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國云

老涂家鄉(xiāng)管烏鴉叫黑老鴰。

它們滿身漆黑，成群結(jié)隊，村口那棵百年老槐是它們的據(jù)點，每到黃昏，它們從外面的天空涌來，黑壓壓一片，紛紛落在老槐上，樹上便掛滿一個個黑果子。鳥屎雨點般密集射下，落在地上，摔成灰白的一攤。日積月累，樹下的鳥屎白花花的足有一指厚。它們一刻不停地嘎嘎聒噪，攪得整個村子的人心神不寧。但沒有人驅(qū)趕它們——人們心里對它們充滿厭惡，卻又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敬畏。

一只黑老鴰，站在院子的樹上嘎嘎叫，老涂也被那廝叫得心煩。

老伴嘟囔道，你聽它叫得多難聽，難聽死了，嘎嘎，嘎嘎，像叫喪。說著，張開嘴沖樹上發(fā)出“呴呴”的驅(qū)趕聲——鄉(xiāng)下女人轟偷吃糧食的雞，都用這種叫聲，又尖又亮，一聲長一聲短，樂感極強(qiáng)，能傳遍整個村子。那只黑老鴰只停了一下，扇扇翅膀，繼續(xù)嘎嘎叫——它竟然毫不在乎，越轟越叫得歡，就像樹下的人根本不存在。老伴喪氣地閉了嘴。

老涂躺床上打盹兒，嘎嘎嘎的聲音鞭子一樣四下亂抽，抽得人心煩意亂。難道是老家的黑老鴰追他們來了？出門朝樹上一看，他突然發(fā)現(xiàn)，那鳥兒有些與眾不同，也說不出哪里不同，就是呢，感覺怪怪的——它挺展身子，高昂著頭，奮然不顧的姿態(tài);叫聲也怪，嘎嘎——似乎含著一種悲傷和怨恨，叫得人心里凄酸?！跋铲o叫喜，黑老鴰叫災(zāi)?！边@老話，老百姓都信，老涂也信也不信，畢竟讀過幾年書，迷信的東西他一般不信。

算了，讓它叫吧，叫累了就歇了。老涂背了手回屋去了。

老伴跺跺腳，吐口唾沫砸在地上。

黑老鴰還在叫，嘎嘎嘎。

老涂兩口就生了一個兒子，叫良子，兒子呢，也給他們生了一個孫子，取名繼德。兒子孫子都是寶，老涂覺得自己有福。兒子不想待在村里過窮日子，帶著媳婦去南方打工，把孫子丟給爺爺奶奶。老涂不想孫子像兒子那樣，長大了也去打工混窮，若想出人頭地就得上學(xué)。老兩口帶著孫子在城郊租個小房子，讓孫子在縣城小學(xué)讀書。據(jù)說這地方快拆了，人們都慌亂著做各種打算，沒閑心顧及這舊屋，租金相對便宜。小院不大，矮矮的院墻也能隔出一片清靜。為了掙點租金和孫子的學(xué)費，老涂每天去城里的居民小區(qū)撿垃圾，換點小錢。老伴在家做飯，送接孫子上下學(xué)。

縣城里房子蓋得快，一兩年工夫，一片片新樓就起來了，小區(qū)一個連著一個。人多，垃圾就多，運氣好，一天下來能撿滿滿一車紙箱板、易拉罐、玻璃瓶，還有些可利用的雜物。有時還能撿到人家淘汰的小件舊家具，一個小櫥，一把破椅子。老涂屋里的兩個舊沙發(fā)就是撿回來的，老伴在地攤上買兩塊大毛巾蓋了，跟新的一樣。把撿回的紙箱板、易拉罐和瓶子送到收購站，能換回三五十塊錢，一家三口吃喝也就夠了。

小院中央有一棵樹，是梧桐，夏天時枝繁葉茂，鋪一院子陰涼。平時多有鳥兒光顧，麻雀、喜鵲，也有大小的叫不上名字的鳥兒，還有像人的手指頭那般大小的鳥兒，一蹦一蹦，像顆彈丸兒，它們似乎喜歡小院的清靜。老涂還在院子里養(yǎng)了花草，都是些季節(jié)花，野菊、夾竹桃、雞冠子花、指甲桃子，也有月季和薔薇?；▋洪_放季節(jié)，院子里滿是混雜的香氣，縷縷不絕，這也是鳥兒喜歡這兒的一個原因。

這只黑老鴰從什么時候開始光顧的，老兩口誰也說不出。似乎自從黑老鴰出現(xiàn)后，其他的鳥兒便不再來了。老伴發(fā)現(xiàn)這個狀況后，狠狠朝地上啐一口：“惡鳥！”老涂卻想得不一樣，他覺得原來那些鳥兒一撥撥落在樹上，嘰嘰喳喳叫個不停，是合唱;這黑老鴰來了，變成了獨唱，盡管不受聽，卻也有點意思。什么意思呢？他想不出來。想不出來就不想，他沒那閑心。既然它愿意叫，任它去叫，這么多天了，也沒叫出什么事兒，習(xí)慣了，也就不覺得那么難聽，隨它去吧。

撿垃圾也不容易，就像現(xiàn)在的行業(yè)競爭，優(yōu)勝劣汰。盡管城里小區(qū)眾多，但水漲船高，撿垃圾的人也越來越多，多是像老涂這般年紀(jì)。老涂不會一個小區(qū)一個小區(qū)地瞎轉(zhuǎn)，而是專揀高檔小區(qū)探尋，里面往往能淘到更多有用的東西。老涂想進(jìn)高檔小區(qū)卻也不容易，小區(qū)是全封閉的，那里的保安恪盡職守，閑雜人等不許入內(nèi)。老涂自然明白疏通關(guān)系的重要，他會穿戴得干干凈凈，與那些鄉(xiāng)下?lián)炖娜藚^(qū)別開來。他把賣垃圾的錢拿出一點，買兩包好點的香煙，或者把從家鄉(xiāng)帶來的鮮玉米、花生、紅薯送給保安們品嘗。保安看著心慈面善、身上也干干凈凈的老涂，很樂意接受他的好意。一來二去，混得熟稔，老涂再進(jìn)小區(qū)，保安們都笑著臉迎送。

這天，老涂照常進(jìn)入“風(fēng)雅居”小區(qū)，見了遛狗或散步的男女，笑著打招呼。小區(qū)里的人對這個面善的撿垃圾的老人頗有好感，也都點頭作為回應(yīng)。此時的老涂心情是美好的，感覺自己活得像個人樣子，似乎這小區(qū)里也有他一套房子，車庫里還應(yīng)該有他的一輛車子，當(dāng)然不是現(xiàn)在騎的三輪車，是四個轱轆的小汽車。他轉(zhuǎn)完幾個垃圾放置點后，已是收獲頗豐，小三輪車上裝著滿滿的紙箱板和玻璃瓶，還有一些他覺得有用的物件。在最后一個垃圾桶里，老涂發(fā)現(xiàn)一個大塑料袋，鼓鼓囊囊，看著干凈，沒有任何油膩和污漬。這種袋子老涂平時見到不少，多是些有文化的人丟的舊書廢紙之類?！帮L(fēng)雅居”有錢人多，文化人也多。老涂打開袋子，果然是一些用過的紙張，摞得整齊。往下一翻，一個紙包露出來。老涂打開一看，里面裹著的是一個信封，那種厚厚的牛皮紙做的大信封。老涂打開，驚住了——里面是一沓碼得齊整整的人民幣。老涂雙手一抖，下意識抬頭四處張望，附近沒一個人影。老涂忘記當(dāng)時是怎么想的，一切動作都在下意識中完成——他用報紙重新包好信封，裝進(jìn)那個塑料袋，口子一挽，塞進(jìn)車?yán)铮缓笥脦讖埣埌鍑?yán)嚴(yán)實實地遮蓋住。做完這一切，老涂提到嗓子眼的一顆心才慢慢回到原處。老涂騎上三輪車，不緊不慢地向小區(qū)門口而去。老涂知道，此時應(yīng)該穩(wěn)住心神，動作不能有一點變形，更重要的是，臉上要表現(xiàn)出比平時還要平靜的平靜。到了門口，老涂遠(yuǎn)遠(yuǎn)下了車，推著車穩(wěn)穩(wěn)地走過去。那個叫寶強(qiáng)的保安站在門口，老遠(yuǎn)沖著老涂笑。老涂停下來，從兜里掏出一包香煙，捏出一支遞給寶強(qiáng)。寶強(qiáng)接過去點了火，吐出一口悠悠的煙霧。老涂沒把煙往兜里掖，而是一下子塞給寶強(qiáng)，說，我也不大抽煙，你留著抽。寶強(qiáng)咧開嘴笑，也沒客氣，把煙接過去揣自己兜里，然后打開門口的欄桿，對老涂說一聲，慢走。出門拐過一個彎兒，老涂蹬車的速度快起來，他想一步就跨進(jìn)家門。C5E0166E-E68E-4D29-8A34-AD6DDF19F01D

老伴去接孩子放學(xué)了，院子里只有那只黑老鴰瑟縮在樹枝上，無精打采。老涂閉了院門，把塑料袋從車上拿出來，進(jìn)屋后又關(guān)了屋門。老涂壓抑的心跳終于爆發(fā)，怦怦怦跳得厲害。抖著手打開信封，一沓厚厚的人民幣握在老涂手里了。老涂不用點，知道這是整整一萬塊，銀行捆扎錢幣的紙條還在。老涂去過銀行，見過那些白凈的女孩子捆錢，靈巧的手指把一沓沓票子擺弄得服服帖帖、整整齊齊，然后用一個白紙條當(dāng)腰繞兩圈，一翻一折，一沓錢結(jié)結(jié)實實撂那兒了。老涂把一沓錢在手里摩挲一陣，然后重新裝進(jìn)信封。老涂的心又急切跳起來，他出了屋子向外走去，沒出院門卻止住步子，他的臉兀地抽搐起來，眼皮跳得邪乎。老涂抱著信封蹲在地上，他想讓自己靜一靜，再靜一靜。老涂終于又折返進(jìn)屋，他現(xiàn)在想的是，應(yīng)該把它藏在哪里。這事絕對不能讓老伴知道。女人心眼兒針鼻兒一樣小，別說一萬，就是一百塊錢的事兒都裝不下。再說，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這種事兒會讓她心神不寧，寢食難安。盡管最終老涂覺得這算不得昧良心的事，不偷不搶，不蒙不騙，白撿的。

黑老鴰又叫了，嘎嘎嘎。老涂罵一聲，惡鳥。老涂覺得老伴叫這黑鳥為惡鳥挺確切，不僅長得難看，比鍋底還黑，叫聲還那么難聽，嘎嘎嘎，像哭喪，但不是真哭，有幸災(zāi)樂禍的意思。老涂心里又是一緊，他頹廢地坐在椅子上，心亂如麻。

老涂突然想起許多往事，一些讓他高興和自豪的往事，一幕幕像過電影。想著想著，不禁笑了一下，這一笑，竟把這黑鳥笑得不那么討厭了。此刻，老涂突發(fā)奇想：都說喜鵲報喜，黑老鴰報災(zāi)，這廝在自家樹上叫了幾天，竟然報來這么大一件喜事，豈不正好把這老說法翻了個個兒嗎？想到此，老涂起身出了屋門，抬頭看著樹頂?shù)暮诶哮帯：诶哮幰驳皖^看老涂，然后揚(yáng)起脖子嘎嘎嘎叫幾聲，像是跟他打招呼，又像向他表示祝賀。老涂突然間覺得，這廝居然甚是可愛。

當(dāng)夜無事。但老涂睡得卻不踏實，做些不著邊際的夢。老伴問他咋回事，一晚上翻來覆去，還說夢話，嘟嘟囔囔，像藏著什么事。老伴說，以前你可不這樣，一晚上睡得跟死豬一般，打雷都轟不醒。老涂不搭腔，吃完飯收拾撿來的垃圾，該打捆的打捆，該裝箱的裝箱。

在去小區(qū)的路上，老涂感覺腿有點沉，蹬著空車竟覺得費力。老涂拐了個彎兒，去老胡的爐子上買了一個烤地瓜。孫子喜歡吃烤地瓜，老胡的地瓜烤得地道，那個大泥巴爐子熱烘烘的，讓人感覺親切。老涂與老胡混得熟絡(luò)，老胡每次都給他打折，買一個烤地瓜能省三兩毛錢。到小區(qū)門口，值班的保安是老刀。當(dāng)初認(rèn)識老刀時，老涂想，百家姓里怎么還有這么個姓，有姓刀的，也應(yīng)該有姓槍的吧。想想也不算稀奇，就說他這個涂姓，不是也少見嘛，活大半輩子也沒碰上幾個。老涂停下車，從包里掏出烤地瓜遞給老刀說，剛出爐的，熱著呢。老刀接過烤地瓜，夸張地倒著手說，嗯，熱著呢，燙手。習(xí)慣了吧，也不說聲謝，老刀躲進(jìn)屋里吸溜吸溜吃地瓜了。老涂從老刀身上沒看出異常，懸著的心才落下來。他知道，如果這事兒被發(fā)現(xiàn)，失主首先盤問的是保安，然后順藤摸瓜，追查撿垃圾的人。盡管如此，老涂心里還是不踏實，但他只能硬著頭皮往里面走。他不能表現(xiàn)出絲毫異常，俗話說做賊心虛，心一虛就會表現(xiàn)在臉上，立馬會被人識破。據(jù)說警察審案子，都會讓嫌犯直視他們的眼睛，一對眼，立馬露馬腳。畢竟心里藏著事兒，老涂做起活兒來心不在焉。有人大聲咳嗽一下，他心里都會一顫。他暗自觀察來來往往的人，看他們臉上有沒有異常表現(xiàn)。實際上并沒有人注意他，一個撿垃圾的人，誰會多看他一眼呢？

這一晚，老涂還是不踏實，做夢。老涂的夢很長，從記事起，到長大成人、結(jié)婚生子，到得了孫子日漸老去，一幕幕連貫而過。一生的漫長過程，被壓縮在一個短促的夢里，讓老涂似乎重活了一回，又像在對自己的生命做一個總結(jié)。老涂回憶著夢中的情景，不由慨嘆一番，卻不知是福是禍。

樹上的黑老鴰還在叫，聲音似乎小了，還有點嘶啞。老涂說，叫吧，累了，啞了，你就不叫了。

三天了，仍無事情發(fā)生。老涂終于放下心來。看來是這家人錢多，多得數(shù)不過來，丟一兩捆也不覺得。老涂猜想這人家的身份，大老板？還是文化人……管他呢，他現(xiàn)在應(yīng)該考慮的是，這筆錢已經(jīng)屬于他了，該怎樣去花——一定得帶老伴和孫子下次館子，吃縣里最有名的烤羊腿。孫子不止一次說，他好多同學(xué)都吃過烤羊腿，說香得沒邊兒，打個嗝滿嘴都是香味兒。一只烤羊腿而已，能有多貴？整整一萬塊呢，夠吃多少烤羊腿，就是把縣城的羊腿都吃光也夠的。對了，還要讓孫子吃回肯德基，管夠。小孩子都喜歡那洋玩意兒，卻貴，買一個頂他們一天的飯菜錢，老涂舍不得。再給孫子買幾身好看的衣裳，現(xiàn)在翻過來調(diào)過去，就那兩套舊衣褲，洗得都發(fā)白了，讓人看著寒磣。還有，孫子多次嚷嚷著要買球鞋。還有……不行！最終，老涂把這些想法都推翻了。錢不能亂花，不吃烤羊腿人也照樣長身子，沒比別人矮哪里去;不穿球鞋照樣走路上學(xué)，而且學(xué)習(xí)不比別的孩子差，回回考試都在前五名。錢得存著，攢著給孫子上大學(xué)用，聽說上大學(xué)得花老鼻子錢。兒子舍家撇業(yè)跑那么遠(yuǎn)打工，其實掙錢并不多，說白了就是下苦力，除了吃穿的花銷，剩不下幾個子兒。兒子還說，攢錢給孫子在縣城買樓房，讓孫子成為真正的城里人。盡管老涂覺得兒子的愿望很渺茫，但能志存高遠(yuǎn)也難能可貴，總比好賴活著好。所以啊，孫子上學(xué)的錢爺爺?shù)媒o他攢，不能全指靠兒子。老涂在村里為人不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有什么事兒他都樂意幫襯，誰家有公事，誰有個災(zāi)病，他都跑前忙后，從不惜力氣，他認(rèn)定一個老理兒，人不怕窮，就怕沒志氣，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就得活得干凈、敞亮，就得做個好人。鄉(xiāng)親們自然對老涂高看一眼，特別是兩口子帶了孫子去城里上學(xué)，村里人都羨慕呢，說老涂有眼光，好人定有好報。老涂似乎看到，孫子考上了大學(xué)，鄉(xiāng)親們敲鑼打鼓為他送行。老涂為自己的計劃感到興奮，也自豪，一高興多喝了幾盅。喝著酒，還哼哼了幾句戲，嘟嘟囔囔，口齒不清，好像是“馬大寶喝醉了酒忙把家還，只覺得，天也轉(zhuǎn)來那個地也轉(zhuǎn)呃……”是家鄉(xiāng)人喜歡的呂劇，老涂最喜歡《借親》里李岱江唱的這段，說，這詞兒，這調(diào)兒，唱著心里舒坦，什么煩心事兒都給唱沒了。C5E0166E-E68E-4D29-8A34-AD6DDF19F01D

這一晚，老涂睡得踏實，鼾聲響亮。

天剛亮，老伴起床做飯，突然發(fā)現(xiàn)躺在另一頭的老涂嘴歪眼斜，口水拉了一溜，枕頭濡濕一片。老伴驚得哭號一聲，天哪！老頭子，你這是怎么了！怎么睡一晚上，人就變成這樣了？我的天哪！哭著，喊著，抱著老涂的頭晃。老涂醒了，眼半睜著，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

老涂中風(fēng)了。

給兒子打了電話，良子急匆匆趕回來。

經(jīng)過治療，老涂有所好轉(zhuǎn)。醫(yī)生說幸虧送得及時，晚了人就廢了。還說，再治療一段時間就能恢復(fù)，估計不會留下后遺癥。一家人算是放下心來。

老涂意識清醒，能吃能喝，就是雙腿不聽使喚，不能下床走路。兒子看看沒什么大事，留下些錢準(zhǔn)備回去，說工地上忙，不能耽擱太久。兒子對娘說，以后別讓爹去撿垃圾了，上了年紀(jì)不能太累，生活費我會按月寄過來，足夠你們用。

等老伴出去打開水的空兒，老涂把兒子招到病床前低聲說，有件事爹得告訴你，你保證，這事別跟外人講，包括你娘、你媳婦，就咱爺倆知道。良子“撲哧”一聲笑了，問，爹呀，什么事搞這么神秘？好吧，我答應(yīng)您，誰也不說，爛在肚子里。

良子啊，我這病來得有點蹊蹺，突然間，正睡著覺就這樣了，但我心里明白，知道是怎么回事……老涂講完事情經(jīng)過，像卸下千斤重?fù)?dān)，臉相變得舒緩松弛，說話也變得輕松了：“錢在床邊那個破櫥子頂上，用塑料袋包著。也不知道是誰家當(dāng)垃圾扔的，可真夠粗心的。你想辦法把它還給人家，找小區(qū)保安幫忙，他們都認(rèn)識我，你就說是我兒子。如果實在找不到是誰扔的，就交給街道或者派出所。我想好了，如果找不到人，就把它捐了，捐給那些吃不上飯上不起學(xué)的人，這世上比咱窮的人有的是，反正，這錢咱不能留。”老涂最后說，兒呀，你爹這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的事，那天夜里，我做夢捋了一遍，沒有，一件也沒有。

良子的臉一點點肅起來，隨即，眼里噙滿淚花。其實，良子想說的是，一萬塊錢在那些富人眼里狗屁不是，丟了就像扔掉一把紙片片。撿了也就撿了，不花白不花。但他不能當(dāng)?shù)嬲f，兒子心疼爹，可憐爹，他覺得爹這輩子活得好累。

良子臨離開醫(yī)院時，娘拉著他的手說，兒呀，有件事你得替娘辦完再走，不然娘心里總覺得不踏實……

良子回到父母租住的房子里，先找到了藏在櫥子頂上的一萬塊錢。他掂量著那沓錢，看到了爹那張滿是愁苦的臉，在那沓錢上一晃，一晃。這一萬塊，爹撿一年垃圾也難賺到。他想再把錢放回去，沉吟一下，還是裝進(jìn)自己口袋里。至于如何處理，他沒想好。這時，他果然聽到院里樹上有只黑老鴰在叫。娘在醫(yī)院對他說，你爹好好的咋就病了，一定是那黑老鴰叫喪叫得，好多天了，天天來叫，喊喪一樣，叫得人心里惶惶的，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兒。娘讓兒子想辦法把它滅了，甭管用什么法兒，滅了它，爹的病自然就好了。

良子站在院子里，抬頭看著樹梢上的黑鳥，琢磨著用什么辦法滅它，或許應(yīng)該做一把彈弓，他小時候打彈弓百發(fā)百中。黑老鴰低頭看看老涂的兒子，似乎覺得這人陌生，仰起脖子嘎嘎嘎大叫起來，聲音十分突兀、夸張。良子被叫得頭皮發(fā)炸，遂抬手去轟。那黑老鴰并不害怕，只是從這個樹枝跳到另一個樹枝上，繼續(xù)嘎嘎叫。良子便覺得奇怪，這鳥兒也太大膽了，竟然不怕人。他繼而想，或許這院子里有什么東西吸引它，讓它留戀，這東西對它一定十分重要，不然不會做出這般令人難解的怪事來。遂又想，難道，真是與爹撿錢得病有關(guān)？良子本不迷信的，但又常聽人說，“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良子心里一緊。

良子忐忑地在院子里兜了一圈，突然，他看到墻邊一大叢落光葉子的薔薇根部，有一疙瘩黑乎乎的東西。近前一看，原是一只死掉的黑老鴰，由于雜亂的樹根遮擋，不容易發(fā)現(xiàn)。死鴉不知死了幾時，羽毛盡失光澤，收縮成硬硬的一團(tuán)，像一塊涂了墨汁的石頭。

良子抬眼看著樹上的黑老鴰，眼睛一片迷蒙。

黑老鴰止了叫聲，低頭看著良子。對視之間，那鳥的目光突然間變得恍恍惚惚，良子心頭一顫。

良子找把鐵鍬，在花叢下挖一個坑，把死鴉埋在里面，在上面培一個土包，像一個小小的墳?zāi)?。良子突然想起村里死了人老人常說的一句話：入土為安。

嘎嘎嘎——樹上的黑老鴰一串哀叫，然后展開翅膀鼓飛而去。

良子的心松下來，心想，奇了，這鳥兒也是通人性的。良子想起爹愁苦的臉和娘的擔(dān)心，搖頭苦笑一下。

果如醫(yī)生所說，老涂病愈出院，未留下任何后遺癥。舒展一下筋骨，胳膊腿屈伸自如，與原先比沒任何差別。住了一段時間醫(yī)院，老伴伺候得好，吃了不少有營養(yǎng)的飯食，人不僅胖出許多，臉面也飽滿紅潤，皺紋差不多都撐開了，圓圓溜溜，感覺像年輕了幾歲。

老涂給兒子打個電話，想把自己的情況說一說，免得他牽掛，并順便問一下一萬塊錢是如何處置的——找到丟錢人沒有？是給了派出所，還是捐出去了？

良子支吾幾下，沒正面回答老涂的問話，而是說了那只黑老鴰的事。良子說，爹，您不必放在心上了，飛了，啥事沒有。良子頓了頓又說，那黑老鴰倒像通了人性，有情有義的。

哦……老涂心松了一下，但隨即又提起來，問道，你是不是把錢帶回去了？

良子沉吟半天，才說，爹，我這邊遇到點事兒，急需用錢，再說您住院治病也花了不少錢，還有……您兒媳婦又懷上了。

老涂沒再說話，把電話掛了。

老涂又騎著三輪車撿垃圾了。老涂似乎比沒病前強(qiáng)壯了許多，感覺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原先，他一天只撿一趟，車裝滿就收工?，F(xiàn)在呢，又新開辟了兩個新小區(qū)，一天能撿三兩趟。收入自然比以前翻了倍。

進(jìn)入五月，老涂院里那棵梧桐開滿了花，彌漫一院子香氣。樹上又落滿了各種鳥兒，嘰嘰喳喳叫，把一院子陽光攪拌得有聲有色。

半年后，老涂拿了一萬塊零錢，去銀行請人家?guī)兔Q成嶄新的票子，用白紙條捆起來，規(guī)規(guī)整整。然后，老涂寫好一個招領(lǐng)啟事，把撿錢的時間和經(jīng)過說得明明白白，貼在“風(fēng)雅居”大門口。C5E0166E-E68E-4D29-8A34-AD6DDF19F01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