燕京大學(xué)之類的教會學(xué)校一般也會承認?!?/p>

穆世軒臉色緩和了一些,點點頭說:“燕京大學(xué)學(xué)風(fēng)端正,師資頗佳,何況這是美國人辦的學(xué)校,日本人也不敢輕舉妄動?!?/p>

穆立民說:“那我明天就拿著王校長的親筆信,去燕京大學(xué)看看能否入學(xué)?!?/p>

穆老太太在一旁越聽越著急,說:“你們說的這個燕京大學(xué),到底是在哪兒?”

穆夫人說:“娘,這個燕京大學(xué),在西郊海淀呢,就是從前老佛爺?shù)念U和園那一片?!?/p>

“那么遠?”穆老太太急得一跺腳,說,“立民,你這剛回來,別急著去上學(xué)?,F(xiàn)在城里城外都不太平,我看啊,你就別上這個學(xué)了。”

穆夫人連忙說:“立民,你也是,剛回來就說要上學(xué),你先在家待幾天,好好陪陪奶奶。”

穆世軒問他在外面這兩年,有沒有聽到他哥的消息。穆立民說,自己當(dāng)初到了武漢,就到處打聽有沒有一個叫穆興科的人。原來,當(dāng)初北平全城參加北伐軍的年輕人有很多,被編進國民革命軍不同的隊伍。自己在武漢這段時間,一有空就到國民革命軍駐地探聽情況,后來找到幾個北平同鄉(xiāng),他們都沒聽說過穆興科。

聽到這里,穆老太太又流下淚來。袖兒趕緊給她擦了眼淚,捶她的背說:“您兩個離家的孫子,今天回來了一個,還上了大學(xué),個子長高了、模樣長俊了,另一個肯定很快也會回來的。大少爺回來時,一定好事成雙,他準能給您帶回來一個又俊又賢惠的孫媳婦,說不定還有一個大胖重孫子呢?!?/p>

穆老太太這才破涕為笑,擦擦眼淚,說:“你這妮子,就是嘴甜。要真能抱上重孫子,就是死了,我也樂意?!?/p>

這天晚上穆家上上下下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穆老太太給家里的仆人、店里的伙計每人賞了兩塊銀圓。家宴上自然是擺滿了穆立民平常愛吃的各種菜肴,穆世軒還讓人在頭進院子的廂房里給伙計、仆人們也擺了兩桌酒席。穆老太太想起來周雙林剛替自己去臥佛寺上香還愿,二孫子就回家了,真是佛祖顯靈。這周雙林功勞不小,穆老太太給了他加倍的賞錢。

這天的家宴一直到了將近午夜才散,穆立民回到自己從前在中院的西廂房休息。綢緞莊的伙計們回到店堂里,他們還都沉浸在整個宅院的鬧騰氣氛里,相互打鬧著,對比著各自銀圓的成色。周雙林在老位置鋪開被褥,仰面躺下,心想我先見到的是大少爺,結(jié)果卻是二少爺先回家了。大少爺那天在臥佛寺外面說過幾天就回家,他應(yīng)該很快就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穆世軒命周雙林出門去煤市街的永和車廠雇來了一輛帶司機的汽車,先送穆立民去燕京大學(xué)問能否入學(xué)的事情,又派三亭子上街采買了些香燭供品。從燕京大學(xué)回來后,他帶著穆立民和周雙林去了右安門外穆家的祖墳,給穆家列祖列宗掃墓上供。

這天是陰天,氣溫驟降,北風(fēng)裹著鋪天蓋地的寒氣,席卷了北平城。一陣陣的寒風(fēng),從前門直沖過來,形成一股股穿堂風(fēng),尖嘯著穿過前門大街,直撲向永定門那高大厚實的城墻。前門大街上自然是空無一人,大柵欄、珠市口、天橋一帶的商家,也都緊閉了大門。人們躲在房里,圍在煤爐旁聽著門窗被吹得噼啪作響,想著眼下這國土淪喪的境況不知何時才是終了,心里更是一陣陣沒著沒落的。城里一片嚴寒,若是到了城外,四下無遮無擋,更是寒風(fēng)刺骨,讓人苦不堪言。

穆家祖墳所在的這塊墳地,是珠市口一帶的大店鋪合伙買的,誰家有人過世,都可以安葬在這里。這也是北平城里殷實的店鋪常用的法子。這天是日軍占了北平城后,穆世軒半年來第一次出城。他下車一看,只見這里已經(jīng)比半年前添了不少新墳。有的新墳立了墓碑,墳頭也很平整,四周圍了磚廓,一看就是富裕人家的墳。有的只是一個土堆,墳頭插了紙幡,一看就知道埋的是窮人。這些窮人自然是沒有自家的墳地的,他們死了,家人在城外隨便挖個坑埋掉。

有的墳連土堆都沒了,尸體因為埋得淺,棺材薄,被野狗拖了出來。至于那些連棺材都沒有,只是裹在破草席里的尸骨,更是早就被野狗啃食干凈,只剩下幾塊殘骨。

半年間添了這么多新墳,這是往年沒有過的事。任憑誰一看都猜得出,這些尸骨一定是去年日軍攻城時死的老百姓。

穆世軒鐵青著臉,一句話沒說。他和穆立民兩人在穆家?guī)孜蛔嫦鹊膲炃吧狭斯┢罚瑹^了黃紙,磕完頭,就回到城里。

汽車剛剛開到天祥泰綢緞莊門口,兩人在車里就看到外面站著五個人。其中一個是負責(zé)珠市口這一帶巡邏的巡警翟二,另一個膚色白凈,穿著藍布長衫,外面罩著一件棉馬褂,看起來很面生。后面一個則西裝筆挺,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面孔又白又瘦,眼鏡戴在這張臉上,就像掛上兩個墨水瓶瓶底。西裝男人身后一左一右,則是手持步槍的日軍士兵,他們的步槍都上了刺刀。

穆世軒父子和周雙林下了車,周雙林對那個巡警說:“翟二,這兩位是?”

翟二扭過臉,堆出一臉笑,說:“穆老爺,周二哥,二位好?!苯又?,他笑瞇瞇地看著穆立民,說,“這位是二少爺吧?真成大人了?!苯又钢砗蟮膬蓚€人說,“這位關(guān)孚仁關(guān)先生,是治安委員會的。這位是稻口德夫先生,是皇軍特務(wù)機關(guān)處的,在情報課任職?!?/p>

日軍占據(jù)北平后,扶持大漢奸王克敏成立了臨時政府,治安委員會是其中極有權(quán)勢的要害部門,動輒以通敵為名,把市民抓走拷打,不少市民最后莫名其妙失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日軍的特務(wù)機關(guān)處,更是整個北平城實際的統(tǒng)治中心,機關(guān)長喜多誠一手下的情報課課長森本嶠是不折不扣的殺人魔頭。早在盧溝橋事變前,森本嶠就派出特務(wù)混進北平,搜集駐守北平的二十九軍兵力部署、武器配備等各種絕密情報,暗殺了二十九軍多名軍官。日軍進城后,他更是四處搜捕抗日志士。特務(wù)機關(guān)處所在的煤渣胡同,總是徹夜傳出拷打的慘叫聲,把周圍百姓嚇得心驚肉跳。

這個稻口德夫,看到穆世軒他們回來,先是緊緊盯了一會兒穆立民,然后一指那輛黑色轎車,嘴里嘰里呱啦說了起來。等他說完,關(guān)孚仁說:“穆老先生,稻口先生說,皇軍有命令,凡是從外地返回北平的市民,一律要由特務(wù)機關(guān)處情報課進行甄別,然后才發(fā)良民證。您這位二少爺不是剛從外地回來嗎?就請跟我們走一趟吧?!?/p>

穆世軒冷冷地說:“北平又沒有封城,從外地進城的,如今是比以前少了,但每天少說也有上千人。特務(wù)機關(guān)處要把這些人都抓進去嗎?”

關(guān)孚仁說:“穆老先生,令郎和別人不一樣,我們知道,他是早就離開北平了,孤身在外多年。這種情況,皇軍肯定要詳細了解他這幾年的情形。您放心,他到了情報課,只要如實供述,我可以打包票,他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穆世軒還要再說什么,穆立民說:“爹,你別擔(dān)心,我就跟他們?nèi)?。我這幾年的經(jīng)歷,就是昨晚我說的那些?!闭f完,他轉(zhuǎn)身走向那輛黑色汽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稻口德夫點點頭,但他并沒有回到汽車,而是繼續(xù)對穆世軒嘰里呱啦說了一陣。關(guān)孚仁翻譯說:“按照特務(wù)機關(guān)處的慣例,還要搜查穆立民的住處?!蹦率儡巹傄獡踉陂T前,心里又想,這會兒母親和夫人都去東安市場了,家里沒女眷。還不如趁著這會兒,讓他們搜完,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得罪了!”關(guān)孚仁見他一遲疑,馬上朝他一拱手,帶著稻口德夫和那兩個日本兵從店門鉆了進去。

翟二也想跟進去,但一看到穆世軒冷冷的神情,笑了笑,呆立在一旁。

過了十幾分鐘,這幾個人出來了。關(guān)孚仁臉色有些尷尬,朝穆世軒拱拱手,說:“穆老先生,得罪了?!钡究诘路蚝蛢蓚€日本兵在穆世軒面前趾高氣揚地走過去,稻口德夫鉆進汽車,那兩個日本兵則一左一右站在汽車兩側(cè)的踏板上。

穆世軒心想,自己和臨時政府從無交往,要救兒子,還得指望這個關(guān)孚仁。他從懷里掏出一沓鈔票,塞到關(guān)孚仁手里。關(guān)孚仁一看票面上的數(shù)字和中央銀行字樣,心里一喜,微微做了個揖,壓低聲音說:“我一定不讓二少爺受罪!”

汽車發(fā)動起來開走了。穆世軒回到店里,看到店里倒是一切如常??傻人氐郊抑?,卻發(fā)現(xiàn)不但穆立民的臥室里各種書籍衣物都被扔了一地,就連穆老太太和自己的臥房,還有堂屋、廚房各處都被翻得亂七八糟,凡是被褥都被刺刀捅了很多窟窿。

一陣哭喊聲從院中傳來,穆世軒趕緊跑出去。只見穆老太太正在院子里拿拐杖用力杵著地面喊:“我的二孫子,是誰把我孫子抓走了?”

穆世軒不敢直說是日本特務(wù)抓走了穆立民,只得說臨時政府派人請穆立民去登記,好給他發(fā)良民證。

穆老太太自然不信,說家里就像是遭了土匪搶劫一樣,如果是規(guī)規(guī)矩矩把人請去,怎么會弄成這樣?“伙計跟我說了,是日本特務(wù)沖進來到處搜查的,立民是讓這些禽獸抓進特務(wù)機關(guān)去了。那可是個地地道道的閻王殿啊!去了那里,人還活得了嗎?我這孫子好不容易才回來,要是有個好歹,我也不活了!”

穆夫人在一旁也不停地抹眼淚。她打發(fā)袖兒給老太太換上一套新被褥。

當(dāng)天晚上,穆世軒夫婦坐在桌邊,愣愣地看著飯菜,誰也沒心思動筷子。眼看飯菜全涼透了,穆世軒嘆了口氣,剛要說點什么,袖兒忽然闖進來說:“老太太原本坐在床邊掉眼淚,忽然一頭歪過去,就說不出話來了!”幸好永和車廠那輛汽車還在,穆世軒趕緊把她送進協(xié)和醫(yī)院。洋大夫先是給她吸痰,接著給她輸了液。這幾天她一直在病床上躺著。穆立民到了第三天才回來。他聽說奶奶進了醫(yī)院,趕緊趕到醫(yī)院。穆老太太一看見他,就把他摟進懷里,大哭了幾聲,又把他從頭到腳看了一遍,確信他安然無恙,這才放心。她當(dāng)天就出了院。

回到店里,穆世軒夫婦一是因為老太太平安出院,二是因為穆立民平安歸來,又給伙計和仆人們發(fā)了賞錢。穆立民說:“被抓到煤渣胡同后,日本特務(wù)先是審問我,讓我招供這兩年多在外漂泊的經(jīng)歷,重點問的是遇見過哪些人、有沒有參加各種組織,連審了兩天兩夜才讓睡覺。最后一天則是讓寫良民狀子,大意是愿意效忠大日本帝國、效忠臨時政府、效忠北平特別市之類?!蹦吕咸珕査袥]有被特務(wù)拿皮鞭抽、拿烙鐵燙,他說那倒沒有,一批接一批被抓進去的人很多,他們顧不上都細細審問每個被抓的人,他只是因為出言頂撞,被打過幾記耳光。穆老太太和穆世軒夫婦這才放了心。

在外院廂房里,穆世軒也給幾個伙計開了一桌。周雙林一邊抿著酒,一邊盤算著時間,心想在城外遇見大少爺已經(jīng)過去六天了,他為何還遲遲不回來。

第二天早上,一家人吃罷早飯,仆人過來收拾了碗筷桌椅,穆世軒接過手巾擦好了手臉,對穆老太太說:“娘,我?guī)Я⒚竦浇稚献咦撸俚降昀锶タ纯??!?/p>

穆老太太知道這是要給孫子講生意上的事,點點頭,說:“你們有正經(jīng)事,我不攔著??赏饷娼稚弦膊惶?,讓雙林他們跟著你們?nèi)ァ!?/p>

穆立民給奶奶端上茶,就跟著父親出了家門。周雙林、三亭子和另外一個伙計則在后面緊緊跟著。

他們到了街面上,珠市口這邊有寥寥幾家店鋪開門營業(yè)。灑水車在路中間慢悠悠地開著,行人大都面帶愁容,衣衫破舊。也有幾人身穿新長衫或者西裝大衣,他們的大衣還帶著毛皮翻領(lǐng),臉上泛著紅光,顯然是在日本人手下做事。

有一個女人,兩只手都是通紅的,一只生滿了凍瘡的手里,緊緊端著一個粗陶大碗,碗里的粥早沒了熱氣,一看就知道她是從天橋那邊的粥廠里剛領(lǐng)到了救濟粥,要端回去給一家人喝。女人身后跟著一個孩子,孩子餓得哇哇直哭,女人只好蹲下,把粥碗湊到孩子嘴邊。孩子吸溜了一兩口,女人就把碗拿開。那孩子哭得更厲害了,伸手去抓,結(jié)果那碗掉在地上,摔成幾塊,粥也流了一地。女人愣了愣,立刻跪在地上大哭,孩子卻不懂事,趴在地上伸出手指,撮起米粒放到嘴里。

穆世軒搖搖頭,低聲對一個伙計說:“你帶他們娘倆到家里拿幾個饅頭,再拿只燒雞給他們?!?/p>

那伙計帶著那對母子走了,穆世軒指著那幾個開門營業(yè)的店鋪說:“你們看那幾家店。有的店是架不住日本人和臨時政府的人整天去威脅才開店的。有的店有人被抓進憲兵隊,不開店就不放人,東家實在沒招了,這才開了店,不過也是開得晚關(guān)得早。也有幾家店,是實在沒進項了,家里坐吃山空,只好開門做點生意。有的藥店、糧食店開了門,是因為客人離不了,誰家能不吃藥、不吃飯?這些都是沒辦法的事,誰也不能怨他們?!?/p>

穆立民說:“爹,那咱家……”

穆世軒說:“咱家自從日軍進了城,就沒正式開過店門。可咱家的生意還在照做,這天祥泰的招牌,畢竟立了一百多年了,那些老主顧信得過咱們,他們來進貨,我隨身帶幾塊貨樣子,請他們到正和居喝兩盅,或者去長清池泡個澡,他們就肯要貨。這陣子,我做成了好幾宗大生意。所以咱家雖然散客的生意做不成了,但還能撐得住?!?/p>

三亭子在旁邊說:“二少爺,老爺這招太厲害了,既沒開店門,不讓日本人臉上有光彩,還照顧了老主顧,店里也有進項?!?/p>

穆世軒說:“日軍進城前,天祥泰的生意也這么做,只不過當(dāng)時既做大宗生意,又做散客生意。立民,這做生意,可不光是店里面的事,還得知道店外面的事,知道天下大勢。你看現(xiàn)在窮人多,進貨的時候,就不能光進綾羅綢緞、呢子毛皮,要多進一些經(jīng)穿耐用的,價格還不能高,這樣窮人才用得起,咱們也對得起自己的良心。而且便宜布料走貨走得快,不占本錢,這要是進上一庫房的貂皮,一時又出不了手,店里就周轉(zhuǎn)不開了。”

穆世軒帶著他們沿著前門大街一路走著,邊走邊說各個字號經(jīng)商的竅門??斓锦r魚口時,周雙林壓低嗓子,指著旁邊一條胡同的深處說:“老爺,這里面有家鐵匠鋪,您記得吧?”

穆世軒點點頭說:“我記得,他家打的鐵器不錯,可惜那個鐵匠是個啞巴,他在這里租房子打鐵,干了有三四年吧,咱們連他姓什么都不知道。最近可有日子沒他的消息了?!?/p>

“他不是鐵匠,他是——”周雙林把頭湊得更近些,聲音也壓得更低,“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wù)。剛?cè)肱D月那陣子,有人發(fā)現(xiàn)他死在西便門外的荒地上。聽說他是被人反綁了雙手,腦門中了一槍?!?/p>

“日本特務(wù)?啞巴也能當(dāng)特務(wù)?”穆世軒雖然見多識廣,但聽到這里也吃了一驚。周雙林說:“前幾天,我不是替老夫人、夫人去臥佛寺還愿嗎?那天我和幾個客商一起出西直門,其中有個做山貨生意的客商,他平時老從山里買些野兔山雞之類的到城里賣。他說那個鐵匠經(jīng)常在房山、門頭溝一帶的山里轉(zhuǎn)悠,那邊煤礦多,他把各處煤礦都畫進了地圖。日軍進城后,他把地圖交給了日軍。而且他也不是啞巴,日本話說得可溜了?!?/p>

穆世軒說:“怪不得這家鐵匠鋪以前就時常歇業(yè)。日本為了‘滅亡中國’,早已處心積慮。中國各處有什么資源,哪里出煤,哪里產(chǎn)糧食,哪里宜駐兵,哪里宜開礦,地方首腦的賢愚忠奸,早已被他們查得清清楚楚??晌覀冞@個國家里那些掌握重兵大權(quán)的,只會鉤心斗角、爾虞我詐,誰真正愿意為國家的事操心出力?山東那個韓復(fù)榘,明明有黃河天險作為防線,他都怕?lián)p失實力,帶著隊伍逃跑了,把整個山東,把幾十萬濟南百姓扔給日本人,真是民族敗類!照我說,這條前門大街上,日本特務(wù),肯定不止這個鐵匠,還有一些人。”

“雙林哥,那誰殺了這個特務(wù)?”三亭子問。

周雙林說:“這誰知道???那肯定是高人干的。而且這位好漢對北平城一定非常熟悉。從西便門出城往房山、良鄉(xiāng)方向,有片樹林是一處偏僻地方,別處都是大路。在那里行兇,完事后再回城里,來回用不了一頓飯的工夫?!?/p>

三亭子一拍大腿:“咱這北平城里,日軍安插了不少特務(wù),可咱們的人也不少!”

他們幾人在前門大街結(jié)結(jié)實實地轉(zhuǎn)了一圈,回到店里,已經(jīng)是飯點了。一家人吃了午飯,穆世軒陪母親說了一會兒話,就回到房里休息。這兩天因為老太太住院、穆立民回家的事,他操了不少心,這會兒精神有些倦怠,很快就睡著了。

這一覺他睡得很沉、很長,斷斷續(xù)續(xù)做了幾個夢,并且結(jié)結(jié)實實扎進最后一個夢里。等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窗臺上已經(jīng)布滿了夕陽金黃色的光線。他準備起床,卻發(fā)現(xiàn)頭怎么也抬不起來,滿枕頭都是汗?jié)n。他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水淋淋的,還很燙。這時,穆太太端了杯水進來,嗔怪著說:“立民在店里等你教他看賬本,都等了一個多——”穆太太話沒說完,臉色就變了,說,“老爺,你臉色怎么這么差?”穆太太伸手來摸他的額頭,他覺得太太的手涼得很。他知道自己這是病了,努力想坐起來,可身上一點勁都沒有,身子又一歪,暈了過去。

穆世軒被送進了協(xié)和醫(yī)院。這次住院一連住了三天,燒才退了下來,一家人連元宵節(jié)都沒得正經(jīng)過。這天醫(yī)生查完床,說他下午就可以出院了。中午他正準備打個盹,卻影影綽綽地看到病床邊站著個年輕人。他乍一看,以為是穆立民。可再仔細一看,這年輕人雖然長得和穆立民很像,但留起了兩道小胡子,下巴也更方一些,個子也比穆立民高了一兩寸。穆立民雖然在外面闖蕩了幾年,但二十出頭的年紀,臉上還是有些嬰兒肥。這人的臉卻更瘦一些。

“立民怎么一下子長了好幾歲?”他沒想到的是,年輕人在他床頭慢慢跪了下來。

“爹,是我,我是興科,我回來了。孩兒不孝,這些年讓奶奶,讓您和我娘,都為我擔(dān)心了?!边@年輕人流著眼淚,隔著棉被趴在他膝蓋上。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彼蟛〕跤?,心里再激動,也沒力氣表示什么,只好摸著年輕人的頭,慢慢地說。病房門口,他的太太正靠在門框上,用手帕擦著眼淚,用哭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們。

下午穆世軒出了院,一家人回到家里。穆興科重新給奶奶、父母磕頭,又在飯桌上說了自己這十年來的經(jīng)歷:“當(dāng)年北伐軍打到了北平,孩兒見國民革命軍軍容整齊、士氣高昂,就一門心思想入伍。我離家后,真的加入了國民革命軍,但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南京政府只是在名義上統(tǒng)一了中國,軍閥混戰(zhàn)的局面并沒有根本改變。蔣介石以‘國軍編遣會議’的名義,要所有地方軍閥交出兵權(quán),好建立他的獨裁統(tǒng)治。擁兵自重的軍閥自然不答應(yīng),他們又打起了‘中原大戰(zhàn)’,互相攻擊起來,這下老百姓又遭了殃。我看透了這幫軍閥的嘴臉,看出來他們個個只在乎自己的地盤,誰不也真正拿國家民族的前途當(dāng)回事。那時知識界很多人都在思考,同樣是國家,日本為什么能這么快富強起來?為此那幾年去日本留學(xué)的年輕人很多。我一氣之下也脫下軍裝出國留學(xué),到了日本。后來日軍占領(lǐng)了東三省,在日本的中國留學(xué)生更是經(jīng)常被日本人嘲笑毆打。日本的報紙上整天都在說要‘滅亡中國’,很多中國留學(xué)生忍不下去,不少都回國了。但我想,日本越是要‘滅亡中國’,我越是要在日本待下去,要弄清楚他們的底細,弄明白他們究竟在哪里比中國強,為什么比中國強大。一直到了前年,眼看日本要全面侵華,每天都有留學(xué)生同學(xué)被日本警察抓走,我才決心回國?;貒螅蚁热ツ暇﹪裾?,把我在日本了解到的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根本不相信我,還要把我當(dāng)共產(chǎn)黨抓起來。我趕緊逃跑。后來我在全國各地周游了幾個月,到處都在說延安的共產(chǎn)黨是真抗日,國民黨是消極抵抗,是假抗日。我本想去投奔共產(chǎn)黨,可我好不容易到了西安,因為戰(zhàn)事交通都中斷了,再也沒法往前走了。我在西安待了一陣子,就回來了?!?/p>

穆老太太說:“我的孫兒,你當(dāng)初從家走的時候,都沒帶多少錢,這么多年你是怎么過來的?”

“我去日本時,考取的是官費留學(xué)生,自己不用花錢。后來回了國,我在廣州、西安、青島這些地方給有錢人當(dāng)家庭教師,也能掙到錢。奶奶,你放心吧,這些年雖然兵荒馬亂,但我沒吃什么苦。”穆興科說。

穆世軒聽完以后,說:“袖兒,前幾天二少爺剛一到家就被日本特務(wù)抓走了,你給大少爺預(yù)備一下衣物,日本特務(wù)大概很快就要上門了。”

穆立民搶著說:“爹,你住院這幾天,我哥已經(jīng)在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里待了兩天了?!?/p>

見穆世軒愣住,穆興科說:“爹,我是三天前回到家的。當(dāng)時我去醫(yī)院里看您,您一直在昏迷。我剛從醫(yī)院回家,就被日本特務(wù)抓走了。我?guī)Щ丶业男欣睿脖凰麄兺绷藗€稀巴爛。我的被褥都被日軍拿刺刀捅了幾十個窟窿?!?/p>

穆立民說:“爹,我遭過的罪,我哥都已經(jīng)挨過了。以后啊,他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在家待著了?!?/p>

穆興科說:“爹,剛才在汽車上我就該給您說的,不曾想您一路上一直惦記著這件事,飯都沒吃好?!?/p>

穆世軒點點頭說:“那就好,那就好?!?/p>

穆老太太見飯吃得差不多了,說:“興科、立民,你們哥倆送你們父親回房歇息吧?!?/p>

穆興科、穆立民起身伺候穆世軒洗漱完畢,就陪他回房了??粗缸尤说谋秤埃吕咸帜ㄩ_了眼淚:“都是祖宗保佑,穆家算是一家團圓了?!?/p>

穆夫人眼圈也是紅紅的,說:“娘,我陪您給祖宗上炷香吧。”

穆興科的臥房,在二進院子的東廂房,和穆立民的臥房正對著。這天晚上,穆興科回到自己房里,他雖然已經(jīng)回家三天,可因為剛進家門就被日本特務(wù)抓走,這還是第一天在自己臥房睡。他看著房里的陳設(shè)還和自己離家前的一樣,只有被褥因為被日軍刺破了,又換了一套新的。自己桌上的幾件破了的擺設(shè),一個鐵皮文具盒,一個竹子筆筒,都用膠布細細粘好了。

“大少爺,您可算回來了!自打那天在臥佛寺外頭見著您,這幾天我一直盼著您呢。”周雙林端著火盆進來說,“大少爺,晚上冷,得用火盆烤火?!?/p>

穆興科點點頭,蹲下來烤火。周雙林說:“對了,屋里生了火,您肯定會口渴,我端杯茶來?!闭f著他也不等穆興科答應(yīng),轉(zhuǎn)身就出了門。很快他端了杯茶進來。穆興科接過茶杯喝了幾口,就把茶杯放在桌上,蹲下來繼續(xù)烤火。周雙林也蹲了下來,看著穆興科的每一個動作。穆興科被看得有些不太自然,說:“雙林,你盯著我看什么?”

周雙林一咧嘴說:“大少爺,您胳膊上的傷看來一直沒好利索,咱家旁邊的長春堂,大柵欄那兒的葆順堂,這陣子都有名醫(yī)坐診,明兒我陪您去瞧瞧?”

穆興科停下手上的動作,說:“雙林,你怎么知道我胳膊上有傷?”

周雙林嘿嘿一笑,說:“大少爺,您是我從小看著長大的,您打小都是用右手,這回成了左撇子,肯定是因為右胳膊受傷了?!?/p>

“我離家都十年了,這么長時間,人是會變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慢慢就變成了左撇子了?!蹦屡d科說。

“大少爺,您瞞不了我。您是十八歲那年離家的,那時您都成大人了,哪能說變就變?而且我特意細看了,您這右胳膊,不是不如左胳膊好用,而是壓根兒沒法用。那天您無論端茶碗,還是從兜里拿錢,甭管多么不得勁,您用的都是左手?!敝茈p林說。

穆興科沒說什么,繼續(xù)烤著火。周雙林笑瞇瞇地湊近他,低聲說:“煤渣胡同那個案子,大少爺,是您干的吧?”

穆興科頭一扭看了他一眼,從桌上抄起本書往床上一躺,看著書,說:“煤渣胡同出了什么案子?我怎么不知道?是哪個大戶人家被搶了還是被偷了?”

“這通緝令都貼得滿世界都是了,全北平城里,哪條街哪條胡同不貼個十張八張的?您還裝糊涂?”周雙林臉上笑意愈發(fā)濃了,他朝穆興科豎起大拇指,說,“大少爺,我敬您是條漢子,是英雄!您放心,這事我誰都不說!”

穆興科聚精會神看著書,隨口說:“編,你就編吧?!?/p>

“我周雙林這雙眼,給我塊布頭,我就能知道是哪個織造廠的貨。我看布從來沒錯過,看人啊,也錯不了!”

第二天早上,天色又陰沉起來,還下起了雪。穆家兄弟二人進了里院。陪穆老太太和穆世軒夫婦吃過早飯后,穆世軒說:“興科,前幾天我已經(jīng)把店里店外的情形給立民說了,我如今大病初愈,精神還不甚好,立民,你今天就把那天我給你講的,再給你哥哥講一遍?!?/p>

穆老太太叮囑兄弟倆說:“外面正下大雪,你們爹這次得這么重的病,就是那天上午在街上著涼了,你們可得多穿點。”

兩人點頭答應(yīng),各自回屋穿上厚實衣服,就出了店門。兩人沿著前門大街往北走,穆興科已經(jīng)離家十年,街兩旁的鋪面有不少已經(jīng)換了,他們走到鮮魚口,穆立民又把日本特務(wù)在這里假扮鐵匠的事兒講了一遍。穆興科沉默片刻說:“日本侵略中國,早就蓄意已久,好幾代日本人都是這么想的。當(dāng)初我在日本留學(xué)時,每個中國留學(xué)生,日本軍部都會派人來細細詢問,把學(xué)生的家庭、籍貫、性格、志向等情況一一記錄在案。日本的報紙也經(jīng)常對中國各地地方官進行考評,連中國各地的礦產(chǎn)資源也被日本報紙逐一分析能給日本帶來哪些好處,好像中國已經(jīng)被納入他們的版圖一樣。眼下國民政府內(nèi)遷到了武漢,我看武漢很快也保不住了,政府還得繼續(xù)西遷?!?/p>

穆立民說:“聽說日本有兩個師團,在徐州以北的滕縣、臨沂一帶被國軍攔住了,進退不得,說不定這次咱們能打個勝仗。”

穆興科搖搖頭說:“那里的國軍是好幾支雜牌軍湊成的,蔣介石的嫡系部隊都打不過日軍,雜牌軍還能指望得上?”

“哥,你多給我講講你這些年在外面見過的事吧,尤其是你在日本看到的事?!蹦铝⒚裾f。

穆興科警惕地掃視著四周,只見漫天雪花里,只有稀稀落落幾個行人,每個人都在快步疾行,身后大柵欄東口那兒,有幾個黃包車車夫正縮著肩膀,佝僂著身子,滿懷期待地看著這邊。他想了想,一拽穆立民的胳膊,大步流星地踏上一輛黃包車,對車夫說:“去陶然亭。”

陶然亭就在永定門西側(cè),黃包車只需十多分鐘就跑到了。這時雪越下越大,整個公園杳無人跡,兩人站在陶然亭里,只見亭外湖面已經(jīng)被大雪覆蓋。幾只野鴨躲在湖邊僅有的幾根搖搖晃晃的蘆葦里,緊緊挨在一起。寒氣從湖面襲來,穆立民連打了幾個噴嚏,穆興科一看,從懷里掏出酒壺遞給他。兩人輪流喝了幾口酒,只覺得一陣暖意從腹中升起,幾乎凍僵的四肢也慢慢暖和了起來?!澳氵€記得咱們最后一次到這里來是什么時候嗎?”穆興科望著雪景,拿酒壺朝四周指點著說。

穆立民撓撓頭說:“我記得咱們從前常來這兒,最后一次是什么時候,我還真忘了?!?/p>

“那是十三年前,當(dāng)時這一帶到處是窮人的窩棚,很多無家可歸的人都住在這兒。那年我十五歲,你九歲,當(dāng)時咱們一起逃學(xué),去天橋看耍把式的。咱們覺得那個練八卦掌的一定是武林高手,就跟著他到了這兒,要拜他為師。”穆興科說。

“咱們那時候一門心思想當(dāng)個武林高手,四海為家,到處行俠仗義、除暴安良。”穆立民說。

穆興科搖搖頭:“不是。咱們那時覺得中國人被人叫作東亞病夫,是因為大煙鬼多,瘟疫到處流行,國人體質(zhì)太差。如果能在全國普及武術(shù),國人就能強身健體,國家也就不受人欺負了?!?/p>

穆立民笑了說:“咱們那時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國家積貧積弱、國人貧病交加,根源在于國家政體,和武術(shù)普及不普及,實在沒有太大關(guān)系?!?/p>

穆興科看了他一眼說:“你小子,離家出走了兩年,還真長見識了?!?/p>

穆立民說:“哥,你在日本留了幾年學(xué),比我見識多,你覺得中國要強大起來,到底應(yīng)該效仿哪國政體?”

穆興科說:“這個問題,我在十年前離家時就在想,后來到了日本也一直在想。直到有一次我站在一張世界地圖前,看著世界各大強國,終于明白……”

這時,他們身后傳來一陣喊叫聲:“大少爺,二少爺——燕京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寄到了!”

他們回頭看去,只見周雙林站在湖邊,手里正揮舞著什么,站在大雪里朝這邊喊著。

雖然隔著密密麻麻的雪花,兩人仍然能看到他滿臉激動的神情。

“哪天開學(xué)?”穆立民隔著湖大聲問他。

周雙林打開手里的信件,看了看,喊:“正月廿二!”

一家人吃晚飯時,兄弟二人一左一右坐在穆老太太旁邊。穆老太太把錄取通知書翻來覆去瞅了一陣子,又直掉眼淚,說:“你這孩子,怎么就這么不顧家呢?這才回來幾天,就要去那么遠的地方上學(xué)。聽說日本兵凈闖到學(xué)校里抓鬧事的學(xué)生,海淀那么遠的地方,你要是讓日本兵抓走了,我們連個信兒都得不到!”

穆立民說:“奶奶,您放心,日本是和中國開戰(zhàn)了,但還沒和美國開戰(zhàn)。我上的這個燕京大學(xué),是美國人辦的,日本兵根本不敢進去?!?/p>

“這北平城里還有日本兵不敢進的地方?”穆老太太半信半疑。

穆興科盛好一碗銀耳羹放到她面前,說:“奶奶,這是真的。日本兵是占了北平城,可這城里還有一大堆別的國家占領(lǐng)的地方。日本還沒對這些國家宣戰(zhàn),所以日本兵就不敢進這些地方?!?/p>

穆老太太還是不放心,說:“這燕京大學(xué)在海淀那么遠的地方,離這二十多里遠,路又偏僻,那也容易出事兒。”

穆太太說:“娘,您放心吧。到開學(xué)時,世軒會去永和車廠再雇一輛汽車,把立民送去?!?/p>

這頓飯吃完,已經(jīng)是深夜。兄弟倆回到中院,只見周雙林正在掃院里的雪。北平城里,深夜歷來有叫賣宵夜的商販,這時人們就聽到一陣陣吆喝聲,先是有人喊“蘿卜——賽蜂蜜——蘿卜——賽蜂蜜——”,接著又有人喊“熏魚兒——好下酒——”。穆興科仔細聽了聽,說:“賣熏魚兒的和賣蘿卜的碰上了,真巧。”穆立民說:“這個賣蘿卜的真怪,別人吆喝,都是喊蘿卜賽鴨梨,他喊賽蜂蜜,這也太沒譜了?!?/p>

兄弟二人離家已久,這次重新聽到聽?wèi)T了的吆喝聲,都是感慨萬千。北平冬夜苦寒,店鋪打烊甚早,天黑后人們沒有別的去處,那些有點閑錢和閑心的,到了深夜如果還不想睡覺,也都愛買點熏肉鹵肉之類下酒小酌。但按照不知何時起源的規(guī)矩,那些叫賣熏肉鹵肉的,吆喝里卻不帶一個“肉”字,都喊成“熏魚兒”。

穆興科回到自己屋里,洗漱后熄了燈平躺下,心里想著自己離開家后多年的經(jīng)歷,再想到穆立民在外面漂泊了兩年,如今還能繼續(xù)讀大學(xué),百感交集。過了十多分鐘,剛才的叫賣聲重新喊了起來:“蘿卜——賽蜂蜜——蘿卜——賽蜂蜜”“熏魚兒——好下酒——”那賣熏魚兒的和賣蘿卜的竟然又轉(zhuǎn)了回來。穆興科索性翻身而起,穿好衣服,抄起手電筒到了院外。

“賣熏魚兒的!”他站在臺階上,朝路對面一個背著大紅柜子的人說。那人踩著滿街的雪,大步跑了過來。

“小心滑倒!”穆興科說。那人到了店門外,把紅漆柜子放下,打開柜門,豬蹄、豬頭肉、豬心、排骨,各式各樣的熏肉露了出來。

穆興科稱了一斤熏排骨,用油紙包了快步往家里走。他進了大門,把油紙包放在門口的長凳上,騰出手安上了門閂。他轉(zhuǎn)過身剛要去拿油紙包,卻看到了一張笑瞇瞇的人臉。

他嚇了一跳,好在馬上看清了這張臉,他鎮(zhèn)定地說:“立民,這都快到半夜了,你不睡覺在這里干什么?”

“你還問我干什么。你出去干什么了?這是什么?”穆立民指著油紙包說。

“晚上睡不著,買了點宵夜,本來我正打算叫你一起來陪我喝兩盅?!闭f完,穆興科抓起油紙包,就要從他身旁穿過去。

“哥,我的好大哥,你就告訴我,你離開家去外面,究竟干了些什么吧。”穆立民趕緊跟過來說。

穆興科嘆了口氣,把油紙包往他面前一遞,說:“我到家門外面去,不就是去買了些熏排骨嗎?”

二人進了穆興科的屋子,穆立民故意做出一副很夸張的架勢,掀開床單,拉開衣柜,又彎下腰往床下看了看。

穆興科又好氣又好笑地說:“你這臭小子,半夜三更不睡覺,到我這兒來出什么洋相?”

“哥,”穆立民笑容滿面地湊過來說,“你就招了吧。你當(dāng)時用的那把槍藏在哪里了?你的那幾位同僚都在哪兒藏著?你們組織叫什么名?你是怎么加入的?能讓我也加入嗎?”

穆興科瞪了他一眼說:“臭小子,胡說八道什么呢?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穆立民嘿嘿一笑,朝外面指了指,說:“‘蘿卜——賽蜂蜜——’,這就是你們的暗號吧?”

穆興科繼續(xù)瞪著他,說:“你是不是沒好好讀書,凈看歪門邪道的書了?什么暗號不暗號的?”

穆立民大大咧咧地坐在床上,東翻一下西翻一下,說:“哥,你別不承認,我告訴你,你的身份啊,在我這兒已經(jīng)完全暴露了。我要是把你舉報到煤渣胡同去,還能從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處領(lǐng)到五百塊銀圓的賞錢呢?!?/p>

“沒閑工夫理你?!蹦屡d科在桌前坐下,把油紙包鋪開說,“在外漂泊多年,這北平城里,我最想念的就是這京華美食?!彼麆傄率秩プヅ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開行李箱,從最內(nèi)層摸出一瓶酒來。

“哥,你別裝了。”穆立民從床上站起來,筆直站著,雙目炯炯地盯著他說:“第一,你的樣子和通緝令上的畫像一模一樣;第二,你右臂受傷——”

“我胳膊沒受傷?!蹦屡d科伸出抓著酒瓶的右臂,大幅度揮舞著。

“雙林說他在臥佛寺外遇見過你,你當(dāng)時只能用左手。你明明早就回到北平了,卻不回家來看奶奶和爹娘,就是因為你胳膊有傷,進城怕被鬼子發(fā)現(xiàn)?!?/p>

“你這也太牽強附會了。還有第三嗎?”

“不用第三條,我說的這兩條,每一條都不是特別有力,但兩條加在一起,我覺得就八九不離十了。哥,你到底是不是國民政府的人?你就告訴我實話吧,我是你親弟弟,我保證誰都不說?!?/p>

穆興科瞟了他一眼,慢條斯理地抿了一口酒,又從排骨上撕下一塊肉,嚼了一陣子,才抬起頭,望著他,說:“你猜對了。我現(xiàn)在的身份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北平第九特遣隊負責(zé)人?!?/p>

穆立民眼睛里閃動著興奮的神采,他試探著問:“哥,那上次煤渣胡同行刺王克敏,真是你們干的?”

穆興科點點頭。穆立民激動得站起來說:“哥,你太棒了!和你一起行刺的那些同事都去哪兒了?能讓我也見見嗎?”

穆興科慢慢搖頭:“按照我們的紀律,每次刺殺行動結(jié)束后,不管是否成功,所有人員都必須分散躲藏,等待下一步指令?!?/p>

“這么說,你還不知道自己的下一個任務(wù)是什么?!蹦铝⒚駟?。

“我知道。”

“你知道?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就是剛才?!?/p>

“剛才?”

“對。就在剛才,那個賣熏魚兒的把下一步的行動告訴我了?!闭f著,穆興科從褲兜里拿出一小沓鈔票,朝穆立民晃了晃,說,“本來里面有張紙條,告訴我下一個任務(wù)是什么?!?/p>

穆立民想了十幾秒,猛地一拍腦袋,說:“我明白了,那個賣蘿卜的和賣熏魚兒的同時出現(xiàn),賣蘿卜的吆喝聲與眾不同,這就是你們的暗號,對吧?”

“基本對了,但還不精確。在這個計劃里,賣蘿卜的總是和賣熏魚兒的同時出現(xiàn),真正的情報卻是在賣熏魚兒的那里。這樣一來,就算別人聽到賣蘿卜的吆喝聲不對,在他身上也搜不出什么?!蹦屡d科說。

“這招數(shù)太高了。這么一來,就算有人覺得那個賣蘿卜的可疑,也絕對想不到真正重要的,其實是他旁邊那個賣熏魚兒的。”穆立民喃喃說著,往后一仰,倒在床上。

“你這傻小子,腦子轉(zhuǎn)得還挺快?!蹦屡d科不動聲色地打量著他,說,“既然你是一二·九運動時離家出走的,那你也算是個愛國青年了。怎么樣,你愿意不愿意加入抗戰(zhàn)的隊伍,為國家、為民族出一份力?”

穆立民一骨碌爬起來,抓住穆興科的手,說:“哥,你是說我能加入你們的組織嗎?”

穆興科慢吞吞地說:“我只是問你愿不愿意加入,你要是愿意呢,我就考察你一下。你如果通過考察了,就可以加入了。再經(jīng)過一些訓(xùn)練,你就可以執(zhí)行任務(wù)了?!?/p>

穆立民興奮地說:“沒問題,沒問題,怎么考察我都行。”

穆立民纏著穆興科,讓他告訴自己一些特工如何執(zhí)行任務(wù)的事。穆興科說今天太晚了,改天再說,讓他趕快回去睡覺。穆立民只得答應(yīng),但還是興奮得直攥拳頭,兩只眼睛里的光越來越亮了。他正要出門,坐在椅子上的穆興科忽然扭過臉,沖著他的背影說:“立民,幸虧你答應(yīng)加入我們?!?/p>

穆立民轉(zhuǎn)過身,笑嘻嘻地說:“哥,如果我不加入你們,按照組織的紀律,你怎么辦?”

“很簡單,把你殺了。既然你已經(jīng)察覺到我的身份,那么我就必須殺了你,這是組織的規(guī)定。”穆興科不動聲色地說。

“啊,這么殘忍?”穆立民直吐舌頭。

“這是情報工作的需要,必須如此?!?/p>

“我的老天爺,可怕,太可怕了。不過,這才過癮!”穆立民打開門,輕聲哼著歌,踩著落滿整個院子的雪花,快步走回自己屋子。

穆興科熄了燈,躺在被窩里,回想著穆立民答應(yīng)加入組織時的激動神情,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正月廿二這天,燕京大學(xué)正式開學(xué),穆立民去學(xué)校時,穆世軒雇了輛汽車,把穆立民的行李裝上,然后叫穆興科和穆立民一起上車。穆老太太和穆夫人正準備上車,但穆世軒告訴她們:“如今路上不太平,女眷還是少出門為好?!蹦吕咸f:“坐在車上沒有什么可擔(dān)心的?!蹦率儡幷f:“如今城外盜匪橫行,別說行人,他們連汽車都敢劫。他們只要先在路上撒上鋼釘或者砍倒一棵樹擺在路上,就能把汽車逼停。荒郊野外的肯定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了?!?/p>

穆老太太和穆夫人只好作罷。他們父子三人上車遠去。當(dāng)天晚上,穆世軒和穆興科回來后,穆老太太自然刨根問底,把燕京大學(xué)里的情形,比如學(xué)校里到底安不安全,女生多不多,食堂里的飯菜豐盛不豐盛,問了個清清楚楚。穆興科告訴她:“燕京大學(xué)是美國傳教士辦的大學(xué),日本人要是敢進去抓人,美國大使館一定會抗議的,非得引起外交糾紛不可。穆立民在那里上學(xué)比在城里安全多了。”對于女生多不多的問題,穆興科是這么回答的:“奶奶,燕京大學(xué)里女生可是真不少,而且能把女孩兒一直供讀大學(xué)的,家里肯定非富即貴,跟咱們家倒是門當(dāng)戶對。他們學(xué)校里提倡自由戀愛,憑立民的條件,交個女朋友那是不在話下。可有一樣,奶奶,我得給您提個醒,那里的女大學(xué)生個個都新派得很,個個英語說得呱呱叫,都想著以后去美國留學(xué)。她們要是非得讓立民陪著去美國,那他們到了美國那個花花世界,百分之百就不想回來了。到了那時,您就算有了重孫子,可隔著千山萬水的,您想抱也抱不著,這不就成了遠水解不了近渴嗎?”

穆老太太開始還是眉開眼笑,越往后聽越擔(dān)心,聽穆興科說完,已經(jīng)是心驚膽戰(zhàn),不停地絞著衣角了。穆夫人笑著在穆興科脖子上掐了一把,說:“你這孩子,別貧嘴,凈嚇你奶奶。我可告訴你,你也快三十了,過一陣子,等城里的形勢安穩(wěn)些了,可得請媒人給你說一房媳婦了?!蹦屡d科嚇得趕緊低頭吃飯。穆老太太又琢磨了一陣子,才納悶地說:“那些女孩子要去美國留學(xué),又不是去英國,干嗎把英語說那么好?能管用嗎?”

三天后,穆興科奉穆老太太和穆夫人之命去燕京大學(xué)看望穆立民。穆立民卻不在宿舍,他舍友說他和一群同學(xué)去了頤和園。穆興科趕過去時,穆立民正在昆明湖上溜冰。穆立民遠遠看到穆興科沿著湖岸走過來,便踩著冰刀飛快地溜了過來。

兄弟二人踩著滿地的荒草和積雪,一起朝燕京大學(xué)的方向走著。開始還能看到幾個行人,等二人越走越遠,周圍漸漸寂靜下來,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穆興科低頭沉思了一陣,說:“你的同學(xué)對你挺親熱的,看不出你小子這么快就能混出好人緣來?!?/p>

“抗戰(zhàn)爆發(fā)后,他們一直在北平,不知道城外的情況,就一直纏著我問。你放心,對那些同學(xué),我什么也沒說?!蹦铝⒚裾f。

穆興科點點頭。西郊這一帶遠離市區(qū),本來就荒僻,如今天寒地凍,加之兵荒馬亂,四周更是一片空曠。偶爾有只小獸,也看不清楚是黃鼠狼還是貍貓,在他們面前倏忽而過,轉(zhuǎn)瞬間就進了荒草叢。

“穆立民,你真的愿意加入組織?”穆興科問。

穆興科停下腳步,雙目炯炯地盯著穆立民。穆立民使勁地點點頭。穆興科說:“好,現(xiàn)在國家處于危難之中,正是用人之際。組織章程里本來就有一條,凡是組織成員,在執(zhí)行任務(wù)過程中,須以完成任務(wù)為最高宗旨,若為完成任務(wù),可以隨時發(fā)展臨時成員。既然你已下定決心,我,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調(diào)查統(tǒng)計局北平第九派遣隊負責(zé)人穆興科,現(xiàn)根據(jù)任務(wù)需要,發(fā)展北平市民穆立民為本派遣隊臨時隊員,考驗期自即日起開始計算,為時三個月?!?/p>

穆立民興奮得攥緊拳頭,說:“哥,既然你同意我加入組織,你就盡管給我安排任務(wù)吧?!?/p>

“你剛剛加入組織,組織里的各項條例,我會一一介紹給你。但現(xiàn)在我們有個緊急任務(wù)需要完成?!?/p>

穆興科說著,從懷里取出一張照片。穆立民接過來,只見上面是一個身穿西裝打著領(lǐng)結(jié)的男人。穆興科說:“這人名叫路文霖,男,三十七歲,現(xiàn)任北平治安委員會行動處處長。他就是我們下一個清除的對象?!?/p>

“一個處長?”穆立民問,“咱們?yōu)樯恫恢苯尤L?”

“傻小子,你猜會長是誰?”穆興科摸出打火機,把照片燒掉,望著照片上徐徐燃燒的火苗說,“就是現(xiàn)在的北平特別市市長江朝宗?!?/p>

穆立民眼睛更亮了,說:“那咱們干脆去殺江朝宗!”

穆興科瞪了他一眼,說:“從事諜報工作,最重要的就是嚴格執(zhí)行上峰命令,絕不能自作主張。這一條你要牢牢記住,絕不能忘。”

穆立民趕緊連連點頭,穆興科又遞給他一沓文件。這是一沓影印件。這些文件都沒有抬頭,第一份文件上,只有一行字:

茲有治安委員會行動處張華定、李金海,奉命處決匪諜謝大壽、韓茂,尸體現(xiàn)場照相后就地焚燒掩埋。

落款是北平治安委員會行動處處長路文霖。

穆立民又翻了翻后面的文件,內(nèi)容大同小異,有的處決的是一個人,最多的是一次處決五個人。他算了一下,在這一沓文件里,已經(jīng)有三十多個人的性命煙消云散。

“這只是一周內(nèi)他簽發(fā)的處決令。被處決的都是國共兩黨的地下情報人員。這個路文霖,自從去年十二月十四日臨時政府成立那天,就開始擔(dān)任這個行動處處長。你想想,他手上有多少血債?!?/p>

“這個大漢奸,真是心狠手辣!”穆立民重重一拳砸在墻上。

穆興科說:“不過你的問題也不難回答。江朝宗是大漢奸,作惡更多,上峰肯定不會放過他,但要找一個合適的時機。所以我們目前清除的對象還是那些直接殘殺愛國志士的兇手,或者是那些直接為日本人服務(wù)的漢奸,比如幫日本人搜刮軍糧的、掠奪資源的。接下來,你去查清楚路文霖的活動規(guī)律,查清他在哪里住和什么人住在一起,還有上班下班的路線。一周后,你進城來,咱們在后海那家烤肉館子見面。”

穆立民稍一猶豫,還是點點頭。穆興科注意到了他的神情,說:“怎么樣?一周的時間夠嗎?”

“夠!”

穆興科的語氣冷淡下來,說:“我覺得不夠,因為你還要上課。再說這里這么偏僻,連輛黃包車都沒有,你怎么進城?明明完成不了的任務(wù),你為什么要接受?穆立民,作為情報人員,一定要以完成任務(wù)為最高宗旨,絕不能意氣用事!”

穆立民一梗脖子,說:“你放心,我有辦法!”

“你有辦法?你有什么辦法?”穆興科問。忽然,他指著兩人身后不遠處的一處野樹林,壓低聲音急促地說:“那里有人!”

“我去看看!”穆立民說,他轉(zhuǎn)身朝樹林跑了幾步,然后故意大聲喊著,“哥,你等我一下,我去樹林里撒泡尿?!蹦屡d科微微一笑,心想,這小子的確聰明,還知道不能打草驚蛇。

穆立民裝出一副內(nèi)急的神情進了樹林。只見這里除了幾個枯枝敗葉堆成的土堆,什么都沒有。忽然,他看到某個土堆在陽光的照射下似乎反射出一道銀色的亮光。他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只見樹枝下面,似乎掩埋著什么物件。他慢慢提起一根樹枝,看到的是一輛嶄新的自行車。

“試試看好不好騎?!蹦屡d科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身后。

兄弟二人踱回到校門外,穆興科上了那輛等候已久的洋車,返回城里。穆立民扶著自行車望著漸漸遠去的洋車變成了一個小黑點,才騎上車朝著自己的宿舍——未名湖北岸的德才均備齋騎去。

一周后。

北平后海邊上的那家烤肉館子,從樓上樓下的格局來看,它像是一家只賣炒菜、不辦酒席的二葷鋪子,但和一般的二葷鋪子不一樣的是,它里里外外只有一道菜,就是烤肉。這天下午,兄弟二人分別從燕京大學(xué)和珠市口趕來,在二樓僻靜處找了一靠窗的桌子坐下?;镉嫲芽救庵俗又Ш?,把大盤腌好了的肉片擺在炙子上,點燃松枝木炭,就下樓了。穆立民等腳步聲在樓梯上消失,才說:“哥,我都打聽好了。路文霖平時住在寬街,司機也住在同一間宅子里,每天早上七點三十分左右他坐汽車離家上班。正常情況是每天下午五點四十分左右下班,六點左右到家。他禮拜天基本不出門,都待在家里。”

穆興科說:“你說正常情況下他五點四十分下班,那是不是還有不正常的情況?”

“他每周六會提前三個小時下班。”

“他提前下班后,大概不是直接回家吧?”

“他每次提前下班后,都會去六國飯店。在那里他總是住進四層的十八號房。他進了房間后,會有一輛汽車來到六國飯店,車上會下來三名女子。這三名女子來到他的房間后,他留下其中一人,也可能會留下兩人或者三人。周六下班后,他一般都會在那里待到第二天上午或下午才回家。”

穆興科鄙夷地說:“這個色鬼有保鏢嗎?”

“他的司機就是他的保鏢,司機身上有槍,他自己平時也帶槍?!?/p>

穆興科眉毛一挑,看起來頗為喜悅,他打量了一下穆立民,說:“行啊,你查得還挺細。這些情報都很管用。說說看,你是怎么查出來的?!?/p>

穆立民得意地笑了笑,說:“其實也不難。我先到他的住處四周觀察,看到他家宅子對面就是個二葷鋪子,名叫貴友居。這種鋪子一般都是兼賣早點的。五天前我特意在早點的時間到了貴友居,和店里的幾個老主顧聊天。我說我前兩天早上八點在這里過馬路,差點讓里面出來的一輛黑色汽車給撞死,當(dāng)時被撞倒在地,沒看清車牌。聽說這里面住著位治安委員會的大官,不知那輛車是不是他的。那幾位老主顧都是常年在貴友居吃早點的,他們聽我說完一起搖頭,都說大官那輛車一般都是早上七點半這個時間出門。我說自己記得撞人那輛車的樣子,你們知道這胡同里那輛車是什么時候回來嗎?我到時看看那車,就知道是不是撞自己那輛。他們說,那得等到晚上六點了。后來我按照這個時間去蹲了兩天,發(fā)現(xiàn)路文霖回到家的時間都沒什么變化?!?/p>

“他每個周六都去六國飯店的事,你怎么打聽出來的?”

“當(dāng)時,我問貴友居的那幾位老主顧,路文霖他是每天都六點回來嗎?他們都說周六這天不是?!?/p>

“六國飯店呢?你怎么查到的?”

“我覺得,他周六提前下班,肯定是去吃喝玩樂了,就拿著他的車牌號碼到城里高級一些的飯店打聽。在六國飯店,那里的門童說經(jīng)常見到這輛車。當(dāng)時那個門童看到這個車牌,露出有些曖昧的笑意。我猜肯定有原因,就拿了一塊銀圓給他,他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我?!?/p>

“好,我回去擬定一個行動計劃,三天后再來找你。記住,你剛才提到的這幾個地方,寬街、六國飯店,都別去了,記住了嗎?”

穆立民點點頭。穆興科滿意地說:“那就好。趕緊吃烤肉吧,都烤煳了。”

這天下午,路文霖坐在寬敞明亮的辦公室里,看著面前的處決令,心緒頗為復(fù)雜。這已經(jīng)是他第三十次在處決令上簽名了。庚子那年,他出生在沈陽東北郊外渾河邊上的一個小地主家庭。他家里有一大片水澆地,雇了十四個長工來種。因為家境好,他在本村讀了私塾后,又在縣城上了小學(xué)和中學(xué)。后來他和很多同學(xué)一起去報考奉天法政學(xué)堂,他還真的考上了。在那里讀了兩年,還沒畢業(yè)就有同學(xué)說要去考張作霖大帥當(dāng)校長的東北講武堂。他也跟著去考,竟也考上了。等畢了業(yè),他自然而然和所有同學(xué)一起進了奉系,當(dāng)上了軍官,拿起了短槍??傊?,他總是隨波逐流的,別人去哪里他也跟著去哪里。后來老大帥被日軍炸死了,他的同僚都嚷嚷著要給老大帥報仇。但他卻沒說什么。他覺得老大帥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人應(yīng)該繼續(xù)活好才是最重要的。再后來,日軍在東北到處找碴兒挑釁,他的同僚又攛掇少帥和鬼子真刀真槍地打。等日軍真的占了東北,東北軍大部隊隨著少帥入了關(guān)。他呢,舍不得老家的好地,心想日本人來了也總要吃米,自己把軍裝脫了,好好種地,日本人也就不會為難自己了。可是日本人來了之后,村里有人眼饞他的水澆地,去報告他在東北軍里當(dāng)過軍官。日本人來抓他,他起初很怕,就主動說自己愿意把糧食獻出來當(dāng)軍糧。東北軍入關(guān)前,在當(dāng)?shù)剡€留下不少特務(wù),他也愿意指認這些人。日本人對他是滿意的,讓他去新成立的滿洲國當(dāng)個官。就這樣,他在滿洲國的文教部里當(dāng)了一個小官。這個官自然沒半分實權(quán),他也就這么當(dāng)著,還娶了妻,有了孩子。安安穩(wěn)穩(wěn)過了五年后,他看新聞知道日軍又占了北平,但他萬萬沒想到,這件事也會和自己有關(guān)系。去年底,臨時政府成立了,因為北平是大城市,需要的官多,日本人見他這幾年一直謹小慎微,就把他調(diào)了過來。

到了北平,他接到了委任狀,上面的官銜嚇了他一跳,是“治安委員會行動處處長”。后來他進了臨時政府,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在處決令上簽字外,其他什么事情都沒有。他也就明白了,自己是一個傀儡。他當(dāng)然知道,這個處經(jīng)常有行動,行動的內(nèi)容是抓人、拷打、殺人,他還知道處里有二十多號人,這些人、這些事,都是那個副處長在管。他知道自己“手下”那個名叫江品祿的副處長,是北平特別市市長江朝宗的侄子,他卻從沒見過這個人,不知道這人長什么樣子。

他還知道,這個治安委員會里,還有情報處、機要處、調(diào)查處等好幾個處,這些處的處長,和他一樣,整天僅有的事情就是坐在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簽名。

他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后,就托人賣了老家的地。他拿了其中的一小筆,分別以老婆和兒子的名字在銀行里開了戶頭,剩下的錢,還有日本人給他發(fā)的薪水,他天女散花一般地花著??旎盍藘蓚€多月后,賣地的錢都快花完了,但他也不在乎。

這個臨時政府本來就是日軍的傀儡,自己顯然是傀儡中的傀儡。一想到這里,他就覺得自己實在可笑。臨時政府里陸續(xù)有人被暗殺,他知道,自己也活不了太久了。只要出了家門,他就覺得每個迎面走來的人,隨時都有可能從懷里抽出一把手槍朝自己開一槍。

這天又是周六,他來到六國飯店,進了那間包房。他想著即將到來的快活時光,伸手去拉燈繩時,卻拉了個空。這時他才看到對面的沙發(fā)上有人坐著。從窗縫透進來的燈光,把那人的黑影拉得很長。他長嘆了一聲,慢慢放下公文包?!澳阋獨⑽??”他問。

黑影沒有回答他,站起身來往手槍上擰著消音器。他心想,真是高看我了,只有最高級的特務(wù)才有這東西,想不到殺我這樣一個螻蟻都不如的人,還需要出動這樣的高手。

那黑影悄無聲息地朝路文霖快步走來。路文霖雖然早就知道自己隨時會死于非命,但這時一種求生欲突然迸發(fā)出來,他還想繼續(xù)活著?!澳銈冋义e人了,我只是替死——”他飛快地說著,“鬼”字還在他的喉嚨里,槍口已經(jīng)頂在他的胸口上。隨著“噗”的一聲悶響,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穆興科下樓來到大堂,先在前臺取了自己的皮衣,出門后坐上了第一輛來到面前的黃包車?!翱欤瑬|興樓,快了有賞!”穆興科說。那車夫甩開步子跑了起來。

黃包車開始還跑得很快很穩(wěn),可到了北河沿大街上,這里因為靠近紫禁城的護城河筒子河,寒氣格外重,晚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這時,那車搖搖晃晃起來。穆興科看到,車夫的小腿在顫抖,他知道北平的車夫跑上十里八里都不會這樣的。他慢慢抽出手槍,擰好了消音器。那車夫看到槍投在地上長長的影子,忽然輕聲說:“哥,別開槍,是我!”說完,他把車慢慢撂下,然后摘下氈帽,轉(zhuǎn)過身來。

是穆立民。穆興科把槍插回懷里,擺了個要揍他的姿勢,說:“臭小子,我差點一槍把你崩了!”

穆立民在洋車車把上坐下,揉著自己的兩條小腿,笑嘻嘻地說:“哥,我這一路從六國飯店跑到這兒,都快累死了?!?/p>

穆興科啐了他一口,說:“從六國飯店到這兒,壓根兒沒幾步路,看你累成這熊樣兒。”

“不行,我累了,我要吃西餐,去華美餐廳!你今天順利完成任務(wù),本來就該請客!”

“不行,華美在西交民巷,離六國飯店太近了。”

“那去天橋的東方飯店,那里也有西餐?!?/p>

“那里可以,離家也近?!?/p>

兄弟二人到了東方飯店,侍者給他們端來咖啡和菜單,穆興科要了一份烤牛排,穆立民要了一份奶油蒜香烤大蝦。這時,早已過了晚餐時間,偌大的廳堂里,只剩下兩三桌客人。穆興科板下臉,壓低聲音說:“按照組織的紀律,特工在執(zhí)行任務(wù)期間,沒有任務(wù)的特工,絕對不能加入任務(wù)中。如果你不是我的弟弟,我甚至有可能擊斃你。”

穆立民歪著腦袋品了品咖啡,說:“哥,不至于吧。”

“穆立民同志,我不是和你開玩笑。對于一名特工,尤其是在執(zhí)行任務(wù)中的特工,完成任務(wù)就是他的第一天職,對于任何介入者,他都可以當(dāng)場擊斃?!?/p>

“我是想幫——”

“一名職業(yè)特工,必須在執(zhí)行每次任務(wù)前,把所有因素都考慮到,詳細做好任務(wù)規(guī)劃。這也就意味著,他不需要任何計劃外的幫助。無論什么樣的幫助,其實都是干擾。既然是對任務(wù)形成了干擾,當(dāng)然可以當(dāng)場擊斃干擾者。而且你今晚突然出現(xiàn),我有理由懷疑你是不是叛變了,正帶領(lǐng)敵方特工來抓我?!?/p>

穆立民嚇得吐了吐舌頭,一聲也不敢吭了,扯過來一塊面包,蘸起盤子里的奶油和蒜末來。這時餐廳里愈發(fā)安靜,只有幾個等著他們離開好打烊的侍應(yīng)生,聚在吧臺后面輕聲聊著天。

兄弟二人不出聲地吃了一會兒,穆興科說:“好了,這次任務(wù)畢竟順利完成了,在接到下一個任務(wù)前,參與這次任務(wù)的特工之間都不能再聯(lián)系了。咱們雖然是兄弟倆,也不要談?wù)撨@次任務(wù)了?!?/p>

穆立民看看四周,說:“哥,你的上級同不同意我加入你們組織?”

穆興科說:“不用上級同意。我這次來北平前已經(jīng)獲得授權(quán),為了完成任務(wù),遇到合適的人,可以直接招募?!?/p>

“哥,你上次說你是第九派遣隊的,是不是北平城里,咱們至少有九支派遣隊?”

“立民,兵法上說,兵不厭詐。北平城里的派遣隊,每一支都有任務(wù),可能有一支,也可能有兩支,還可能有一二十支。這些數(shù)字都是用來迷惑日本人的,除了組織里的最高長官,誰也不知道北平城里到底有多少我們的人?!?/p>

兄弟二人約定,關(guān)于下一次任務(wù),周六下午穆立民上完課后,二人在西直門外見面再談。

三天后。

這天晚上,穆立民去食堂打了晚飯,正和幾個同學(xué)一起在宿舍里吃著,忽然舍友徐念國裹著一身寒氣推門進來。他神情嚴肅,眼圈通紅,坐在自己的床上一言不發(fā)。穆立民問:“念國,你不是說你娘病了,今天回城里看父母嗎?我還以為你會在城里住幾天呢?!?/p>

徐念國搖搖頭:“我剛進家門那會兒,來家里給我娘看病的大夫正好剛開了藥方。上面的藥,需要去前門那邊的長春堂藥店去抓,我自告奮勇去抓藥。我剛坐洋車出了前門,就看到一大群人圍在五牌樓前看著什么。我一時好奇,就過去看了看,結(jié)果就看到三顆人頭從五牌樓上掛下來,犧牲的三個人都是年輕人!”

穆立民也嚇了一跳,他從小就常在這前門五牌樓下玩,這里離天祥泰綢緞莊只不過八九百米。他趕緊問:“這是怎么回事?這三個是什么人?”

“你們還記得一個月前,那個大漢奸王克敏遇刺的事兒嗎?”

“記得,當(dāng)時那幾個刺客打死了王克敏的保鏢和翻譯,后來他們都逃跑了?!?/p>

“他們都被抓住了,正掛在五牌樓示眾的,就是他們的人頭!”

穆立民只覺得全身都要爆炸了,他忽地站起來說:“他們被抓了幾個人?叫什么名?”

“他們是兩男一女,女的叫宋茗,男的一個叫孔人亮,一個叫杜新川。最可恨的是旁邊還有張臨時政府的布告,說這幾個人是匪諜,蓄意破壞北平治安,阻礙大東亞共榮,特將他們的頭顱掛在這里示眾,以儆效尤。最后簽字的是王克敏,蓋著臨時政府的大印。”

“王克敏這個賣國賊!”幾個同學(xué)憤憤不平地說。

到了周六,穆立民一下課就騎上自行車往城里趕??斓轿髦遍T城樓下時,他看到不遠處穆興科正倚在一棵樹下,慢慢抽著煙,心事重重的樣子。

他慢慢推著車走過去,到了穆興科面前,輕聲說:“哥。”

穆興科扔掉煙頭說:“你跟我來。”

兩人進了城,穆興科還是一言不發(fā)地走著,一直走到積水潭邊的雜樹林里。他停下腳步,面對著結(jié)滿了薄冰的湖水說:“我們這支派遣隊,一共六個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三個人被逮捕殺害,這說明組織里一定有叛徒。這個叛徒可能是我,也可能是別人?!?/p>

“哥,我相信你。”

穆興科打斷他的話說:“這個時候,你誰也不能信。就算你是我推薦加入組織的,你也不能完全相信我。我為什么就不能叛變?萬一我也是日本特務(wù)呢?從現(xiàn)在開始,我的一舉一動,你也要高度懷疑。立民,我之所以沒有懷疑你,絕不是因為你是我弟弟,也不是因為我多么了解你,僅僅是我知道你完全不了解這三個人的下落,所以他們被人出賣也就和你沒有任何關(guān)系。你懂了嗎?”

穆立民點點頭。

穆興科望著遠處的德勝門城樓,慢慢地說:“當(dāng)初,我離開家之后,參加了國民革命軍。我穿上了軍裝,領(lǐng)到了一桿漢陽造,成了‘革命軍人’。那時我本來想為國家做一番事業(yè),唯一擔(dān)心的就是北伐成功后,國家統(tǒng)一了,沒有仗可打了。后來我很快就接到命令,要去山西打仗。開始我很納悶,不知道敵人是誰。但我終歸是高興的,覺得自己能給國家做點事了。可到了山西,我才知道,我們要打的是閻錫山??墒俏覀兊年犖楹蜕轿鞯年犖椋诒狈r還明明是戰(zhàn)友。后來我才知道,這是蔣介石要和閻錫山、馮玉祥搶地盤。那時我所在的那個連,除了我就只有一個人讀過書。他比我大五歲,他告訴我,舊軍閥雖然被打倒了,但新軍閥之間還要互相打,搶錢、搶人,最主要的還是搶地盤,老百姓還是沒好日子過?!?/p>

穆立民不知道穆興科為什么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提起這些事,但他一直聽著。

“再往后,這位老大哥勸我,說我還年輕,不應(yīng)該給軍閥當(dāng)炮灰,說我應(yīng)該出國留學(xué),去學(xué)習(xí)真正的富國強兵之道。這樣我才去了日本。從日本回國后,我又聯(lián)系上他,他這時已經(jīng)加入了組織,還把我也引薦進去了。我在組織里成長得很快,執(zhí)行了十幾次任務(wù)后,他主動去找上級,說我的能力已經(jīng)超過了他,我的頭腦比他更冷靜,制訂行動計劃時,心思也比他更縝密??傊?,他想方設(shè)法說服上級,把他的職務(wù)讓給了我。這次組織派人到北平來執(zhí)行任務(wù),第一個要殺的就是華北頭號大漢奸王克敏。誰都知道這次任務(wù)很危險,很可能會把命搭進去,他也主動報名要求參加?!?/p>

穆立民心里一陣顫抖,他說:“哥,你說的是……”

兩道淚水從穆興科臉上流下來,他說:“我這個老大哥,名叫孔人亮,那三顆被示眾的人頭里,有一顆就是他的。”穆立民剛要說些什么,穆興科繼續(xù)說,“杜新川本來是東北軍里的一個排長,日本占領(lǐng)東北后,他很多上司、同僚、部下都逃到了關(guān)內(nèi),他硬是咬牙留了下來,單槍匹馬在暗地里殺日本兵、殺漢奸。后來有一回他正好救了一個去破壞日本軍械庫的特工,這個特工是組織派去的,就是孔人亮大哥??状蟾绫凰瘸鰜碇螅嬖V他一個人單干沒用,必須把不愿意當(dāng)亡國奴的中國人的力量匯集起來,才能干成大事。他明白了這個道理后,就加入了組織。

“宋茗是大家閨秀,本來是滬江大學(xué)的大學(xué)生,三年級那年,她交了個男朋友,那人是藍衣社的,后來就發(fā)展她進了藍衣社。九一八事變后,她男朋友被派去東北執(zhí)行任務(wù),在那里殉國了。去年日軍占領(lǐng)上海后,她一個大小姐,為了刺探情報,心甘情愿進了那些漢奸常去的窯子,去結(jié)交那些漢奸。最后她不但搞到不少情報,還殺了三個大漢奸。掛在前門五牌樓的其中一個人頭,就是她的?!?/p>

穆立民用袖子擦擦眼淚說:“哥,我懂了,咱們一定要查出是誰出賣了他們,給他們報仇!”

穆興科半晌不語,慢慢緩和著情緒。過了一陣子,他才說:“給他們報仇最好的辦法,就是繼承他們的遺志,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任務(wù)。我們這個第九派遣隊,目前只剩下你、我和另一位同志了,但我們下一個任務(wù)非常重要,是竊取日軍往徐州戰(zhàn)場運輸軍火的計劃。按照組織的規(guī)定,這時我如果需要有足夠的人手完成任務(wù),最可靠的辦法就是到武漢找到組織,請組織加派人手。但是這樣一來,等我們回到這里,日本人的這個計劃大概已經(jīng)執(zhí)行完成,大批日軍軍火也已經(jīng)運到了前線。”

“發(fā)電報也不行嗎?或者在報紙上登個什么啟事,用暗號告訴組織你需要幫助?!?/p>

“發(fā)電報是需要電臺的,我又沒有電臺。在報紙上登啟事,這倒的確是一個特工和組織進行聯(lián)系的好辦法,但這個辦法有一個缺點,就是只能進行非常簡單的聯(lián)絡(luò)。比如用某個暗號表示任務(wù)完成或者任務(wù)失敗,或者表示出現(xiàn)了叛徒。但這次我要通知給組織的,是非常復(fù)雜的內(nèi)容,根本不可能用暗號很準確地表示出來。”

“那上次賣熏魚兒的和賣蘿卜的呢,能讓他們把情況傳遞給組織嗎?”

“那也不行。我只能被動地接受他們發(fā)給我的通知,我完全不知道他們的落腳點,不知道怎么才能找到他們,更不知道他們下一次會在什么時候出現(xiàn)?!?/p>

此時,天已經(jīng)全黑了,遠處的德勝門城樓只剩下一個黑魆魆的模糊輪廓,積水潭四周的民宅里,也逐漸亮起了黯淡的燈光。穆興科輕輕拍了拍湖邊的一株樹干,點燃了一支香煙,慢慢吐出煙霧后,才說:“我還有一個辦法?!?/p>

穆立民上前走了一步,問:“什么辦法?”

穆興科說:“唯一的辦法,是我們即刻和延安方面安排在北平的特工取得聯(lián)系,雙方共同完成這項任務(wù)。我這次回北平前,上級就告訴我,眼下國共合作抗日,共產(chǎn)黨方面已經(jīng)同意,不但在戰(zhàn)場上合作,在情報方面也準備跟我們合作。到時如果我們需要,可以調(diào)動他們在北平的特工。當(dāng)然,目前我還沒有見到延安方面情報人員的代表,自然更談不上合作了?!?/p>

“共產(chǎn)黨也往北平派來了特工?”

“那當(dāng)然。共產(chǎn)黨抗日,這些年來一直比國民政府積極得多。日本占領(lǐng)了東北之后,你知道日本人最頭疼的是什么嗎?就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東北抗聯(lián)!算了,給你說這些也沒什么用,共產(chǎn)黨的特工不可能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明天你回家嗎?”

穆立民點點頭。

“好,明天早上我陪奶奶和娘去雍和宮,咱們明天還能在家里見上面。”穆興科說完,在樹皮上重重地按熄了煙頭,轉(zhuǎn)身離開了,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

“延安方面也往北平派來了特工,只有盡快和他們?nèi)〉寐?lián)系,國共合作才能竊取到這份情報?!蹦铝⒚裣胫脑?,低頭騎上車,慢悠悠地朝城外騎去。

第二天是周日,穆立民一早就騎車回家,剛到門外,正好見到周雙林送二葷鋪子福云居的伙計從家里出來,心想:“晚上有炒肝吃了?!?/p>

珠市口一帶不僅商戶云集,各種飯店飯鋪更是一家挨著一家。既有全北平赫赫有名,能承辦上百桌酒席的大飯莊天壽堂、同興堂,也有稍小些,只有幾十張桌子的飯館,比如兩益軒、厚德福,至于那些只能炒些家常菜的二葷鋪子,在這一帶大大小小的胡同里更是到處都是。因為競爭激烈,這些館子無論大小,都有自己的拿手菜,福云居的炒肝就獨具特色。這家鋪子的老板、掌柜同為一人,因為腸子只選用厚薄均勻的中段,而且洗得干凈,加之用上等口蘑湯來勾芡,一碗炒肝毫無異味,吃起來鮮香醇厚,在北平的好吃之徒中頗負盛名。日軍占據(jù)北平后,福云居也閉門歇業(yè),但店中的老板、廚子、伙計畢竟要養(yǎng)家糊口,進了貨就暗暗開了伙,但門板依然緊閉,并不正式營業(yè),只給老主顧登門送貨。平時哪怕并不愛吃這口的市民,也偶爾在他家訂貨。

穆立民進了家門,周雙林告訴他,穆世軒按老習(xí)慣去長清池泡澡了,穆老太太和穆夫人早早由穆興科陪著去了雍和宮上香,大概很快就回來了。

此時距離吃午飯還早,穆立民沒吃早飯,也沒心情吃飯。他在里院的葡萄架下坐下,周雙林去廚房給他盛了碗炒肝,又給他沏了茶。家里空無一人,他慢慢地用小勺舀著炒肝,心里一陣茫然。

他昨晚回到燕京大學(xué),在食堂里和同學(xué)聊起時局,有同學(xué)剛好在外籍教師那里看了國外的報紙,報紙上說日軍在南下時被中國軍隊攔截在臺兒莊一帶,雙方已經(jīng)形成大戰(zhàn)態(tài)勢。如果日軍取勝,就能徹底打通津浦線,相當(dāng)于中國的腹地被重重刺進一刀,就會讓日軍獲取極大的戰(zhàn)略優(yōu)勢。這名同學(xué)說:“國外報紙的消息里說,日軍在裝備、訓(xùn)練上的優(yōu)勢太大,而李宗仁所指揮的是大拼盤的雜牌軍。去年李宗仁的老部下黃紹竑,受命指揮娘子關(guān)保衛(wèi)戰(zhàn),就是因為調(diào)動不了閻錫山的部隊,才在山西大敗,接連丟了娘子關(guān)和太原。照這么看,這次的臺兒莊也是兇多吉少了?!?/p>

女同學(xué)曲蝶心是中美混血兒,父親是協(xié)和醫(yī)院的美籍醫(yī)生,母親是中國籍的護士。她說:“我家訂了多份美國報紙,這些報紙代表美國不同的社會階層,談起美國國內(nèi)的事務(wù)來,觀點都是互不相讓,唯獨對中國戰(zhàn)場形勢的估計完全一致,他們都覺得徐州以北的這場戰(zhàn)役將以日軍的勝利告終。”

但是也有同學(xué)看好國軍。鄭國恒是華僑子弟,兩年前父輩特意送他回國讀書。他說:“李宗仁的資歷遠非黃紹竑可比,而且蔣介石剛處決了不聽號令擅自撤退的韓復(fù)榘,參戰(zhàn)國軍雖然是雜牌軍,來源復(fù)雜,但卻不用擔(dān)心指揮不靈,這樣一來,國軍在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就可以體現(xiàn)出來。而且國軍的裝備也不是不堪一擊,國軍裝備了購自德國的150毫米重型榴彈炮,這批大炮可是鼎鼎大名的克虜伯公司制造的,世界一流,就算數(shù)量不多,但現(xiàn)都集中在徐州以北的運河沿線,那威力可是非同小可?!编崌阏f著在書包里抽出一張地圖,鋪在石凳上。幾個男生圍著地圖指指點點,大聲議論。

忽然,他們像剛剛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看到站在一旁的穆立民,說:“穆立民,你是在前線見過日本兵的,你說說看,在徐州的這場仗,我們到底能不能打贏?!?/p>

穆立民說:“對日本來說,打輸了的話,無非是打通中國大陸交通線的時間推遲了一些,等他們獲得補給,補充了兵員后,很快就能卷土重來。但對于中國來說,情況就完全不一樣了。如果國軍輸了,華東、華北兩個方向的侵華日軍在徐州一帶會師,不但整個華東、華北盡入敵手,而且日軍能將津浦線沿線作為后勤補給基地,撲向中國的華中腹地。目前國民政府和整個中國的精華都在武漢一帶,根本來不及再次轉(zhuǎn)移,就會被日軍圍殲?!?/p>

幾個同學(xué)聽他說完,面面相覷。過了一陣子,鄭國恒才說:“那這一場仗,中國可不能輸。”

“中國是不會輸?shù)模 闭f完,穆立民夾了夾胳膊底下的書,大踏步地走了。

穆立民從回憶中走出,這時他也吃完炒肝,只聽見一陣說笑聲從外院傳來。他抬頭,只見穆興科正陪著奶奶和母親進來。袖兒一看見他,馬上笑盈盈地說:“老太太和夫人特意去雍和宮給二少爺求了根平安簽,等二少爺回學(xué)堂,就把簽帶上,準保出入平安?!?/p>

穆夫人說:“我和你奶奶去雍和宮上香,本來想早去早回,可日軍把前門車站這一片兒都給封鎖起來,禁止通行。聽說是運什么要緊貨物?!?/p>

說話間,穆世軒也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吩咐關(guān)好房門,誰敲門也不開。接著他又吩咐周雙林給他在里院中間擺好香案,香案上擺了香爐和幾種果品。他進了自己的書房,片刻間拿著幾張長長的寫著名字的紙條出來了。穆老太太問他怎么回事,他嘆了口氣說:“我在長清池里面,正搓背呢,聽說前門五牌樓上掛出來三顆人頭。我趕緊過去看,因為隔得遠,我看不清人臉,但聽說了這三位英雄的尊姓大名。我可得好好給他們上一炷香?!闭f著他朝周雙林使了個眼色,周雙林點點頭,出了里院,到外院那里去看著大門。穆世軒扭過臉看著穆興科、穆立民,表情異常嚴肅說:“這三位英雄,是為國捐軀的,你們都過來,和我一起祭拜?!毙值軅z站在他身后,穆世軒先是把三張紙條壓在香爐下面,在香爐里點了三炷香,接著三人每人朝香案三鞠躬,然后把紙條焚化了。

一家人開始吃午飯,飯后穆立民陪著奶奶、母親說了一會兒話,長輩們自去午睡,他騎車回了燕京大學(xué)。第二天一早,別的同學(xué)剛剛經(jīng)歷了一個喧鬧的周末,仍然在沉沉睡著,他已經(jīng)開始沿著未名湖跑步。

六點鐘的北平城還籠罩在夜色中,湖邊空無一人。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等跑完第三圈,穆立民又鉆進了博雅塔,沿著螺旋式鐵梯一直爬到塔頂。在這里,此時如果朝東望去會看到東方的天空那原本渾然一體的黑色,慢慢松裂出一道窄窄的縫隙,那里將漸漸露出一道深紫色的朝霞。隨著天幕被晨曦一點點撕開,城市的輪廓慢慢變得清晰,等到朝霞漸漸布滿東南方的天空,哪怕仍然是隆冬,城市的色彩也會變得豐富起來,蒼灰色的城墻,金黃色的宮殿,暗灰色的民房,反射著銀亮光線的湖泊,成片成排地在視線里延伸著。這時如果在塔里的最高處朝西看,目光越過塔下結(jié)滿厚冰的未名湖湖面,會看到遠處頤和園里因為過于寬闊而只在岸邊結(jié)了冰的昆明湖,和更遠處玉泉山連綿起伏的峰巒。

下了塔,他做著擴胸動作慢慢走向德才均備齋——燕京大學(xué)的男生宿舍。每次走過未名湖東岸的這條小路,他都會想起在武漢生活的那兩年。他在武漢最大的收獲,其實并不是成為國立武漢大學(xué)的學(xué)生。

一九三六年夏天,他考入國立武漢大學(xué)后,也經(jīng)常沿著東湖跑步、讀書。東湖比未名湖大多了,他每次只能跑完湖岸的一小段。那時班上的每一個學(xué)生幾乎都不同程度地經(jīng)歷過一二·九運動,他們談?wù)撈饑聛?,總是格外激動、興奮。南京政府的影響在這里比在北平大得多,穆立民知道,校園里除了學(xué)生還有大批特務(wù)在活動,時常有同學(xué)在教室、寢室中被帶走。

初秋的一天傍晚,他正沿著東湖跑步,忽然聽到一聲英語:“穆立民同學(xué),你好!”

他扭頭看去,看到站在身后的是一個熟悉的身影。

高銘志是他從前在北平讀中學(xué)時的英語教師。那時在他們班里,這位高老師是最受學(xué)生歡迎的。高老師除了上課,還會給他們講世界各地發(fā)生的事。有的學(xué)生在向他請教功課時,在他的宿舍里還可以借到書店里很難買到的書。后來他也去過高老師的宿舍,發(fā)現(xiàn)屋里擺滿了書。有一次,在一個周日下午,學(xué)校里靜悄悄的,他去找高老師還書,結(jié)果剛到高老師宿舍門口,還沒來得及敲門,就聽到里面?zhèn)鱽硪魂囕p微的讀書聲。這聲音他聽得不是特別清楚,但聽得出不是英文。后來在高老師的書架上,他竟然看到了幾冊俄文書。他那時剛開始學(xué)了一些簡單的英語語法,對俄文一竅不通,這些書上的字母他一個都不認識。其中有一本書是包在厚厚的報紙里,被放在書架的最內(nèi)側(cè)。他問高老師這是什么書,高老師告訴他這是《共產(chǎn)黨宣言》。

穆立民激動地打開書,可里面都是他不認識的俄文。高老師見穆立民很失望,想了想說自己有一本油印的中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借給別的同學(xué)了。等這本書還回來,就給他看。終于有一天,高老師在下課后把穆立民單獨留下,告訴他中文版《共產(chǎn)黨宣言》已經(jīng)送回來。穆立民馬上說想看。等穆立民看完這本書,去找高老師還書時,發(fā)現(xiàn)這間宿舍已經(jīng)上了鎖。透過窗戶望進去,能看到里面的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后來他聽同學(xué)說高老師是共產(chǎn)黨地下工作者,在軍警上門抓他前逃跑了。

這次,在武漢再一次見到高老師,他喜出望外。高老師說,自己已經(jīng)知道了穆立民這半年來的經(jīng)歷,也通過武漢大學(xué)里的其他人,了解了他平時的表現(xiàn),覺得他比以前成熟多了。后來,高老師又陸續(xù)和他見了幾次面,詳細了解了他的家庭情況,問了很多他對時局的看法。終于有一天,高老師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工作者,問他愿不愿意加入地下組織,為國家和人民做一些貢獻。穆立民喜出望外,馬上就答應(yīng)了。從那之后,高老師開始對他進行培訓(xùn)。有時是在東湖的蘆葦深處,有時是在郊外某處農(nóng)家院落,有時還會來到武昌或者漢口最熱鬧地段的某個旅社里。高老師除了自己教他,還找不同的人教他不同的內(nèi)容。他學(xué)得很快,收發(fā)電報,跟蹤和反跟蹤,使用槍械等,他都學(xué)會了。高老師對他也非常滿意。終于在一年之后,高老師告訴他,他已經(jīng)具備了成為一名紅色特工的基本能力。高老師給他分派了幾次簡單的任務(wù),他都順利完成了。最近一次,則是派他去東北,讓他聯(lián)系上當(dāng)?shù)氐牡叵曼h組織。

一個多月前,侵華日軍在血洗南京后,開始調(diào)集兵力進攻中國腹地,國立武漢大學(xué)準備內(nèi)遷。高老師又交給他一項新的任務(wù),為了完成這項任務(wù),他必須離開校園,回到北平。

這天深夜,朔風(fēng)勁吹,德才均備齋的門窗被吹得嗚嗚作響。穆立民剛要睡著,卻聽到輕輕的嗒嗒聲,窗戶似乎被誰有規(guī)律地敲響了。這是他和穆興科商量好的接頭暗號。穆立民心里微微顫抖著,慢慢穿好衣服,悄無聲息地在舍友的鼾睡聲中走出宿舍,走到樓外。

在樓門外,穆興科從一株大樹后看到他出來,就轉(zhuǎn)了出來,一言不發(fā)地朝南走去。穆立民在他后面遠遠跟著,兩人一前一后,隔了幾十米,一直走到了博雅塔下。在塔身粗大的陰影下,穆興科停下了,他等穆立民走到面前,說:“我給你說過,組織交給我的下一個任務(wù),是毀掉日軍即將運往徐州戰(zhàn)場的這批軍火,至少也要獲取日軍軍火運輸方案。目前因為人手不足,無法完成任務(wù),我決定到武漢去,面見上級,請求加派人手。”

穆立民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fā)。此時狂風(fēng)正吹動著一團團烏云,烏云在天空中翻滾,枯樹的殘枝則被風(fēng)吹得不停地發(fā)出吱吱呀呀的暗響。過了一會兒,穆立民說:“哥,如果對于日軍這批軍火在哪里儲存,又怎么運往前線,咱們一點兒頭緒都沒有,那么即使有了足夠的人手,咱們又怎么能毀掉這批軍火呢?”

穆興科微微一笑,說:“你還記得昨天奶奶和娘說過的那句話嗎?”

“哪句話?”

“她們說,在前門遇到交通封鎖?!?/p>

“前門火車站那里經(jīng)常封鎖啊?!?/p>

“不,我已經(jīng)查清楚,那里最近幾天封鎖得格外頻繁?!?/p>

“你覺得,日本人要通過鐵路運輸軍火?除了津浦線,他們還可以通過運河水運,或者用飛機空投?!?/p>

“肯定是用鐵路運。我已經(jīng)打聽到,最近幾次封鎖,那里還只是演習(xí),并沒有任何軍火裝運上車。可見目前日軍還沒把軍火籌集好。我不能繼續(xù)等下去了,我準備采用目前最保險的方法,就是到武漢去向組織求援!我估計來回大概需要一周的時間,這段時間里,你要抓緊調(diào)查日軍究竟把軍火存在哪里,怎么運往前線?!?/p>

穆立民鎮(zhèn)定地說:“哥,你不用去武漢,我這里就有延安方面在北平的特工名單?!?/p>

穆興科擺擺手,說:“立民,你別開玩笑。”

穆立民沒繼續(xù)解釋,突然用力往前一沖,眼看就要撞到穆興科了,他突然停下了,伸出手,從穆興科的肩膀上輕輕拿下一枚細細的草莖。穆興科下意識地回退了半步,卻看到穆立民微笑著攤開手,在他的手里正握著自己的那支手槍和消音器。

沒等穆興科做出任何反應(yīng),穆立民已經(jīng)快速裝好了消音器,然后一揚手,朝大概十五米外一株懸鈴木的樹冠連開兩槍。第一槍打斷了一枚懸鈴木果實的細梗。懸鈴木剛剛下落,他的第二槍又擊中了果實,在噗的一聲悶響后,懸鈴木果實變成碎屑四散飛揚,被狂風(fēng)吹得轉(zhuǎn)瞬就不見了。

穆興科又驚又喜,說:“這么好的槍法,你從哪兒學(xué)的?你真的是共產(chǎn)黨?”

穆立民點點頭,說:“哥,我現(xiàn)在就可以把共產(chǎn)黨特工的名單給你?!闭f著他從懷里拿出一個信封。

穆興科興奮得雙眼發(fā)亮,他接過信封,馬上打開,拿出一張暗黃色的信紙。這時他臉上的神情由興奮變成了驚訝和失望。因為這張紙很薄很脆,已經(jīng)泛黃透明,一看就是年頭不短了。

凡我中國之國民,不可不以驅(qū)除列強為宗旨,凡我中國之青年,不可不以報效國家為己任。如今遍觀世界,處心積慮攫我資源,侵我國土者,當(dāng)以東洋為最。凡甲午以來,日頑兇焰倍長,驕心漸橫,憑吾國之賠款,上下齊心,貴賤通力,興工業(yè),增國力,槍炮艦船日夜趕造,以圖吞并我國。若吾國人再懵懂萎靡,外不識敵寇之禍心,內(nèi)不修清廉之政體,我中華必將淪為萬劫不復(fù)之地也。

就在穆興科用手電筒照著信紙,看里面的內(nèi)容時,穆立民一字不差地把上面的內(nèi)容背了下來。穆興科默不作聲地聽著,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穆立民背完了,說:“哥,你還記得這篇文章嗎?這是你十多年前的作文?!?/p>

穆興科把胳膊垂下來,任憑風(fēng)把信紙吹得嘩嘩直響。他說:“那時我年輕氣盛,對軍國大事似懂非懂。你給我看這個干什么?立民,共產(chǎn)黨在北平的地下黨名單,如果你能弄到就給我,弄不到的話,我也不怪你?!?/p>

穆立民靜靜地看著他,對他的話仿佛一句也沒聽見似的,繼續(xù)說著自己的話:“哥,你這篇文章,十年前你離家出走的當(dāng)天,我就在你的抽屜里找到了。這兩年來,我無論去哪里都會帶著,到今天我背了不知道多少遍?!?/p>

穆興科看著他說:“立民,現(xiàn)在這個時候,你說這些干什么?對了,趕緊把槍還給我?!?/p>

穆立民看了看手槍,慢慢地把槍塞進自己的腰間。穆興科看他的眼神變得復(fù)雜起來,有了些許戒備的意味。穆立民輕聲說:“哥,上次刺殺路文霖之前,你要我?guī)湍阏{(diào)查他的行蹤,其實,那一次你的目的不是要考察我,而是要在我面前證明你自己,對嗎?”

“立民,你在說什么?”

“哥,你是日本特務(wù),對嗎?”

“立民,別開玩笑了,我必須提醒你,在執(zhí)行任務(wù)的過程中,我們是絕對不允許開玩笑的。趕快把槍給我!”

“哥,孔人亮、杜新川、宋茗,他們的藏身地點,也是你告訴日本人的,對嗎?我是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成員,你也早就知道了,對嗎?”

“穆立民,你這玩笑開得有些過分了,你再這么不分輕重,我隨時可以把你開除出組織!”

“哥,國民黨的軍事調(diào)查局給了你任務(wù),讓你毀掉日軍要運往前線的軍火,但日本人也給了你任務(wù),就是查清共產(chǎn)黨在北平的地下黨組織。你當(dāng)初行刺王克敏功敗垂成,是因為王克敏早就得到消息,他才和日語翻譯交換了位置。那一次雖然也有日本人被打死,但那是為了讓你成為別人眼里的抗日英雄,對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來說,這些代價也是值得的,對嗎?”

“刺殺行動哪里會百分之百成功?難道一次不成功,行刺的人就是民族罪人,就是給日本人賣命?”

“那次行刺,還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讓別人覺得你的胳膊受傷了。其實,我猜想你并沒有真的被子彈擊中,你只是在衣服里裝了些染料,再裝出一副鮮血直流的樣子。而這一切,都是為了騙取我的信任。”

“騙取你的信任?現(xiàn)在我都不信你是共產(chǎn)黨在北平的地下黨成員,更不用說那時候!”

“你當(dāng)然知道,共產(chǎn)黨對于國共合作抗日是有著最大的誠意的,我的上級早就通知了你們,將派遣我方特工到北平,協(xié)助你們的工作。但是你的上級不知道,你其實早就被日本人拉下水了,是一把日本人安插在國民黨內(nèi)部的匕首?!?/p>

穆興科搖著頭說:“立民,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你是不是前兩年在外面受到過什么驚嚇,以至于腦子出問題了?”

“哥,出問題的,不是我,是你。好吧,現(xiàn)在我就告訴你,你的破綻究竟是怎么被我察覺的。如果我沒猜錯,你應(yīng)該是在日本留學(xué)時被日本人吸收成為間諜的。你回國后,加入了國民黨的軍事調(diào)查局。后來你的上級派你到北平來執(zhí)行任務(wù),你真正的上級,也就是某個日本情報官員,知道國共兩黨的特工在北平活動頻繁,就希望利用你,把國共兩黨在北平的特工一網(wǎng)打盡。你們的計劃,應(yīng)該很早就啟動了。當(dāng)初,我的上級已經(jīng)把我將要來到北平和你們合作的情況通知了你的上級——軍事調(diào)查局的某位高級官員,他又把情況告訴了你。于是你和你的日本上司很快就設(shè)下了一個個圈套,希望利用我破壞共產(chǎn)黨的地下組織。你為了騙我,讓我覺得你是抗日志士,才裝作右臂負傷。但是這樣一來,你身上有傷的話,如果被抓進日本人的特務(wù)機關(guān)后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就說不通了。所以你就先讓日本人把我抓進去,并且故意不檢查我的身體,于是你被抓進特務(wù)機關(guān)后也沒有被檢查,就可以解釋了。當(dāng)初你在雙林替奶奶他們上香時突然出現(xiàn),也是為了讓他以為你胳膊受了傷,覺得你是刺殺王克敏的抗日志士。因為由他把這件事轉(zhuǎn)述給我,比我自己去猜,說服力大多了。但是無論你做多少鋪墊,我被抓進特務(wù)機關(guān)而沒有被搜身,也是說不過去的。那時你還沒回家,我還不清楚日本人這么做究竟是何用意。后來雙林把你,就是行刺王克敏的刺客的事兒告訴了我,我就開始有了懷疑。后來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在加深我的懷疑。”

“你別忘了,我可是真的殺過北平治安委員會的行動處處長!這總不會是在演戲吧?”

“刺殺行動處處長路文霖,這就是你的另一個煙霧彈!他只不過是一個負責(zé)在處決令上簽字的傀儡,真正抓捕、拷打、殺害抗日志士的,是行動處副處長江品祿!上次日本人在前門車站搞封鎖,也是在演戲,是演給奶奶和娘看的。你們這樣做,是為了讓我覺得時間緊迫,大批軍火即將運往日軍前線,從而把共產(chǎn)黨在北平的地下黨名單告訴你。哥,我的上級的確給了我這個名單,派我負責(zé)和國民黨方面在北平的特工建立起聯(lián)系。但是我必須要在對國民黨方面的聯(lián)系人完全信任的時候,才能交出這份名單?!?/p>

穆興科一時無語,但過了一會兒說:“立民,我沒想到,我和森本嶠,還有情報課幾名經(jīng)驗最豐富的日本特工,一起設(shè)計出的圈套,竟然被你看穿了。共產(chǎn)黨啊,共產(chǎn)黨,我真是佩服你們,能把我這個本來連家門都沒出過的弟弟,栽培成這么成熟的特工。立民,我的一切秘密都被你識破了,這樣也好,省得我費口舌向你解釋了。”

穆立民激動地說:“哥,你怎么會變成這樣?剛才那篇文章寫得多好,你明明是愛國的,現(xiàn)在怎么成了……”

“成了漢奸,對不對?”穆興科雙手抱在胸前,望著不遠處隱藏在漆黑夜色中的未名湖說,“我在日本留學(xué)時,我和別的留學(xué)生,每天花費時間討論最多的不是學(xué)校的課程,而是怎么樣能讓中國富強,什么才是最適合中國的優(yōu)良政體。有一次,在教室里,我和同學(xué)們剛剛結(jié)束了討論,別人都離開了,整個教室里就剩下我自己。我望著教室里那張巨大的世界地圖,反復(fù)地想,世界這么大,有這么多國家,有的國家富強,有的國家弱小,到底是什么原因,能讓一個國家變得強大?我去日本前,親眼看到國民黨的軍隊有多么黑暗、多么腐敗。怎么才能讓中國從這種黑暗和腐敗中走出來?那天,我看著地圖,忽然明白了,東方的日本,西方的德國,這兩個最近五十年才崛起的國家,才是中國應(yīng)該效法的榜樣!我們要富國強兵的話,最簡單最直接的道路就在我們面前!日本已經(jīng)是世界強國,我們只需去學(xué)習(xí)他們——不,直接加入他們,不就可以了嗎?到那時我們奉行日本的制度,兩個國家變成一個國家,中國的人口、資源,再加上日本的政體,到那時,我們這個嶄新的國家,必然將是世界頭號強國!”

“哥,日本是窮兇極惡的侵略者,你覺得他們會平等對待中國人嗎?你知道日本占領(lǐng)了東北后,屠殺了多少中國人,掠奪了多少中國的資源嗎?他們血洗了一個又一個村莊,制造了一個接一個慘案,還日夜不停地把東北的煤、礦石、糧食運往日本!所謂的東亞共榮,只是他們欺騙中國人的口號!”

“他們殺掉那些反抗他們的中國人,是為了盡快實現(xiàn)和平!如果我們都不反抗了,中國和日本變成一個國家,他們也就不會再殺人了!立民,我問你,當(dāng)今世界第一強國是哪個國家?”

“大概是美國吧。”

“對。我再問你,美國在建國之前,曾經(jīng)是英國的殖民地,美國現(xiàn)在的制度,基本都繼承英國,這你也知道吧?”

穆立民點點頭。

“那就好。美利堅合眾國,如今鋼材產(chǎn)量世界第一,石油產(chǎn)量世界第一,糧食產(chǎn)量世界第一,汽車產(chǎn)量世界第一,他們就是完全效法英國的政體,才有了今天!當(dāng)今世界,誰敢因為他們曾經(jīng)是英國的殖民地而歧視他們?我們想要獨立,沒問題,完全可以等我們強大起來再去獨立!”

“哥,你真的是中了日本軍國主義的毒,你被徹徹底底地洗腦了!你說的這些,都是日本人的謊言!他們對中國,只有掠奪和殺戮,哪里會幫助中國建立什么優(yōu)良政體!”

“立民,看來我和你是誰也說服不了誰。現(xiàn)在我的槍在你的手里,我的計劃又被你完全識破了,我問你,你是我的親弟弟,你真的要殺我嗎?”

“哥,你為什么要去當(dāng)漢奸?為什么?!你腦子里面的東西,錯了,全錯了!”穆立民早已熱淚盈眶。在淚光里,他還是抽出那支手槍,裝上了那只消音器,把槍口指向穆興科的額頭。

“好吧,我早應(yīng)該知道,你是一個合格的特工,一定會執(zhí)行清除漢奸的命令的?!闭f著,穆興科轉(zhuǎn)過身,背對著穆立民說,“你見到了奶奶和爹娘,為了別讓他們太難過,幫我撒一個謊,總可以吧?你告訴他們,我其實前幾年就加入了國民政府的特務(wù)組織,如今突然接到組織召喚,必須馬上回到組織,按照組織規(guī)定,不能向他們辭行了?!?/p>

穆立民點點頭,說:“我是受組織派遣的,公事我不能答應(yīng)你,必須要得到組織的批準才行。家里的事我答應(yīng)你?!?/p>

“那就可以了?!蹦屡d科指了指自己的后腦說,“朝這里開槍吧,枕骨下方一點五厘米處,槍口向下十五度,這樣子彈將擊穿我的腦干,我會在一瞬間毫無痛苦地死去,流出來的血也不會太多。而且子彈會從我的口中飛出,我這張臉也就保住了。對了我的尸體,請你一定要火化,再把我的骨灰埋到穆家的祖墳。記得一定要火化,再裝到一個結(jié)實的骨灰壇里,我可不想變成野狗的食物。”

說完,他松開了右手。那張泛黃的信紙,一下子就被夜風(fēng)吹上了半空,飛得又高、又遠……

兩天后的深夜。

在煤渣胡同的日本特務(wù)機關(guān)處,四下里一派陰森,拷打聲、慘叫聲在走廊里此起彼伏。在一處鋪著精致地毯的辦公室門口,情報課課長森本嶠脫下軍帽,走進喜多誠一那間寬大的辦公室?!皩④姡鍎Α呀?jīng)連續(xù)兩天失去聯(lián)系了!”他站在正在觀看軍事地圖的喜多誠一身后,深深彎下了腰,頭也垂了下來。

喜多誠一回頭瞥了他一眼,臉上的肌肉憤怒地抽動著。他讓自己冷靜下來,這才淡淡地說:“森本君,失去一名培養(yǎng)多年的特工,你我的確有負天皇重托。但是我們沒有時間遺憾,從今天起必須全力以赴,把軍火順利運往前線,確保皇軍在徐州方向的勝利,以此向天皇謝罪。”

“嗐!”森本嶠雙腿并攏,頭垂得更低了。

“目前軍火已經(jīng)籌集完畢,請你盡快擬定一份運輸計劃,確保這次任務(wù)萬無一失?!毕捕嗾\一走到辦公桌旁,從兵器架上抽出了自己的武士刀。他看了看武士刀那閃著寒光的刀刃,雙手握著刀,走到森本嶠面前,緩慢地說,“如果這次任務(wù)再次失敗,導(dǎo)致皇軍在徐州方向失利,我們就必須剖腹向天皇謝罪了?!?/p>

“誓死向天皇效忠!”森本嶠頭朝著地面,嘶啞地喊道。

日軍這批軍火,最后并沒有運到臺兒莊,原因還是與穆立民以及他所在的中共北平地下黨組織有關(guān)。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那兩個沒能及時得到軍火支援的日軍精銳師團,在臺兒莊遭到了中國軍隊的圍殲和重創(chuàng),這就是名垂史冊的臺兒莊大捷。對于這場勝利的意義,著名的戰(zhàn)地記者羅伯特·卡帕于一九三八年五月二十三日在美國《生活》雜志上的報道,再準確不過了:

歷史上作為轉(zhuǎn)折點的小城的名字有很多——滑鐵盧、葛底斯堡、凡爾登,今天又增加了一個新的名字——臺兒莊。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 ?藍雅萍 梁樂欣? ?符支宏

特邀編輯? ?張? 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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