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開

2020年4月初的一天，楊家沉寂已久的門鈴突然響起，病懨懨的廖嬌文打開房門，愣住了，門口站著的竟是失蹤多時的兒媳婦胡蕓蕓。

事情還得從一年前說起……

何去何從：一場車禍驚慟兩家人

2019年5月21日，安徽省合肥市郊區(qū)殯儀館里，一場追悼會正接近尾聲。突然，一名年過半百的中年婦女當著眾人的面，“撲通”一聲跪在了一名悲痛欲絕的少婦跟前，涕淚橫流地說道：“蕓蕓，你就生下孩子吧，我們家絕對不會虧待你的。你只要生下孩子，我們來養(yǎng)，我們還會把市中心的那套房子和車子都過戶給你。只要你能生下錦軒的骨血……”

話未說完，就被另一名中年婦女出聲打斷，大罵她這是道德綁架。聲嘶力竭的斥責下，一名中年男士直接沖了進來，擼起袖子就要上前打人。

一時間，原本肅穆的殯儀館里喧鬧無比，雙方的親友都爆發(fā)了激烈的沖突，現(xiàn)場一片混亂。殯儀館工作人員見狀，只好撥打了110報警……

逝者名叫楊錦軒，幾天前車禍身亡，留下妻子胡蕓蕓和她肚子里4個多月的孩子。楊錦軒的父母得知后，都希望胡蕓蕓能生下這個孩子。而胡蕓蕓的父母卻堅決反對，因此才會在楊錦軒的追悼會上上演了一場沖突。

現(xiàn)年28歲的胡蕓蕓出生在安徽省績溪縣農(nóng)村，從小聰明懂事。家里條件雖然普通，但父母對胡蕓蕓姐弟倆十分疼愛。

2012年7月，胡蕓蕓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浙江農(nóng)林大學，在迎新晚會上與楊錦軒相識。他們同為安徽老鄉(xiāng)，有很多共同語言。不久，倆人成為情侶。

楊錦軒的家人卻不看好這段戀情。楊錦軒家在合肥，父親楊洪明是單位一把手，母親廖嬌文是企業(yè)員工。反觀胡蕓蕓不僅是農(nóng)村家庭出身，還有個上初中的弟弟。在廖嬌文看來，胡蕓蕓就是想攀高枝。

大四寒假，楊錦軒帶著胡蕓蕓回家拜見父母?？闪螊晌木谷辉诰频暾埡|蕓吃飯，并給她開好房間，完全沒有提及請她到家里做客。胡蕓蕓從來到合肥直至離開，連楊錦軒家的門在哪里都不知道。

胡蕓蕓的母親劉秀梅得知后，強烈反對女兒和楊錦軒交往。她年輕時飽受婆媳關(guān)系之苦，實在不愿意女兒重蹈覆轍。

父母的阻撓，并未讓兩顆年輕的心遠離。畢業(yè)后不久，胡蕓蕓和楊錦軒瞞著父母領(lǐng)了證。

事已至此，兩家人只好坐在一起商量孩子們的婚事。鑒于廖嬌文之前的無禮與輕視，劉秀梅賭氣似的提出了30萬彩禮和獨立婚房的要求。廖嬌文直截了當?shù)鼐芙^了，說：“城市里早就沒了彩禮這種陋習，我想你們也不是賣女兒的人家。婚房倒是沒問題，但房產(chǎn)證上的名字是我們長輩。其實，只要他們倆和和睦睦，以后還不都是留給他們的。親家，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劉秀梅雖然是農(nóng)村人，但也聽出了對方話里的夾槍帶棒，臉色頓時就陰沉了下來。那天飯都沒吃完，劉秀梅就拉著女兒找借口離開了。路上，劉秀梅不停地數(shù)落胡蕓蕓：“你看你找的什么婆家，還不知怎么折騰呢。我告訴你，以后哭的日子還在后頭呢！”無論廖嬌文怎么冷嘲熱諷，劉秀梅怎么埋怨，事已至此，沒有回頭的余地了。廖嬌文到底是好面子的人，忍氣吞聲給兒子辦了婚禮，還把一套空置的房子重新裝修后給小兩口做婚房。

雖然婆媳雙方不對眼，但他們有個共同愛的人，那就是楊錦軒。看在楊錦軒的面子上，“心機兒媳”和“勢利眼婆婆”相處得客氣又疏離。

緊張的婆媳關(guān)系并沒影響胡蕓蕓和楊錦軒之間的恩愛?；楹蟛坏揭荒辏|蕓就懷上了寶寶。不期而至的喜訊，吹散了雙方父母心中的陰霾。

可天不遂人愿。2019年5月18日晚，楊錦軒在單位加班遲遲未歸。臨近午夜，胡蕓蕓接到了警方的電話：楊錦軒駕車不慎撞上了路中央的隔離墩，當場身亡，遺體已被送到殯儀館。

聞此噩耗，胡蕓蕓暈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發(fā)生的事情，胡蕓蕓回憶起來恍若隔世。一會兒是婆婆抹著淚懇求她生下孩子，給老楊家留個后;一會兒是媽媽抱著她哭訴，說她命苦，好日子沒過幾天，遭遇這樣的打擊，讓她趁著月份小打掉胎兒，否則以后的日子難熬……

胡蕓蕓的心疼得陣陣抽搐，她深愛著楊錦軒，也愛著那個未出生的孩子。可養(yǎng)育一個孩子不是養(yǎng)貓養(yǎng)狗，如果將來孩子怪罪自己，不負責任地生下他，卻沒有給他一個完整的家，自己將情何以堪？

左思右想，胡蕓蕓仍舊做不了決定。本想等著先把楊錦軒的喪事辦完再來從長計議，誰承想，追悼會上，婆婆和媽媽又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于是有了開頭的那一幕。

人間蒸發(fā)：以愛之名生下遺腹子

胡蕓蕓失蹤了！

當天從派出所里出來后，雙方父母各自回家，他們都以為胡蕓蕓跟對方走了，沒太在意。第二天，劉秀梅看到胡蕓蕓的微信留言，說要一個人靜一靜，讓她不要擔心。感覺不對勁的劉秀梅打女兒電話不通，再打廖嬌文的電話，才確定女兒失蹤了。

剛經(jīng)歷了喪夫之痛，這孩子不會做傻事吧？婆家娘家兩家人找了十來天，胡蕓蕓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沒有點半音訊。原本就水火不容的劉秀梅和廖嬌文之間更加劍拔弩張。她們相互指責、謾罵、廝打，到最后干脆不再來往。

轉(zhuǎn)眼半年過去，10月3日那天，劉秀梅突然接到了胡蕓蕓的電話，說她在浙江省寧波市，剛生下孩子。劉秀梅夫婦當即買了前往寧波的火車票。

原來，追悼會那天，胡蕓蕓第一個從派出所出來。想著丈夫尸骨未寒，雙方長輩就大打出手，胡蕓蕓的眼淚簌簌往下掉，腦子里一片空白，她實在不知道何去何從。

就在這時，胡蕓蕓接到了大學閨蜜劉玉嬋的問候。劉玉嬋覺得胡蕓蕓狀態(tài)很差，心疼不已，提議她到自己家住幾天，權(quán)當是散心。胡蕓蕓正好也想靜一靜。她沒和任何人打招呼，坐上劉玉嬋幫她叫的順風車，直接去寧波投奔了閨蜜。

劉玉嬋陪著胡蕓蕓去海邊住了一周，看日出日落，觀云卷云舒，胡蕓蕓紛亂的心稍稍平復。她回憶和楊錦軒相愛多年的點點滴滴，更加覺得自己舍不得這個孩子。她想，楊錦軒如果還活著，也應該很盼望這個孩子的。反復思量后，胡蕓蕓決定留下這個孩子。她肯定不能回老家待產(chǎn)。母親是絕對不會同意她生下這個孩子的，拖都會把她拖去醫(yī)院打掉。2D046ED9-E581-4F19-B6CA-233363C545A4

去公婆家待產(chǎn)？顯然也不適合。盡管廖嬌文渴望她生下這個孩子，但這樣回去，廖嬌文會覺得她別有用心。何況，她和廖嬌文的關(guān)系一向別扭。再說，那里處處都有楊錦軒的影子，她不想觸景傷情。胡蕓蕓躊躇之際，劉玉嬋伸出了援手。她是一路看著胡蕓蕓和楊錦軒走過來的，深知他們感情深厚。既然閨蜜愿意為愛犧牲，她這個好朋友肯定鼎力相助。劉玉嬋貼心地陪胡蕓蕓度過了艱難的孕期。

2019年國慶節(jié)，胡蕓蕓在當?shù)氐膵D幼保健院順利生下了兒子小念。盡管有十分的思想準備，兩個女孩還是低估了帶一個新生兒的難度。手忙腳亂之下，胡蕓蕓不得不打電話向媽媽劉秀梅求助，她做好了被責罵的準備。

第二天一早，劉秀梅夫婦就站在了病房門口。胡蕓蕓還沒來得及開口，劉秀梅就抱著她大哭：“傻孩子呀，終于找到你了！你把我和你爸嚇死啦?！焙|蕓的爸爸在一旁抱著孩子一言不發(fā)。

劉秀梅對劉玉嬋千恩萬謝，還清了劉玉嬋墊付的費用后，把胡蕓蕓母子倆接回了績溪老家。劉秀梅盡心盡力地幫女兒坐月子。關(guān)于楊錦軒，他們默契地沒人提及。

轉(zhuǎn)眼孩子就百天了。這天，劉秀梅小心翼翼地問胡蕓蕓：“囡囡啊，以后有什么計劃沒？小念要不要給他爺爺奶奶送去？”胡蕓蕓沉默了。劉秀梅嘆了口氣，說：“說句不該說的，你以后的日子還長著呢，拖著個孩子怎么過？”胡蕓蕓更加一言不發(fā)。她一畢業(yè)就結(jié)婚，沒房沒存款。再說，娘家條件一般，弟弟還小，讓媽媽幫她帶孩子也不現(xiàn)實。

胡蕓蕓早就盤算過了，孩子送去合肥交給爺爺奶奶，是最好的安排，只是她心里有些舍不得，那畢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塊肉啊。

小念半歲后，胡蕓蕓狠狠心斷了奶，抱著孩子敲響了公婆的家門。開門的是婆婆廖嬌文。胡蕓蕓發(fā)現(xiàn)，才一年沒見，婆婆竟蒼老了許多?！皨尅焙|蕓話剛出口，廖嬌文就一把接過胡蕓蕓懷里的孩子，定定地看著不敢相信。胡蕓蕓點點頭說：“錦軒的孩子，我生下來了。”廖嬌文抱緊孩子，大哭起來。小念被驚醒了，也開始哇哇大哭。在公公楊洪明的連拉帶勸下，廖嬌文和胡蕓蕓一起進了屋。婆媳倆抹著眼淚，還原了這一年來發(fā)生的事情。

恩恩相報：一轉(zhuǎn)念即人間四月天

胡蕓蕓離家出走后，廖嬌文起先以為是劉秀梅夫婦為了逼胡蕓蕓打掉孩子，把她藏了起來，所以，她對劉秀梅的態(tài)度很惡劣。劉秀梅也不依不饒，三天兩頭跑到廖嬌文居住的小區(qū)吵鬧，指責廖嬌文太勢利，逼媳婦生下遺腹子，媳婦害怕得逃走了。

廖嬌文一輩子要強，經(jīng)歷了獨生子的離世，媳婦離家出走，還被周圍人指指點點，病倒了。在醫(yī)院里，廖嬌文反思了長期以來對胡蕓蕓的態(tài)度，覺得自己確實沒有將心比心地站在胡蕓蕓的角度想過問題，才會導致眼前的局面。

出院后，廖嬌文一直很消沉。楊洪明十分擔心她，幫她辦了病退手續(xù)在家休養(yǎng)。

胡蕓蕓從來沒想過，自己一時沖動離開，會給雙方造成這么大的矛盾。所幸，誤會已經(jīng)解開了。

胡蕓蕓也坦誠地說出了自己的來意，她已經(jīng)找到工作，懇請他們幫忙照顧孩子。廖嬌文夫婦簡直是求之不得。胡蕓蕓婉拒了廖嬌文提出的一同居住的建議：“公司在郊區(qū)，有宿舍的，我放假時能回來看看孩子就好?！逼鋵?，胡蕓蕓也知道，雖然她和廖嬌文之間已經(jīng)冰釋前嫌，但畢竟性格以及生活習慣不同，住在一起難免有矛盾。此后，胡蕓蕓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當中。而有了孫子的陪伴，廖嬌文夫婦的生活忙碌了起來。傷痕慢慢被撫平，這個曾經(jīng)一潭死水的家，重新煥發(fā)了生機。

相同的悲痛，相同的希望，胡蕓蕓和廖嬌文的關(guān)系比以前緩和了許多。胡蕓蕓發(fā)現(xiàn)，廖嬌文不再那樣高傲、勢利，說話做事都平和了好多，也不再動不動就把人往壞處想，心胸也豁達不少。

也許，這就是傷痛帶來的感悟。很多時候，我們之所以那么計較，都是因為沒有嘗過什么叫失去，所以不會珍惜，不懂感恩。

而廖嬌文也在相處中發(fā)現(xiàn)，胡蕓蕓其實是個很單純的女孩，并沒有那么多心機。更難能可貴的是，這個女孩很善良，哪怕現(xiàn)在她為楊家生下了這個遺腹子，仍舊沒提任何要求。

胡蕓蕓回到合肥后，劉秀梅夫婦不放心，也曾來看望過外孫兩次。每次來，廖嬌文都熱情無比。誰也想不到，曾經(jīng)見面就臉紅脖子粗的一對親家，如今也能坐下來聊天了。

然而，生活并不總是一帆風順的。2020年10月底，劉秀梅的一通電話將胡蕓蕓再次拉到了谷底：“你爸胃疼好一段時間了，他一直忍著。前天早上疼得受不了才去醫(yī)院，醫(yī)生檢查后說是胃癌?！蹦赣H抽泣得說不下去。胡蕓蕓當時眼淚就下來了，一邊安慰母親不要著急，一邊辦理請假手續(xù)，很快就趕回了老家醫(yī)院，醫(yī)生都確定是胃癌，建議越快治療越好。胡蕓蕓最終和醫(yī)生一起確定了治療方案：先手術(shù)切除病灶，然后化療及靶向聯(lián)合治療。

為了給父親治病，家里不多的積蓄已經(jīng)花得精光，并把所有親戚朋友都借了個遍?？芍委熯€在繼續(xù)，胡蕓蕓焦頭爛額。

一籌莫展之際，廖嬌文夫婦再次到醫(yī)院探望親家公。廖嬌文悄悄塞給胡蕓蕓一張銀行卡和一紙協(xié)議書，說：“有困難開口就是，不要客氣，我們是一家人?！痹瓉?，公婆得知胡蕓蕓的窘境后，賣掉了家里的寶馬車，湊了50萬，還附上了協(xié)議，說這錢是自愿贈予胡蕓蕓使用，不需要歸還。

公公楊洪明握著胡蕓蕓父親的手說：“安心治病，不要為錢擔心。只要人在，一切都好說?！泵鎸牌诺摹把┲兴吞俊保|蕓感動不已。

在醫(yī)生和家屬的共同努力下，胡蕓蕓父親的病情終于被控制住了。死里逃生的父親感嘆不已，對著胡蕓蕓感嘆：“這次要是沒有你公婆的支助，我肯定挺不過來的?！焙|蕓認同地點了點頭。

安頓好父親后，胡蕓蕓馬不停蹄地回到了合肥，她太想念兒子了。小念被爺爺奶奶照顧得很好，白白胖胖的，而且個子也長高了，越來越像楊錦軒了?？粗鴥鹤?，胡蕓蕓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

2021年5月18日，是楊錦軒逝世兩周年紀念日。一大早，胡蕓蕓和公婆抱著小念去給楊錦軒掃墓。在墓碑前，婆媳倆再次哭到不能自已。

回家后，廖嬌文拉著胡蕓蕓的手說：“蕓蕓，你生下小念，我心里是無比感激的。錦軒走了已經(jīng)兩年了，你也該為自己考慮考慮了。”胡蕓蕓低下頭，眼淚涌出。她不是沒想過這個問題，但要找到一個真心待自己的人，談何容易？見胡蕓蕓沒有反對，廖嬌文也沒閑著，開始四處為兒媳婦張羅相親。在她親自把關(guān)，層層篩選、重重考核后，真的為胡蕓蕓找到了人品和條件俱佳的對象——張佳博。

經(jīng)過一段時間交往，張佳博和胡蕓蕓開始談婚論嫁。而廖嬌文為了給胡蕓蕓加分，主動把自己名下的一套房產(chǎn)過戶給了胡蕓蕓。看著鮮紅的房產(chǎn)證，胡蕓蕓淚如雨下。廖嬌文卻拉著她的手說：“我現(xiàn)在把你當親閨女，給閨女置辦嫁妝，天經(jīng)地義。”

婚禮前夕，廖嬌文高血壓發(fā)作住進了醫(yī)院。胡蕓蕓跑前跑后，又是打水又是買飯，“準丈夫”張佳博也表現(xiàn)很不錯，胡蕓蕓指揮什么他就干什么，毫無怨言。不明真相的病友，還以為胡蕓蕓就是廖嬌文的親閨女，一個勁兒夸她福氣好，女兒女婿孝順。廖嬌文聽聞，含笑不語。

2021年國慶節(jié)，小念2周歲生日那天，胡蕓蕓再次穿上嫁衣，走進了婚姻的殿堂。

婚禮上，胡蕓蕓夫婦把前公婆也請上了臺，當著所有親友的面，給他們深深鞠了一躬……

編輯/李雪蓮2D046ED9-E581-4F19-B6CA-233363C545A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