洎先秦,始有“婉約”一詞,該詞經(jīng)千年文學實踐演練,下訖五代宋初,方有宛轉(zhuǎn)含蓄之意;“花間”雖語自南唐張泌《蝴蝶兒》,而真正使詞從“花間”超脫而出,成為“婉約”——這一自成體系的踅摸成形與探賾發(fā)微,離不開一眾詞人的創(chuàng)作實踐,尤其不得不提居功至偉的柳永?;ㄩg具有婉約的性質(zhì),婉約豐富了花間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擴充了花間的內(nèi)容表達,花間詞從晚唐發(fā)展到北宋,已成婉約雛形,詞在北宋廣泛流傳,有特定背景,加之柳永拓展了詞的受眾,對詞的世俗化做了卓越貢獻,使《花間集》在北宋流傳范圍和接受程度都空前加深,這對宋元俗文學的發(fā)展具有不可磨滅的開拓之功。
一、花間詞在宋興盛傳播的背景
要明白柳永的偉大,得先明白花間詞的精核——《花間集》?!痘ㄩg集》乃五代后蜀趙崇祚所編,輯晚唐五代十八人詞作,不涉蜀者,唯溫庭筠、皇甫松、和凝。前蜀王氏、后蜀孟氏割據(jù)蜀中六十年,有“天府”之稱,依其地富庶,較之中原,相對和平安寧,期間經(jīng)濟文化處于上升期,各地世族紛紛投蜀,入蜀則沉湎于歌舞,曲子詞因之而盛。故詞雖發(fā)端于晚唐,但唐畢竟以詩為大宗,其流變成形仍在五代后。《花間集》可謂集中反映了早期文人詞創(chuàng)作群體的主體取向、審美情趣、體貌風格、藝術(shù)成就,民間創(chuàng)作狀態(tài)開始規(guī)模地向文人創(chuàng)作轉(zhuǎn)換、發(fā)展。
晚唐五代社會動蕩,文人通過淺斟低唱、沉醉于花前月下以逃避現(xiàn)實。至北宋統(tǒng)一,階級矛盾有所緩解,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承后蜀遺風,人們的娛樂需求上漲,《花間集》藝術(shù)風格柔婉綺麗,且詞體有“娛賓遣興”的功能,故深得士大夫階層青睞。在宋代詞人中,柳永是最受民眾喜愛的詞人,他創(chuàng)作的歌詞在社會上廣泛流傳。柳氏《樂章集》存詞212首,開宋元文學史的“書會才人”之風。
北宋商品經(jīng)濟較之唐代更為發(fā)達,柳永所在的北宋社會有享樂風氣,詞體傳播具備了物質(zhì)基礎(chǔ)。孟元老在《東京夢華錄》自序中回憶了北宋的繁盛:“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diào)弦于茶坊酒肆……”在卷五《京瓦伎藝》更是詳細記載了當時東京民間和宮廷的“百藝”,其中的“嘌唱”,是唱曲兒,唱小令,所唱內(nèi)容便是詞,歌伎唱曲,伶人舞戲,兩相配合,甚得觀者喜愛。其中流傳最廣的便是“新聲”曲子詞。演唱者的曲,須填以歌詞,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流行與風靡,類似當今的流行樂曲,這種曲子詞選在民間,以最快的速度傳播開來?!靶侣暋敝≡~產(chǎn)生于商業(yè)環(huán)境的事實,使“消費者”不再囿于士大夫文人中間,而是廣大的城市居民。新的曲子詞洎宋建立,約五十年內(nèi)熱潮褪去,名篇與名家皆戔戔寥落,在外部條件具備后,需要一個大詞人推動這場詞的革命。須知新燕樂流行自隋代,彼時有曲無詞,下訖盛唐,長短句詞律方在長久音韻演進中誕生。至北宋,為滿足消費需求的多樣性,藝人衍生出諸多新樂曲?!端问贰分尽罚骸懊耖g作新聲者甚眾,而教坊不用也?!绷酪云涮觳虐愕乃囆g(shù)敏感度,采摭民間新音樂為之填詞,詞調(diào)樂曲初倚樂曲節(jié)拍旋律而制,此乃創(chuàng)調(diào)之作。
具體而言,創(chuàng)調(diào)非平摛之韻,輾轉(zhuǎn)委婉,適合歌唱,故多見于柳詞中,如《玉蝴蝶》《一寸金》《透碧宵》《看花回》《西平樂》《金蕉葉》《兩同心》《竹馬子》《黃鶯兒》《柳腰輕》《隔簾聽》《西施》,據(jù)新聲創(chuàng)調(diào),逐新趣異。而盡人皆知的《雨霖鈴》《八聲甘州》,相對不為人知的《安公子》《婆羅門》《涼州》《六幺》《傾杯》等,是改制于唐教坊曲經(jīng)且益其篇幅的創(chuàng)調(diào)。
二、柳詞的俗雅
(一)雅俗之辨
柳永精通音律,其詞的用韻、句式、分段、字聲平仄、起調(diào)、結(jié)尾,重視音樂和歌詞的和諧,柳永本當遵從每支樂曲的特殊要求,不同的諸宮調(diào)當有同一詞調(diào)而字數(shù)各異,但柳永作詞,即使長調(diào),格律亦極為整飭。唐五代文人詞盡為小令,即六十字以內(nèi),九十一字以上則為長調(diào)。宋詞是長調(diào)的發(fā)展,而開創(chuàng)長調(diào)的人正是柳永——棄用唐五代故轍,柳氏可謂別出心裁,其苦心與巧干可見一斑。
柳永因在秦樓楚館廝混,士人認為其詞“俗”。張舜民《畫墁錄》卷一載有柳永拜會晏殊。柳永干謁于右諫議大夫兼侍讀學士晏殊,晏殊卻鄙夷柳永身份,問之是否作曲,接著謔之“彩線慵拈伴伊坐”。晏氏雖作戲艷詞,但對長調(diào)小令甚為重視,附以優(yōu)雅。程千帆、吳新雷在《兩宋文學史》提及此次對話評價道:“這一場針鋒相對的談話,正好說明由士大夫之詞到市民階層之間詞的內(nèi)涵及風格的演變,以及它們之間所存在著的審美觀念上的差異和矛盾?!?/p>
事實上,柳永非但能作雅詞,且雅過晏、歐。其投贈詞素雅而勢宏,韻美而律動,其游仙詞古奧而不艱澀,華麗而不冗累?!痘ㄩg集》本為曲子詞選本,卻限于小令,詞溫柔婉轉(zhuǎn),婉約含蓄,凡花間,晏、歐尊崇溫、韋。溫庭筠作詞濃艷華美,韋莊疏淡明秀,代表《花間集》兩種風格,而晏殊不知,柳詞的精核處正是在于兼并了這兩種特色,于華美處疏淡,于濃艷處明秀,恰到好處。
柳永好用“歸云”“佳人”“前期”等詞,“歸云”謂游子漂泊無定,不知何時才能與佳人團聚。歸云,猶行云、浮云。晉潘岳《西征賦》:“吐清風之飂戾,納歸云之郁蓊?!薄凹讶恕眲t有功名事業(yè)之意,前期即對未來的預期、打算,如南朝梁沈約《別范安成》:“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鼻伊涝凇队窈な翘幮〗中毕铩罚骸敖Y(jié)前期。美人才子,合是相知。”“狎興生疏”意為仕途奔波,很少再流連于秦樓楚館。這幾個詞的組合,可看作是柳永一生的縮影。柳詞彰顯了花間所不具備的人文關(guān)懷,他詞里關(guān)于歌妓的友誼與愛情,超越了俗世所謂的身份與階級的枷鎖,反映著她們的悲劇命運,贊揚著她們高尚的品格和純潔的靈魂,如《少年游·世間尤物意中人》:“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不稱在風塵。”
由此可見,柳詞“雅”的囊括,并未遺落女性群體。《花間集》里的“閨中香艷”到柳永這里多了幾分“淡”,是別于“高雅”的“淡雅”,在當時的北宋社會別具一格。
(二)世俗審美
宋季以來,詞壇復雅,于是詞學家多病柳詞卑俗,然訾言過甚,已經(jīng)不能客觀意識到柳詞的真正價值。但仍有清醒的人,如王灼認為北宋“沈公述(唐)、李景元(甲)、孔方平(夷)處度(矩)叔侄、晁次膺(端禮)、萬俟雅言(詠)皆有佳句,就中雅言尤絕出。然六人者源流從柳氏來”(《碧雞漫志》卷二)。劉熙載也認為“南宋詞近柳耆卿者多”(《藝概》卷四)。
《花間集》的審美,以“香”最為典型?!痘ㄩg集》中“香”的組合分為四種類別,①分別是:
1.香的意象名詞:(1)美人香:香腮、香玉、口脂、香袖、香包、香粉、香肌、香畫、香奩;(2)器物香:香閨、香閣、香車、香燭、香穗、香燈、香爐(金鴨、博山、熏籠)、香炷。
2.香的動作:(1)人為:采香、添香、試香;(2)自然:香裊、惹香、香殘、香斷、香滅、香欲焦、熏香、香侵、香消。
3.香的載體:(1)自然:梅香、桂香、菊香、杏花香、藕花香、海棠香、百花香、白蘋香、菊柚香、丁香、酒香、風香;(2)合成:麝香、沉香、木蘭香、龍涎香、瑞龍香.
4.香的程度:香暖(暖香)、香冷(寒)、香暗、濃香、細香、香微。
“香”在字面意義上是一種“雅”,是偏離“俗”的,“臟”“亂”“臭”“陋”,總之,那些有勞動人民辛酸與血汗的字眼,更貼近廣大勞動人民的生存面,也更貼近人世之“俗”。
柳永雖可極雅,然柳詞整體基調(diào)是以世俗的審美趣味為主。柳永生活于市民階層,深知曲子詞的根源是民間樂府遺響,自覺追求通俗化意趣,不因循守舊。上承花間,下啟婉約,柳詞可謂雅俗并陳,亦說明《花間集》在北宋的流傳之廣、接受之深。詞生于民間,柳詞不啻是我國優(yōu)秀的文學遺產(chǎn)。
三、柳詞的革新
雅俗并陳與柳永的身世相關(guān)。柳永性桀,似與生自帶一種離經(jīng)叛道的思想意識,數(shù)次功名不舉,加深了他與正統(tǒng)思想的隔膜,周子來先生在《柳永生年新證》中考證,“其父柳宜年近七十,歷經(jīng)宦海沉浮,官至侍郎。侍郎為從三品,官祿豐厚,家境有了改變,柳永才有可能過著‘數(shù)載酒縈花系’的冶游生活?!闭沁@樣,深受《花間集》影響的柳永才有了足夠空間和機會去接觸不同階層的生活,從而拓展一片新天地。
令詞是詞體之中最早完備的體裁。自溫、韋之后,令詞經(jīng)過西蜀、南唐的數(shù)十年蘊蕩后,蔚然成風。逮至宋代定都汴京,禮樂文武大備,宋初詞小令,審美傾向明顯,即“含婉不露者,風致自殊”。②
稍晚于柳永之后的名相歐陽修, 其“艷詞”大多見于長調(diào),束縛于男女閨情,頗有《花間集》遺風,如《長相思》。但歐陽修作為“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對詞亦有變新,與部分柳詞神韻相似,藝術(shù)風格清新明暢,如歌詠潁州西湖的十首《采桑子》。柳永吸納了《花間集》中的“雅”與“律”,看透了“詞”的本質(zhì),故而作《樂章集》。
《蜀中詩話》云:“唐人長短句,詩之馀也,始于李太白。”詞源于詩,借景抒情,化情為境,正是詩詞共通的創(chuàng)作特性。顧隨《駝庵詩話》強調(diào)人須同時具備詩人與詩心兩種因素。誠如顧隨先生所言,柳永對詞的革新,更是對世俗偏見偏差的挑戰(zhàn)。
雅俗并陳與柳永在創(chuàng)作手法上的革新亦相關(guān)。“以詩入詞”首推蘇軾,事實上,柳永亦有之。柳詞有詩化、雅化的一面,柳詞從抒情方式、詞題、詞境、語言著手,突破花間以來“詞為艷科”的局限,掙開“詞專抒情”的束縛。唐五代至宋初,以花間詞為例,詞主要為代言體,一如晚唐溫庭筠好“男子作閨音”,代表作為《菩薩蠻十四首》:“小山重疊金明滅……雙雙金鷓鴣?!敝撂莆宕?,韋莊一改溫庭筠“男子作閨音”,除卻女性視角的春愁秋怨,還將男性口吻融入其中,這里節(jié)選《菩薩蠻·其二》為例:“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在韋莊的基礎(chǔ)上,柳永豐富了詞調(diào)。在唐五代,詞以小令為主,慢詞占比極小,至宋初,詞人仍以小令為主要體式。柳永一人創(chuàng)作了慢詞87首、調(diào)125首,大量創(chuàng)制慢詞從根本上改變了唐五代以來,詞壇上小令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使慢詞與小令兩種體式平分秋色。宋詞詞調(diào)880余,柳永首用有一百多個。詞至柳永,體制始備,令、引、近、慢、單調(diào)、雙調(diào)、三疊、四疊等長調(diào)短令,日益豐富。形式體制的完備,為宋詞的發(fā)展和后繼者在內(nèi)容上的開拓提供了前提條件。
四、柳詞的成就
柳詞的成就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是抒情的自我化,二是語言的通俗化。
(一)抒情的自我化
晚唐五代詞,除韋莊、李煜后期的詞作以外,《花間集》中的作品大多是表現(xiàn)離愁別恨、男歡女愛等類型化情感,采用“代言”抒情模式;柳永詞則注意表現(xiàn)自我獨特的人生體驗和心態(tài),除了“代言”,還有“本言”,注重自我情感體驗。典型如《鶴沖天·黃金榜上》:“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未遂風云便,爭不恣狂蕩。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盡情地抒發(fā)名落孫山后的憤懣,顯盡其叛逆反抗精神和狂放不羈的態(tài)度。
(二)語言的通俗化
晚唐五代以來,文人詞善從書面語匯中提煉高雅綺麗的語言,柳永卻步入生活,運用現(xiàn)實中的日??谡Z、俚語,諸如代詞“我”“你”“伊”“自家”“伊家”“阿誰”,副詞“恁”“怎”“爭”,動詞“看承”“都來”“抵死”“消得”等,柳氏反復使用。用富有表現(xiàn)力的口語入詞,不僅生動活潑,而且使讀者和聽眾既感到親切有味,又易于理解接受。
五、結(jié)語
彭松遹在《金粟詞話》中評柳永:“柳七亦自有唐人妙境,今人但從淺俚處求之,遂使金荃、蘭畹之音,流入掛枝、黃鶯之調(diào),此學柳之過也?!绷乐?,在于恰到好處,過猶不及,宋元以降,大俗與大雅漸趨融合,柳永是開先河者,元曲亦從中有所借鑒。如關(guān)漢卿學柳永《傳花枝·平生自負》作《南呂·一枝花》。鄭振鐸先生《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三十五章言:“《花間》的好處,在于不盡,在于有余韻。耆卿的好處卻在于盡,在于‘鋪敘展衍,備足無余’?!痘ㄩg》諸代表作,如絕代少女,立于絕細絕薄的紗簾之后,微露豐姿,若隱若現(xiàn),可望而不可即。”這正是柳詞對《花間集》的繼承和發(fā)展,也是《花間集》在北宋影響深廣的見證。
注釋:
①馬禹,《論<花間集>中的“香”》,忻州師范學院學報, 2019年03期,第50-52頁。
②龍榆生,《中國韻文史》第七章,商務印書館,2010-12。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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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孟元老,撰.王永寬,注譯.東京夢華錄[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3][后蜀]趙崇祚.花間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4]顧隨.駝庵詩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8.
(作者簡介:周曦,男,碩士研究生在讀,三峽大學文學與傳媒學院,研究方向:古代文學)
(責任編輯 劉冬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