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宇
關(guān)鍵詞:春秋筆法 《紅樓夢》 “書”與“不書” “隱”“顯”之書 “隱”書見事
春秋筆法發(fā)源自《春秋》,是孔子編纂《春秋》時所采用的一種筆法。因為《春秋》為編年體史書,所以其所用的筆法也被后代的史學家所借用,并逐步成為編纂史書的一種常用筆法。這種筆法的特點在《左傳》成公十四年中有過精妙概述,傳曰:“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懲惡而勸善。”其中的“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汙”四種筆法指“春秋筆法”的實際內(nèi)涵,而“懲惡勸善”則代表了孔子的價值取向,他希望以此春秋筆法達到規(guī)勸世人的目的。而至明清時期,小說盛行,作為與史傳文學一奶同胞卻常常被稱為“稗官野史”的小說也喜歡用到春秋筆法,這既能給小說增添一抹史傳文學的歷史真實性,提升小說的地位,又可以達到勸告世人、教育世人的社會作用。筆者將以《紅樓夢》這部小說為例,分析其內(nèi)蘊的春秋筆法的作用。
一、《紅樓夢》中的“書”與“不書”
“書”與“不書”在《春秋》當中是一個比較重要的問題。按其所記內(nèi)容可以分為兩類:一為所“書”之事,《春秋》中如遇到“違禮之事”,則用筆錄之,無所隱晦,直書其過,如“天子求車”“丹桓公楹”;二為“不書”之事,《春秋》中如遇到需要避諱之事則不書其事,如“僖公滅項”。司馬遷在《史記·孔子世家》中評論說:“至于為《春秋》,筆則筆,削則削,子夏之徒不能贊一辭。”這里所說的“筆”與“削”即是指孔子在以自己的思想,對春秋所發(fā)生的事件進行有判斷意味的記錄。而《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在“書”與“不書”這個問題上也下了很大的功夫,他將“書”與“不書”分為兩個方面:首先他將“書”與“不書”容納到一個情節(jié)之中,讓小說中的人物瞬間形成對比,以此來突出人物之間的不同性格。如在《紅樓夢》第十八章元妃歸省中,即可見這種“書”與“不書”。在此章節(jié)中寶釵、黛玉二人同樣幫助寶玉寫詩,以此討得元妃歡心,但二人的做法卻大有不同。寫寶釵為:(寶玉)笑道:“從此以后我只叫你師父,再不叫姐姐了?!睂氣O亦悄悄的笑道:“還不快作上去,只管姐姐妹妹的。誰是你的姐姐,那上頭穿黃袍的才是你姐姐?!?/p>
何以平日都可叫姐姐的寶玉,今日不可叫了?只因元妃此次歸省,賈府上下全部出動,儀式之宏偉,排場之盛大,鮮有能及。元妃之權(quán)使得賈政垂首,賈母彎身,這時權(quán)力身份所帶來的敬畏感已然勝過了所謂親情血肉的親情感,面對如此權(quán)力,薛寶釵又怎會不敬!而與薛寶釵不同的是林黛玉的表現(xiàn):黛玉道:“既如此,你只抄錄前三首罷。趕你寫完那三首,我也替你作出這首了?!闭f畢,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便寫在紙條上,搓成個團子,擲到他眼前。
黛玉何以將紙揉成團?此舉或無處可說,但筆者卻認為大有深意。黛玉此舉在寶釵之后,難道不是以兩女不同的行為進行比較么?文中寫寶釵對元妃的敬畏之情,而至黛玉卻只字不提,甚至將所寫給元妃之詩“搓成個團子”,雖有寶玉的謄寫,但其中含有多少對元妃的敬重之情呢?想來應(yīng)沒有太多。曹雪芹以一處情節(jié)之中的“書”與“不書”,便展現(xiàn)了薛寶釵對權(quán)勢的敬畏與林黛玉對權(quán)勢的無畏。
其次是作者完完全全的“不書”,這種“不書”只有通過讀者對于上下文的理解或者對整部小說細致的考察才能得出結(jié)論,如第五十四回中寶玉替黛玉飲酒一事。書中這樣寫道: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
讀者讀至此處便能讀得寶黛之間這份秘而不宣的情愫,但作為“詩禮之家”的大族怎能使這樣的事情發(fā)生呢?鳳姐看到此處便說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試問除開賈政在時,寶玉寫過幾次字,又幾時開過弓呢?鳳姐的意思很明顯,就是警告寶黛二人不要如此做,不要破壞了大家門楣的規(guī)矩。而其后賈母的態(tài)度則更為隱晦,甚至到了“不書”的程度,書中寫道: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
曹雪芹在此借賈母之口,表達他對當時才子佳人小說過于俗套且不夠真實的不滿,其整個議論在文中的位置是十分恰當?shù)?,但仍存在著一定的矛盾,這種矛盾來源于賈母的人物形象。書中的賈母并未展現(xiàn)突出的文學批評能力,雖然賈母可以在游戲當中吟詩(如一百零回為寶釵慶生),但明確提及她對文學的態(tài)度僅僅是這一處。在書中有不少人都對文學發(fā)表過自己的看法,如史湘云、寶釵、黛玉,但賈母卻很少,足可見作者此處讓賈母大發(fā)言論是有意為之的。此處的賈母借以評論才子佳人來提醒黛玉應(yīng)該恪守禮數(shù),做大家小姐應(yīng)該做的事情,而不應(yīng)做出此番越禮的行為。對于此種觀點,張錦池在《紅樓十二論》中也提出過反對意見,他說:“黛玉是賈母的面上人,賈母當眾給黛玉以難堪,也就等于給自己以沒趣,所以斷無此理?!睆堝\池的觀點也有道理,但筆者卻并不十分認同。相比于寶釵,賈母對黛玉這個尖刻的外孫女似乎并沒有那么多偏愛,如果細細品味更能發(fā)現(xiàn)賈母更喜愛寶釵一些。如第二十二回中寫到“誰想賈母自見寶釵來了,喜他穩(wěn)重和平”;又寫“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之人,喜歡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說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悅”;又寫“點戲時,賈母一定要寶釵點”。雖然此時正是寶釵生日,賈母讓寶釵先點戲文無可厚非,但卻足可見賈母對寶釵的疼愛。這種疼愛從何而來?那只因?qū)氣O更懂得賈母之意。賈母所喜歡的“穩(wěn)重和平”,正是今日之黛玉所不具備的,所以賈母此處對才子佳人的評價應(yīng)代表了她的不滿情緒,更是對黛玉、寶玉二人行為的警告。
二、《紅樓夢》中的“隱”“顯”之書
《春秋》在所“書”之中亦有不同,其“隱”見于“微而顯”的筆法,如“僑如逆女”“梁亡”等例,其所言之事并非僅指其事,而是有他義暗含其中。而《春秋》之“顯”見于“盡而不汙”的筆法,如“天王求車”“齊侯獻捷”等例,《春秋》直書其過,毫不掩飾,以此來對違禮之人進行評判。而在《紅樓夢》則用“隱”筆來體現(xiàn)人物所處之環(huán)境,依靠幽微的筆法增添小說的內(nèi)在重量。另用“顯”筆來直書作者對人物的愛憎,這也正是顧炎武所說的“于序事中寓論斷法也”。
《紅樓夢》所書之“隱”體現(xiàn)在第二十七回和第二十八回中賈府上下對于林黛玉的態(tài)度上。此篇開篇即寫黛玉垂淚,而在其垂淚之時,曹雪芹卻在紫鵑、雪雁處著墨。
先是還有人勸解,怕他思父母想家鄉(xiāng),受了委屈,只得用話寬慰解勸。誰知后來一年半月的竟常常的如此,把這個樣看慣了,也都不理論了。所以也沒人去理他,由他去悶坐,只管誰叫去了。
兩位丫鬟的行為自然與林黛玉多愁善感的性格脫不了干系,但身為仆人如何能將其主晾在一旁。若是寶玉如此,身邊的襲人又豈怎會坐視不管呢?而接下來便寫到薛寶釵以“金蟬脫殼”嫁禍黛玉。薛寶釵因何要嫁禍黛玉?只因看到寶玉前往黛玉住所,心有不忿罷了。只是轉(zhuǎn)瞬之間,便想到報復黛玉之法,這寶釵的頭腦未免太“好”了些。而在同一回目中也寫了鳳姐有意將紅玉收歸己用,而當其聽到紅玉之名時,書中這樣寫道:鳳姐聽說將眉頭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的很!得了玉的益似的,你也玉,我也玉?!?/p>
《紅樓夢》至此只有三玉,一為寶玉、二為黛玉、三為紅玉。對于紅玉這個小丫頭,以鳳姐雷厲風行的性子自會有事直說,賞罰分明,不用這般暗諷。而對寶玉,賈府上下又有幾人能說得呢。所以鳳姐所暗諷之玉當是黛玉無疑,這也足可見鳳姐對黛玉的不滿。甚至在第二十八回中仍在暗示賈府上下對黛玉并不重視。
襲人道:“老太太多著一個香如意,一個瑪瑙枕。太太、老爺、姨太太的只多著一個如意。你的同寶姑娘的一樣。林姑娘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單有扇子同數(shù)珠兒,別人都沒了?!?/p>
禮物的多寡無疑暗示了林黛玉在賈府的地位。偌大的賈府容得下寶釵這個內(nèi)有心機、善于算計、了解人心的薛寶釵,卻容不下這個心思細膩、言語刻薄卻心地善良的林黛玉,這不也正是暗指寶釵的性格氣質(zhì)與賈府相符,而黛玉則與賈府格格不入么。聯(lián)系至后文甚至可以說,二者此后的命運已經(jīng)在此處有了暗示。
《紅樓夢》所書之“顯”體現(xiàn)在第十二回賈瑞對鳳姐的求歡上。賈瑞明里叫著鳳姐嫂嫂,私下卻兩次想找鳳姐云雨。第一次被鳳姐捉弄,在園中凍了一夜仍沒凍住他的“淫心”,僅過兩日便又去引誘鳳姐,在鳳姐向他拋出“橄欖枝”后,充滿猜疑的賈瑞卻還是說“來,來,來。死也要來!”賈瑞之淫可見一斑。在房屋等待鳳姐到來時,作者仍是不遺余力地書寫賈瑞之淫。
正自胡猜,只見黑魆魆的來了一個人,賈瑞便定意是鳳姐,不管皂白,餓虎一般,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捕鼠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闭f著,抱到屋里炕上就親嘴扯褲子,滿口里“親娘”“親爹”的亂叫起來。
此時的賈瑞哪還是什么人,倒活脫脫地成了被性欲所驅(qū)動的禽獸了。而至此時作者仍在描繪賈瑞之“淫”,在賈瑞得到能讓其活命的“風月寶鑒”時,他一次又一次沉淪于“風月寶鑒”的誘惑,最終貪色身亡。“風月寶鑒”是一面寶鏡,能照出心中所想,賈瑞因貪色而身亡,不也正是作者借助“風月寶鑒”這一寶物對賈瑞有所評判么?善惡正邪皆在賈瑞的一手之間,何以賈瑞只關(guān)注那茍且之事,而不見那骷髏呢?這正是曹雪芹以“盡而不汙”的春秋筆法,不加隱晦地直書賈瑞之淫。
三、《紅樓夢》中的“隱”中求事
上文已經(jīng)說明《紅樓夢》有“顯”筆和“隱”筆,而其中的“隱”筆則更為重要。金圣嘆在《讀第五才子書法》中所提到的“草蛇灰線法”,正是對小說家“隱”筆的概括,這種筆法使得讀者在細節(jié)之中見作者之褒貶。而在《紅樓夢》中亦能見此“草蛇灰線”的手法,如書中的第六回與第七回。
此時正是賈蓉來找自己的嫂嫂鳳姐借那玻璃炕屏以裝點門面之際。作者便直書賈蓉之外貌。
只聽一路靴子腳響,進來了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輕裘寶帶,美服華冠。
雖只是寥寥幾筆,但作者卻有意去描繪賈蓉相貌之俊美。而在書中細致描繪容貌之人也不過鳳姐、寶玉、黛玉等幾個主要人物,曹雪芹在此著墨發(fā)人深省。借屏之事本是小事,作者用百字便可將事情交代清楚,但值得人注意的是作者同樣在這短小的篇幅中寫了一件“無用”之事。
這里鳳姐忽又想起一事來,便向窗外:“叫蓉哥回來。”外面幾人接聲說:“蓉大爺快回來?!辟Z蓉忙復身轉(zhuǎn)來。垂手侍立,聽阿鳳指示。那鳳姐只管慢慢吃茶,出了半日的神,又笑道:“罷了,你且去吧。晚飯后你來再說罷。這會子有人,我也沒精神了?!辟Z蓉應(yīng)了一聲,方慢慢的退去。
何以鳳姐叫賈蓉回來卻又無語所出?難道是鳳姐閑得無聊,拿賈蓉尋開心么?細看其語當知鳳姐之語別有深意。賈蓉此時已借得屏風何以“晚飯后再來”,此應(yīng)是鳳姐對賈蓉的獨自約請?!斑@會子有人”便暗示鳳姐需無人之時才與賈蓉相會,“我也沒精神了”則暗示此密會需無人且鳳姐有精神之時方能成立。雖然無法由此便斷定賈蓉與鳳姐有著不良關(guān)系,但在其后的第七章之中卻有一處言語。
焦大越發(fā)連賈珍都說出來,亂嚷亂叫說:“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生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p>
隨后曹雪芹鏡頭一轉(zhuǎn)便寫“鳳姐和賈蓉等也遙遙的聞得,便都裝作沒聽見”。鳳姐與賈蓉的關(guān)系通過兩章的埋伏,終于以焦大之口顯現(xiàn)出來。身為賈府大管家的鳳姐和尚有美麗妻子的賈蓉,明為叔嫂,卻暗地勾結(jié)。曹雪芹以這兩個人物形象寫這高貴富有的寧、榮國府,并沒有想象的那般光鮮亮麗,其暗處卻藏污納垢,不堪入目。
四、結(jié)語
李洲良在《春秋筆法論》中說:“中國古代小說家潛意識深層中有一個拋割不掉的‘史官情節(jié)’。作家寫小說如同史家寫史書是要寓褒貶、別善惡的?!倍斘覀兓仡櫄v史可以發(fā)現(xiàn),春秋筆法產(chǎn)生的最初目的便是為了維護周禮,維護圣王的統(tǒng)治。而曹雪芹所處的時代顯然不需要維護周禮,所以曹雪芹采用春秋筆法的目的,便是為了將他對人性的美與丑、善與惡進行不加掩飾的揭露,進而體現(xiàn)自己對于世界的認識,并希望能以小說規(guī)勸世人。如書中的賈瑞因色身亡,便是諷刺世上的好色之徒,并規(guī)勸這些人盡早回頭,不要如同賈瑞一般因貪色而身亡。而更能體現(xiàn)其寓褒貶、別善惡目的的是曹雪芹對賈府中丫鬟悲慘命運的描寫。如第三十回寫王夫人對寶玉調(diào)笑金釧的反應(yīng)。
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子,指著罵道:“下作的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p>
金釧固然有錯,可誰人不知寶玉天性就愿與女子調(diào)笑呢?王夫人可以立即起身打金釧,怎能不知是寶玉先調(diào)笑金釧的呢?可王夫人分明沒有責怪寶玉的意思,而是直接將金釧攆出了賈府,最終導致了金釧投井自盡,一個鮮活的生命驟然消失,使其滅亡的并不是王夫人的冷漠無情,而是處于此種社會環(huán)境中仆人的悲劇性命運。又如第七十七回王夫人對晴雯的驅(qū)逐。
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粘牙,懨懨弱息,如今現(xiàn)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
曾為寶玉連夜補衣的晴雯在走時竟連一件好衣服都穿不上,雖然仆人的一切都來自于主人,被驅(qū)逐出去收回所有本是自然,但如此冷漠、不近人情的主人卻被人稱為“心善”就很發(fā)人深省了。若是此種主人還是善人,那惡主更是如何呢?曹雪芹在此處的描述,無疑是在反映這冷漠、丑陋的社會。而相反的,曹雪芹也用了大量的筆墨去描繪寶玉對金釧和晴雯的悼念,這也代表了他對世間公平與人情溫暖的呼喚。曹雪芹既用春秋筆法描繪賈府之間的人物關(guān)系,增加小說的可讀性,還用此筆法來分辨善惡,表達自己的社會理想,確是將史家筆法運用到極致的小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