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勃
漢武帝晚年,有沒有懊悔自己的“傷害百姓,靡費天下”,是今天仍被史家激烈爭論的問題。但漢武帝時代對中國社會的意義,今天怎么高估都不過分的。所謂“百代都行秦政法”,實際上大多數(shù)是在漢武帝時代完成。今天的中國人,許多地方仍為這些因素所塑造。
農(nóng)業(yè)社會的剩余,歸根結(jié)底是非常有限的。文景時代的國家積累,看起來很多,實際上在戰(zhàn)爭和救災面前,根本支撐不了多久。年輕的漢武帝開始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到元朔年間,皇帝就不得不開始面對國庫空虛的事實。西南夷的開拓一度暫停,但對匈奴的戰(zhàn)車一旦啟動,就只能一路狂奔。在這段開支浩繁的歲月里,作為一個高瞻遠矚的皇帝,漢武帝很清楚,有三種人必須優(yōu)先給予安撫。
第一種人是殺敵建功的將士。秦朝滅亡就是近在眼前的教訓。始皇帝一統(tǒng)天下之后,秦軍的回報劇減。結(jié)果二世即位后天下大亂,秦軍主力當中,一支向項羽投降,另一支南征的部隊干脆截斷歸途獨立建國,這種情勢下,秦朝不亡,也就沒天理了。所以,一定要確保浴血沙場的將士有足夠的回報?!妒酚洝妨粝铝嗽S多“捕斬首虜之士受賜黃金二十余萬斤”“是歲費凡百余巨萬”“賞賜五十萬金”之類的記錄。一直到元狩四年,空前重大的勝利意味著之前已經(jīng)花掉了空前龐大的軍費,現(xiàn)在又要有空前浩大的賞金支出,才終于“戰(zhàn)士頗不得祿矣”。
第二種人是入境投降的敵人。元狩二年,匈奴渾邪王率領(lǐng)四萬余人投降漢朝。漢武帝派遣霍去病前往迎接,為讓渾邪王感受到漢朝的熱情和實力,組織了兩萬輛馬車,組成浩浩蕩蕩的歡迎隊伍。這些匈奴人在漢地沒有生存能力,之后衣食用度完全“仰給縣官”,即靠朝廷的財政撥款來生活。具體操作中,有些環(huán)節(jié)也確實難免變成形象工程,但這是為了吸引更多的匈奴人歸附,在漢武帝看來,算長遠利益,無疑是值得的。
第三種人是流離失所的災民。被逼入絕境的民眾會鋌而走險。曾有一個叫徐樂的人為漢武帝分析說:國家的危難,分為土崩和瓦解兩種情況。只是社會上層不滿,叫作瓦解,好比景帝時七國之亂就是這樣,那是可以解決的問題;社會底層不滿,叫作土崩,秦朝末年就是這樣,那就無可挽救了。漢武帝很贊賞徐樂的觀點,為避免土崩,救災的時候,他也從不吝惜。
既然這些地方絕不能省,那么,錢從哪里來呢?漢朝常規(guī)的賦稅總和大約六七十億,面對動輒超過百億的開支,應該怎么辦?
漢武帝首先想到的打擊對象,是諸侯王。幾乎從任何角度看,諸侯王都適合成為優(yōu)先打擊對象:首先,諸侯王強大了,對中央朝廷是個威脅;其次,諸侯王特別有錢,事實上從三大暴利行業(yè)里獲益最多的,就是諸侯王;最后,諸侯王是一個人數(shù)不多的特殊人群,也不得人心,打擊了他們,老百姓未必有多少同情心,歡呼雀躍也說不定。
但這還遠遠不夠。漢武帝又寄望于富裕民眾尤其是大商人的捐款。于是有個河南人叫卜式的,成了標志性的人物。對匈奴的戰(zhàn)爭啟動之初,卜式就提出要上繳一半家產(chǎn)給朝廷。皇帝把卜式的事跡“布告天下,尊顯以風百姓”,樹立他為正面典型。當時,社會上涌現(xiàn)了許多這樣的富商:家累萬金,隨行車輛一百多,大量貧民成為他們的私人奴仆,而“不佐國家之急”。漢武帝覺得忍無可忍。宣傳卜式,可能是最后一次提醒和警告:應該與朝廷共克時艱。既然富人們?nèi)匀蝗绱瞬恢阑?,那就怪不得皇帝動用雷霆手段了?h3>賺錢的辦法
正如自古以來迫害文人的急先鋒也是文人一樣,真正能幫助朝廷收拾商人的,也是商人。漢武帝啟用了三個重要人物:大鹽商東郭咸陽、冶鐵巨頭孔僅和洛陽商人的兒子桑弘羊,用后世流行的話說,這三個人擁有“計算機一般的大腦”。
當時暴利行業(yè)有三:鑄錢、冶鐵、煮鹽。其中,鑄錢的權(quán)力早已收歸國有,現(xiàn)在要做進一步的改革。除了繼續(xù)在銅錢的重量上做文章外,還推出了所謂“白金三品”:漢武帝用銀和錫鑄造三種新貨幣,規(guī)定錢幣上有龍紋的價值三千錢,馬紋的價值五百錢,龜紋的價值三百錢。
煮鹽、冶鐵兩個行業(yè),從此也要國家壟斷。漢武帝首先做出慷慨的姿態(tài):來自鹽鐵的稅收,本是用于皇帝的私人開銷的,現(xiàn)在,他要轉(zhuǎn)交給國家的財政部門。接下來,漢武帝就要求天下商人和自己一樣慷慨:他任命鹽鐵行業(yè)的富商為國家的官吏,實際上就是那些鹽鐵產(chǎn)業(yè)還由你來管理,但產(chǎn)業(yè)的性質(zhì)已經(jīng)由私有變成國有。這項工作的具體推行,是由東郭咸陽和孔僅兩人負責的。身為業(yè)內(nèi)巨頭出身的官員,商人要想玩什么花招抗拒朝廷的新政,當然瞞不過他們的眼睛。
這一系列改革如同一把把鐮刀,瘋狂收割著民間財富。但所有這些都還不夠。所以漢武帝設(shè)計了一個厲害至極的配套政策,也就是告緡:
匿不自占,占不悉,戍邊一歲,沒入緡錢。有能告者,以其半畀之。
檢舉者的獲益如此之大,可以想象,應該很容易調(diào)動廣大人民群眾的積極性。但事實上一開始算緡、告緡的實施效果不佳。各郡國的政府因為這筆收入是用于國家開支,對自己沒什么好處,同時又預感到引發(fā)的社會動蕩可能很大,大多采取了敷衍塞責的態(tài)度。所以,元狩六年、元鼎三年,漢武帝都不得不重申,告緡令必須堅決貫徹落實。要實現(xiàn)這個目標,需要大量啟用新型官員。這就需要提到一個極具漢武帝時代特色的名詞:“酷吏”。
一個叫楊可的人主持告緡工作,司馬遷和班固都沒有給我們留下這個人太多的信息,只知道他做到了“告緡遍天下”,就是大漢的天空之下,到處都有人在舉報有錢人瞞報財產(chǎn)。結(jié)果“中家以上大抵皆遇告”,擁有十萬錢以上的人家,大都成了舉報對象。畢竟,在饑寒交迫的人眼里,你怎么能說自己不是有錢人呢。
那么此時漢武帝的意思是什么?朝廷需要很多很多的錢,告緡的罪名成立,朝廷就可以沒收人家一半家產(chǎn),太符合皇帝的意思了。所以只要被舉報隱瞞家產(chǎn),基本就別想翻案了。
被告緡的人大多破產(chǎn),他們的表現(xiàn),充分證明漢武帝優(yōu)待軍人、賑濟災民而拿他們開刀,絕對是正確的選擇。此時他們的做法是:既然存錢都是幫別人存的,自己還受苦受累干嗎呢?于是不再辛勤工作,有錢就吃點好的,做幾件漂亮衣服,并沒有太多暴動叛亂的事。
大漢的秩序顯得一切正常。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漢武帝時代的第一理財高手桑弘羊開始擔任大農(nóng)丞,即財政部副部長。
桑弘羊推出一項新的改革叫作“均輸”。大漢的各郡國都要向朝廷進貢物品,這個行為源于古老傳統(tǒng),西周時代諸侯對天子就應該如此。按照西周的交通條件,運輸?shù)某杀竞苋菀拙蜁蟠蟪^貢品的價值,所以進貢這個行為,主要意義是諸侯向天子表達忠誠。桑弘羊卻敏銳地從中發(fā)現(xiàn)了商機。
朝廷控制天下道路,有物流優(yōu)勢;朝廷掌握各地民情,有資訊優(yōu)勢。何不把貢品變成商品,根據(jù)各地需求,運輸販賣獲取利潤,最終把錢上繳國庫呢?簡單說,就是打擊商人的同時,國家直接經(jīng)商,這就是所謂“均輸之法”。和均輸法配套,后來桑弘羊又創(chuàng)設(shè)了“平準之法”,也就是朝廷規(guī)定物價,不許肆意漲價。
這兩項政策猶如平行的雙翼,給朝廷帶來的收益立竿見影。加上鹽鐵專營、算緡告緡等措施獲取的巨額收入,元鼎年間,國家財政就開始走出了困境。司馬遷寫道:“民不益賦而天下用饒?!比嗣褚U納的賦稅并沒有增加,國家開支卻一下子有富余了。
(摘自《司馬遷的記憶之野》)F1684D04-843B-4E09-9908-8F37A251DDA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