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兆勝
文學(xué),特別是好的文學(xué),說到底是精神性的,與生命的感受與覺悟有關(guān)。楊獻平散文創(chuàng)作頗豐,至今已出版《沙漠之書》《生死故鄉(xiāng)》《沙漠里的細水微光》《自然村列記》《河西走廊北151公里》《絲路上的月光與馬蹄》《南太行紀事》等十多部,可謂豐富多彩,各有勝場。不過,最打動我的,是貫穿其中的精神力量,那種從大地根部發(fā)出的生命叩問。
一、在漂泊中尋找自我
撥開楊獻平筆下的灌木叢,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條蜿蜒曲折的坎坷路。那里既有作者艱辛的步履,更有難言的心路歷程,還是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所在。其中,不斷前行、尋找出路、堅忍不拔、超越自我,是作家前行的內(nèi)動力。如一個探險者,在生與死之間戲劇不斷上演,但頑強的斗志和戰(zhàn)勝自我的努力是永恒的召喚。
起于微末即有一個“壞”的開端
楊獻平未成年時,被母親一頓暴打,一氣之下竟從村里小賣部拿走一千多元,然后離家出走。他到過山西左權(quán),后去了太原和陽泉,又轉(zhuǎn)到石家莊、北京、承德,接著還去了長春、哈爾濱、鄭州、西安,完全是個不管不顧的問題少年。作者在《南太行與巴丹吉林:同一個方向的淪陷》中回憶:“這次離家出走,傷透了母親的心。母親步行到山西找了我三次,一邊走一邊哭,到親戚家,兩眼都成了紅核桃。”即使這樣,“而我,仍舊在外面,頭發(fā)長到后背,耳屎也懸懸欲掉。”“從此,村莊的人就都更看不起我了。人人都說我不知道錢中用,是個浪蕩子,以后成為了啥好東西!”母親為“我”找對象,結(jié)果“女方父母一聽是我,頭搖得都要掉地上了。還有的嘴快,說,俺閨女就是剩在家里,也不跟他!”于是,作者自認倒霉:“這是最大的侮辱。”此時的“我”沒有從自身找原因,反認為“鄉(xiāng)人或者農(nóng)人從來都是眼睛向上看的。做父母的,沒有一個愿意讓自己的女兒跟一個沒出息的人吃糠咽菜,衣不遮體”。這是何等尷尬與無奈,也透出了作者少年時光的灰色逼仄與懵懂無知,甚至毫不講理。
當(dāng)兵時,“我上車,離開,但沒掉一滴眼淚”,“那時候我還沒有真正體味到人世之滄桑,沒有覺得父母多么仁慈和難以割舍”。相反,作者為走向更開闊的天地而感到興奮和充滿幻想。到了部隊,“我”的弱點進一步暴露出來,其中之一就是“放縱”,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揮霍無度。作者寫道:“除了正常的工作與義務(wù)外,喜歡吃好的、熱衷于扎堆玩樂、大手大腳花錢等毛病卷土重來。”“我在巴丹吉林沙漠從不考慮今天花錢明天怎么辦,總覺得,到月底,還有幾十塊錢的津貼。有幾次,在小賣部欠賬達三百多塊,相當(dāng)于半年津貼費。實在沒錢還,就寫信給母親。母親不識字,找別人念。我的理由很堂皇,不是買書了,就是請領(lǐng)導(dǎo)吃飯了。舅舅對母親說,別聽他的話!小姨媽也說,他騙人呢!可母親不聽,步行跑到十里外的郵電所,讓人給我匯來五百塊錢?!弊髡邲]有悔過,“拿到錢,我沒有猶豫,還賬,繼續(xù)在小賣部喝啤酒,吃零食,嘯聚三五個同鄉(xiāng)周末餐館吃飯?!被丶姨接H,“臨走時,母親給我路費”,“給了我三百塊,我還嫌少,站在母親面前一臉悲苦。母親嘆息一聲,又給我二百。四年,回去三次,基本上都是父母親給的路費。”(楊南平:《南太行與巴丹吉林:同一個方向的淪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在婚戀關(guān)系上也是如此,作者寫自己不斷“移情別戀”,有時,再好的女性也留不住“我”的心,“我”要尋找與遠行,“至此我明白,人生來是為了擁有,也是為了丟失。”
應(yīng)該說,當(dāng)下散文有一大缺憾,是其中少有或者說沒有“我”,也沒有對“我”的缺點甚至隱秘的揭示,更無懺悔意識。楊獻平散文坦誠無欺,對自己“丑陋”的一面毫不諱言,和盤托出,這里除了真誠,更是醒覺,知道了自己生命中存在的“塵?!迸c“污濁”。讀這樣的文字有切膚之痛,更觸及自我與靈魂,因為有哪一個貧家子是完整的,沒有心靈創(chuàng)傷與內(nèi)在悸動呢?
由痛楚開悟走向愛惜的重大轉(zhuǎn)變
如果楊獻平以麻木之心認領(lǐng)甚至欣賞自己早年的這些弱點甚至丑陋,那只會讓人反感和厭惡。令人欣慰的是,很快作者就有了新的轉(zhuǎn)變與發(fā)展,從而走上了不一樣的人生軌跡,這是難能可貴的。
對于母親,楊獻平一向覺得她多事、爭吵不休,然而“等到自己身無分文時,想起母親的話:一分錢難死英雄漢!也想起她總是把錢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省儉和吝嗇情景——”對于親情愛情,作者也反省道:“現(xiàn)在想起來,是揪心的疼。鄉(xiāng)人說的沒錯,我確實是一個忤逆之人,甚至連那兩位女同學(xué)斷然拒絕我的求婚之舉,也是無比‘英明的?!睂τ谧约旱臒o用和責(zé)備也深入骨髓:“我常想:現(xiàn)在我還沒有經(jīng)濟能力,花父母血汗錢也是應(yīng)該的??捎袝r候也自責(zé),在無人處自己扇自己耳光,痛哭自己是天下最無恥的人?!睂τ诟赣H,楊獻平原來多有誤解,認為他懦弱無能,與母親的強勢形成鮮明對照,然而,后來有悟,“我想,父親一定懂得了什么”,“父親作為獨子,他可能知道:弱者在強者面前再多抗?fàn)幎际菬o效的,反抗越多,打擊越重,抗?fàn)幵绞切沟桌?,施暴者越是能夠獲得某種滿足,不如逆來順受,聽天由命”。(楊南平:《南太行與巴丹吉林:同一個方向的淪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這樣的理解包含了深深的屈辱與無奈。
對于農(nóng)村的弱肉強食,楊獻平說,“剛離開家鄉(xiāng)的時候,總想著如何報復(fù),有朝一日,把自己和母親所受到的欺辱也讓他們嘗嘗??稍谕饷婺慷昧酥T多的類似人事之后,才覺得,人和人,在人群中,本就是這樣的一種狀態(tài),無論哪個地域,還是怎么樣的人群,本質(zhì)上都是一樣的。想通了之后,再回家鄉(xiāng),心態(tài)平和了,也覺得那些人也很可憐。”(楊獻平:《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中國工人出版社,2021年,第24頁)作者真正的生命超越是在當(dāng)兵三年后,他說:“在巴丹吉林沙漠軍營第三年,我忽然長大了,也明白了,更好地安身立命不是父母的一種要求,而是一個人必然的擔(dān)當(dāng)與責(zé)任。”于是,“我開始有了自制力,同鄉(xiāng)拿酒來,我讓他拿出去喝。兩年時間,中午和晚上把自己關(guān)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里,看書、寫字。一個月不去一次生活區(qū),半年不沾一滴酒。”像插上翅膀,楊獻平進入一個全新的生命覺悟和精神飛升期。在這一改變面前,生活、人生、感情、世界像扇面般展開。他懷著感恩之心寫曾給他溫暖的女性:“在我看來,她們在某些時候高尚和高貴得令人承受不起。我只是一個貧民,或者說從底層攀爬上來的一個平民。從貧賤到稍微不貧賤,這個距離艱苦漫長,而在此過程中,她們先后在我生命乃至靈魂里出現(xiàn),這使我榮耀,也必將一生榮耀?!保钅掀剑骸赌咸信c巴丹吉林:同一個方向的淪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5949F033-9D18-4481-9537-19CDDAF9351A
楊獻平還寫到自己的妻兒,那是充滿溫柔似水般的感受。他說:“在沙漠,妻兒是我最想偎傍的人,唯有回到家里,我才可以全身心放松。在他們身邊,我始終覺得有一種纏裹的溫暖,如冬日峭壁上一只暖爐,時常讓我在瀕臨絕望的邊緣感到了活著的美好?!薄拔页霾钋?,兒子總要抱抱我,說,爸爸,你要早點回來,在外面注意安全。七八歲的孩子,有此心,我必須要感謝上蒼,感謝我剛剛逝去的父親乃至已成骨頭的爺爺奶奶。我時常想,我們一家雖然歷經(jīng)苦難,盡管這些苦難在人間微不足道,盡管我們時常有一些怨言、不滿足,但血脈相連的每個人都彼此包容、感恩、幫扶與和諧,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連同我在人生路上遇到的那些人,尤其是對我有恩的,每一想起,我總是覺得愧疚不安,想盡量報答,包括當(dāng)年那些拒絕甚至非難過我的人。給予我一粒土,我以為是黃金;給予我半杯茶,我當(dāng)是汪洋大海。我也始終相信,慈悲和愛同質(zhì)并重,是人類最純潔與珍貴的一種傳承,是一種方向。愛使我們越陷越深。因為,在愛之中,我覺得此生不虛,也覺得,人世如此美好,不僅我和我的親人們,還有蕓蕓同類,如果生死是一種更替,那么,我們可以在此間循環(huán)往復(fù)不止,如水融水,如血融血。”(楊南平:《南太行與巴丹吉林:同一個方向的淪陷(代序)》,《河西走廊北151公里》)
楊獻平仿佛是由狹窄的穴洞向上攀援,最后走上崖面,并進入開闊地帶,其內(nèi)心的煎熬與精神的鍛造可見一斑。這是一個真正的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故事,也是一個經(jīng)過蟬蛻后羽化的傳奇。
在《甘肅肅州:向西的城池》一文中,楊獻平寫到與軍閥馬家軍血戰(zhàn)的紅五軍時,被其將士、女兵的英勇頑強精神深深感動。當(dāng)?shù)弥婇L董振堂竟是河北邢臺新河縣老鄉(xiāng),于是他寫道:“不知為什么,我竟然失聲痛哭起來,無視解說員和其他朋友。他們都很驚詫,用一種負責(zé)的眼神看著我。我轉(zhuǎn)出去,到董振堂和楊克明紀念碑前,向他們敬禮(我也是軍人),再低下頭,默哀。墓碑無語,松柏沉默。想起那場悲慘的戰(zhàn)事,只覺得心臟四面漏風(fēng);想起那種慘無人道的殺戮手段,有一種憤怒,自丹田騰沖而去,有一種悲哀,讓我不得不抬起頭來,仰望那已經(jīng)被黑夜填滿的深邃天空?!保瞰I平:《絲路上的月光馬蹄》,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8年,第222—223頁)與之前相比,此時的楊獻平有了新的精神高度,一種血性男兒風(fēng)卷紅旗的壯懷激烈。
最讓我欣賞的是楊獻平一些靜心的時刻與文字,如在《蒼天般的額濟納》一文中,作者在天地間的蒼穹遼闊深遠中,讓自己靜下來,仿佛得道般地說:“風(fēng)靜就是心靜,風(fēng)停就是生命的一個再生過程。”“在狂亂的大風(fēng)和片刻的安靜中,我漸漸學(xué)會了聆聽?!薄拔乙恢卑蜒蛑缓婉橊劗?dāng)作母親——另一種意義上的母親?!薄昂谝垢?,這時候的戈壁,就只有我擁有光亮了。也只有我,在黑夜的內(nèi)心獨坐,睡眠,仿佛一只樹葉一樣的船,在靜止的汪洋之上,在無意識或者夢境之中,完成一夜的生命旅行?!薄斑@么多年來,抑或上天注定,我已經(jīng)成為沙漠的一部分,就像一個移動的、用風(fēng)作為呼吸的沙丘,在曠古荒涼的巴丹吉林沙漠,蒼天般的額濟納?!边@不僅僅是詩意表達,更是一種靈魂雕刻,一種在生命意義上的花開綻放,這是我為楊獻平高興的地方。由一個山村的“敗家之子”向悟道飛升,某種程度上也可以說是“修成正果”。
有人說,散文后面始終站著作家“這個人”(謝有順:《散文的后面站著一個人》,《當(dāng)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3期),這是與小說、詩歌不同的地方。閱讀楊獻平散文也是如此,我首先看重的是作家的自我形象,這是一個經(jīng)由不斷努力進取砥礪后,獲得生命醒覺的人,一個具有自我革命精神的人,一個懂得了聆聽、溫暖、博愛、感恩、仁慈、美好的“大寫的人”。沒有這些,所有的散文寫作都是沒多少意思的,甚至是徒勞的。
二、時光裹挾下的卑微生命
勇于面向自我使楊獻平散文實現(xiàn)了內(nèi)在超越。與此同時,也促使其實現(xiàn)了外在跨越,即突破了當(dāng)前普遍存在的“面對歷史,背對時代”的寫作局限。作家以現(xiàn)實主義甚至是寫實主義或自然主義的筆調(diào),探入鄉(xiāng)村社會、自然人生的底里,努力發(fā)掘其間的生命底蘊,并對逐漸流失的美好發(fā)出吶喊。
描寫死亡及其人性異化,突顯生命脆弱與人生之無奈。關(guān)于當(dāng)前的鄉(xiāng)村敘事,多停留在虛幻和表面,總讓人感到有點兒“隔”,缺乏切膚之痛和心靈的震撼。楊獻平向我們展示了嚴酷的鄉(xiāng)村社會現(xiàn)實,特別是南太行農(nóng)村的真實狀貌。第一,家人與家族人的去世,直接帶來生命的悲感。特別是63歲的“父親”去世,讓“我”生出無限的理解與難言的苦痛。當(dāng)家人逐漸淡忘,給父親上墳也變得不那么經(jīng)常,我路過父親的墳,深懷悲情地大哭起來,面對堅硬的風(fēng)訴說,只有自己的內(nèi)心才能聽到。第二,村里人不斷死亡,還有非正常死亡,如不斷發(fā)生的礦難令人生畏?!兜V難之后》將生死置于兒戲一樣的轉(zhuǎn)換,顯示出人世間的悲哀。還有身體被炸飛,最后只能找到幾塊斷片和血淋淋頭顱的老三也死于礦難。也有車禍,更有兇殺案頻發(fā)。在《生死故鄉(xiāng)》一書中,《重述一樁過失殺人案》有些觸目驚心。仿佛是中了魔咒,原生的村莊一下子變得那樣易碎,一如風(fēng)中沙丘。第三,人情世故越來越淡,人們更看重“錢”等利益。不僅在同村人,就是同族同宗和一家人也是如此,人情薄如紙,功利主義甚囂塵上,這對原本鄉(xiāng)土熟人社會的互幫互助無疑是一種極大破壞?!督鸾渲浮穼懙氖呛诶先诘V上被炸死,當(dāng)父親問起老大、老二,礦上賠錢了嗎?二兒媳婦“楊喜云大聲說,一分錢沒有!爹的眼睛往大里睜了睜,嘴唇努了努,又顫了顫,嘆息一聲,說,算了,你弟兄倆再去屋里看看三兒還有些啥,一塊裝進去,都給他帶走吧”。聽到這話,母親去給三兒子收拾東西,發(fā)現(xiàn)有枚金戒指,于是,“娘說,這三兒,活著時候連個媳婦都沒訂下,買這個給誰呢?”(楊獻平:《生死故鄉(xiāng)》,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3頁)在相互對比中可見,兄弟間特別是兒媳婦竟如此貪財,明明賠償了20萬,卻對公公婆婆說“一分錢沒有”。第四,道德敗壞與淪喪,成為鄉(xiāng)村社會的毒瘤,直接影響良俗?;閱始奕⒁邇r彩禮,性生活過于隨意,夫妻間不守貞德,于是造成鄉(xiāng)村社會的秩序混亂,問題叢生,甚至造成各種矛盾與仇殺?!逗笫隆穼懩皆旅鞯乃囊虌専o緣無故被殺,兒女不讓報案,后來竟說是母親囑咐不讓報案。四姨媽的女兒不聽母親勸說,甘做夜總會小姐,而且不以為恥,反而為榮,這在鄉(xiāng)村社會造成惡劣影響。因為“南太行鄉(xiāng)村人無論鄉(xiāng)鄰間怎么亂來,但從沒哪一個未婚女子,在任何情況下自墜風(fēng)塵”(楊獻平:《生死故鄉(xiāng)》,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43頁)。還有,《張劉家往事》里寫的是復(fù)雜的性關(guān)系,導(dǎo)致雞犬不寧,成為笑談??傊瑮瞰I平筆下的蕓蕓眾生變得白云般易逝,這是他為“死去”和正在“消逝”的生命所唱的挽歌。更重要的是,通過這些卑微生命的消亡,作者獲得了超越性體驗,也開啟了智慧之門,于是他說:“我的這一些文字,首先是人的,而且關(guān)乎大時代下如草芥之人群的生存史和精神史?!薄笆郎献畲蟮氖虑閼?yīng)當(dāng)是人的尊嚴與生命的折斷與自瀆、確立與淪陷?!保瞰I平:《楔子:不是紀實,也不是虛構(gòu)》,《生死故鄉(xiāng)》,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頁)他又說:“父親這樣的一個農(nóng)民,出生時候平淡,生而艱難困苦,死如一把鐮刀無意中削斷的一根草尖。”“與之相對的是,父親從沒提及任何苦難。在外打工時的苦累,乃至受欺負和歧視,在村里受人的非難、鄰里之間的怨隙等等,很多我都知道,但他只字不提。父親去世后,我聽村里人說:最后一個好人沒了!”“父親躺下之地,便是我的根,無論身在何處,最終我都要以肉身和靈魂再次貼上去?!保瞰I平:《所謂南太行和一個農(nóng)民(代序)》,《自然村列記》,百花文藝出版社,2017年,第9—10頁)看來,許多易逝之人事并非毫無印痕,一如風(fēng)聲過耳和大雁留聲。5949F033-9D18-4481-9537-19CDDAF9351A
書寫家譜、村史、風(fēng)俗世情,為鄉(xiāng)村社會留下永恒記憶。隨著城鎮(zhèn)化進程加快,中國廣大鄉(xiāng)村發(fā)生巨變,其中就包括村莊以加速度消失。在城鎮(zhèn)化面前,鄉(xiāng)村社會不堪一擊,它面臨難以保存的被解構(gòu)局面。問題在于,與鄉(xiāng)村消失相關(guān),作家對此也缺少關(guān)注,更不要說進行深度反映。在此,楊獻平散文作為實錄式書寫,為鄉(xiāng)村社會勾勒出一幅南太行鄉(xiāng)村全景圖。它視野開闊、豐富多彩、細致深入、形象生動,更透出時代的顯著特色,以及心靈的脈動與精神的走向。如在《自然村列記》中,楊獻平既寫村莊起源、家譜流傳、村莊歷史,也寫風(fēng)物與消失的手藝,《一九九二年的村莊史》更是集中寫太行山南麓一個小村莊1992年發(fā)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在談到家譜和村莊文化時,作者認為:“血緣意義上的合作與‘開枝散葉”非常重要,“任何一個村莊都是一個嚴絲合縫的社會,完整且因此阿布各種性質(zhì)和功能?!薄拔覀兊拇迩f至今保持了一個很好的傳統(tǒng),如遇到紅白喜事,不論誰家,村人都要去幫忙。”“這種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在很大程度上,先祖可能就是為了用來保障子孫們在大事上齊心協(xié)力,不相互撂挑子、看熱鬧——而特別制定的。”(楊獻平:《作為故鄉(xiāng)的南太行》,《南太行紀事》,中國工人出版社,2021年,第5、10頁)其實,作為建基于農(nóng)業(yè)文明之上的中華文明,是離不開村莊的,也離不開家庭與家族,因為每個家庭、家族和村莊都有自己獨特的歷史文化,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生命細胞。盡管具體的人死了,但維系家族、村莊、鄉(xiāng)土社會乃至中華文明的根脈不斷,那就是精神的魂魄永存,就像孔子留下的文化精神一樣。(錢穆:《晚學(xué)盲言》(上),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4年,第113頁)楊獻平說,小時候過年時,“家里點了很多支蠟燭,桌臺上、炕邊、灶火上方、水甕邊、糧食甕等,分別供奉天帝、灶王、先祖、水神、谷神等”,“母親帶著我,先給天帝敬香上供,再給祖宗、谷神、水神和牲神等神靈上供?!币郧?,村莊還有土地廟、山神廟、猴王廟、龍王廟、二郎神廟,甚至狐仙、蛇精等也都有祭祀之地。然而,“大致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這些傳統(tǒng)的廟宇逐漸荒棄?!保瞰I平:《南太行紀事》,中國工作出版社,2021年,第19、20頁)一般說,家譜、村史、風(fēng)俗世情是小事,在許多人看來無關(guān)重要甚至作為迷信被加以剔除;然而,在楊獻平看來,它們是文化傳承的載體,是中華民族得以延續(xù)的根脈所在。
敘寫天地萬物及其柔弱,充滿同情共情之理解。楊獻平也寫強者,像強力的風(fēng)沙撲面而來,將無數(shù)生靈摧毀,也將人家的窗戶玻璃打得震響,還有那些被強者欺辱的弱者,反過來攻擊更弱者,從而形成對于強力的批判態(tài)度。作者似乎更同情理解弱者,那些無能為力者,這與他對待卑微的人生態(tài)度是一致的。首先,對柔弱的動物深表同情。楊獻平曾寫道:“牲畜和人比鄰而居,這體現(xiàn)了村人對牲畜們的尊重?!薄把騻兊谋拘詼伛Z,即使刀子插進脖頸,也只是掙扎幾下,叫喚幾聲。羊的善良是懦弱的,羊通常讓我們看到無助者的疼痛和悲哀?!薄把騻兊幕钪褪亲罱K把自己的肉體貢獻出來給人吃。羊們的一天天長大,就是一次次向死亡靠近?!薄拔也恢姥騻兪欠駷榇烁械奖?,而人絕對不會這樣想的,人覺得這些都是再正常不過的,其實更大的悲哀是人的悲哀,一個鮮活的生命,為什么要被另一種生命所吞噬呢?”“我想我應(yīng)該為羊們流些眼淚,作為人,面對強大的生存,蓬勃的欲望,我們時常啞口無言。”(楊獻平:《南太行紀事》,中國工作出版社,2021年,第19、20頁)動物本來要給人吃的,在所有動物中,羊可能是更軟弱馴服,但也是最能滿足人的口腹之欲的美食,在那些人類至上主義者看來,這沒什么不對;然而,楊獻平提出質(zhì)疑,也對羊們寄寓了深深的同情,弱者以無緣由的犧牲成為人類的祭品。其次,作者對柔弱的植物也飽含深情。在楊獻平筆下,被狂風(fēng)吹動的樹木、沙漠上的草、一條弱水都會喚起同情憐憫,讀了令人心悸?!兑豢脴渌懒恕份^好地反映了楊獻平的心靈世界,對于柔弱者的敏銳感覺。他寫道:“它的死令我震驚,像是突然聽到一位好友的噩耗那般難以置信?!薄拔揖镁玫卣驹诖扒?,看著那棵仿佛突然死去的楊樹——幼小的生命,它使我疼痛,從它的身上,我看到了自己,乃至更多一些人的命運?!弊髡咄橐豢盟懒说男?,并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枯了的樹葉簌簌而落,它們的身軀接觸到地面的那一刻,我仿佛聽到了一種來自泥土深處的合唱。(楊獻平:《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5年,第44—45頁)再次,作者還對無生命之物表示同情。楊獻平曾將自家房屋說成是由“老了的石頭堆起”的,他還寫河灘上的石頭,“我知道,這些石頭沒有尖銳棱角,身體陰涼,體態(tài)龐大、嬌小、渾圓,甚至笨憨。我想它們在一起一定很快樂,即使相互碰撞,會受傷,會疼,但不會致死一方?!保瞰I平:《風(fēng)中的河流》,《沙漠里的細水微光》,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5年,第79頁)作者還寫了篇《叫人心疼的雪》,“懷念雪,喜歡雪,絕不僅僅只是一種外在的享受,而是一種深入內(nèi)心的靈魂渴望和精神沐浴?!薄把膩砭褪且环N象征,一種超越了時空、地域和種族的神圣的美。”他還說:“我和妻子走出院子,腳下的雪發(fā)出骨頭斷裂的聲音,脆脆的,我對妻子說:這是雪在叫喊,是對咱們的一種抗議和譴責(zé)?!保瞰I平:《沙漠之書》,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97—98頁)這種痛感是作者施加于沒有生命(其實,一般人所認為的沒有生命的石頭、雪花,其實也都是有生命的,只不過其生命是人所難以理解的而已)的“物”的,也是由作家自己發(fā)出的博愛與仁慈的心語。
對所有人與物都抱有同情理解和充盈著滿滿的愛,這來源于萬物有靈和齊物論的人性觀,也是保持原生態(tài)綠色寫作的內(nèi)在源泉。當(dāng)從同情卑微之人,到關(guān)愛動植物,再到將仁慈施于堅硬的石頭和風(fēng)霜雨雪,作家就會獲得一種精神的超越性,它會突破人的一己之私,不為世俗利益熏染,進入一種超拔的神圣境界。另外,柔軟者看似無力,可若站在老子的天地之道上看,它們的力量實則是無窮無盡的,就云朵般的羊群永遠宰殺不完,野草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還有如草芥般民眾形成的汪洋,就是被踩在腳下的謙卑大地也是生養(yǎng)萬物而不自生。因此,楊獻平散文在此又有了更內(nèi)在的動力源,那是從卑微柔軟的生命中開出的美麗花朵和結(jié)出的碩果。5949F033-9D18-4481-9537-19CDDAF9351A
三、敘述模式的辯證性及其張力
古人云:“散文易寫而難工?!闭嬲齼?yōu)秀的散文不僅要有高超的藝術(shù)技巧,還要“絢爛之極歸于平淡” 。楊獻平散文有自己的敘述方式,那是在巨大張力中不斷進行突破創(chuàng)新。
一是在天地間進行現(xiàn)實與夢幻之旅。一般而言,楊獻平將更多筆墨放在“人世間”,特別是重視那些卑微的柔弱者,這是他的散文緊貼大地、著意于民間疾苦、有現(xiàn)實關(guān)愛的重要原因。不過,作者還有另一維度,那就是面向天空,將想象與夢幻交給蒼天及其之外的世界,這也是為什么楊獻平那么鐘情于湛藍的天空、夢幻、雪等,這在《南太行的民間秘史》《蘭若寺:夢境的憂傷》《廟里神仙》《夢中長哭》《夢遼闊》等作品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在《夢遼闊》中,作者讓想象插上翅膀,進入天際和夢境,于是有了更大的時空。作品寫道:“很多夜晚,站在空曠的戈壁上,大野如磐,蒼茫寧靜,天使眼睛一般的星星發(fā)出幽靜的光。有月亮的午夜,沙漠真的是人間最好的地方,金黃的光輝和金黃色的沙子,天地渾然一體。”“夢見自己站在接近天堂的雪峰,拉著一根云層中伸出的綿軟修長手指。(楊獻平:《沙漠之書》,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3頁)”可以說,大地情結(jié)使楊獻平散文獲得了“行萬里路”的跋涉追索,特別是將沙漠作為大地的“頓號”帶給他沉思與寧靜;另一面,天穹、想象、夢幻又帶來道心、神圣感和神秘感,從而打破了現(xiàn)實主義、寫實主義、自然主義的某些限度。
二是雅俗融通共賞有助于打破困局。文學(xué)往往很難達到雅俗共賞,不是俗不可耐,就是陽春白雪的高處不勝寒。事實上,當(dāng)下散文的分野非常明顯:學(xué)院派散文以及文化散文多不接地氣,新媒體引發(fā)的全民寫作散文又沒有思想精神品質(zhì),從而造成當(dāng)下散文的“懸浮”狀態(tài)。楊獻平散文一面是“俗”的,他自己也稱為“原生態(tài)”,在楊獻平散文集《南太行紀事》的推薦語中,也以“大地原聲,人間煙火,現(xiàn)場精神,眾生關(guān)懷”為題記,可見其世俗化特點。這在主旨、人物、語言、風(fēng)格等方面都可見其“俗”。然而,楊獻平散文又有雅致的一面,那是經(jīng)過提純后的審美境界,是詩意化的純潔之美。在《向西:從敦煌到烏魯木齊》中,作者說:“我還在敦煌市區(qū)那座反彈琵琶的伎樂天身下,被一種美所震撼,盡管是石頭做的,但她的美,顯然穿透并且改造了石頭,進而成為一種永恒的美。幾乎每一次去敦煌,我都要在那尊伎樂天雕塑面前仰望,久久不愿離去?!薄霸谖倚闹校瑢τ跇?biāo)準(zhǔn)女人的姿態(tài)、儀容、神色,包括肉體的判斷和驚嘆,似乎就是這尊伎樂天。”(楊獻平:《絲路上的月光馬蹄》,當(dāng)代中國出版社,2018年,第325頁)在《蒼天般的額濟納》中有這樣的描寫:“舞蹈的女子身體柔軟,像我夢想中的蛇。她們的腳脖、手腕和脖子上懸滿鈴鐺——清脆的聲音仿佛天堂的音樂,連續(xù)的輕盈的舞蹈似乎夢中的幽靈。那位女子,黝黑的臉頰,豐腴的身體,珍珠一樣的眼波讓我想到了朝霞中的山溪和人類的愛情?!保瞰I平:《沙漠之書》,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頁)詩意、靈性、神圣在此得到較好的匯合,形成一種美的象征。這顯然與楊獻平的世俗化筆調(diào)形成強烈對比,并產(chǎn)生了巨大的張力效果。
三是“形散”與“神聚”化合而成的點染法。當(dāng)前,更多人往往一元化理解散文文體。不是講“大散文”,就是重“藝術(shù)散文”:前者認為散文就應(yīng)該“泛化”,即愛怎么寫就怎么寫,所以非常反感散文的所謂“精致”;后者認為散文信馬由韁,隨意性太強,特別是跨文體寫作,必然使散文變成“四不像”。楊獻平散文試圖在二者之間進行融通,希望做到“形散神不散”。整體而言,楊獻平的跨文體大散文寫作,帶來了其故事性和自由書寫,也有其豐富的原生態(tài)自然狀貌,所以讀起來令人應(yīng)接不暇和興趣盎然;但另一面,他又用幾種形式將散文規(guī)束起來,不至于過散。這包括:第一,用書名、目錄通過分類使散文得以凝聚。如《自然村列記》用口碑、風(fēng)物、手藝、大地等進行概括,于是“史”起到重要的貫串作用。第二,用主旨調(diào)協(xié)凝聚?!渡衬畷贩譃椤吧n天”“沙漠”“綠洲”“傳說”“故鄉(xiāng)”。又如《南太行紀事》分成故鄉(xiāng)、民間秘史、風(fēng)花雪月、鄉(xiāng)村筆記等幾章,整體用“故鄉(xiāng)生死明滅,眾生依舊蔥蘢”統(tǒng)起?!渡拦枢l(xiāng)》也是如此,用四個部分四個分題統(tǒng)領(lǐng),它們分別是“如此堅韌,如此卑微”“生而倉促,瞬間之痛”“正在消失,正在流傳”“他者如我,眾生在心”。在每部分前,作者還加了一個抽讀,如第一部分寫“人世間的陽光雨露是自然賜予他們的,而他們,在得不到任何尊重與尊嚴的卑微生存當(dāng)中,卻總是以各種方式對同類進行刀子一樣的踐踏與剜割”。第三,用畫龍點睛之筆,有時用細節(jié)達到凝聚作用。如在《蒼天的額濟納》一文中,作者寫“春天的額濟納河到處都是光”,于是用“光”點亮了整個作品,并將人心照亮了。“它們的身上充盈著無數(shù)的亮光——是一些細碎的光粒,照耀著人的眼睛,繼而在虛無中集結(jié),成為一座龐大的花園,有人,有馬匹和羊只,有樹木和青草,花朵和樓閣?!保瞰I平:《沙漠之書》,天津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4頁)在此,有了“光”,天地間、人世間、世道人心都變得通亮起來,成為一個耀眼的輝煌通明。《后事》寫慕月明的四姨媽被殺,整個作品撲朔迷離,但有兩點成為焦點:一是四姨媽的兒女不讓報警,文末才揭底說,是母親生前說好了,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都不準(zhǔn)報案;二是寫四姨媽的眼睛,那是動人心魄的:“有一次,慕月明感冒發(fā)燒,迷迷糊糊地睡了,醒來一睜眼,就與四姨媽的兩只眼睛碰上了。那是一雙大大的,睫毛如蒲扇,整體看起來好像山間清泉的美麗眼睛,明澈而富有靈性,看久了會使人頭暈?zāi)垦?,喪失本我?!保瞰I平:《生死故鄉(xiāng)》,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14年,第37頁)一雙眼睛,美麗得可以讓一個小男孩(她的外甥)“喪失本我”,這是怎樣一個女子,卻被莫名其妙殺害了。其實,這是散文的神來之筆,一下子將楊獻平散文之“散”聚集了。
四是出發(fā)與回歸形成一個環(huán)形結(jié)構(gòu)。楊獻平有一顆不安分的靈魂,所以“出發(fā)”和“在路上”是其散文的永恒的主題。不論是人生還是創(chuàng)作,都可以看到楊獻平一直在不斷地開拓創(chuàng)新,內(nèi)容和形式都是如此。這也是為什么他每部書和每篇作品都有探索求變的追求。不過,歸結(jié)起來,楊獻平總體圍繞著故鄉(xiāng)、沙漠展開,從而形成一個閉合結(jié)構(gòu)。前者具有開放性、探索性、創(chuàng)新性,是一種不斷走出去的動力;后者是回歸、重溫、反思,形成一種內(nèi)斂式思維。比如,在情感表達上,楊獻平嘗試著不同的感覺,但父母之情和故鄉(xiāng)之愛總是一致的,具有永恒性,甚至他將巴丹吉林沙漠也看成故鄉(xiāng)。另如,作者在不同的文章中反復(fù)陳說母子情深和父子之愛,但每次又不是簡單重復(fù),而是不斷被賦予新意。還有,“向死而生”成為楊獻平敘述的一個母題,從中可見其思維方式和敘事邏輯。近來,曾看到楊獻平寫過一篇談婚姻破裂和有些抑郁的散文,而一對父女經(jīng)常來找他聊天,于是在接受與拒絕中形成一種矛盾糾結(jié)狀態(tài)。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楊獻平又進入另一個出發(fā)和回歸的循環(huán),但從此意義上講,我們很難理解:楊獻平能一直在出發(fā)中,抑或是總樂于回歸。我認為,他會一直處于二者的復(fù)雜糾葛與張力之中。
超越他人很難,超越自己特別是實現(xiàn)自我更難,在精神境界上達到真正的超越性更是難上加難。就此而言,我佩服楊獻平散文所表現(xiàn)出的精神追求,但也希望他避免撕裂感和碎片化,真正能在巨大的張力效果中找到內(nèi)在的平衡,這是一種如同太極變幻的平衡,是一種生命智慧的深層體驗。還可以打個比方,我們生活在地球之上,表面看既安穩(wěn)又舒泰,其實是“坐地日行八萬里”,充滿著永恒的變動。理解了這一點,就會找到平衡點,特別是內(nèi)在的平衡,從而進入一種化境。不知獻平先生意下如何?5949F033-9D18-4481-9537-19CDDAF9351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