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尾”是古籍書口(即版心)中常見且固定的版式特征,當然也會出現在書口之外的位置;同時也是版本學的基本術語,因其司空見慣而較少引起學界的注意或討論。魚尾作為古籍書口的一種標志性款識,討論它的源起及形成,需在早期印本古籍(指五代北宋時期的雕版印刷品)的視域里予以考察。這就涉及到以下兩個問題:第一,古籍印本里的魚尾出現的時間、功能,及呈現在書口的演變過程;第二,古籍印本采用魚尾特征的緣由,嘗試從技術功能和文化寓意兩個層面予以思索。學界就魚尾的起源也存在一些研究性的意見,如何遠景認為魚尾是對簡牘時代契口的摹仿與代替(參見所撰《魚尾的起源》),即著眼于固定竹簡而在簡的編連處用刀刻上三角形的契口,進而演化成雕版印本里的魚尾。還有學者認為魚尾是“魚符”的省略圖形,甚至還有從中國哲學思想的角度認為雙魚尾版式是辨證統(tǒng)一關系的再現。這些見解無疑深化了有關魚尾起源的認識,頗具啟發(fā)性,也還留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先來談第一個問題。清人趙慎畛《榆巢雜識》關于魚尾的起源稱:“書中開縫每畫一,名為魚尾,象形也。一名燕尾,始于唐太宗?!薄缎绿茣ぼ嚪尽贰妒挛锂惷洝芳榜R縞《中華古今注》記載,古時腰帶向下?lián)|垂頭之飾在唐代稱鉈尾,至宋代則稱魚尾,合稱撻尾,還不是印本里版式層面的魚尾。古籍印本里的魚尾,明人已經明確稱以“魚尾”,如湯顯祖《還魂記》“則見沒掂三展花分魚尾冊”,清代則普遍使用該稱,如《愛日精廬藏書志》著錄宋刊本《經典釋文》有乾隆癸丑(1793)臧庸堂跋,稱“每葉魚尾上有字數,大若干,小若干”。魚尾特征在宋人那里是否即稱“魚尾”,尚有待于資料的細致爬梳,遺憾的是這方面的書史記載比較缺乏。
筆者目力所及,雕版印本里最早出現魚尾特征的是遼刻本《新雕諸雜贊》(圖1)。1974年7月,山西應縣木塔第四層釋迦塑像的背腹內發(fā)現了一大宗遼刻雕版印刷品,《新雕諸雜贊》即為其中的一件。該件印刷品半葉十行,行字數不等,細黑口、四周雙邊,正文行字之間無直格??蚋?2.3、版廣30.5厘米,白麻紙,蝴蝶裝。書皮為麻紙入潢,并貼有簽題“新雕諸雜贊一策”,簽題刻印在墨框內。卷端題名所刻“燕臺大憫忠寺常住”八字較以下諸字稍大,疑為剜板后補刻。該件印刷品的內容為燕京大憫忠寺(今北京法源寺)刊行的佛贊書單,從“燕臺大憫忠寺常住”系補刻可知此書單也可隨時用于其他僧寺使用,即根據需要將使用寺院之名隨挖隨刻?!爸T雜贊”中的“贊”乃歌頌佛德之意,全篇列為64贊274會;而正文標題里的“會”應為法會意,其意即在此法會上贊頌佛德、佛乘也(參見鄭恩準《應縣木塔發(fā)現的七件遼代印刷品》,載《文獻》1986年第1期)。此書單共計包括各種佛教類圖書65種,故有學者推測《新雕諸雜贊》“起著刻書坊的宣傳廣告作用”“是現存最早的書籍廣告印刷品”(參見曲德森主編《中國印刷法展史圖鑒》),一定程度上印證著遼代燕京(今北京)地區(qū)的印刷業(yè)水平。
該件印刷品里的魚尾,是考察早期印刷品中魚尾版式特征的實物證據。魚尾共兩處,一處在卷端題名“燕臺大憫忠寺常住院內新彫諸雜贊隨名各列如后”的上端,該題名在欄格內,與正文內容區(qū)別開來;另一處在正文中標題“諸雜獨會贊四十五會,毗盧佛贊一”的上端,該標題同樣在欄格內,目的仍然是為了與正文內容相區(qū)別。兩處的魚尾形貌略有差異,卷端題名處即為常見的黑魚尾樣式,而正文標題處則近于花魚尾,即魚尾內部又稍加裝飾性的圖案?!棒~尾”版式的這種設置和處理方式,為討論魚尾的功能提供了更多的思考理路。
一般認為,魚尾在書口的功能是對折書葉,如黃永年《古籍版本學》稱:“魚尾分叉的地方,正當版面的中心,可以作為對折書葉的標準點,這也是所以要在版心設計魚尾的目的,不僅為了加個圖案形象以增添美觀?!蓖踝恿亍豆偶姹緦W》稱:“‘魚尾多刻在版心上節(jié)或下節(jié),也是折疊書頁的符號?!庇嘱拿崃肌吨袊偶婵剔o典》也稱:“魚尾本為便于折裝整齊而設?!倍~尾在書口之外的功能,或運用于界格而起行文起段的作用,或運用于古籍牌記而起醒目和紋飾的作用。也有學者將魚尾作為版本鑒定的手段之一,稱“版本研究者常根據魚尾黑白、上下、單雙之分,以鑒定版本年代”(參見瞿冕良《中國古籍版刻辭典》);又或稱“浙本版心有上魚尾,上下雙魚者少”,“建本書多有牌記和書耳、雙魚尾”(參見藍洪峰《從版刻形式識別版本》,載《收藏》2000年第6期);或稱“元末刻本多‘花魚尾”(參見王子霖《古籍版本學》)。顯然,《新雕諸雜贊》中出現的魚尾并非是為了折葉的需要,因為它不在版心的位置,而出現在正文中恰起著標識標題以引起注意的功能,當然也有紋飾以美觀的功能。恐怕這是魚尾作為古籍版式特征的最“原初”的功能,也隨之引出一個問題需要思索:書口不刻魚尾的蝴蝶裝雕版印刷品,如何進行折葉呢?細審《新雕諸雜贊》的書口樣式(圖2),中間上、下兩端刻以短橫墨線,再以大致居中的長細墨線連接天頭和地腳兩端,即所謂的線黑口。上下兩處的長細墨線與短橫墨線的相交之處,實際就相當于上、下魚尾的位置,也大致起著折葉標準點的功能,只是當時尚未用“魚尾”的形式實現該功能。另外,蝴蝶裝的書籍,其裝訂是書口向內,逐葉對折粘貼在襯紙上;并非像后世的包背裝或者線裝古籍那樣書口向外,如此方能對折整齊以在書脊一側進行有效的裝訂,所以蝴蝶裝書籍的對折不存在過高的技術要求,也就不需要具備嚴格意義上的標準點。這是早期蝴蝶裝印刷品書口不刻魚尾的內在動因,與書籍裝幀的技術要求有著一定的邏輯關聯(lián)。
遼刻《新雕諸雜贊》書口不刻魚尾的現象并非孤例,如同出應縣木塔的遼刻《蒙求》,書口即僅刻有版碼(即頁碼),再如唐山豐潤區(qū)文物管理所藏的遼刻蝴蝶裝佛經也都不刻魚尾,包括《金光明最勝王經》《大乘本生心地觀經》《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梵本諸經咒》和《諸佛菩薩名集》等數種。這批蝴蝶裝印刷品,“書口不刻魚尾,從而成為遼刻冊頁裝古籍的一個典型特征”(參見劉明《略論北宋刻本的書口特征及其鑒定》,載《中國典籍與文化》2013年第3期)。從雕版時間而言,豐潤區(qū)文管所藏這幾件遼刻佛經,刊刻在遼重熙至咸雍年間(1032~1074),相當于北宋仁宗明道至神宗熙寧年間。而應縣木塔所出這批印刷品,也大致刻在遼統(tǒng)和八年至咸雍七年間(990~1070),則相當于北宋太宗淳化元年至神宗熙寧年間。這反映出遼代北方地區(qū)在該時間范圍內所刻蝴蝶裝書籍的面貌,書口不刻魚尾是其“共有”的顯著特征。E82B78E1-85C5-4CD8-90F5-4711551CFE89
大致同一時期中原地區(qū)的刻書也存在此類現象,而且書口的版式設計與遼刻亦基本相合,表明遼代刻書深受中原文化的影響。例如國家圖書館藏北宋刻遞修本《文選》即書口未刻魚尾(圖3),據書中“通”字闕筆,一般定為刻在北宋仁宗天圣、明道年間(1023~1033)。其他書口不刻魚尾之例,如日本高山寺所藏北宋本《齊民要術》,同樣“通”字闕筆,與《文選》刻書時間當相近。再如官內廳書陵部藏北宋本《通典》,尾崎康稱:“考察其字體,可以推斷此《通典》完全屬于北宋版,為十一世紀中葉的刊本,或者十一世紀末的本子?!保▍⒁娢财榭怠蛾P于北宋版〈通典〉及各種版本》,載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北宋版通典》)即大致刻在仁宗皇祐至哲宗元符年間(1049~1100),與遼刻蝴蝶裝佛經在時間上仍有“重合”之處。還有同屬書陵部所藏的《唐玄宗御注孝經》,及日本國會圖書館所藏的《姓解》,刻書時間大致也與此范圍有重合。附帶說明的是,俄藏黑水城文獻中西夏刻本的公布,進一步豐富了無魚尾書口特征的認識,如《文海寶韻平聲》、乾祐十二年(1181)譯刻本《類林》、譯刻本《十二國》、正德六年(1132)刻本《音同牙音》《天盛改舊新定律令》《貞觀玉鏡統(tǒng)》、乾祐十八年(1187)刻本《三才雜字》《孫子兵法三注》等均屬于書口未刻魚尾的實物之例。當然,也存在書口刻有魚尾的西夏刻本,如乾祐二十一年(1190)所刻《番漢合時掌中珠》,并不統(tǒng)一,實際是在向書口刻魚尾的固定版式轉變。推斷北方(遼、西夏)的刻書采用書口不刻魚尾的版式,至少持續(xù)到了南宋初,而同時期的中原刻書則基本普遍采用書口有魚尾的版式。西夏刻本還有一個特別值得注意的特征,即書口和正文兩處均存在刻有“黑蓋子”的版式特征,意味著魚尾和黑蓋子具有相近同的功能。出現在書口里的黑蓋子,似可視為書口鐫刻魚尾的前身和雛形。此種現象也出現在中原地區(qū)的刻本里,一種是近年來新發(fā)現的北宋刻本《禮部韻略》,另一種是日本東福寺所藏的北宋刻本《釋氏六帖》,借此可充分認識到書口出現魚尾版式的形成過程。
先來談《禮部韻略》??婆e考試中有詩賦的科目內容,就需要有查檢使用的韻書,《禮部韻略》正是官方欽定的具有工具書性質的韻書。其纂修始于真宗時的陳彭年等人,張誤《云谷雜記》云:“本朝真宗時,陳彭年與晁迥、戚綸等條貢舉事,取《字林》《韻集》《韻略》《字統(tǒng)》及《三蒼》《爾雅》為《禮部韻》,凡科場儀范悉著為格。又景祐四年(1037),詔國子監(jiān)以翰林學士丁度修《禮部韻略》頒行。”知《禮部韻略》初名《禮部韻》,由陳彭年等始纂修此書,后又由丁度續(xù)修,定名為《禮部韻略》。按照陳振孫的說法,“略”指的是“舉子詩賦所常用,蓋字書聲韻之略”(《直齋書錄解題》)。文獻記載還顯示《禮部韻略》是在賈昌朝的諫議下進行編纂,由丁度負責,如《玉海·藝文》稱“昌朝又請修《禮部韻略》,其窄韻凡十有三,聽學者通用之?!庇帧稏|齋記事》云:“景祐初,以崇政殿說書賈昌朝言,詔度等改定韻窄者十三處,許令附近通用?!薄抖Y部韻略》在景祐年間成書后,亦屢經補修,如《郡齋讀書志》稱“元祐中,孫諤、蘇軾詳加裁定”,《直齋書錄解題》亦稱“元祐太學博士增補”,每次補修都會導致舊本《禮部韻略》逐漸退出流通領域?!抖Y部韻略》作為宋代的考試官書,一直持續(xù)到南宋末年,《四庫全書總目》總結道:“自景祐以后,敕撰此書,始著為令式,迄南宋之末不改?!?在版本系統(tǒng)上,以景祐年間丁度等所纂修《禮部韻略》為最初本,此后又產生釋文互注本、增修互注本和淳祐壬子(1252)新刊本等。
今之所見《禮部韻略》的北宋傳本有兩部,一部是日本真福寺所藏,附有刻書牒文,反映了該書在當時的纂修及刊印情況,云:“翰林學士兼侍讀學士尚書刑部郎中知制誥丁度等剖子奏:昨奉敕詳定刊修《廣韻》《韻略》,所有《韻略》,今將舊本看詳,其間文字多無解訓,并疑混聲及重疊出字,不顯義理,致誤舉人使用…重修《韻略》,除義理灼然可曉更不解釋外,于逐字下各著訓說,或引經史為證…謹先寫錄進呈,如可施行,欲望卻降付刊修所鏤板訖,送國子監(jiān)印造頒行?!庇袑W者稱該本“刻成期限當在元祐元年至五年(1086~1090)”“保留了孫諤等人改訂過的‘附釋文本以前的面貌”“是能夠借以了解景祐原刊本的第一份資料”(參見水谷誠《關于真福寺本〈禮部韻略〉》,張麗娟譯,載《古漢語研究》2000年第4期)。該本正文中有“黑蓋子”,書口刻有魚尾(限于條件,不確定是否所有版葉的書口均刻有魚尾)。另一部是近年來新出現的藏本,北京匡時2013年秋季藝術品拍賣會拍出。其行款版式為半葉十行,行字數不等,細黑口、左右雙邊(個別版葉存在雙邊、單邊相間的現象),書口刻有單黑魚尾,或雙順黑魚尾,或不刻魚尾。書口刻有本版內容的所屬聲目及葉次,如“平聲下,一”,有的版葉在書口還刻有黑蓋子。正文中亦刻有黑蓋子,如標識“獨用”“通用”及韻目的韻次時均采用此符號特征。卷端題“禮部韻略平聲下第二”,不題撰者。全書四卷,按平、上、去和入聲各為一卷。
關于拍賣會所見《禮部韻略》的刊刻時間,李致忠認為:“結合此書的避諱字,嚴格回避真宗趙恒的諱,而英宗、神宗、哲宗、徽宗、欽宗則均不回避的情況,可斷定此書成于北宋仁宗一朝…再結合文獻中《韻略》的成書時間,可知其刊刻應在北宋景祐四年至英宗治平三年之間(1037~1066)?!保ɡ钪轮摇侗彼慰尽炊Y部韻略) 的初步認識》,載2013年北京匡時拍賣公司印本《北宋刻本〈禮部韻略〉論文集》,以下所引均出自該論文集)陳先行認為:“這種呈偏狹長形的歐體字,是存世多部北宋本的特征?!保▍⒁婈愊刃小蛾P于新發(fā)現的北宋本〈禮部韻略〉》)李子君則稱:“新發(fā)現本是迄今為止發(fā)現的《禮部韻略》最早的版本,其他傳世的《禮部韻略》系韻書都與之有直接或間接的傳承關系?!保▍⒁娎钭泳缎掳l(fā)現的北宋本〈禮部韻略〉初刻、修版時間蠡測》)其書口特征存在兩種情況:其一,書口不刻魚尾,葉次以黑蓋子標識(圖4左圖);其二,書口刻有單魚尾,葉次仍以黑蓋子標識,作陰文黑圍狀(圖4右圖)。值得注意的是,在平聲下第二的第一葉的書口刻有雙魚尾,下魚尾下則刻有葉次,意味著此處的“下魚尾”即相當于第二種情況中的黑蓋子,都有標識和醒目的作用。此隱約透露出書口鐫刻魚尾來自于黑蓋子的啟發(fā),在魚尾進入書口之前存在一段僅刻黑蓋子的過程,也就是情況一,西夏文刻本《圣立義?!返膶嵨锾卣饕卜洗饲闆r。此部《禮部韻略》的書口版式特征較真福寺藏本為復雜,印證其文獻面貌更為原始和雛形,可能是最為接近景祐本《禮部韻略》原貌的實物版本,還有待于進一步的細致研究。E82B78E1-85C5-4CD8-90F5-4711551CFE89
日本東福寺還藏有一部北宋本《釋氏六略》,同樣書口攜刻黑蓋子特征,而且其版式更為豐富,可據以揭橥書口由黑蓋子過渡到魚尾的過程。此本八行十五字,小字雙行二十五字,白口、左右雙邊,書口或刻單魚尾(圖5),或刻黑蓋子(圖6),魚尾下題“六帖(或作釋帖)”及卷次和葉次,或者所題的“六帖”及卷次以黑蓋子標識。版心還刻有刻工,如“朱監(jiān)”等。卷首“敬白”文后、《進釋氏六帖表》之前鐫刻有木記,云“蘇州長洲縣大云鄉(xiāng)齊門里居住信奉三寶弟子羅文祐與家屬等,舍錢開此法會,愿生生世世見佛聞法,早登佛果”。第十二冊卷末題“顯德元年(954)九月二十九日”,并有崇寧二年(1103)履仲述《重開釋氏六帖后序》?!夺屖狭返淖吡x楚,俗姓裴,相州安陽人,濟寧開元寺僧人。關于此書的編撰,《進釋氏六帖表》云:“于大藏繁文之中,復成《釋氏六帖》一部,歲起于乙已,功畢于甲寅,采異訪奇,分門聚類,內外諸法,大小二乘,言意兩存,上下相貫…庶有益于空門。”乙已為后晉出帝開運二年(945),甲寅為后周太祖顯德元年(954),成書歷時達十年之久。并在成書的顯德元年就進呈,《冊府元龜》卷五十二即云:“(周太祖顯德元年九月)齊州沙門義楚進《釋氏六帖》三十卷。義楚少負名操,亦通儒學,將佛書麗事,以類相從,擬白氏儒書所集。帝覽而嘉之,賜以紫衣,其書付史館。”《釋氏六帖序》稱全書“總括大綱,計五十部,隨事別列,四百四十門”,又據《釋氏六帖后序》,該書進呈之后藏在史館,并得到刊刻,所謂“諸廳相公各施錢鏤版流通”。但東福寺所藏此本并非后周顯德間刻本,據《重開釋氏六帖后序》及鐫刻木記,應該刻在北宋崇寧二年,屬于釋家弟子發(fā)愿舍錢而由蘇州當地書坊刊刻。
綜合《新雕諸雜贊》、西夏文刻本及新見北宋本《禮部韻略》的魚尾、黑蓋子和書口特征的梳理,得出如下基本認識:早期印刷品已經存在刊刻魚尾的特征,但并非出現在書口中,其功能是提示和裝飾。黑蓋子也具有與之相近的功能,并且將此功能還呈現在書口里,為魚尾移用于書口奠定了基礎,魚尾與黑蓋子的并存乃其過渡性階段。東福寺藏本《釋氏六帖》提供了進一步了解該過渡性階段至最終定型為魚尾的信息。周浩撰有《從日本東福寺藏宋本〈釋氏六帖〉看魚尾的形成》一文,詳細討論了此問題,認為“結合新發(fā)現北宋本《禮部韻略》,日本東福寺藏宋本《釋氏六帖》版心顯示魚尾的變化與形成過程,可能為:黑蓋陰文先進入版心,標識書名、篇卷等檢索信息為利于折疊,又在黑蓋上加入對稱標志,數量或不止一對后又加入處于固定位置、提示標題篇卷等信息的橫線和八字形,即本書黑魚尾緊連黑蓋陰文的形態(tài),于是魚尾雛形初現”,“魚尾產生之初,不僅為了提示檢索信息,兼有作為對折標志的作用”(載《裝飾》2020年第12期)。茲以該文為基礎,略作申述?!夺屖狭芬泊嬖跁阽澘毯谏w子的版葉,與拍賣會所見北宋本《禮部韻略》相同,也與西夏文刻本中的《圣立義海》相同。這表明在書口出現魚尾之前,曾經存在過一段書口刻黑蓋子的過程,此后逐漸演變?yōu)楹谏w子和魚尾并存,最后定型為書口刻魚尾的固定版式。黑蓋子是如何演變?yōu)轸~尾形狀的,《釋氏六帖》提供了“還原”該過程的絕佳的實物標本。此過程具體描述為:在黑蓋子內部標識篇題的上方出現裝飾性的圖案,即陰刻雙線或兩個點逗,改變了單調的黑蓋子形式,使黑蓋子在圖案的呈現上更加繁復,目的依然是為了標題更加醒目。接著是陰刻雙線脫離黑蓋子,變成一條陽刻的實線,與黑蓋子呈現上下排列的樣式;同時在黑蓋子內部的兩個陰刻點逗變成“八”字形,該字形兩側是對稱的,其交匯點大概就在書口的中縫處,黑蓋子的圖案更加繁復。最后“八”字形由陰刻變?yōu)殛柨?,篇題部分則不再保留黑蓋子的形式,由陰刻變成陽刻,呈現出今之所見古籍書口的魚尾版式,魚尾特征得以定型(圖7)。該過程比較費解之處在于既然正文中曾經存在過魚尾,比如《新雕諸雜贊》,可以將魚尾直接移用在書口里,何必如此周折?要解答此問題,只能期待著更多的早期蝴蝶裝雕版印刷品的出現?!夺屖狭繁容^切實地解決了書口魚尾如何出現之謎, 就是脫胎于黑蓋子,兩者都起著醒目和提示的作用,是著眼于閱讀和美觀功能在技術上的呈現。
古人在紙質印刷品中設計魚尾特征的動機和寓意,除滿足閱讀和美觀的需要外,推測或還與魚尾寓有防火之意有關。按《類說》云:“漢以宮殿多災,術者言天上有魚尾星,宜為具像冠于屋以禳之。唐以來寺觀殿宇尚有為魚形尾指上者,不知何時易為鴟吻狀,亦不類魚尾?!濒~與雨諧音,還寓有風調雨順的內涵,按《管城碩記》云:“按《唐會要》曰漢柏梁殿災,越巫言海中有魚,虬尾似鴟,激浪則降雨,遂作其像于屋,以厭火災。王子年《拾遺記》曰鯀治水無功,自沉羽淵,化為玄魚,入于羽山下。修玄魚祠,四時致祭,嘗見瀺灂出水,長百丈,噴水激浪,必雨降?!稘h書》越巫請以鴟尾魚厭火祥,今鴟尾即此魚尾也?!奔堎|印刷品的保存,面臨的最大威脅恐怕就是火災,因此在古籍里設計了厭火祥的魚尾特征。中國又是農業(yè)社會,風調雨順對于農業(yè)生產有著極為重要的意義,所以設計魚尾又暗合求雨致雨的觀念。從漢代的雙鯉魚素書(漢樂府民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到古籍中大量使用魚尾特征,既契合了古人的文化心理,又符合書籍印刷的實際需要,積淀為古籍版式的最為恰當的符號之一。
魚尾源起的考察拓展了版本學有關魚尾功能的傳統(tǒng)看法,即將之視為書葉對折的標準點,從現存的早期蝴蝶裝實物來看不完全如此。因為北宋的早期蝴蝶裝印本,存在書口不刻魚尾的現象,與書口向內粘貼成冊的裝幀方式有關,故尚不需要精細的技術要求。書口之外的正文中出現魚尾特征,主要是提示標題內容和裝飾美觀兩種功能,顯示折頁只是魚尾的后起功能。黑蓋子也具有與魚尾相近的功能,書口所刻黑蓋子又進一步演化并終定型為書口刻魚尾的版式。要之,魚尾作為古籍版本的獨特符號和基本術語,是功能性、裝飾性和民族文化內涵的統(tǒng)一。
(責任編輯:田紅玉)E82B78E1-85C5-4CD8-90F5-4711551CFE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