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張香琳，甘肅省作協(xié)會員，慶陽市西峰區(qū)作協(xié)主席。曾在《飛天》《綠洲》《黃河文學(xué)》《湘江文藝》等刊物發(fā)表小說多篇。出版有短篇小說集《千萬別出聲》、長篇小說《鳳城傳奇》。

夏末的時候，衛(wèi)偉租下套帶家具的房子，在海南。然后，他打電話給我，說找到了新的工作，叫我忘掉曾經(jīng)的不愉快，搬去與他同住。他說他已戒賭，希望我過去監(jiān)督他。我相信他這次是真的。他畢業(yè)于浙江金融學(xué)院，曾經(jīng)是操盤手，來錢不是很困難。后來，他用賺來的錢搞網(wǎng)絡(luò)賭博，又悔恨地割腕。我原諒了他，但好景不長。

這次，我決定離開。和他分開半年，我換了手機(jī)號，去了很多我認(rèn)為值得去的地方，花光了所有的錢。儲蓄已完全沒必要。不過，我又想起件事，聯(lián)系了他。我們曾經(jīng)一起買過一份保險，到了交費時間。他很高興，大約他發(fā)現(xiàn)我恢復(fù)了他的微信權(quán)限，再次發(fā)語音過來說，仁順，礁石、海鷗、沙灘椅，還有游泳的我們，不好嗎？我舉著手機(jī)反復(fù)聽，腦補場景。他的聲音仍舊很有磁性。我說我會考慮考慮。之后，我真的想了想。幾天后，他又打來電話問我，你來嗎？我說我還在考慮。他說，我們可以再辦次婚禮。我說，這不可能。那邊沒了聲音。我想，這說明他思考了。我再次告訴他，我無法去。為什么？如果要個孩子我們會更好，他拖著很重的鼻音說，我會是個好爸爸。我也這么認(rèn)為。但我建議他開啟新生活。

佳佳的電話跟著打進(jìn)來，她語速極快，講了十分鐘，歸結(jié)起來就是：姥姥的壽誕我必須參加，無論如何。我答應(yīng)了。此時，我正在云南閑逛，一整天也沒什么胃口。我不記得這些天我都吃過些什么。我在地鐵口用心看一個女人，她抱著一個六七歲的孩子，面前有塊紅布，上面寫著兒子得了亡父遺傳病治療的經(jīng)過。沒人扔幾個小錢。女人兩條油膩的辮子里夾雜著行道樹落下的槐花瓣，臉上有種麻木冷峻的悲壯。這期間，女人把塑料勺子探進(jìn)兒子嘴里，給他喂水。又扯兒子明顯短了半截的褲管，遮住他泛黃的皮膚。網(wǎng)上說，這都是騙子的伎倆。我不打算分辨真?zhèn)巍Ｎ胰o她一張紅色的錢。女人的回應(yīng)得體又親切，這讓我多少有了回家的動力。我背著包，乘坐京廣線列車，十八小時加四小時再加一小時，從版圖的雞肚到雞心，回到家鄉(xiāng)。

佳佳發(fā)位置給我，還是那個古建酒店。她沒提我爸爸近況。當(dāng)然，我也不想問。好幾年了，他不知道我結(jié)婚?，F(xiàn)在，我也不打算告訴他我離異的事。雖已腳踏故鄉(xiāng)土，但我仍然覺得這不過是場敷衍。

我居然提前了一小時，也好，可以整理一下。眼線筆、腮紅可真是個好東西，BB霜也不錯。它們讓我看起來狀態(tài)沒那么糟，至少黑眼圈和黃皮膚有所隱藏。

酒店臨湖，打開窗戶，外面睡蓮一小片一小片，柳絲斜揚，送來幾縷粉紅的風(fēng)。我們6年沒見。我和我爸爸，也從未視頻過。今天會怎樣？他還會像最后那次扭著我的胳膊，搞得我像擱淺的魚一樣在地板上翻騰嗎？哈，這次肯定不會。如果真那樣，我會毫不猶豫地?fù)艽?10。他頂多會陰郁著他那張國字臉，佯裝輕看我。他會走上來擁抱我嗎？啊，不，不，這很可笑。即使這樣想想，也令我不舒服?；蛘咚麜?dāng)著那個富態(tài)女人的面對我客氣微笑，像這6年根本不存在一樣拍拍我的肩膀？可能還會說，路上好嗎？然后我會說——說些什么？我真不知道自己會說些什么。要不談?wù)勎覌寢專?/p>

我有一頭密如瀑布的頭發(fā)，這無疑遺傳自我媽媽。她有張梨形臉，眼睛水汪汪。我從看圖識字起就看她。直到有一天我把她扣在桌子上，再也不想看。所有人都說她是個了不起的硬漢，最有力的證據(jù)就是生我這件事。我的周圍常會響起些莫名議論的含混聲，在我警惕想聽的時候又水花般消失。事實上，哪怕我真的是在看電視，眼睛的余光和耳朵還是比雷達(dá)更靈敏。沒什么事能騙得了我。

小姨經(jīng)常到我家來，帶著女兒佳佳。佳佳和我同天生日，卻老愛擺出一副老大的模樣。我給她餅干，她用食指纏著羊角辮腦袋晃來晃去說，都給你留著。我不明白。分享才快樂呀！她尖著嗓子說，不是這樣的。為什么？他們都說你沒媽媽，我應(yīng)該讓著你。我生氣極了，把餅干揉成細(xì)渣扔到她臉上，還捶她一老拳。她哇哇大哭，返身砸給我一個洋娃娃。洋娃娃的頭發(fā)散了，裙子扯破。小姨以為我們搶餅干，下次來，買幾大包，又唬著臉給我們講道理，薄嘴唇一張一合，像水箱的魚缺了氧。這讓我更加不喜歡小姨。我愛吃小籠包。爸爸說，你媽媽也愛吃。去姥姥家，姥姥端出好幾籠。小姨也一樣，買了送家里來。我逐漸討厭那肉餡里的蔥味，太濃郁。我不理解她們?yōu)槭裁凑J(rèn)定我會一直喜歡它。

照片里的媽媽披著彎曲的長發(fā)，戴一幅眼鏡，笑得露出八顆牙。爸爸挨著她的肩，表情羞澀而不自信。我從爸爸藏著的影集里翻出媽媽生病時的照片。她穿藍(lán)色病號服，身上搭些亂糟糟的紅黃繩索，床頭柜放臺大屁股儀器。她閉著眼，臉龐浮腫黃亮，不知道在想什么，小腹隆起老高。那里面肯定是我。沒錯，就是我。那時候我肯定在和她互動，用手和腳在里面全力撐著她的肚皮，讓她感受到我的蠕動。我需要在透明的羊水里游泳，還需要做做體操?；蛟S就是我這些可人的小動作使得媽媽下不了決心。她倒是對自己狠得可以。

實質(zhì)上8歲以前的事我記得不多，去診所算是最真切的。

真勇敢，不疼吧？爸爸背我去診所扎針。嗯嗯，我只管點頭，眼睛盯著張阿姨的臉。她溫?zé)岬氖直蹓涸谖移ü缮?，有種說不出的奇妙。我喜歡這份觸感，還喜歡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氣息。為了多接觸她，我賴在診所床上不走，說，消毒水的味道真好聞。爸爸看穿我的詭計。不過，他也留意到張阿姨相當(dāng)俏麗的臉蛋。小學(xué)老師布置了作文，題目是《我的媽媽》。這是我的長項。我筆下的媽媽當(dāng)然有黃鸝般好聽的聲音，會做賞心悅目的美食，還有張阿姨那樣光榮的職業(yè)。老師夸我寫得好，把我的作文拿到校廣播站播放，于是我理想中的媽媽就縈繞在天上啦，真實得像我頭頂上的云彩。放學(xué)鈴響，同學(xué)們?nèi)鐾扰芟蛐ｉT口。他們的媽媽聲音真甜蜜，呼喚著他們的小名。我被打回原形。借你們媽媽的手，讓我牽一下。我追趕著要好的同學(xué)，想說這話，跑到跟前，又慢下腳步。如果這樣，她們肯定會嘲笑我在作文里吹牛。可我不吹牛，難道要告訴她們我是個沒媽的孩子？嗯，佳佳說得對，他們都比我富有，他們有我沒有的。而我，再也不能把屬于我的東西分給任何人。127C867D-384F-4170-A0EB-028539BCF1A0

倒霉的開端還是從我和佳佳過14歲生日時說起吧。那天，佳佳穿上了泡泡袖新裙子，孔雀開屏般在我面前跳來蹦去。當(dāng)年最流行的百褶裙襯得她臉上紅霞溢彩，白雪公主也美不過她。而爸爸正忙乎，他又一次從只帶灰塵的大皮箱里翻出件新衣服。不，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放了十幾年的新衣服。我不知道該怎樣表述。媽媽一共為我準(zhǔn)備了18套裙子。每套裙子比上一件長兩寸。按照她和我爸爸的計劃，我每年生日穿一套。還有一疊信，每年讀一封。那信足有二尺高。爸爸仔細(xì)熨燙那套黃色的碎花布裙，把它套在我身上。真令人窒息，我又一次像被裹在被套里。這裙擺，也太寬大了吧。鏡子里的我如同根干蘆柴棒，黑不溜秋陷在一片黃花地中，瘦，眼晴奇大。

“爸，我不穿這個！”

“挑食，挑衣?！卑职终f，“快，他們在等！”

“穿別的不行嗎？”我想著舅舅和小姨的面孔，說，“土。”

“必須穿，你懂的！”

我不懂。去年就是這樣，爸爸逼我穿裙子，拖著我去古建酒店。據(jù)說，媽媽考上大學(xué)在這酒店慶賀。爸爸抱得美人歸，他倆結(jié)婚也是在那兒。

桌上的生日蛋糕有水果和卡通兩種。唱完生日歌，到了吹蠟燭環(huán)節(jié)，我和佳佳一起伸長脖子。我穿著套海魂衫裙，它白條藍(lán)方領(lǐng)，是早就沒人穿的老式樣。而佳佳，當(dāng)然是和我完全不一樣。“越長越像！”“如果艾麗在就好了！”果啤咝咝的氣泡聲夾雜著壓低的聲音。沒錯，他們在透過我看一個人，大概那人的靈魂裹在我裙子上。姨父夾菜給佳佳，也給我。爸爸坐在我身邊，他沒這樣做。他盯著眼前那盤小籠包，頰骨高聳，沒一句話。大家讓他喝酒他就喝，你說多少就多少。喝，喝！后來，大家不讓他喝他也喝，拽都拽不住。他趴在桌沿邊，眼睛紅巴巴的，伸著脖子咳。

現(xiàn)在，我14歲了，我拒絕被他再拎去酒店，木偶一樣。

“為什么？”爸爸在客廳來回走，聲音震得窗玻璃嗡嗡響，“穿一會兒都不行嗎？”

“我討厭這一切！”

“看看你媽媽給你寫的信，別辜負(fù)她?！?/p>

“那些信，除了讓我流淚，改變不了任何?！蔽颐撓氯棺蛹饨校澳愀静欢倚枰裁?！”

“你，想要個媽媽？”爸爸瞪大眼珠子。

“也許，不。”

“你可以穿我的，我穿你的?！奔鸭颜f，幫我抹眼淚。她總是有辦法、有理由讓著我。

家里很意外來了客人。她坐在沙發(fā)上，看到我放學(xué)回家，臉上堆起笑。是我喜歡的張阿姨。我趕緊幫爸爸準(zhǔn)備油燜蝦和大閘蟹招呼她。我很高興家里有了新變化。

“你煮的飯真可口?！睆埌⒁虒Π职终f。她有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還有濃密黑長的睫毛。不過，她顴骨高，眼窩處有明顯的皺紋，即使不笑的時候，也隱約看得到。她陪我去逛街，給我買新衣服。其實，后來更多的時候是她和爸爸出去。他倆去麗江，我去姥姥家過暑假。

“雍，來幫我呀！”旅游回來的張阿姨聲音越發(fā)甜膩。爸爸扔下手里的活計去給張阿姨戴項鏈。24K金，爸爸送她的。他們當(dāng)然也送我禮物，一條巴掌大黃絲巾，裝在一個皺巴巴的紙盒中，上面印著心形的圖案。我把它扔到一邊去，看著實在不順眼，再踩兩腳。

“不久，他們就會給你生個小弟弟。當(dāng)姐姐的好處就是永遠(yuǎn)有個奶瓶需要你去涮?！奔鸭延盟邢薜慕?jīng)驗對我說，表情神秘。

張阿姨波浪發(fā)垂在腦后，蓬勃如秋天的金色草。爸爸的手動輒就搭在那草上，撫摸個不停。這還不夠，她又用根藍(lán)布帶把頭發(fā)從額頭前束起來，嘴巴用玫瑰色口紅涂得發(fā)亮?？雌饋恚耆前疟韧尥薜难b扮，和爸爸依偎在一起看電視（起初，是在我做作業(yè)時）。有時，她還會換身藕色的旗袍，古典風(fēng)，粉色細(xì)跟鞋，身上的香水味濃郁到我根本無法靠近她。上學(xué)，吃飯，睡覺。她對我來說，像當(dāng)年給我打針一樣，沒一句廢話地干脆。有一天，我透過臥室的梳妝鏡發(fā)現(xiàn)她在陽臺上栽花。中午光線明亮，打在她泛著光澤的粉色綢緞睡衣上。爸爸從身后抱住她的腰。她笑得斷了氣似的咯咯咯。爸爸繼續(xù)用大胡須扎她。倆人嬉鬧，如同森林里的兩只猩猩，完全忘記人類的存在。我蹦出臥室，拿出媽媽的照片擺在客廳。念媽媽留給我的信，最大聲地讀出來：“親愛的雍，你為我們的仁順吃了不少苦……我們彼此相愛，來世，我們一定團(tuán)聚，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把我們分離，仁順替我……”

媽媽在信中幻想了我們的生活。包括爸爸給我做飯、給我洗腳、給我輔導(dǎo)作業(yè)的場景。包括爸爸老了，我照顧他起居的事情。但絕對沒有爸爸和另一個女人生活的設(shè)想。

陽臺上的人安靜下來。靜得出奇。不大一會兒，傳來花盆粉碎的聲音。一個，又一個，再一個。

我把這事告訴佳佳。她從姥姥家偷出小姨當(dāng)年錄制的碟片給我。我自然要把它經(jīng)常播放在客廳，尤其是在周末。誰也不能阻止我對媽媽的思念：碟片里呈現(xiàn)的場面混亂不堪，有個男人，聲音像頭受傷的黃牛。我都不好意思看。他對媽媽發(fā)誓永不再娶。媽媽安詳?shù)靥稍谀抢?，表情恬淡而滿足。碟片經(jīng)過后期制作，配的背景音樂詩是：“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小姨干的。哦，我真想吐。當(dāng)年，媽媽的勇敢在縣城無人不曉。她在懷我6個半月的時候，被確認(rèn)為肝病重癥，醫(yī)院給出兩種方案：保大人，立刻做終止妊娠手術(shù)，進(jìn)行腫瘤切除;保小孩，腫瘤一旦擴(kuò)散會危及母體……

“真沒一點別的辦法了嗎？”爸爸哀求醫(yī)生。

“即使順利生產(chǎn)，母體也將錯過最佳的治療時期，”醫(yī)生反復(fù)看CT片，說，“無法保證母子健康，還是建議保大人?！?/p>

“我的孩子胎動很正常，”媽媽把那堆化驗單扔得雪片一樣張揚，“想讓我引產(chǎn)？除非我從這樓上跳下去！”

“艾麗，你的病必須治！”

“我們的孩子，是愛的結(jié)晶，丁雍?！眿寢層檬謸崦《亲映槠?，“即使我有意外，她也會替我陪著你。”

媽媽在生下我九個月后去世了。留下的衣服、信和視頻每年都在嚴(yán)肅提醒我——無論她去了哪里，在火星土星水星在任何一個不可知的地方，她都是愛我的。她當(dāng)然不知道她走后那個和她談戀愛時敢于燙爆炸頭、穿闊腿牛仔褲的時尚男人也和她一起消失了，只有“晦氣”兩個字貼在他的額頭。他了不起的妻子為了給他延續(xù)后代拼死生產(chǎn)，這樣的選擇、這樣的愛情不是最感動人心的么？多家新聞媒體采訪報道他倆的故事。那些日子，他覺得他行，一定行。他需要低下頭，需要含辛茹苦，需要像個捍衛(wèi)愛情的圣徒一樣高尚地活著。127C867D-384F-4170-A0EB-028539BCF1A0

現(xiàn)在，我同樣需要。如果爸爸不和張阿姨分手，我就整宵不回家。我和新認(rèn)識的朋友待在遍布城區(qū)的網(wǎng)吧里，狡兔不止三窟。呵呵，讓我那個幾近瘋癲的爸爸遍尋姥姥家、舅舅家、小姨小姑家吧！讓他們把他數(shù)落成一只被拔了毛的丑公雞吧！不過，爸爸法力無邊，他和那個偽善的女人一起把我拽回家。好吧，那就把媽媽留給我的東西全部燒掉吧！留著它還有什么用？什么天長，什么地久？全部都是惡心、做作！我把那些花瓣一樣的粉色信件扔進(jìn)火盆，當(dāng)著爸爸的面。還有他和媽媽抱著我的照片。

“是你們，讓我無論走到哪里都成為一個話題性的人！”

“是你們，讓我的出生帶著原罪，讓我的存在成為包袱！”

“你，愚蠢的家伙！”爸爸撲向那張三人照，想用手去拍滅。我來回躲閃，不能任由他去搶回那些。灼燒的疼痛。但顯然爸爸比我有力氣多了，螳臂當(dāng)車這詞形容的就是我。眼淚淹沒我密林般的睫毛，我用手背甩走它。是的，我遠(yuǎn)沒有媽媽想象的那樣乖巧、聰明，一年一個變化，向上的臺階，繼承著她超高的智商和優(yōu)秀。我，梁仁順，笨得出奇，丑得出奇，糟糕透了。當(dāng)然，爸爸也不是她想象的那樣。

“讓那個女人走！”

“為什么你不替我想想？”爸爸的臉比蒸熟的大閘蟹還紅。

持續(xù)。冷戰(zhàn)。

……

以上都是我十六歲以前的事。

高二那年，我趁著爸爸出差，約了幾個朋友去草原上騎馬。我不想告訴那個女人我要去哪里。原野大得無邊，自由給我插上翅膀，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管我我就和誰急。沒想到的是，胯下那匹馬和我一樣淘氣，它對著白云昂頭吟詩，后蹄一揚，把我從背上生生撂下來，摔斷我三根肋骨。爸爸把我從醫(yī)院接回家。“挽住我胳膊走！”他甕聲甕氣地說，臉上沒有一絲兒笑。

家里沒有那個人。爸爸給我保證，以后也不會有。他給我煮面，有點駝的背影映在廚房的玻璃上。我就喜歡他圍著我轉(zhuǎn)。一直這樣的話，我寧肯再斷幾根脅骨……我需要條毛毯，進(jìn)入爸爸的臥室。衣柜里藏的東西發(fā)出令人眩暈的香氣，爽身粉、乳液、化妝水。事實并不像爸爸給我承諾的那樣。在激烈的爭吵中，我把那些粉色、紫色、黃色的瓶罐一個接一個地砸在地板上。碎片劃傷我的腳，血淋淋的。當(dāng)我把手伸向那些裙子和內(nèi)衣，打算再剪個天女散花的時候，爸爸沖我撲過來，黑云壓頂。我沒躲開，他用手扭住我胳膊。我邊哭邊用腳踩他的腳背。他用幾個很響的巴掌制服了我，兇狠異常。我記得自己當(dāng)時在大吼，“為什么要生我？”血和淚一齊從我身上涌出來，我魚入網(wǎng)一樣蹦起來。

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我忍不住搖搖頭，好像那一切都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幸好，現(xiàn)在再不是從前。我恨恨地想。我的兩條胳膊青了一大片。拖著皮箱離開家時，我分明感到全身的痛。他，如果膽敢攔我，我必從六樓跳下去！他被我嚇著了，他沒有。我去了南方。這些年，我賣化妝品、做美甲師。認(rèn)識衛(wèi)偉后，我上了文秘培訓(xùn)班，后來以給網(wǎng)絡(luò)平臺寫軟文為業(yè)。我的事，佳佳知道一些。

佳佳短發(fā)，白襯衫藕粉西裝，兩條鷺鷥腿看見我直奔過來。擁抱我后她轉(zhuǎn)身拉著服務(wù)員交代：“今天我買單，必須把我認(rèn)準(zhǔn)了！別人都不行！”她又嗲又尖的小細(xì)嗓子，配一口嘎嘣脆的普通話滿大廳飄忽：“我去接壽星，堵車，來晚了?！弊呷氚鼛缓螅笫稚煜蛐∫谈?，摩挲他的背。右手遞給小姨。小姨瞇著眼看她，笑從眼里溢出來。姥姥撫著她筍尖樣的白嫩手，嘴里直嗬嗬。我沉默。那情形倒像是佳佳從外地回來。

“吃點水果吧！”小姨和姥姥招呼我說，“為什么老不吭聲？”

“仁順坐了一整晚硬座，累了?！奔鸭烟嫖艺f。她加重強調(diào)“硬座”兩個字，我不搭理她。我從來都這樣，她也從來都這樣，從小到大。讓她優(yōu)越去吧。一年前，我收到爸爸的簡短來信，信上說他自去年起一直夢見我媽媽。希望我能多回來看看姥姥。至于他自己的事，一點沒提。我沒回復(fù)他，用打印機(jī)打了四個字：尚平安，忙。我想，他愛夢誰誰，那是他的事。

我的眼睛望向門外，疑惑他為什么還不出現(xiàn)——可能，張阿姨會挽著爸爸的胳膊走進(jìn)來。這些年，她該養(yǎng)尊處優(yōu)了吧。我重新低下頭玩手機(jī)，其實是想找張我和衛(wèi)偉的合影。萬一爸爸問我個人問題，我得給他看看我們曾經(jīng)親密的樣子。我絕不能告訴他我和一個賭徒結(jié)婚了，又因為他戒賭成功我和他分手的事。這是不是很奇怪？或許爸爸并不想見我，要不為什么遲遲不見他身影？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還是有點想他。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吃了一驚，我為我有這個想法而感到懊惱。似乎還不是懊惱，是泄氣。難道就因為張阿姨的存在嗎？當(dāng)年你真的只是想讓他只愛你一個嗎？我相當(dāng)忐忑不安。

身體被人輕拽一下。

轉(zhuǎn)過臉，有個戴鴨舌帽的男人在我身后。他坐在輪椅上，眼袋浮腫，青黃的皮膚裹在高顴骨上。好奇怪哦，他用一雙混濁的眼珠子定定地看著我，看著我，看著我。我跳起來，猶如包廂里竄出條蛇。他摘下帽子，用手撓了撓光滑的頭皮，又戴上，臉上的表情羞澀而不自信。我腦中閃過他和我媽媽的合影，全家三口人的合影。他在極力控制手的顫抖，嘴巴黑洞似的向著我，“啊——啊——呦——嗚——”沒有完整的音，涎水順著右嘴角流下來?？磥?，他想對我說許多話，很激動，很艱難。

顯然，女兒已經(jīng)認(rèn)出了他。丁雍慶幸她還認(rèn)得出他。這些年，他一直很思念她。他希望她也一樣。但他從她的回信中了解到她并不打算原諒他?；蛘哒f，她一點都不牽戀他。他感到做父親的失敗和無力，尤其身邊沒個能和他說話的人時。他為過去的行為流淚，唯有酒精和煙能讓他重拾一點平靜。的確，他嚴(yán)重傷害了一顆心。而仁順，又是那么敏感?，F(xiàn)在，這些對不起的話都卡在嗓子眼，堵得他直哽咽。他想用筆表達(dá)。但過去在他手中極靈活的筆現(xiàn)在都在調(diào)戲他，他壓根兒連它們的身體都捏不住，更別指望它能替他吐露一絲半點的心聲了。他盼著見面這天，尤其在她失聯(lián)那段時間，許多次他都想開著電輪椅沖下古建公園的湖泊里，一口氣，真痛快。還好，她在。至少現(xiàn)在看起來完全健康、平安、美麗。

“他，怎么了？”我轉(zhuǎn)身抓住佳佳，她的手和我一樣冰涼。127C867D-384F-4170-A0EB-028539BCF1A0

“腦梗，”佳佳說，“差點救不過來?！?/p>

“她呢？”佳佳當(dāng)然知道我問的是誰。

“出國給她姐姐做伴去了。他倆一直沒辦結(jié)婚證，姨父不同意。”

“為什么我知道得這么遲？”

“你說呢？

是啊，春天那陣子，我換了手機(jī)號。我不主動聯(lián)系，沒人找得到我。

“就算知道，你該怎樣？”佳佳說。她扭過頭，不再搭理我。

他還在盯著我，眼睛都不愿眨一下，大約我太像一個人：我燙了頭發(fā)，牛仔褲，小白鞋，梨形臉。他向我伸了伸雙臂，試圖站起來。但顯然右腿是個叛徒，它不支撐他。佳佳扶住他，用手輕拍他的背。他的左手癱放在扶手上，手背干癟，青筋暴起。我聞到他身上有股腐爛的梨子味混雜著魚腥味。握握他的手？或者主動給他個擁抱？我，我邁不動腿。他的眼神黯然移向某個地方，右手不停地戴帽子，脫帽子。脫帽子，戴帽子。

“姨父現(xiàn)在住康養(yǎng)中心?！奔鸭颜f。

“老房子呢？”

“鎖著?！奔鸭严胝f什么，又停下。

外面的天空暗下來，水晶吊燈的蓮花瓣透出乳白。它把柔和的光灑下來，籠罩住所有人，溫情無限。我站在那里，感到光漸漸向我聚攏。

“為團(tuán)聚干杯！”佳佳把爸爸推到中心位置，換上金邊紙質(zhì)壽星帽。我的周圍一圈笑臉，沒人對我說別的。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唱著生日歌，拍手、舉杯祝福爸爸長壽。我被眾多聲音裹挾著，向前走，向前走，潮涌一般，直到站到壽星的身后。鴨舌帽男人表情虔誠，他把右手蜷在額前，像在敬禮，又晃了幾下頭。小時候，他曾教過我怎樣許愿：雙手合十，心中默念，虔誠，點頭。我慶幸我還懂得他，不需要語言。佳佳替他圍上口水巾，我該干些什么？

“吹，用力！快！”他們催促我。我俯下身體，和爸爸一起鼓起腮幫子。

“好了好了！”幾縷青煙縈繞在蠟燭的頂端，倏忽消失在笑聲中。其實，根本不是姥姥要過壽誕，而是爸爸過生日。我不糊涂。不過，我承認(rèn)我一直在裝糊涂。我坐下來，在他旁邊。我放棄了擁抱他的念頭，我覺得我還需要積蓄些力量。

“他的左腿通過康復(fù)鍛煉會恢復(fù)，”佳佳說，“但這需要時間?！?/p>

“會的，”我沉思一刻，說，“一定會的?！?/p>

我拿出手機(jī)，給衛(wèi)偉發(fā)去爸爸的樣子。我想，即使我已原諒他，我們也無法再在一起?？赡苡肋h(yuǎn)也不行。我的手摸向褲兜，那里有疊紙。我一點一點地掐碎它。那些白色的、可惡的化驗單，它證明我和媽媽一樣，不太走運。我把幽怨的目光投向輪椅上的人。他的手顫顫地伸過來，緊緊抓住我。

突然，一切清晰起來。127C867D-384F-4170-A0EB-028539BCF1A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