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俊明
楊獻平說過:“人生的主題是孤獨,而途中所有的相遇都是命中注定的,有些人久一些,有些人無非一面?!保ㄔL談《楊獻平:文學是孤獨的個人的事情》)而這么多年,我更為感慨的則是人與人之間相遇、相識、相知的偶然性和命定性的成分。人與人之間的聚散離合以及心理距離又何嘗不是天文學和光年意義上的,茫茫人海能夠相遇是何等艱難,值得珍惜的當然更多來自沒有被燃燒為灰燼的記憶。幾十年間,我們會遇到很多人,但是隨著時光流轉和人心向背能夠成為你真正意義上朋友的卻不在多數。
歲月總是像隔著毛玻璃,往昔的面孔和人世總是模糊的、變形的。已經記不清我和楊獻平的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了,只是第一次認識時就知道我們是河北老鄉(xiāng)——他是沙河人氏,所以自然比旁人多了一些親悉感。多年來,楊獻平的外貌形體幾乎就沒變過樣,一直都是精健而偏瘦,保留了軍人的風貌。每次見面他也總是戴著一個鴨舌帽,使他早年在大西北巴丹吉林沙漠被長期暴曬的黑紅面孔又更多地處在了帽檐之下的灰暗過渡地帶。有一年,在北京,當時我從北三環(huán)一家電影院看完電影散場出來,隨著一群人黑壓壓地往外走,突然人群中傳來一聲吆喝“老霍。”目光撥開眾人,終于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原來是楊獻平,他當時正在魯迅文學院學習。
我和楊獻平每次在活動上見面各自說話并不多,我們對彼此的熟悉是心靈和閱讀層面的,就如多年來我一直在讀他聚焦于“南太行”的散文一樣,比如他的散文集《南太行紀事》《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生死故鄉(xiāng)》,“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于我來說,是確指也是虛指,是一個人的中國北方鄉(xiāng)村世界,我想做的是,如何以文學的方式,讓‘南太行’成為更多人的‘此時此刻’的鄉(xiāng)村,當然也包括普遍的人心人性”。(楊獻平《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后記》)因為有著共同的鄉(xiāng)村背景,我們在文字世界里更為親近——更像是早年的玩伴,我在冀東平原,而他則多年來一直在抒寫著河北平原西緣、太行山東麓的家族、風物和民間、鄉(xiāng)野,他著實寫出了個人以及一代人的鄉(xiāng)村生存史、心靈史和時代變遷史。楊獻平在散文世界是一個類似于本雅明意義上的“講故事的人”,“一個人越是處于忘我的境界,他所聽來的東西就越能深深地印在他的記憶中?!倍嗄陙?,楊獻平一直深度凝視和講述著鄉(xiāng)下的親人、風物、舊事、生存本相以及個人的精神淵藪和一代人的心靈史。這種敘述的真實性、生命感以及這種朋友間交往的踏實感正如曾經的土地倫理和大地共同體一樣讓人安心,盡管到今天土地倫理和大地共同體早已經破碎不堪甚至隨時都會煙消云散,但是作為記憶的源泉部分,楊獻平的“南太行”與我的冀東平原形成了精神共振意義上的對跖點,也必將永遠如胎記一樣牢固地維系在命運之中。但是,在分裂的現代性語境下“講故事的人”不得不付出代價,因為他要訴說、流淚,他要痛苦、撕裂,渾身都是暗疾和隱痛,然而難堪的是聽他講故事的人越來越少,能聽懂這些故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楊獻平是詩歌、散文和小說齊頭并進的全能型選手,同時他又是被河北、西北和西南的時間和空間反復磨礪的凝視者、考察者和精神游歷者——“功夫在詩外”在他這里有著非常顯豁的印證。多年來尤其是他的散文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它們是生命體、歷史體和精神共時體的融合結構,是一個個聯通了生命際遇和時間真相的縫隙、孔洞和通道。
我一直這樣認定楊獻平,首先是一位詩人,然后是散文家,或確切地說是“詩人散文家”。他的散文放置在同時代人和同時代寫作的視域下仍然具有一目了然的個性、特性和文本特質,這要得力于他“詩人”的眼界、襟懷和突出的語言能力對散文世界的拓殖和擴容。我這里提及的“詩人散文”并不是泛指具備詩人身份而寫出的散文,也并非等同于“詩人的散文”“詩人寫的散文”,而是作為一種專有的特殊“文體”概念來強調的。也即“詩人散文”應該具備寫作難度和精神難度。詩人寫作散文不是個別的寫作現象,而是特殊的文類現象。更為重要的是,詩人在散文這里找到了區(qū)別于其他作家所寫的散文不一樣的質素,甚至找到了區(qū)別于自己詩歌表述的那一特殊部分。有意思的是,一個詩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寫出散文,但是反過來的情形在文學史上卻少之又少,即最初寫小說和寫散文而又轉入詩歌的成功案例非常少見。約瑟夫·布羅茨基的《詩人與散文》廣為人知,我第一次讀到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如下這句話:“誰也不知道詩人轉寫散文給詩歌帶來了多大的損失;不過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也即散文因此大受裨益。”寫作實踐證明了布羅茨基的這個說法是正確的。詩人和散文是可以兼容的,甚至因為詩人的參與,散文的邊界、內核以及面貌都發(fā)生了深刻而顯豁的變化。
時下的散文,充斥著瑣碎的世故、溫情的自欺、文化的販賣、歷史的解說詞、道德化的仿品、思想的余唾、低級的勵志、作料過期的心靈雞湯……讀任何文字,我一直認為只有能讀出“生命感”的才是好文字、真文字,這首先涉及的是經驗之真、生命之真和詩性之真,而這三點楊獻平都做到了。
當讀到楊獻平關于環(huán)衛(wèi)工人與自己“父親”的精神對位的文字,我不能不為之動容,因為這正是命運的共通質素以及人與人之間精神內里的深層觀照和彼此洞開,“有一次,我下了地鐵,從天益街往益州大道邊上走,忽然看到一個佝僂著腰桿,穿著一身清潔夫工裝的人,蹬著三輪車,很艱難地移動。我無意中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自己的父親?!_實太像了,那位環(huán)衛(wèi)工人的側臉,和我于2009年去世的父親嚴重雷同。我一陣激動,下意識地緊跑幾步,到近前,看著那位和我父親年紀相仿的老人,含在舌尖上的‘爹’差點脫口而出。盡管我很沮喪,但也欣慰。其實,這大地上悲苦的人,都是我們的父親??粗俏画h(huán)衛(wèi)工人,我笑了笑,伸出手,在他裝垃圾的三輪車后面使勁推了一把,算是幫他一下。他回頭看看我,笑了一下。低頭再上公交車,我的眼淚怎么也忍不住”。(《寫詩或者詩歌:“無物之極物”“無形之大形”》)
“詩人身份”和“散文寫作”二者之間是雙向往返和彼此借重的關系。這也是對“散文”慣有界限的重新思考與反撥。因此,“詩人散文”在內質和邊界更為自由也更為開放,自然也更能凸顯一個詩人精神肖像的多樣性和寫作向度的可能性。楊獻平的散文顯然不屬于“美文”寫作,其中容留了生命經驗的異質感和復雜的鄉(xiāng)村經驗、歷史經驗以及地方性知識。楊獻平的散文更具有自由性、跨越度、開闊感以及活力、生成性。關于楊獻平的散文寫作,我一直想到的是瓦爾特·本雅明提示過的三點要求:“寫一篇好的散文有三個臺階:一個是音樂的,在這個臺階上它被組織;一個是建筑的,在這個臺階上它被建造;最后一個是紡織的,在這個臺階上它被織成?!保ā秵涡械馈罚?/p>
文學有時候是回望和自審的產物。那是一個越來越遲緩的人對童年、少年和另一個我的隔著模糊歲月的重新對望,那一個個細節(jié)正是回憶和體驗本身,那一點一滴正是生命本身。生命在損耗,時間在單向道中永逝,而只有文字能夠重新走進歲月深處,能夠重新用文字撫摸那些模糊的、磨損的事物。楊獻平的散文寫作再次證明了一個寫作真理:無論任何文學,最終都可以落實為生命詩學,都是一個往日的我、現在的我、將來的我在文字世界的相逢或告別。具體到楊獻平的寫作則是一次次回溯到往昔的我、親人和鄉(xiāng)村的舊時光以及靈魂深處另一個更為復雜的精神世界。
再說一說楊獻平作為詩人的一面。
與多年前人們視線幾乎完全投向西方和異域詩人不同,近年來,越來越多的中國當代詩人開始將目光投向中國詩歌的傳統,這其中自然包括向杜甫致敬。此次,我又讀到了楊獻平的《拜謁草堂并致杜甫》,“最好的人為自己造像建塔 / 手持靈魂和骨骼 / 采集光照,用蜜汁療傷,為眾生揭開瘡疤 // 肉身每天都在潰逃,時間喋喋不休 / 用快刀不斷斬下,盡管它本就是一個啞巴 / 杜甫老哥,且飲三杯 / 夜雨剪春韭以后,明日隔山岳 / 茫茫塵世,我步你后塵 / 以繁華的落寞,孤獨之冥冥暗色”。在“同時代性”層面對杜甫的理解和對話成為當代與傳統相互往返的重要依據。實際上,我們可以從詩歌作為超越時空的精神共時體以及同時代人、同時代性的角度來考察每一個時代的詩人及其精神生活。尤其是從“傳統”“對話”的角度,“當代詩人”與“杜甫”的關系更令人感興趣。很多年,李白和杜甫的名字是幾乎等量齊觀地出現在中國當代詩人這里,只是近年有所改觀,甚至在世界范圍內杜甫的正典位置已經越來越高,甚至被認為是“中國最偉大的詩人”而不是“之一”。
因為寫作小說和散文的緣故或本身就先天具備的語言稟賦,楊獻平詩歌對日常的塑造和賦形能力非常突出,他的詩歌寫作沒有回避或遮掩市井氣和世俗化的性格,他一直在觀察和審度——甚至攜帶著一個北方人特有的視角,比如留意那些窗口、車外以及街頭巷尾的日常舉動和人間形色,“我在市聲中抽煙,與青天流云一起 / 心情漂游。市聲于我是一只只黑色小麻雀 / 市聲于我如無形之霧靄的洗劫與淹沒”(《市聲》)。與此同時,其間恍兮惚兮的白日夢氛圍和心理分析增加了詩歌的間離效果和戲劇化張力。那些反常的、非日常的部分反倒是契合了詩人的幻想,這既是對日常的觀照也是對日常過濾之后的變形和超拔,而最終指向的仍然是詩人最擅長的精神視域。是的,自我和自我爭辯的才是詩。詩歌有時候就是對日常以及自我的“反動”和“不滿”,懷疑、浩嘆和詰問最容易成為詩人常用的口氣,而“虛無主義者”本來就是詩人固有的面影。尤其是“中年經驗”和時間不斷加重的時候,楊獻平抒發(fā)和敘述的重心必然會不自覺地轉向內心和自我,回溯和當下就形成了對沖的力量,詩人的自我剖析就成為必然之途。楊獻平通過詩歌最終找到的正是時間鏡像中正在渙散的“自我”,不斷流逝、分化、轉向的一個個不同的“我”,“他在河中騎馬做夢 / 此前一年,他覺得自己就像一本書 / 灰塵之后是蛛網。一個人一旦失去翻閱 / 便不再擔心輪番的日光 / 孤獨本就是宿命之下場”(《一個人》)。
隔著時間的毛玻璃,生存的碎屑和灰塵以及沙粒在簌簌落下。“故鄉(xiāng)是靈魂的胎衣”,然而我們越來越成了時間的異己,成了地域的旁觀者,成了故鄉(xiāng)的陌生人,“四十歲之前,我似乎不認為自己是一個離鄉(xiāng)者,四十歲后,忽然發(fā)現,無論在西北的巴丹吉林沙漠還是在成都,我始終無法真正確認自己的身份。”(楊獻平《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
人世飄萍,時移事變。隔著人群,我希望再有人高聲喊我一聲“老霍”,也希望我的老鄉(xiāng)楊獻平在蜀地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