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常青

內(nèi)容提要：沈尹默先生是20世紀書壇的領(lǐng)袖，具有新文化名人、學者、詩人等多重身份。他經(jīng)過畢生的探索與努力，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法書的偉大復(fù)興，實為身體力行推進書法文化發(fā)展的第一人。著名文物鑒賞家、書畫家謝稚柳對其推崇備至，認為“數(shù)百年來，書家林立，蓋無人出其右者”。本文試以沈尹默先生學習書法的經(jīng)歷為路徑，簡要梳理其在初學楷法、轉(zhuǎn)益多師、人書俱老三個階段的不同經(jīng)歷和取法，為我們現(xiàn)在的書法專業(yè)學習提供一些參考。

關(guān)鍵詞：沈尹默;書法學習;取法;初學楷法;轉(zhuǎn)益多師;人書俱老

書法學習之初，面對這一無所知的領(lǐng)域，選擇一位有經(jīng)驗的書法老師作為引路人，讓我們少走彎路最為重要。選擇什么樣的書法老師呢？書法入門是否正，直接影響書法道路是否中正、格局是否大。“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敝v的就是這個道理。

縱觀沈尹默先生的書學生涯，大致可以分為這三個階段：一是初學楷法的初級階段。一般采用就近原則，向身邊寫字或是書法的“過來人”學習。這一階段大致持續(xù)到沈先生25歲到杭州做教員時期。二是轉(zhuǎn)益多師的提升階段。沈先生51歲在上海舉辦第一次個人書法展覽，不斷地向當代名家以及古代碑刻、名家法帖學習，后取法經(jīng)典，宗法“二王”，找到了自己的志學之路。三是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進入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階段，即外師造化之后，中得心源的自我價值不斷實現(xiàn)和完善的階段，創(chuàng)作實踐與理論梳理并舉。這是沈先生晚年書法大成的階段。

一、初學楷法

沈尹默5歲入私塾，至12歲時，私塾來了位吳先生。他特別崇拜當朝的書法家黃自元，教學生臨習黃自元摹寫的《九成宮醴泉銘》，沈尹默也跟其他同學一樣依樣畫葫蘆。此外，沈尹默特別欣賞葉夢草（蔗田）所刻《耕霞館帖》，因為這部字帖內(nèi)容豐富，匯集了自鐘繇、王羲之至唐宋元明清諸多名家字體，足夠取法臨摹，于是，寫字的興趣越來越濃，臨帖的時間也越來越長。15歲時，沈尹默從父命，把祖父題寫在定遠城西北角的正教寺壁上的賞桂花長篇古詩，以魚油紙蒙著勾摹下來;不久，父親又給他30把骨扇，要求他在上面書寫文字，以鍛煉其腕力。這兩件事既需要腕力，也需要臂力，讓沈尹默感受到了自己執(zhí)筆不穩(wěn)的問題。不過，此時他對懸腕寫字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

21歲時移居西安，沈尹默結(jié)識了年長他14歲的同鄉(xiāng)蔡寶善，蔡寶善在書法上推崇包世臣。沈尹默第一次接觸包世臣的書學思想，耳目一新，頗受啟發(fā);還結(jié)識了書法高手王世鏜，獲贈一冊《爨龍顏碑》;后又遇仇繼恒（淶之）先生，愛其字流利，心摹手追。仇繼恒為光緒年間（1875—1908）進士，書法受過“館閣體”的影響，端正持重，流利生動，圓潤秀美。沈尹默特別喜愛，以后以長鋒羊毫仿寫，一直寫了三四年。當時沈尹默應(yīng)人請索，即用這種字體。

在這個階段，沈先生就近向身邊的人學習，習字多以平穩(wěn)、端正、流利、秀美等為追求，就是跟我們一般人練字一樣，追求的是如何把字寫得“漂亮”“好看”，是為寫字的初級階段，以平正為美。

沈尹默25歲在杭州做教員時，陳獨秀在觀其手書自作詩后，當面評價說“詩很好，但是字其俗在骨”。沈尹默先生開始反省，此為其初學平正的第一階段，陳獨秀先生的棒喝，是為這一階段的休止符。

二、轉(zhuǎn)益多師

沈尹默先生于25歲始研讀包世臣《藝舟雙楫》，練大字，經(jīng)過四年的艱苦練習，終于能懸腕作書了。1913年2月，31歲的沈尹默先生開始任北京大學教授。1917年蔡元培先生任北大校長后，成立了北京大學書法研究會，會長就是深孚眾望的沈尹默先生。寓京20年里，他“一意臨寫北碑”，著意于橫平豎直。

至48歲時，他方“覺得腕下有力”，于是開始學寫行草。這時期沈尹默先生購得了米芾《草書七帖》、王羲之《喪亂帖》《孔侍中帖》、王獻之《中秋帖》、王珣《伯遠帖》等真跡照片，又經(jīng)常得于故宮參觀唐宋以來書法名跡，體古人用筆之奧妙，得到啟示，受益匪淺，自此豁然開朗，決心以“二王”傳統(tǒng)為指歸。

從米南宮經(jīng)過智永、虞世南、褚遂良等人，上溯“二王”書法。他在褚遂良書法上花了大量的工夫，遍臨褚遂良的各種碑帖，始識得唐代規(guī)模，后來形成個人風格的重要基調(diào)。

沈尹默在《勸履川學書》言：

二王法一新，歐、虞極其變。繼志干蠱才，卓爾唯登善。遂立唐規(guī)模，猶承漢禪讓。當時姜、薛儔，僅窺登善面。氣骨輸高腴，風華恣輕蒨。棲梧文蕩碑，差堪點俗眼。若無顏平原，此事誰取辦？瘦金度金針，意佳筆則謾。海岳有大志，仍為李邕絆。退谷矜取神，貌遺何由見？爾后更無人，趙、秦非妙選。[1]

此為沈尹默先生在大量的研習實踐之后，得出的切身體悟。他在《二王法書管窺》一文中也告誡時人說：

明代書人，往往好觀《閣帖》，這正是一病。蓋王著輩不識二王筆意，專得其形，故多正局，字須奇宕瀟灑，時出新致，以奇為正，不主故常。這是趙松雪所未曾見到，只有米元章能會其意。你看王寵臨晉人字，雖用工甚勤，連棗木板氣息都能顯現(xiàn)在紙上，可謂難能，但神理去王甚遠。這樣說并非故意貶低趙王，實因為株守《閣帖》是無益的，而且此處還得到了一點啟示從趙求王，是難以入門的。這與歷來把王、趙并稱的人意見相反，卻有真理。試看趙臨《蘭亭禊帖》，和虞、褚所臨，大不相類，即比米臨，亦去王較遠。近代人臨《蘭亭》，已全是趙法。我是說從趙學王，是一種不易走通的路線，卻并不非難趙書，謂不可學。因為趙是一個精通筆法的人，但有習氣，筆一沾染上了，便終身擺脫不掉，受到他的拘束，若要想學真王，不可不理會到這一點。[2]

走過坎坷而漫長的學書道路，通過對經(jīng)典法帖心摹手追，他最終以大量的書寫實踐體認了米芾“石刻不可學”的觀點，并從“觀其下筆處”一語中悟出用筆之關(guān)鍵，并由此進行了系統(tǒng)性的梳理與總結(jié)，自稱有“金針度人”之功。

他于51歲時在上海舉辦第一次個展，展出作品初步展示了其受“二王”帖學影響的鮮明風格特征，一時引起轟動，會聚了一批傳統(tǒng)法書學習的追求者，被視為沉寂百余年后的帖學中興的肇始者。

三、人書俱老

距陳獨秀直率批評30年后，沈尹默的書法終于達到了“使筆如調(diào)生馬駒”“腕力遒時字始工”的境界。先生于55歲時，寫第一首論書詩《觀履川家二童子作大字因贈》：

觀履川家二童子作大字，因贈：

曾家兩童生馬駒，千里無事范馳驅(qū)。睛光炯炯照坐隅，發(fā)漆肌理玉不如。應(yīng)對賓客詩課余，相從學作擘窠書。落筆瞿然驚老夫！兄固從容弟更都。行墨不疾復(fù)不徐，已能不為字作奴。千載書法貴心摹，追勝宛如追逃逋。尤貴多師毋暖姝。小大由之絕牽拘。此雖藝耳勝樗蒲。亦可養(yǎng)性習勤劬。切莫但作心眼娛。[3]

這首沈尹默先生在看到朋友小孩練習書法后的贈詩，既體現(xiàn)出了溫馨可親的長者風范，也明確告知了學書的要求，可謂意味深長。

沈先生于61歲時撰寫了第一篇論文《執(zhí)筆五字法》。當時書法還是文人的余事，是為小道。他對自己幾十年孜孜以求的書法實踐、探索開始進行了理論總結(jié)，對書法教育和普及起到了重要的影響。20年后，書法才在浙江美術(shù)學院（今中國美術(shù)學院）誕生了全國第一個書法學科。

1946年，64歲的沈尹默先生卜居上海，以鬻字為生，自甘清貧。晚年的沈先生將對書法的畢生所學，撰寫成了書法論文相繼發(fā)表。如1952年的《談書法》，1955年的《書法漫談》，1957年的《書法論》《文學改革與書法興廢問題》，1958年的《學書叢話》，1960年的《答人問書法》，1961年的《和青年朋友們談書法》《和青年朋友們再談書法》，1962年的《談中國書法》《怎樣練好使用毛筆字》，1963年的《歷代名家學書經(jīng)驗談輯要釋義·上》，1964年的《書法藝術(shù)的時代精神》《二王法書管窺》，1965年的《歷代名家學書經(jīng)驗談輯要釋義·中》，1978年的《書法論叢》，1981年的《沈尹默論書叢稿》。

晚年的沈尹默先生，理論與實踐趨于知行合一，其將個人的學書經(jīng)驗、生活體驗與書法史相結(jié)合，正如他自己在《歷代名家學書經(jīng)驗談輯要釋義》中所言：

理論必須通過實踐，才能真正被掌握。單是字面看懂了，實際來說，是真正懂了嗎？不是。一到應(yīng)用場合，往往又糊涂了。只有到自己能應(yīng)用了，才能說懂。這樣的懂，才算“得之”了，才能算是自己的本領(lǐng)。知而不能行，是等于無所知。我們的師古，是為了建今。若果不能把經(jīng)過批判而承接下來的好東西，全部掌握得住，遵循其規(guī)矩，加以改造創(chuàng)新，就不能做到古為今用。那么，我們就白白地有了這份豐富的產(chǎn)業(yè)，豈不可惜！[4]

此時先生的書法實踐已入化境，進入與天地為徒的自由境界，通會之際，人書俱老矣。1962年，沈尹默先生八十壽辰之際，再次舉辦書法展，其藝術(shù)已邁向人書俱老境界，達到了如謝稚柳所評“書法橫絕一代”的高度。他以數(shù)十年刻苦之功，克服先天高度近視，至老幾近失明的極度困難，終成一代大家。

沈尹默先生的學書經(jīng)歷，給我們后學者提供了一條可以追隨的道路，在書法已經(jīng)學科化的今天，具有普遍的示范性意義。他在書法方面所取得的成就，給了我們以下幾個方面的啟示：第一，沈尹默成為近代書壇的領(lǐng)袖，

具有新文化名人、學者、詩人等多重身份，具有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修養(yǎng)。他是北大中文系的教授，是學者和詩人，在書法被邊緣化的時代，他堅持全身心地進行書法實踐探索，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了傳統(tǒng)書法的偉大復(fù)興，為身體力行推進書法文化發(fā)展的第一人。同時，他重視書法研究會等書法組織的研究功能，推進國際化書法的交流活動，促成了多次中日書法展。

第二，沈尹默重視書法實踐與理論總結(jié)相結(jié)合。在書法還未成為獨立學科之時，他自覺地進行了學術(shù)梳理，厘清了筆法、筆勢、筆意等學術(shù)概念。他晚年撰寫了大量的書法實踐心得體會和理論文章，為書法的學科化鋪墊了學術(shù)基礎(chǔ)，大力普及書法教育，可謂功不可沒。

第三，沈尹默早年注重北碑實踐，中年后轉(zhuǎn)到法帖實證研究，把書法從晚清文人館閣體的窠臼中解放出來，樹立了20世紀中國書法帖學的旗幟，崇尚“二王”書風，扭轉(zhuǎn)了碑學一枝獨秀的局面，同時也掀起了一次較大規(guī)模的群眾書法運動。

參考文獻

[1]王立翔.沈尹默講授書法[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3：151.

[2]沈尹默.沈尹默論藝[M].朱天曙，選編.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2010：88.

[3]沈尹默.沈尹默論書叢稿[M].馬國權(quán)，編.廣州：嶺南美術(shù)出版社，1981：219.

[4]沈尹默.沈尹默論書法[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8：47.

約稿、責編：徐琳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