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敏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鏡”意象 敘事功能
《紅樓夢》一書中所寫到的“鏡”,以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前八十回作為文本進行研究,在正文中共計出現(xiàn)六十八次(本文依據(jù)文本為庚辰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后不贅述)。大部分出現(xiàn)于日常生活場景中,例如賈母所用眼鏡,晴雯、李紈等女子所用靶鏡等。多數(shù)情況下作者并無深刻寓意,只是作為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用品提及。然而亦有幾處“鏡”意象的出現(xiàn),實有深意寓之,不可不辨。
“鏡”原本是日常實有之物,用來映照人像,鏡外之人為實體,鏡內(nèi)人像為虛幻,而人去像空,本無一物,故“鏡”常常被人們賦予“虛幻”“虛空”“虛無”的色彩,因此隱含“鏡花水月”“萬事皆空”之意。在《紅樓夢》一書中,作者用“鏡”意象營造出“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意蘊,暗示出全書“虛”“幻”“空”“無”的哲學(xué)意識。
在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慈姨媽愛語慰癡顰”中,作者寫到賈寶玉病愈,紫鵑“打疊鋪蓋妝奩之類”準備回瀟湘館,寶玉對她說:“我看見你文具里頭有三兩面鏡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給我留下罷。我擱在枕頭傍(旁)邊,睡著好照,明兒出門帶著也輕巧?!弊嚣N獨獨留下一面菱花鏡與寶玉,這固然寄托了寶黛之間的深情;而寶玉放著別的不要,偏偏要一面鏡子,也隱隱暗示寶黛二人之間的感情終將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虛空。正如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的[枉凝眉]曲文所唱:“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第五回[晚韶華]曲文中同樣點到了“鏡”這件事物:“鏡里恩情,更那堪夢里功名……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將“鏡”與“夢”相對并提,可見包括榮華富貴、功名利祿、喜怒愛恨在內(nèi),一切皆為虛幻?!都t樓夢》成書之前,作者先有《風月寶鑒》之題,“鑒”,即“鏡”也,而最后成書則一名《紅樓夢》,以“鏡”“夢”點明主旨,提醒讀者。
第二十二回“聽曲文寶玉悟禪機”的情節(jié)則又使書中這種哲學(xué)意蘊得到了更明顯的表達。寶玉被黛玉和湘云一番數(shù)落,心灰意冷,因此寫了首偈子。被寶釵等人看了,便引出佛教六祖惠能的故事:五祖令弟子作偈,神秀口占一偈云:“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惠能聽了則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彼熳阅钜毁试唬骸捌刑岜痉菢?,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神秀的偈子中以“明鏡臺”比喻人心,謂之勤加修持,以求達到“無所留住”的狀態(tài)。惠能則曰“明鏡亦非臺”,應(yīng)無所住而生其心,則是一種頓悟的境界。此處以“鏡”設(shè)喻,以佛家典故表達世間“空”和“無”的本質(zhì),借此對黛玉續(xù)寶玉偈子的兩句“無立足境,方是干凈”做出“徹悟”的評價。
明白了“鏡”意象在《紅樓夢》中的意旨,再來看書中對于“鏡”意象的設(shè)置和描寫,可以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三處為結(jié)構(gòu)全書的大關(guān)鍵,是解讀《紅樓夢》主旨思想的根本所在。
一、“虛”與“實”的對照:怡紅院穿衣鏡
怡紅院寶玉臥室內(nèi)置放了一面穿衣鏡,此鏡大約與人等高,可照見全身,其日用功能自然是給寶玉著衣照看使用。但這面看似尋常的鏡子,卻在書中多次出現(xiàn),再三凸顯它對于結(jié)構(gòu)全書的特殊意義。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文中業(yè)已指出:“怡紅院中特設(shè)大鏡子,別處皆無,是章法之二,即所謂‘風月寶鑒也?!北疚恼J為,怡紅院這面穿衣鏡與“風月寶鑒”的具體作用并不相同,而其哲學(xué)意蘊則是相通的。
怡紅院穿衣鏡在全書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 榮國府歸省慶元宵”中首次出現(xiàn)。賈政帶著一眾門客前去參觀剛剛落成的大觀園,才走到怡紅院中,便被這面鏡子迷了去路:
(賈政等)忽見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卻是一架玻璃大鏡相照。及轉(zhuǎn)過鏡去,一發(fā)見門子多了。賈珍笑道:“老爺隨我來。從這門出去,便是后院,從后院出去,到(倒)比先近了?!?/p>
說著,又轉(zhuǎn)了兩層紗廚錦槅,果得一門出去,院中滿架薔薇、寶相。
眾人行至此處,見到“迎面也進來了一群人,都與自己形相一樣”,此處已暗透了真假虛實之意。走出去后便見“院中滿架薔薇、寶相”,則是參透真幻,方見大道之理。
這面穿衣鏡到第二十六回中再次出現(xiàn)。賈蕓來到怡紅院,聽寶玉在屋內(nèi)隔著紗窗招呼他進去:
賈蕓聽得是寶玉的聲音,連忙進入房內(nèi)。抬頭一看,只見金碧輝煌,文章閃灼,卻看不見寶玉在那里。一回頭,只見左邊立著一架大穿衣鏡,從鏡后轉(zhuǎn)出兩個一般大的十五六歲的丫頭來說:“請二爺里頭屋里坐?!辟Z蕓連正眼也不敢看,連忙答應(yīng)了。又進一道碧紗廚,只見小小一張?zhí)钇岽采?,懸著大紅銷金撒花帳子。寶玉穿著家常衣服,靸著鞋,倚在床上拿著本書看,見他進來,將書擲下,早堆著笑立起身來。
賈蕓初次進入寶玉房中,只見大穿衣鏡,不見寶玉,而后發(fā)現(xiàn)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頭是從鏡子后面轉(zhuǎn)出來的,連寶玉亦在穿衣鏡后的碧紗廚里。作者這樣安排室內(nèi)布局應(yīng)不是隨意為之,而是寓有深意,暗點出賈寶玉等書中一干人等,皆如鏡中之像,似真實幻,故以“賈(假)”姓氏名之,可見其皆非實像,而是虛影。
被鏡子困住的并不止賈政,在第四十一回“櫳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紅院劫遇母蝗蟲”中,寫到劉姥姥于酒后誤入怡紅院,同樣也面對穿衣鏡時迷了方向:
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見說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的影兒在鏡子里頭呢罷?!闭f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jīng)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
劉姥姥為此鏡所迷困,便想方設(shè)法急于走出這個迷宮一樣的環(huán)境,可見其為現(xiàn)實中人。而賈寶玉日日居住其中,不理塵俗,不愿離開,正因他不過是鏡中虛像、夢中之人,所以一旦他離開怡紅院,走出大觀園之日,便是其幻影消失之時。
更能夠表現(xiàn)賈寶玉身份實質(zhì)的一回文字則出現(xiàn)在第五十六回。這一次,當寶玉看著這面日日相對的大玻璃鏡時, 他并非直觀地照鏡子, 而是經(jīng)由鏡中世界進入了夢中世界, 在夢里對另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寶玉”進行了一番觀想。A1395FB5-F2D2-45BE-95C1-A55A32943529
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里。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寶玉)忙下來拉?。骸霸瓉砟憔褪菍氂?!這可不是夢里了?!睂氂竦溃骸斑@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币徽Z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被5枚私曰帕?。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里?”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忽,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币u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里照的你影兒?!睂氂裣蚯扒屏艘磺?,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
賈寶玉夢中所見到的“寶玉”自然就是他們經(jīng)常提到的甄寶玉。關(guān)于甄寶玉、賈寶玉的人物設(shè)置,歷來眾說紛紜?;蛘J為賈(假)寶玉是甄(真)寶玉的影子;或認為甄寶玉是賈寶玉的反襯。而脂硯齋在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談及甄寶玉時批道:“甄家之寶玉乃上半部不寫者,故此處極力表明,以遙照賈家之寶玉。凡寫賈寶玉之文,則正為甄寶玉傳影。”寫賈寶玉卻是為甄寶玉傳影,可見賈寶玉正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樣,乃是甄寶玉的鏡像人物。在此段文字中,賈寶玉夢見甄寶玉說自己“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去了”,正點明了賈寶玉的本性。與甄寶玉的真實存在不同,賈寶玉本是神瑛侍者攜帶頑石投胎人世,因此他在世間不過是一場歷練,終究只留虛空。
甄寶玉與賈寶玉,從書中的描寫來看,似乎是兩個完全相同的個體,而二者一虛一實,正如鏡子內(nèi)外的虛像與實體,雖則看似一般無二,但鏡像的虛幻本質(zhì)是顯而易見的。《紅樓夢》原是以色寫空、以醒寫夢、以虛筆寫實事,故全書寫賈寶玉為甄寶玉傳影之意甚明。
二、“色”與“空”的映照:“風月寶鑒”
“ 風月寶鑒”應(yīng)是全書中最為奇異的一面“鏡”?!拌b”者,鏡也。書中不稱“風月寶鏡”而稱“風月寶鑒”,是取其鑒戒之意。甲戌本凡例云:
是書題名極多,《紅樓夢》是總其全部之名也。又曰《風月寶鑒》,是戒妄動風月之情。又曰《石頭記》,是自譬石頭所記之事也。此三名則書中曾已點睛矣。如寶玉做夢,夢中有曲名曰《紅樓夢》十二支,此則《紅樓夢》之點睛。又如賈瑞病,跛道人持一鏡來,上面即鏨“風月寶鑒”四字,此則《風月寶鑒》之點睛……
可知《紅樓夢》原有《風月寶鑒》這一名稱, “風月寶鑒”一節(jié)故事在《紅樓夢》諸情節(jié)中定型較早,最可體現(xiàn)曹雪芹的早期創(chuàng)作意圖。這一情節(jié)出現(xiàn)于《紅樓夢》第十二回“王熙鳳毒設(shè)相思局 賈天祥正照風月鑒”:
道士嘆道:“你這病非藥可醫(yī)。我有個寶貝與你,你天天看時,此命可保矣?!闭f畢,從搭連(褡褳)中取出一面鏡子來——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著“風月寶鑒”四字——遞與賈瑞道:“這物出自太虛幻境空靈殿上,警幻仙子所制,專治邪思妄動之癥,有濟世保生之功。所以代(帶)他到世上,單與那些聰明俊杰、風雅王孫等看照。千萬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背面,要緊,要緊!三日后吾來收取,管叫你好了?!闭f畢,佯(揚)長而去,眾人苦留不住。賈瑞收了鏡子,想道:“這道士到(倒)有意思,我何不照一照試試?!毕氘?,拿起“風月鑒”來向反面一照,只見一個骷髏立在里面,唬得賈瑞連忙掩了,罵:“道士混賬,如何嚇我!我到(倒)再照照正面是什么?!毕胫?,又將正面一照,只見鳳姐站在里面招手叫他。
“風月寶鑒”分正反兩面,正面為美人,反面則是骷髏。這個設(shè)定看似荒唐無稽,但深思之,則不難發(fā)現(xiàn),這面鏡子的正反兩面恰恰分別隱喻了“色”與“空”的哲學(xué)意蘊。曹雪芹在《紅樓夢》成書前,先有《風月寶鑒》一書,應(yīng)是以賈瑞數(shù)回情節(jié)及尤二姐尤三姐事為主要內(nèi)容。其以“風月寶鑒”為題,用意甚明:它正是以“鏡”之兩面闡釋“色”“空”,體現(xiàn)了佛教的世界觀哲學(xué),并以此警誡世人。
李麗莉《〈紅樓夢〉“真”“假”命意的探析》一文認為:“鏡子的正與反相對應(yīng)的是人所看到的事物的真與假”,種種色相皆為假有,“空才是最終的真實” a。這也正是來自于佛教的觀點:人們可以看到、觸及的萬事萬物皆為“色”,而“色”本為幻相;由色生情,則情亦是虛無;唯有“空”才是世界的本質(zhì),即所謂“本來無一物”“如夢幻泡影”。詹頌給出這樣的解讀:“正面以美女為象征的欲望以佛家觀點看來雖是假有之物,但對沒有覺悟的眾生恰是無法抵御的誘惑,反面的骷髏指示了世界空無的本質(zhì)?!薄帮L月寶鑒”實際上試圖給賈瑞以警示,“即淫欲的后果必將喪身,但它赤裸裸的真實卻讓人望而生畏,不能直面”b。 而薛克翹則認為“風月鑒”是受到了佛教鏡喻的啟發(fā),是“比喻之喻”,代表了“世界的虛幻、人生的縹緲”c。作者借“風月寶鑒”故事中賈瑞的情節(jié)寫出人們對“空”和“無”的無知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恐懼以及對“色”和“有”難以解脫的迷戀與執(zhí)著。幾位學(xué)者的觀點與本文第一部分的論點是相契合的。
三、“凈”(理想)與“濁”(現(xiàn)實)的隔離:天仙寶鏡
這可以說是全書中最巨大的一面“鏡”。
余英時等學(xué)者業(yè)已指出,大觀園即太虛幻境。故寶玉甫一見到大觀園的正殿時便生出似曾相識之感:
只見正面現(xiàn)出一座玉石牌坊來,上面龍蟠螭護,玲瓏鑿就。賈政道:“此處書以何文?”眾人道:“必是‘蓬萊仙境方妙?!辟Z政搖頭不語。寶玉見了這個所在,心中忽有所動,尋思起來,倒像在那里曾見過的一般,卻一時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其實他是在夢游太虛幻境時早已見過此處:
(寶玉)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
寶玉在大觀園正殿這里只顧細思前景,無心作題。作者也有意留下這個懸念,及至后文讀者方知寶玉為此處所題何字:
石牌坊上明顯“天仙寶鏡”四大字,賈妃忙命換“省親別墅”四字。
元妃一見之下,忙命人換了“省親別墅”四字,這正是作者掩人耳目之法。但讀者已得知:眾人游園時為此處擬的題字是“蓬萊仙境”,寶玉為正殿牌坊擬的題名則是“天仙寶鏡”,后來又有劉姥姥入大觀園,見到這座牌坊倒頭就拜,指認上面寫的乃是“玉皇寶殿”。凡此種種名稱,皆透露出它的虛幻?!疤煜蓪氱R”也好,“玉皇寶殿”也罷,才真正點出了這處所在的本相。大觀園于此處不用常見的“境”,而用了這個看上去頗為奇特的“鏡”字,作者正是別有用心?!扮R”,取其虛幻之意,鏡花水月,萬事皆空??芍颂幉⒎侨碎g實境,而是寶玉的幻夢與精神投射。A1395FB5-F2D2-45BE-95C1-A55A32943529
同時,它在實質(zhì)上又與“風月寶鑒”相通。風月寶鑒只可照其背面,不可看其正面;前文已說過,風月寶鑒的正面是紅粉,背面為骷髏,寓意“色”與“空”。此處作者又設(shè)置一“天仙寶鏡”,亦同此意。天仙寶鏡,其實正是風月寶鑒在人世間的變相。鏡外榮寧二府眾人,只見“色”而不見“空”,是將寶鏡正面照了又照,最終淪落迷津之中,導(dǎo)致自身的毀滅,能夠看破“色”而參悟“空”者,唯寶玉一人。
“天仙寶鏡”作為寶玉的精神家園,讓他得以寄情其中,繼續(xù)與女孩子們一起廝混,從而逃避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痛苦與殘酷。他不愿意介入外部的現(xiàn)實世界,甚至厭惡別人在他面前提及。第三十二回文中寫到賈政派人來叫寶玉出去會賈雨村:
寶玉聽了,便知是賈雨村來了,心中好不自在。襲人忙去拿衣服。寶玉一面蹬著靴子,一面抱怨道:“有老爺和他坐著就罷了,回回定要見我?!笔废嬖埔贿厯u著扇子,笑道:“自然你能會賓接客,老爺才叫你出去呢?!睂氂竦溃骸澳抢锸抢蠣?,都是他自己要請我去見的。”湘云笑道:“主雅客來勤,自然你有些警他的好處,他才只要會你?!睂氂竦溃骸傲T,罷,我也不敢稱雅,俗中又俗的一了(個)人,并不愿意同這些人往來?!?/p>
寶玉只希望在大觀園的幻境里做一輩子與世隔絕的美夢,直至最后化灰化煙,萬事歸空。然而大觀園這方凈土既然是虛幻的所在,自然無法持久,最終仍不免于橫遭外部世界的強行侵入與摧毀,自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之后,園子里已然不復(fù)往日的寧靜,而呈現(xiàn)出一派蕭瑟悲涼的氛圍。寶玉才不得不承認,“天仙寶鏡”亦即“太虛幻境”,它只是一場美好的幻夢而已。最終自己還是要走出這“鏡”中虛幻的世界,面對外部的現(xiàn)實。這一切都導(dǎo)致了寶玉最后的“由色入空”,“懸崖撒手”。
大觀園中除了這處“天仙寶鏡”之外,還有一塊鏡面白石,起著阻隔內(nèi)與外、凈與濁的作用。它在書中的描寫似乎并不引人注目,卻是作為“天仙寶鏡”的一道屏障而特意設(shè)置的。
鏡面白石出現(xiàn)于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
(賈政)逶迤進入山口。抬頭忽見山上有鏡面白石一塊,正是迎面留題處……說著進入石洞來,只見佳木蘢蔥,奇花熌灼,一帶清流,從花木深處曲折瀉于石隙之下。再進數(shù)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俯而視之,則清溪瀉雪,石磴穿云,白石為欄,環(huán)抱池沿,石橋跨港,獸面銜吐。
可見鏡面白石位于大觀園入口的山峰上,它正是擋住園中景致,隔開大觀園與榮寧二府的屏障。其內(nèi)部一面是潔凈美好、如夢似幻的女兒世界——大觀園;而外部面對的則是污濁不堪、丑惡畢露的榮寧二府乃至整個現(xiàn)實社會。寶玉題字曰“曲徑通幽處”,這句詩出自唐代詩人常建的《題破山寺后禪院》,原詩為:“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萬籟此俱寂,但余鐘磬音?!笨梢姡鷱酵ㄓ奶?,通往的是一個靜謐美好、與世隔絕、富有詩情畫意的境界,這正與寶玉理想中的女兒國相契合。與之相對的是俗世、是寶玉所厭惡、不愿面對、急于逃離的外部現(xiàn)實世界。
“鏡”之意象在書中的作用,正如唐代傳奇大家沈既濟在《枕中記》中所創(chuàng)造出的那枚玉枕。盧生進入枕中歷盡人間富貴榮華,卻只是黃粱一夢:“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睆恼碇惺澜缧褋淼谋R生參透人生,飄然入道。同樣的,寶玉在“鏡”內(nèi)的精神世界中一夢驚醒,也體悟到了現(xiàn)實的殘酷與絕望。“鏡”意象是現(xiàn)實與幻境之間的介質(zhì),也是架構(gòu)起《紅樓夢》一部大書的重要支點。A1395FB5-F2D2-45BE-95C1-A55A329435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