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讀完李洋洋的短篇小說《道爾朗遺恨》之后,我陷入了一種短暫的失語狀態(tài)。倒不是因為那個叫安吉的少女超出常態(tài)的叛逆與復仇,而是因為這個故事背后神秘而又古老的民族元素。我在想,這個故事之所以成立的文化背景;我在想,這個人物性格之所以這樣直線發(fā)展的塵世理由。
小說的開始,沒有一般意義上的情節(jié)鋪墊,而是一上來便讓這個“另類”的少女呈現在讀者面前:“一頭小辮兒,把眼睛畫得烏黑,牛仔褲上的洞是自己掏的,獨一無二的式樣,皮鞋上面的泥和塵土,似乎與利落的著裝不太搭……”要知道,這是一個還在上大學的女孩,不是風塵女郎。然而,她卻沒有做一個學生應該做的,沒有想一個學生應該想的。在這清晨的南方小鎮(zhèn),她剛剛從一夜情中醒來。在公園,面對晨練的人們異樣的眼神,她滿不在乎;在輔導員打電話催交學費的時候,她更是一懟再懟,火藥味十足。我相信,所有讀者讀到這里,都會生出萬千疑問——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孩?她有什么理由這樣無羞?她有什么資本可以這樣無禮?她是誰?
顯然,李洋洋沒有選擇以時間為線索的結構方式,而是選擇了一種打破時空的敘事模式。開頭即是一個大大的特寫,借助最簡單的肖像與言行描寫,寥寥幾筆,便讓一個問題女孩兒的形象躍然紙上。不僅如此,這種特寫式的處理,還最大限度地吊足了讀者的胃口。接下來,作者用極為簡約的文字介紹了這個少女的一點身世——她的家鄉(xiāng)在祁連山,那里不僅有連綿的山脈,還有一條流過四季的小河,有野草野花,有成群的牛羊。而這個女孩自己,從有記憶開始,便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陪伴她長大成人的,只有她的母親。她是裕固族。在這個短短的身世介紹之后,作者并沒有在往事中作過多停留,而是迅速讓安吉從過往回到了當下,繼續(xù)她的校園叛逆之旅。
從敘事的角度看,這個插敘做得漂亮,它不僅讓主人公的身世露出了冰山一角,還讓當下的人物軌跡有了過去時態(tài)的推動力。借此,我們開始一點點進入一種閱讀期待——這個裕固族的少女,這個父親成謎的少女,她現在的所作所為,也許只是一種策略;她的叛逆行為的背后,也許是一個受傷的靈魂。這是讀者的共情準備,是正常的閱讀期待。對于普通讀者來說,故事不管朝什么方向挺進,它也必須要符合一個因果,這是一種小說的邏輯。即使像閻連科所說的“半因果”或“零因果”的敘事,在有效的文本解讀中,也總是能發(fā)現隱秘的因果。這并不是反理論,而是理論的現實理解與現實應用。從某種意義上說,小說的因果是故事發(fā)生的一個前提。而小說家,無非是讓這種明顯的、潛在的,或者超越塵世的因果獲得一種塵世的表達方式。
正如小說的題目所揭示的,這個故事的核心情緒是“遺恨”,只不過少女安吉現表現的還只是“恨”,“遺”屬于她的母親,屬于她不了解的歷史。在小說中,安吉并不是一個天生反叛的少女,她也有關于星空與流水的記憶,有關于愛的幻想和期待,只是她的成長經歷,讓她一點點與那種記憶與期待漸行漸遠。在記憶中,她曾因為“父親”這個詞語和同學打架,曾因為“父親”這個稱呼遭受屈辱。然而,她的母親并沒有把父親的秘密告訴她,她只有在猜測中,讓那個有些虛幻的詞語在現實世界里慢慢地以肉體的方式呈現出來,然后再由她來親手砸碎。所以,她游戲人生;所以,她頂撞老師;所以,她在英語課上說出“要做渣女”的驚世駭俗的理想……隨著往事的打開,我們終于明白,安吉并不是真的要一心墮落,她只是在用另類的行事方式表達她的“恨”,而這個“恨”的制造者,就是她的親生父親。她必須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他,必須以現世的倫理去質詢那個血緣上的倫理,必須讓那種倫理有一個可以了卻母親“遺恨”的結果。
在小說中,安吉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父親,偶然之中的必然——她的學費終于有人替她交了,而在這個除了母親再也沒有親人的世界上,能替她交學費的,只能是那個詞語意義上的父親。這是安吉的合理推測,因為她的母親曾經有過把她托付給一個人的暗示。但在安吉這里,這個人與愛無關,這個尋找的過程必須是以“恨”的方式開始,也必須以“恨”的方式結束。為此,她顛覆了自己的形象,這違背了母親對她的期待——母親希望她成為一個世俗意義上的好人;她痛打了自己的父親——除了血緣,父親只是一個傷害她的詞語。安吉對他來說,不過是一個意外的結果。安吉用拳頭完成了復仇,把母親的“遺恨”最終送到了塵世因果報應的譜系。小說在這里結束,在情節(jié)與結構上似乎都很完整。然而,恰恰是因為這種刻意的完整性,讓我讀出了一種意猶未盡的遺憾。
在我看來,這篇小說最精彩的部分絕不是安吉的復仇過程,而是安吉復仇的原因,是她的母親與父親的情感糾葛。對于大多數人而言,裕固族是一個相對陌生的存在。它的風俗習慣,它的文化傳說,這些看似游離于情節(jié)之外的元素,都可以為小說提供更為迷人的想象空間。然而,作者并沒有深入,也沒有展開,只是借助安吉的父親——黃校長之口——一句帶過。那個道爾朗的婚姻習俗,那個改變了兩個人命運軌跡的情感約定與人生離合,不僅僅是安吉復仇的背景,還應該成為另一個色彩斑斕的故事,成為引發(fā)作者與讀者深思的倫理命題。
我曾看過一部由挪威、瑞典和丹麥三個國家合拍的電影《薩米之血》,它講述的是北歐的一個少數民族——薩米——在主流文明面前的尷尬與選擇。和裕固族一樣,薩米也是一個游牧民族,那里也有許多不為外界熟知的風土人情。但電影并沒有虛構出一個簡單的愛情故事,而是以更為高遠的視角打量兩種文明的沖突,通過一對薩米姐妹的不同選擇,呈現了一種關于不同文明共存的文化版圖——不論是主流還是少數,它們都有自己的意義、權利和尊嚴。在兩者之間的選擇,沒有一種選擇是錯的,但也沒有一種選擇是對的。兩種文明之間,不應該是選擇關系、從屬關系,而應該是包容與共生的關系。
而這篇小說,不論是道爾朗的古老習俗,還是安吉父母相遇又分離的塵世過程與心靈沖突,都可以完成一種更為深刻的主題探討,都可以完成一個比安吉復仇的故事更為深刻的倫理打量。因為,這篇小說敘事背景的繁復性提供了這種可能。遺憾的是,作者只選擇了安吉這個線索,放棄了那個或許更為獨特的敘事走向。而且,恰恰是這種敘事重心的轉移,讓安吉的父母都缺乏飽滿的生命狀態(tài)與情感紋理。在小說中,安吉的母親還有一點塵世形象與心靈屬性,她對安吉的呵護,對安吉的期待,對安吉關于生命與愛的教誨,都具有地域與民族特性。筆墨雖然不多,但人物還是成立的。讓人不解的是,那個幾近干枯、猥瑣的黃校長,他是如何進入安吉母親的內心的?他是如何喚起少女的愛情的?在這方面,因為缺少生命細節(jié)與情感探微,只憑一次偶然的相遇和一個古老的傳說,顯然不足以支撐后面的愛情和安吉的母親為之奉獻的一切。而對于小說來說,這不是可有可無的枝椏,而是必要的肌理。
故事是小說的重要內容,但單純的故事不等于小說。這是小說寫作的一個常識。對于小說寫作者而言,把故事經營到位只是完成了作品的第一步,故事之外的發(fā)現與開拓,才是小說的終極意義。當然,李洋洋在這篇小說中還是表現出了成熟的敘事能力和結構能力。故事的虛實互補,過去和當下的互證與互否,讓這篇小說呈現出一種流動的特質。尤其是安吉小時候的經歷,既有詩意的渲染,也有心理的律動,寫得極有張力。我想說,如果作者能夠在這篇小說中深入思考一下小說材料中蘊含的諸多可能性,能自覺關注故事背后的意義沉淀,那么,這篇作品的表現力或許會更為開闊。
插圖作者:曹淑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