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錦欣
月亮提著男人的手
暖光熄滅了路燈
顛倒的書頁在你身體里行走
你在我的荒原里販賣極晝
月亮她照不亮露娜
露娜也不需要月亮
——引子
“白色,是我明亮而耀眼的地獄?!?/p>
你有沒有著迷于一個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
我太久沒見過月亮了。
極晝的日子,我失眠太久。閑來無事,我便畫那個人的樣子,卻每每只畫得出背影。他佇立于一片草綠的荒原,只要沒有花團錦簇,我都稱之為荒原。他高大的身軀定是撐得起那破舊如干枯楓葉顏色的脆皮風衣的,那一捏就碎的質感真令人著迷。他用一頂灰如麻雀的帽子擋住他的幾根白發(fā),疲憊卻又滿足地拎著如鐮刀似的月亮,一道一道,在我心里做記號。
當我凝視著他時,便出現(xiàn)了幻覺,也許他已經凝視我許久了。
妹妹總是問我在畫些什么,我的愛人,這次我終于坦然自若地脫口而出。然而為什么是這一次,我也說不清。
“你的愛人?那為什么每次都只畫他的背影?”妹妹干凈如玻璃球似的眼睛里寫滿了不解與無知。我理解她的無知。
“因為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p>
“你從未見過他的臉?”妹妹的眼神里又多了一絲嘲諷,“那怎么能算愛人呢?”
“算的?!蔽覉远ǖ臅r候眼里是有星星的,“雖然我沒有見過他,但是我愛慕他。”
“那你們如何互相傾吐心事?”
“祈禱,在海邊?!?/p>
“祈禱什么呢?為什么是在海邊?他會出現(xiàn)嗎?”小孩子總是有很多像書里的冰糖葫蘆一樣一連串的問題。
我只得用冰涼的食指輕輕地戳戳她的額頭,“你不懂的?!?/p>
海,是倒掛的天。
于是我開始看天空,腦海里卻是父親工作帶回來用以飽腹的金黃面包。曾經以為別人都會低頭找我曾經不屑一顧的六枚便士,可真正找不到月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都一樣,為爭奪其中的某一枚便士瞬間讓整個畫面沒了詩意,畢竟填飽肚子才有力氣談理想和愛情。而我存在的意義也被眼前金色的海浪逐漸吞噬。
我站在海邊的礁石上,企圖在海面上尋找月亮,我早就聽過鏡花水月,也知道荒原里開不出花朵,海水里生不出月亮,可我偏偏還是任海浪拍打著我的腳背,像個信徒朝圣般緩緩垂下頭,讓每一根發(fā)絲在海風里飛揚。只有他知道,我在找月亮,他手中的那一彎。
其實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他偷走了我的月亮。
是他告訴我的,在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海邊。
他的背影離我很遠,在晚風濃霧里模糊了視線,清晰得只剩下聽覺。
“嘿,露娜,你也在這里嗎?”我驚訝的不是他呼喊我的名字,而是他說——你也在這里嗎?
真像一句極美的情話。
我站在時間或者空間的暗處遠遠地瞧著他,或許我們曾經見過,或許沒有。他站在月色里,余光中老先生曾說那人是第三種角色,我始終不懂??此麤]有轉身,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被模糊成了一小團陰影。我也曾想開口,哦,你也在這里啊!可我并沒有。
但是我知道,我迷戀上了他的背影。
如此這般。
他每一天都會在海邊等我。而我總會換上我最喜歡的朱紅色長裙。人們說,那是新娘嫁衣的顏色,我也喜歡這個說法。我也曾問他為什么要偷走我的月亮,他告訴我他是月亮的孩子,只是看不見他想借去母親幾天看看那月光。我不相信他的話,他只是想把我囚在一個永遠有他的世界里,我總是美滋滋地這樣想。
他總是說,孩子是離不開母親的。
就像我也離不開你,我也總是這樣回應。
或許我陷入了一種虛無的熱戀,即便我沒有親吻過他粗糙的嘴唇,牽起過他溫暖的手掌,甚至我沒有見過他的樣子。我只是永遠跟在他的身后,著迷于他寬闊的肩膀還有那故作明媚卻永遠憂傷的落魄感。
我還是祈禱月亮永遠不要出現(xiàn),祈禱他在海邊等我,祈禱我不會太愛慕他。
夜夜夜夜,夜太漫長。
我是執(zhí)意要寫下這句話的,明明我們這里只有白晝。
可是我的長夜卻從未散場。
我一個人在海岸線流浪,寂寞就是潮濕的空氣包裹著我的身體,等待他像月光一樣在我的視界降臨,傾灑在我同樣潮濕的身體。
他仍將背影留給我,還是那件干枯楓葉似的脆皮風衣,那一捏就碎的質感仍讓人著迷,仿佛一場強撐著的浪漫。那一瞬間,我仿佛看到了他眼角的疲憊。
唯一不同的是,他手里提著一彎月亮,是我太久沒見到的月亮。
可是此時此刻,我忘記了自己沒有黑夜渴望月光,忘記了自己一直處于這明亮而耀眼的地獄,忘記了自己眼前切切實實的存在,我只是想知道——
“哦,我的先生,請轉過身,告訴我你的名字?!?/p>
像是有數顆星星在我內心的長夜里瘋狂地眨眼睛,翹首以待。
“對不起露娜,我是來還你月亮的?!?/p>
“我不要月亮了?!?/p>
“——我只想要你。”
“不,露娜小姐,”他這一次用了敬稱,“你會擁有月亮,而且我保證,每天的都不一樣。”
“——而我只想要你每天如一。”
“你會走嗎?”我好像知道他不會回來了,“那你回頭看我一眼,就一眼。”
我像是哀求,今天是唯一的一天,朱紅色的長裙裙角沒有被海水浸濕,像是盛開在海邊的緋色花朵隨風蔓延,像罌粟,更像血液。我站在“不見天日”的白晝里,我們依舊保持著這樣一前一后的關系,共同漫步在這錦繡地獄。一切像是沒有絲毫改變,一切又像是完全傾覆。
可是,他沒有。
人們說,月亮出來了。
好一輪圓月,像玉盤,更像碎裂的強拼起來的鏡子。
在妹妹的驚呼中,我聽到一場狂歡,一場沒有我的狂歡。
如果說白色是我明亮而耀眼的地獄,那么這漫漫長夜每每在海邊抬頭,那月光都在提醒我你的離開,我陷入了一個比地獄還要低的世界里。終于,他永遠把我囚在一個沒有他的世界里。
我被父親從海邊硬拽了回來,而你還是沒有出現(xiàn),我的先生。
有一滴淚落下來,像是一地月光,濕了人間。
你好像全都明白了,回憶就是一場月光,銅鏡上的臉一樣滄桑,終要由清澈變得昏黃。
在這個顛倒的世界,你無非是渴望一個出口。
而你,不需要月亮了。
妹妹在身邊祈禱。
“祈禱姐姐不是自言自語的瘋子,祈禱海邊的人影是極晝過久而出現(xiàn)的海市蜃樓的幻覺?!?/p>
我在床上瞪著眼睛看著白晝一樣光亮的天花板,不用想,我的眼睛肯定像玻璃球似的,里面的紋路如絲,寫滿了空洞與絕望。良久,我聽她又輕嘆道:
“她真瘋了?!?/p>
我再也睡不著了。
“我做了一個捕捉月亮的網,今晚就要外出捕獵。”
你有沒有思念過一個人,一個近在眼前的人。
可我盜走了她的月亮。
捕月的日子,我過于疲倦。為了捕捉她心上的月光,我不知道顛沛流離了多少個地方。我熄滅了所有的路燈,只為留下一身的月光。眼眶里容下所有飛鳥的翅膀,就連草色的不同我都看得分明,只是我從未見過月光下的露娜,最美麗的永遠無法用肉眼看到,我深諳這個真理,于是我盜走了那彎月亮。
“金色的鏡子,金色的另一半。”
我相信博爾赫斯說的,“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即便我總是在我那顛倒的書頁里看著她在海邊頷首漫步,我卻仍反復說服自己孤獨這件事起源于亞當和夏娃,和我并無關系,可我還是會望著那個人而感到孤獨,好似偷走她的月亮就會有些許的快感。實則不然,我更加孤獨了。
當我凝視著她時,我總會覺得,她已經凝視我許久了。
準確來說,是我的背影。
妻子看著我最新畫下的畫,終于不再埋怨我為什么不畫她,因為她堅信畫中的海邊紅裙女子一定是她,哪怕她沒有一條這樣紅得像火焰一樣的裙子燃燒過我的心。
她叫露娜。
我從未告訴過妻子,這是我一個人的秘密。
妻子卻每次都會看著這幅她自以為我為她而作的畫而洋洋得意,嘴角止不住上揚還不夠,還要欣喜若狂般抓起我那根最粗的畫筆,企圖蘸滿我的明黃色顏料。當然,我每次都及時制止了她。
“這里要是添上一輪月亮就好了。”她刻意噘起的嘴唇涂滿口紅,像兩條煮熟的紅色肥腸。
“哦,我的天,你就是那輪月亮?!币豢此谋砬槿晕此沙谙聛?,我不得不加了這讓人作嘔的一句,你是我的露娜。
作為男人,我不得不佩服自己說謊時語言的生動與煽情,當然不是抹了蜜,抹了豬油還差不多。我只是最近沉迷于浪費時間去嗜睡,這樣我就會去到那個沒有月亮的地方,我用不著每一天被妻子逼著對著那每天換一個樣的勞什子起誓說永遠愛她。雖然那個地方沒有人知道,是我偷走了月亮。
只有你知道。
這樣我就會夢到你,露娜。月亮是連接兩個時空的密鑰,我想再和你說說話。
但是,請你原諒我只能留給你背影,請原諒我的苦衷,我的世界真實得太殘酷,只有在你這里我才可以獲得些許慰藉與安寧。你不明白的,我希望你永遠不明白。你曾經問我為什么偷走了你的月亮,我說過月亮是我的母親。是的,但也不是。我說了一半的謊,但是,說這個謊無非是因為我想把你囚禁在有我的世界里??墒悄阋嘈胚@并不是我的初衷,誰也不是誰的囚徒。那時候你說,我們是平行時空的另一個自己。我不信,我們那樣不同,你勇敢、熾烈,而我憔悴、枯槁,看著你的隨風揚起的朱紅色裙子,我莫名落下了眼淚。
以你看不見的姿態(tài),我的背影。
我下定決心,要將月亮還給她。我走在荒原之中的小徑上,可這明明是一片草地,請原諒我不知為何要這樣落筆。我只知道要站在一個比海更遼闊的地方仰望她,“我曾把你的面容握進雙手間,月亮跌落在上面”,里爾克的詩總是很好地解釋我的愁思,就在我再次說孩子是離不開母親的時候,她說出就像是我也離不開你一樣,我就知道,我們終將分別。
因為,沒有離不開母親的孩子,也沒有離不開我的你。
有句話說得好,長痛不如短痛。
在這個顛倒的世界,愛情屬于舶來品。
你不知道這樣看著她算不算一種對愛情的褻瀆、對露娜的玷污,因為那一句“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腦海里的俗念太多,無法與她此時走在海岸邊那樣純粹而美好的姿態(tài)相匹配,只有遠遠地拎著她的月亮,遠遠地看向她赤裸的腳背一步一步踏在沙礫上在你心里做記號,踏一回月吧,你對自己說,像是踏破了一種未名的禁忌。
我手提著露娜的月亮,學著電影里男主角的口吻,像夏目漱石那樣溫柔地說,“今夜的月色真美”,那個瞬間,我無數次提醒自己愛情會不會是錯覺,那些晚上我愛的只是我手中的月亮而非她亦或愛情本身。不禁還要嘲弄夏目漱石可真會哄人啊,可這樣金黃的彎月多像一把殺人不見血的彎刀。
而你還是一副看似不解的樣子,只是紅了臉頰一時語塞在月光里,吞吞吐吐地說是的。
那一刻,我想就是此刻,是我們分別的時刻。
我在畫布上顫抖著揮筆,眼前便是一輪圓月了。
是我多少片碎裂的心臟拼湊成的,只為照亮你白色的錦繡地獄。
所有美的、絢爛的,不都是盛極而衰,在最美麗的時候凋零嗎?
仿佛一件藝術品。
我時刻提醒自己,我是一個藝術家,卻忘記了——我也是人,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她的紅色裙子,是屬于血漬一般的浪漫。倒映在藍色的海里,仿佛一個靜悄悄的幻夢。
我看見她在海邊漫步,像她之前追逐我的背影。可這么多個夜晚,沒有星星的夜晚,好像每走一步就低一點,仿佛要陷進柔軟的沙礫,抑或是一處未名的錦繡地獄,那些呼之欲出的眼里的星星落在我的瞳孔里,再次破裂。
我渴求愛上露娜以得到作畫的靈感,殊不知,我已然愛上了她。
愛上她這件事,分明是藝術家才會做的事情。
可愛上她的人,我不是藝術家。
“露娜!露娜!”
我在她的世界里呼喊她的名字,可她聽得見海浪拍打礁石的巨響,聽得見人們交織的狂歡聲與閑言碎語,聽得見月亮的心碎,唯獨聽不見我。
眼前是妻子拍醒了熟睡的我,她手掌的厚度還在我的肩膀上留下輕微的痛覺?!笆窃诮形覇幔俊?/p>
她顯然沒有忘記我說過的謊,可我這回格外清醒。不是,我說。
我沒有顧慮我背影后面她表情的變化,而是走進了衛(wèi)生間。
“金色的鏡子,金色的另一半。”
我腦海里重復著這句詩,眼前是一張白化病人的臉,慘白的面容,雪白的頭發(fā),就連瞳孔恐怕都不是你想象中的顏色。我沒有騙她,白化病人是月亮的孩子,而我們是不同時空的另一個自己,她說的也不錯。當我創(chuàng)造出她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她就是我,而露娜就是月亮的意思。
因此,我不確定我的月亮能不能照亮她了。
我的露娜小姐。
沒有月的夜,是不是連一句晚安都顯得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