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余平米的會議室里,“不拆、不拆”之聲聒噪于耳。從上午九點多開始,十幾個村民圍坐在橢圓形桌旁,因為修路拆房的事一直在吵。桌子有些大,幾乎占去室內的三分之二。加上凳子少了幾張,身上又穿得臃腫,這些人挨挨擠擠,灰灰地像一堆差不多大小的石頭。
一壺開水下去,茶葉在杯中盡情翻滾,舒展,然后緩緩沉落。望著裊裊升騰的水霧,許唯有些走神。這事還要拖到什么時候呀?!
坪里是長豐最大的自然村,近四百人。村里古樟、古井、古宅,在當?shù)匦∮忻麣?,特別是古樟,葳蕤,上百年的達三十幾棵,都掛了市級文物保護牌,吸引城里人打卡,徒步、采青、野炊、拍照、看景、發(fā)朋友圈。打算把里面破舊的零碎房子拆了,種點花草,路面打層柏油,裝上路燈,再動員老百姓搞些民宿??纱迕裣硬疬w補償款低,一直不同意。
看他們不依不饒,許唯決定將一軍。他站起來,說,你們實在不想拆,算了,就不談了。我們先拆坳背的吧。
聲音很大,說完抬腿就往外走。
嚌嚌嘈嘈聲音一下沒了,其中一個起身攔在前面,不停叫書記別走,說拆是肯定拆,我們沒人不同意啊,是不是?
目光征詢性地掃了個遍,幾個人默默點頭。
綽號叫“黃板”的,帶頭在里面搗麻煩。害怕冷場,繼續(xù)拱火,叫囂:坪里不拆,我看哪個地方拆得成!
許唯輕咳一聲,目光冷冷地砍過去?!包S板”眼睛碰了碰,趕緊跳開。去年十月村上河堤改造,“黃板”纏著許唯,想盡辦法,要做這個工程,都被擋了回去。后來拖土堵路阻工,派出所來人要拷走“黃板”。幾個回合下來,“黃板”灰頭蓋臉,自找沒趣。許唯明白,“黃板”心里窩著一股火,邪火。那又怎樣?該!
你們到底要補多少滿意呢?一千、兩千、一萬?可能嗎?!許唯有些激動,他站著沒有落座:你們也不想想,村是窮村,就是肯出,也出不起。一百一平雖然有些低,但要付多少,你們算過嗎?將近二十萬!你們再沒錢,也千萬不要指望這里發(fā)財。
轉身把門拉開半拃。冷風不甘寂寞,賊頭賊腦好像早就候在外面,剛裂條縫,就迫不及待沖進屋子湊熱鬧。許唯身子禁不住抖了抖,腦子清醒多了。
如果你們不肯讓步,改造只得泡湯流產(chǎn)了。唉,可惜呀——
他嘆息一聲坐下來,上身斜靠椅背,悶悶地。
大家都不作聲,室內氣氛有些尷尬。
許唯一席話,相當于一竿子打遍天下和尚。“黃板”這人,屬于腦瓜子活絡一類,很早在外闖蕩,承包工程,村里跟著他做過工的不少,大工、小工,修路、建房、挖溝,工錢算得苛刻,但基本不拖欠。也肯幫忙,哪家有人生病住院、在外挨打、被人訛詐、遇了車禍、煤礦死人……鄉(xiāng)下人提起頭皮發(fā)麻的事情,求到他,會跟你忙前跑后,處理得妥妥帖帖。但惹翻了,六親不認。有年,叔叔沒打招呼,砍了伸進院子三兩枝桃樹條,拌幾句嘴,“黃板”叫輛土方車,一車垃圾倒在叔叔家門口,弄得整個村子臭不可聞。他這次,明著就是沖著許唯來的。其他人怎肯攪這趟渾水,惹火燒身?瘟神出道,諸神回避。想拆愿拆的,也拖著等著。上門做工作,個個說自己沒意見,是好事,舉雙手贊成,但就是不簽拆遷協(xié)議。許唯有些后悔,“黃板”三次請他外面坐坐,次次沒去。送過一包錢來,交給村上會計幫退回去。這不直接把人得罪死了?為什么不能夠圓融些呢?做事講點藝術嘛,有次單位領導開導他,接著半開玩笑半認真說,你驕傲。驕傲?這個問題困惑了他很久,想了幾年也沒有想明白。
“黃板”嘿嘿冷笑起來:許書記,真不搞了?
不想搞了。
還當個什么卵子駐村書記!我要告你!
告我什么?
告你無能,告你不履職,告你占著茅坑不拉屎,告你……
許唯“呼”地站起來,手向門口一指:去告!去!
村支書祁東跟著站起來,用力扯住許唯,邊向“黃板”喝道:黃老板,你過分了?。?/p>
拌了幾句嘴,自然不好馬上離開。許唯喝茶,“黃板”看手機,臉色難看。祁東陪著大伙東拉西扯,有說有笑。
十一點左右,手機振動,胸悶氣躁的許唯拿起手機一看,是座機,號碼有些眼熟。他用力劃了紅色鍵,拒接。立馬又不屈不撓響起來。
哪個?他問。
對方是普通話,純正,有磁性,一開口,語氣中帶股威嚴:請問你是長豐村第一書記許唯嗎?
你誰呀,有話快說——
我是縣紀委監(jiān)委黨風政風監(jiān)察室李嵐開。對方報了家門。
一怔。這個人見過,安徽阜陽人,一米八幾個子,老紀檢。許唯趕緊將手機緊貼耳邊,左手攏成半圓把手機遮在嘴邊,彎腰,鴕鳥般將頭往桌下縮。
請你今天下午兩點趕到縣紀委監(jiān)委1505室,接受紀委監(jiān)委、組織部約談。你,聽明白了?
約談?!一位普通干部,直接由紀委監(jiān)委、組織部找約談?許唯有些蒙,額頭霎時冒出黃豆般汗珠子。明白了,喉嚨發(fā)硬,嘴皮發(fā)僵,囁嚅著說,約談?請問,請問……
靜寂。對方已掛了電話。
放下手機,突然一片模糊,眼前吵吵鬧鬧沒了聲息,一個個人影像剪紙般漂浮起來。瞥見“黃板”投來莫測的笑。高興了吧?滿意了吧?
許唯是縣民政局干部,去年五月到長豐村作駐村第一書記。前任書記據(jù)說有高血壓,頭痛頭暈,死活要回機關,但苦于找不到合適的接替。局領導找了幾位,均一口拒絕,幾乎沒有通融余地——當然各有各的理由。誰都知道,駐村第一書記,不是好吃的餅。
開始沒想到派他,他妻子李琳琳是高三數(shù)學老師、班主任,有個十來歲兒子,懷了二胎。兩家老人都在鄉(xiāng)下,年紀大,身體也不怎么好。家里沒人搭把手,事情本就應付不過來。更重要的許唯是單位業(yè)務骨干,有點舍不得。他主動找到一把手,說想去基層鍛煉鍛煉。領導聽了,眼睛一亮,第二天上午臨時開班子會,一致通過,三天后完成手頭工作交接到任。見決定得如此神速,許唯有種自投羅網(wǎng)感覺,心里悵悵的??吹贸觯I導心里是不怎么喜歡他的。得到單位領導賞識,做事是一個方面,做人又是一個方面。有的人,就是累死領導也不待見,奈何。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回家跟琳琳商量,琳琳當時就翻臉,罵他是半吊子。
當時正五月中旬,高考進入沖刺期,高三老師整個披星戴月。琳琳從學?;氐郊依?,累得松松垮垮,話都沒力氣說。兩人鬧了別扭,連著幾天不講話。見琳琳的辛苦樣,許唯暗暗心疼,但那些天身體里好似點燃一蓬亂草,噼里啪啦,肆無忌憚,控制不住躁得慌。琳琳沒辦法,最后說你決定了還問我干嗎?你去吧,去了就做好。
就這樣,許唯來到長豐村,但現(xiàn)在,想不到換來——約談!
會議室在二樓。站起來,踩著軟綿綿的腳步一步一步挨下來。滿眼蕭蕭落葉,內心驚雷陣陣。這情與景,與大二時聽到父親得了肺癌晚期消息如此相似。曾經(jīng)年少的他,彳亍在偌大操場,突然覺得天高地曠,自己孤零一身了無依靠。因為徹骨的恐懼和痛楚,戰(zhàn)栗像瘟疫一樣,從肉體很快傳染到靈魂。那實在是悲傷的秋天。想到這里,心底一陣剜痛。
七組村民易耀華早候在樓下。他兒子,二十多了,腦子不好使,懵懵懂懂,一把火燒了床、棉被。霜降已過,山風生生變成割人刀子,沒蓋的,這漫漫長夜怎么度過?見了許唯,畏畏縮縮走過來,說書記,你看怎么辦,怎么辦?許唯從口袋里掏出五百,遞過去,說,你先去買兩床棉被,明天來你家,我們一起想辦法。易耀華有點不好意思接,許唯把錢塞進他口袋??此嗟哪樅惋L揚起的亂發(fā),還想安慰幾句,但此時實在心煩意亂,話到嘴邊吞進肚子。
村支書祁東身材矮胖,嬰兒肥的嘟嘟臉,小眼睛,五十出頭,卻于去年手術放了四個支架,從此干勁大不如前,好多事情都是馬虎過。他跟了出來。許唯的反常,他早看在眼里??拷S唯,悄聲問:老弟,沒事吧?
縣紀委要約談我。聲音有些顫抖。
?。啃⊙劬Φ傻脠A溜溜。
什么事?
不知道。
小眼睛飛快轉了轉:一定是暗訪出了問題。
其實許唯也估摸了。上星期,省里脫貧攻堅暗訪組五個人,在村里搞了兩天,刨根問底,雞蛋縫里挑骨頭,誰知道訪出什么東西。來到長豐村后,明察暗訪,國檢、省檢、市檢、縣檢,家常便飯,卻每次都是明槍暗箭,刀光劍影,毫不含糊,哪次不叫人心驚肉跳?與機關風格節(jié)奏果然不一樣。剛來兩個月,是真的睡不著。許唯說,正常,脫貧攻堅一攬子解決的是世世代代夢寐以求的貧困問題,不出大力下猛藥如何能夠奏效?許唯說,那我們就多花時間和精力吧。他的腿像裝了彈簧,跑村民家里,奔鎮(zhèn)里、縣里、市里,沒有停歇。村里干部見了,說許書記如此,我們怎么好意思拉后腿?大家都是舍了命做。
還是出了問題。
動不動就約談,約談!拿著買白菜的錢,擔著賣白粉的責,我早受夠了!祁東突然發(fā)火:老弟,我和你一起去,萬事往我身上推,不怕!
許唯有些感動:你以為是喝酒,可以代一杯?
祁東梗起脖子:不說喝酒的事好不好!我怕他個鬼,約談!
祁東喝酒豪爽,量又好。許唯酒量一般,但酒品正酒風好,逼急了不信邪。兩人喝過幾次,惺惺相惜,竟成莫逆。放了支架后,祁東滴酒不敢沾,想想也是難過。
挎住許唯,祁東道,拆房的事情,你不要擔心,我有辦法,你把下午的事搞掂就是。
見許唯疑惑,祁東拍拍胸脯:放心啦,包你滿意。
許唯站著不肯走,擺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祁東壓低聲音:只要鄒老頭房子拆了,其他問題,就是刀切豆腐,嚓,嚓嚓。邊說邊做出揮刀動作。
關他何事?許唯皺起眉頭。
鄒老頭這人,許唯清楚得很。大名升棟,六十八,孤寡人,懶散、懶惰,用祁東話是“人畜無害”。他本來可以去敬老院,可不知怎么死活不去。清楚記得第一次見他時情景,是下午四點多,熱得一個人赤膊,躺著竹椅上,睡得兩眼惺忪。祁東介紹說許書記來看你了。他“哦哦”兩聲,說,干部,找我沒事吧?我又不干什么壞事。祁東笑起來,說許書記來幫你,幫你脫貧。鄒老頭皺眉:幫我?好呀,改天給我掂兩瓶酒來?;厝ヂ飞?,許唯看著祁東,說祁書記,老鄒你們是不是沒管過?祁東躲開許唯眼睛,怎么管?。繝€泥扶不上墻??脆u老頭咳嗽厲害,春節(jié)前幾天,許唯用車子將其送到縣人民醫(yī)院照了片子。開始鄒老頭不愿去,說要死就死,反正都有一遭,最后焚尸爐里一丟,化成一股黑煙,半兩白灰。許唯做工作說:鄒叔,你千萬不要大意,我父親也是咳,就是因為平時不注意,忽視了,結果一查,三個多月就走了,才四十九歲啊。幾十年了,我至今想想都心疼。說著轉過頭偷偷擦眼睛。鄒老頭聽了,再不言語,磨蹭一陣,老老實實上了車子。今年五月,安排他做村上保潔員,九百每月。村里干部不相信鄒老頭能夠做下去,還好至今沒有出大差錯。現(xiàn)在拆房與他有何干系?
祁東無奈,只得耐心解釋。原來,上次村干部上門動員,找“黃板”時,鄒老頭發(fā)急,在中間插了話,多了嘴,大致是大老板摳門的意思,惹“黃板”很不高興,當時就飆臟話:你是哪里跑出你個鳥人來?并擠兌,鄒老頭房子拆了,他一分錢補償不要,立馬拆。
怪事,“黃板” 竟然會與鄒老頭杠上!
見許唯半信半疑,祁東分析說,十有八九是真的。“黃板”知道與村上掰手腕,肯定沒有好果子吃。現(xiàn)在把老鄒拿來墊底,其實是自己找個梯子體面下臺階。他鬼精得很,幾次在村上揚了言。
那不行,許唯連連搖頭:老鄒房子不在拆的范圍,況且他只有這棟一層破房子,拆了住哪?不像“黃板”,農村城里都有。我們拆的是毀棄的豬舍、牛舍,關雞、關鴨的這些破房子。不行,不要理“黃板”,太沒道理。
可以到敬老院去啊,祁東笑起來:鄒老頭啊鄒老頭,你倒不倒霉,怎么讓“黃板”纏上了?!
不行。
許唯再次反對。說完,搖搖祁東肩膀,在祁東擔憂的目光中,大步往車子走去。十一點四十了,得馬上出發(fā),從長豐村到縣城,路上車程至少要一個半小時。祁東在身后叫吃了飯走,他擺擺手,說沒時間了,叫祁東上樓告訴村民,明天再談。發(fā)動車子,響下喇叭,算是打個招呼,駛出大門。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路上小心。祁東在后面喊。
過一個彎又是一個彎。車子在柏油路上疾馳,滿目蒼翠撲面而來。許多事情自然而然涌上心頭。
來長豐,不是心血來潮。在機關十幾年,報表、材料、文件,然后是開會、匯報,瑣碎碎碎,日復一日,磨得沒半點脾氣。再過兩年就四十。難道就這樣溫水煮青蛙,一輩子過下去,無聲無息,波瀾不驚?有幾次,半夜突然醒來,再也無眠,睜著眼睛到天亮。跟琳琳嘆道我都三十八了,就三十八了!說多了,琳琳以異樣眼光看他:三十八怎么呢,大家都不是如此過嗎?矯情!可他還是不服氣。是,雖然絕大多數(shù)人注定平凡,甚至平庸,但總可以做點實實在在事情吧,這樣心底也踏實。他反復斟酌,找了領導。
來之前,只知道長豐村是全省“十三五”貧困村,建檔立卡貧困戶八十戶,兩百二十三人,村集體經(jīng)濟年收入不足一萬元。來了才知道,這個地方那么好。村部是一棟兩層樓房,有點舊。難得是旁邊有叢修竹,密密匝匝,風吹過,發(fā)出窸窸窣窣的低語。做飯的老羅勤快,把旁邊土地侍弄得像一本書,工工整整,干干凈凈,種上辣椒、茄子、干豆、絲瓜、苦瓜、西紅柿、空心菜……滿園各種綠,怎么看怎么叫人欣喜。許唯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連夜色,鄉(xiāng)下與城里都不一樣,城里是黏糊糊的黑,鄉(xiāng)下黑得純凈。夜深人靜,仰頭星光滿天,叫人心境空茫,浮想聯(lián)翩。
他買了輛自行車。青壯年白天要務工勞動,只得利用晚上,一個月不歇氣走訪黨小組長、黨員和村民小組長、貧困戶,記下他們的家里情況,掌握他們當前的急事難事煩心事。帶領村民到贛州安遠、吉安吉水、宜春西村學種臍橙、獼猴桃和蔬菜,前后三百多人。跑省市,邀請農業(yè)專家一次次來村里,面對面、手把手教,培訓的農民不下幾百人。
他說,你們看,同樣的政策,同樣的土地,同樣的一雙手,為什么別人種臍橙、種獼猴桃、種蔬菜,都能賺錢過上富裕日子,長豐人怎么就不行呀?是蠢還是笨呢?你們想過沒有?
就是這里!頓一頓,他用指頭使勁點著腦袋:就是這里沒有開動的原因!這話說過一次又一次,說得急切動情,有種恨不得把心掏出來的樣子。話有些傷人,但老百姓原諒他,都扯長脖頸聽。他有些感動。
上面撥來產(chǎn)業(yè)扶貧項目資金六十萬,他頂住壓力,采取以獎代補的辦法,結果撬動社會資金八百多萬,建立了蔬菜、臍橙、高產(chǎn)油茶、獼猴桃等基地一千余畝,完成自來水管網(wǎng)改造、河堤維修基礎設施項目,還舉辦月嫂、電焊等培訓班七批次。
村里出去多年的辛洪海,在贛州章貢開酒店,在老家歇了兩天,非要請許唯吃頓飯,飯后留在咖啡店里接著聊了幾個小時,決定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企業(yè)名字叫綠行林農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土地流轉上個月已經(jīng)在做。省農科院領導主動在村上掛牌設立全省蔬菜種植示范基地。這些變化都是看得到摸得著的。
當然,變化不止如此。首先琳琳態(tài)度有了改變。她也學會討厭的“暗訪”,偷偷坐班車到長豐村看,到村民家里聽。她對許唯說,你這個書記當?shù)貌毁囇剑习傩諏δ銉蓚€字,服氣!其次女兒許青出生了,已有八個月,咿咿呀呀,會笑會黏人了。但家事也明顯多了雜了,琳琳忙得團團轉,瘦得下巴尖尖,兩邊顴骨凸起,一臉憔悴發(fā)灰,如果細看,面上點點黑斑隱隱若現(xiàn)。請保姆,對外說是找不到合適的,其實是兩個上班族口袋里銀子有限。老母75歲了,多年糖尿病,腿腳不好,看見又添了孫女,高興,不顧子女反對,非要過來幫忙,結果前兩星期,不小心一滑,腿折了,住進了醫(yī)院。大哥來醫(yī)院,臉陰得像鍋底,話沒說,飯不吃,坐幾分鐘后一臉慍色走了。大哥心底是在埋怨他們,怪他們不懂事。他始終反對母親過來,擔心母親身體吃不消。沒讓母親跟著享福,反倒吃苦受累,現(xiàn)在更是受罪,他和琳琳本就愧疚。大哥進門,兩人站在旁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提心吊膽,不敢拿正眼看人。大哥威信高,家里人怵他。父親去世后,長兄當父,他和母親一起共同撐起家里那片天,下面兩個弟弟、一個妹妹沒有一個輟學,最后都上了大學,參加工作,他自己留在農村。
生活就是這樣,一言難盡。
下午一點四十五,許唯匆匆趕到縣紀委監(jiān)委。這里果然不一樣:整個十五層,寂靜無聲。長長回字形走廊,偶爾一兩人走過,也是行色匆匆,不茍言笑。燈光照在地面白色瓷板上,叫人有些恍惚、眩暈。許唯一時覺得腿都不知如何邁,探頭探腦看門牌找房間。李嵐開估計早候在門外,有些著急,遠遠見了,趕緊招手,問一聲你是許唯吧,得到肯定后,急忙往1505室?guī)АJ依飪勺老鄬?,靠窗一張較長,已坐兩人,面如包公,一言不發(fā)。另一張較短,一桌一椅。李嵐開指了指,許唯倉皇落座。掩上門,李嵐開也在另一張桌子坐下。他是負責記錄的。室里無人作聲,靜穆。許唯平生從沒見過如此場面,感覺空氣一點一點擠壓過來,呼吸緊張。
過了有三四十秒,或者更長,中間長臉發(fā)話了:你是長豐村第一書記,許唯?
是,是的。
知道為什么找你嗎?
許唯先是惶恐地搖了兩下頭,繼而小聲補一句:是省里暗訪的事情嗎?他的身體發(fā)熱,腦袋“嗡嗡”響得厲害,大汗涔涔,跟六月天擔稻子般,濕了兩邊鬢角。
知道就好!長臉突然提高聲音,變得聲色俱厲:滿城貼告示,有人不識字。脫貧攻堅,三令五申,嚴明紀律,卻仍舊我行我素,作風漂浮,工作不到位!這個責任你承擔得起?許唯同志,因為你的工作不負責,不上心,現(xiàn)在縣領導正在市里作檢討……
下面再說什么,一句沒有聽進去,只覺腦袋里面,鑼聲、鼓聲、喇叭聲、電鋸聲、彈棉花聲……“嗡嗡”地攪和成一片糨糊。
之后還做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怎么離開1505室,怎么進電梯,出電梯,到的停車場,上的車子,事后全部想不起來,斷片了。在車里不知坐了多久,思維慢慢活絡過來,感覺手腳冰冷、身子僵硬。眨眨眼,看窗外車來人往,熙熙攘攘,趴在停車場的各式轎車像只只溫順怪獸。冷風中,一個美女穿著露臍裝,踩著S步,扭著性感臀部招搖而過。動動身子,渾身乏力,這種無力,不是勞作后的酥軟,而是挫折感、失敗感交織,滲透肌肉、骨骼、骨髓、神經(jīng),乃至身體每一個角落而說不出的難受。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真想時間就此停止,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可是腦袋偏不聽指揮。
問題出在鄒老頭身上,暗訪組在他家里,看到一片狼藉,沒洗的衣服、褲子隨處亂搭,便桶里的尿幾天沒倒,臊……平常許唯給他收拾,他跟著后面說,哎呀,書記你忙你自己的去,放心,我會搞得干干凈凈。
許唯心煩,不客氣地懟他:那你搞給我看。
難道掃地、抹桌子、洗衣服、疊衣服、折被子,有那么難嗎?
許唯又動了動。琳琳來電話了。使勁揉了把發(fā)木的臉。這段時間,琳琳一直在訴苦,在抱怨,無休無止??墒沁@次,除了抱怨,還有憤怒,隔著屏幕都能感受到燒過來的熊熊怒火。
許唯,你在哪里?電話不接,微信不回,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
突然一變,尖叫成了號啕,是那種壓抑很久,迸發(fā)出來,連嗓子都哭岔的聲音:你還管不管我們,要不要這個家?我實在吃不消了!吃不消了!
頻道轉換太快,許唯一時反應不過來。過了四五秒,他驚叫:琳琳,怎么呢?出什么事了?快告訴我!
說話在哭聲中變得一抽一抽:老師在兒子書包里搜出了女人圖片,裸體的!知道班主任怎么說我嗎,當時只想鉆地縫——她說,你看看,十五歲孩子,我們怎么教呀?你自己也是老師,而且高中老師啊。還有,還有,媽媽又摔跤了,長好的骨頭離了,又離位了!我只有一個身子,沒有幾個,這邊要去見老師,那邊要照顧媽媽,你說怎么辦?!聲音尖銳起來,近乎歇斯底里:你回不回,不回我也走,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琳琳的話,句句像子彈,“砰、砰砰”,呼嘯而至,打過來,穿透肺腑。剛剛還思維混沌的許唯,神經(jīng)繃緊了,變得清醒異常。他喊道,琳琳,你在哪里,我馬上過來!
小心臟,驚得馬上就要跳出喉嚨。
許唯記起,本來答應下午請假去醫(yī)院照顧老媽,兒子班主任有召,琳琳要去學校。結果事情一岔,什么都忘了。
黑色車子一跳,發(fā)出“吱”一聲,狂躁地竄了出來。
四點十分,許唯趕到縣中醫(yī)院,一口氣跑上三樓骨科室,腿肚子抖。病房內一順兩張床,55號差不多要出院了,打完針回家,病床基本空著?,F(xiàn)在房間只有56號母親在,側躺面向墻壁。藥水在塑料管里,一滴一滴滑落,無聲緩慢。
媽,媽,他輕喚。
母親沒應,她睡著了。氣息細微,臉上有種大病或大痛后的虛弱和疲倦,貓咪般蜷縮在被子里,淺淺一堆,似乎盈不及抔。許唯的心像揪了一把。
得問問醫(yī)生去。略站一會,反應過來,快步趕往醫(yī)生辦公室,卻看到大哥和琳琳畢恭畢敬站在那里,神色凝重。談話進入尾聲。醫(yī)生說,你們決定吧。老太太身體本就不好,糖尿病恢復起來慢,經(jīng)不起折騰。但不管怎樣,身邊沒人照顧肯定不行。后面幾句話就厲害了,簡直是直接捅刀子。醫(yī)生嘴角上撇,嗓音變尖細:唉,從小到大,父母可以撫養(yǎng)幾個孩子,可自己老了,需要子女關照時偏偏身邊沒一個,痛不痛心,悲不悲哀?我們都捫心想想吧,良心上過得去?
受此奚落,個個心情沉重。大哥在前,三人無語魚貫出了辦公室門。大哥沒有進病房,徑直往走廊盡頭走,拐個彎,在無人處停了腳步。許唯、琳琳兩人跟在后面,忐忑不安。大哥停住,他倆局促地站在一邊。母親在琳琳去學校時,自己掙著上廁所摔倒的。良久,大哥擤擤鼻子,說,醫(yī)生話都聽到了,你們說怎么辦吧。他剛五十出頭,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大半。
肯定要動手術。琳琳搶著說。
許唯說,聽大哥的。
我是問你們,大哥提高了嗓門,瞪著兩只發(fā)紅的眼睛逼視他們:到底是怎么照顧老媽的?!
兩人低下頭,默不作聲。
對不起,大哥,琳琳啜泣著開了口:知道大哥是心疼媽,心疼我們。許唯在村里,太忙,根本沒有時間照顧家里。兒子許赫正是叛逆期,加上青青出生,我歇完產(chǎn)假上班后,哪里轉得過來?現(xiàn)在學校換了新校長,搞坐班制,上下班打卡。班上期中考試成績退步了,管業(yè)務的校長不高興,之后似乎專門盯著我,鬼魅樣。每次上班遲幾分鐘,他不知道哪里鉆出來,說李琳琳,可不可以早點?下班早走一點,又不知道哪里鉆出來攔在前面,說還沒到點呀,幾十個學生命運,可不能兒戲啊。媽媽住院后,我只能帶青青到學校了,上課時央求同事抱抱,他更加不高興。我現(xiàn)在看到他背影腿都發(fā)軟。我也不想這樣,可我又什么辦法呢?媽是看我們可憐才過來的!可現(xiàn)在,現(xiàn)在……她掩面而泣,說不下去。
許唯心里突然像一柄利刃插過,似乎清清楚楚聽到“嗤”的聲音。他抑制不住地叫起來,語無倫次:琳琳,琳琳!大哥!
電光之間,一個念頭在許唯腦子里鉆了出來,來得如此猛烈,猝不及防:對,辭了駐村第一書記!假如,不去作第一書記,那根本不要母親來幫忙,兒子也不會送去住校,琳琳不會過得如此艱辛,自己更不會被約談問責……算了吧算了吧,內心一個聲音不斷慫恿。旁邊的人不都是如此過嗎?不是琳琳說的嗎?是,都是如此過,她說得沒錯。
不情愿,不甘心,可怎么堅持下去?!
我,我明天就去辭了第一書記!腦里盤旋許久,許唯終于擠出了這句話,說得異常艱難,碩大喉結一上一下。
為什么?
這下輪到兩人看他。
我,我被約談了,要受處分……許唯慚顏:到村里一年多來,辛辛苦苦,盡心盡責,換來個這樣的下場。家里也搞成這個樣子……我受不了……許唯說得斷斷續(xù)續(xù),絮絮叨叨,最后眼淚紛飛。
這些情況,大哥原來并不十分清楚。他嘴巴微張,似乎陷入思索。許唯還要說下去,被大哥打斷,語氣沉穩(wěn):我覺得你不能撂擔子,倒希望你回去長豐村,當好第一書記。如果現(xiàn)在不當了,就等于是逃兵,就是承認自己失敗和沒本事。我問你,你以后還要不要在單位做人?站得起來嗎?恐怕硬不起腰板吧!
我,還有琳琳——許唯內心矛盾,一時不知如何說好。
先回病房吧,別讓老媽擔心。大哥說,我們都好好想想。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病房里傳來陣陣說話聲,三人不由加快了腳步。
……
山里夜來得早,一股一股,濃墨似地潑過來,一會兒就黑透了。許唯驅車在長豐村路上,遠光燈刺破重重黑幕。是呀,人都有熬不下去的時候,都需要有人在旁邊鼓鼓勁、加加油。
祁東、李嵐開他們來醫(yī)院看母親了。許唯離開村里后,祁東怎么也放心不下。他打電話問了在市扶貧辦工作的同學,知道了事情原委。吃過中飯,帶領村上三個干部,拿著水桶、掃帚、抹布、拖把,氣鼓鼓地趕到鄒老頭家里。鄒老頭跟著后面說,哎呀,書記你忙你自己的去,放心,我會搞得干干凈凈的。滾開些,老東西!祁東氣不打一處來,用掃把沒輕沒重地在鄒老頭腳上敲兩下:你會搞!許書記要被你搞死,你知不知道!過一段時間,還是心神不寧,坐立不安,驅車來到縣里,找領導反映情況??h委領導聽后,略一思忖,當即派他和李嵐開趕來醫(yī)院。
我明確跟書記講,這樣做實事的干部不保護,以后還有哪個做事!我豁出去了,不怕!祁東接著話鋒一轉:許書記,鄒老頭盼著你回去檢查他衛(wèi)生。還算有點良心,他把地洗了又洗,擦了又擦,真是狗舔了般干凈。
李嵐開好不容易露出絲笑意:你的付出和成績組織還是很認可。但功是功,過是過,功過不能相抵。要做事,不吃苦,不流汗,不受屈,可能嗎?你自己看看周邊,哪個不是負重前行!停了停,接著說,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我們接過舉報,告你濫用職權,插手工程。暗中查了,你能堅持原則,好。
送走客人,大哥在門口拉拉許唯衣袖,輕聲說,我看你還是回長豐,當好你第一書記吧。你看呢?剛剛,祁東把許唯在長豐做的事講了四五十分鐘,說評書講故事般,繪聲繪色,很有感情,大哥聽了來勁。
大哥說,家里的事情你放心,我明天就把嫂子叫過來。什么時候不作第一書記了,什么時候大嫂回鄉(xiāng)下。家里雞鴨鵝吧,賣,賣不了殺了吃。還有,老媽住院,我來照顧。但記住,過年要搞個市里、縣里的優(yōu)秀第一書記獎狀回來。停了片刻,掉頭問,琳琳,許唯回去繼續(xù)作他第一書記,你沒意見吧?
琳琳愣了愣,說大哥都發(fā)話了,我還能說什么呢?
琳琳對許唯說,許赫那小子,我自有辦法對付,我也是老師,而且是高中老師,這點法子還沒有?
大哥呵呵笑了。
打開半扇車窗,清新而冷冽的風嘩嘩地灌進車里,吸進去,帶點甜味,讓人心清氣爽。
用藍牙撥通祁東電話:祁書記,請你通知下村干部、駐村工作組同志,晚上八點在村部開會,五六個事情急著要議議了。對了,我還沒吃飯,從中午開始,兩餐,肚子餓癟了,麻煩你叫食堂老羅給我留一份。
好啊,祁東答,停了三四秒,甕聲甕氣冒出一句:鄒老頭的房子拆掉了。
什么?許唯心里一咯噔。
他自己喊挖機挖的,就在剛剛不久。
許唯嚷起來:為什么?
他一直守在村里,纏著打探你情況,我回來跟他說了,然后……對方聲音大起來:怪誰呢?他倒霉,他的房子也跟著倒霉。
你——那他人呢?
送敬老院了。
掛下電話,許唯內心五味雜陳。老鄒房子拆了,坪里村的改造,看來問題不大,卻沒有一點點高興。開完會,洗漱后,晚上十一點過了。躺在床上,腦子里飛云走馬,一幕一幕的事跳出來,剎不住車。第二天天剛發(fā)白,翻身起床。山里冬晨,天地空蒙,一片肅殺。路上不見行人。白菜、油菜、芹菜、包菜、油菜……葉子上都落了層白花花似雪似霜的東西。跺跺腳,擦擦手,慢跑起來。
前面就是老鄒房子。許唯喘著氣,停了下來。
真是雜亂呀!一棟遮風避雨的房子,轉眼變成斷磚頭、水泥塊,它們和門窗、扭曲的鋼筋,橫七豎八趴一起,成了名副其實的建筑垃圾。舊桌子、破椅子凳子、壇壇罐罐,以及少了一扇門的三門柜,毫無章法地堆在大樟樹下,像極了棄兒。應該不是丟棄吧。要不,面對鐵臂,又何必費時費力抬出來,直接埋了不好?也許,某天主人又會把它們一件件搬進屋子,擺好,可是再無地方安放啊。
“我來憑吊荒山曲,朱鳥魂歸若有神?!眮辛⑵渲?,許唯酸酸冒出句古詩,頓生一股凄凄之意。回到村部,燒水,泡桶方便面,一個面餅、一只鹵蛋,吃了,郁郁寡歡獨自騎著自行車出門。上午,他得到綠行林農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了解土地流轉進展情況,然后到易耀華家問問,再到時向民政所爭取點物資。當然,如果時間允許,還想去看看老鄒,親口問問他,好好的房子為何拆了,傻不傻。祁東他們幾個已請好挖機,去坪里拆房。趕到公司時,上午已過去大半。路上有三四次被攔住,有咨詢醫(yī)保政策的、有反映低保補助沒到位的、有兒子外在打工過年不回家的請書記打個電話勸勸的,耽擱了時間。還好土地流轉進展順利,其中林地一千五百多畝、水田二百多畝簽訂了協(xié)議,超過預期,看來前面工作沒有白費。這兩天,許唯第一次難得露出笑容。在易耀華家坐過后,已到中午吃飯的點。負責拆房子的幾個人吃過了,在村部的大門口閑聊,卻不見祁東。
打過招呼后問,進展怎樣?
別提了,其中一位回話,“黃板”這個家伙不講武德!他拉把椅子坐在路中間,根本不讓我們進村。害村上白出了兩百挖機費。
沒拆?你們干嗎去了呢?
“黃板”堵在挖機前面——聽他責怪,幾個人神情懊惱。
可惡!一股怒氣騰地直沖腦頂。許唯掏出手機,給“黃板”打電話。一次,沒通;兩次,沒通;第三次終于通了:你在哪?老鄒房子倒了!
呵呵,書記什么意思?“黃板”笑起來:那個老家伙,就是死了,與我有半毛錢關系嗎?我不知道書記這話是什么意思。
你混蛋!許唯怒不可遏:不是說過,老鄒房子拆了,你也拆嗎?怎么說話不算話?
“黃板”語速慢下來,似乎故意在拉長聲調,估計此時心情不錯:我說過嗎,也許說過,記不清了。我可曾當面向書記允諾?就是說過,我后悔了,不作數(shù),怎樣?
你在哪?許唯努力冷靜下來。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
……
在哪?
……
到底在哪?!
……
到了曉牧山莊,許唯自行車一丟,臉色鐵青,旋風般闖進118包間。里面五六個人,“黃板”坐首席,盤盤盞盞、碗碗碟碟擠滿桌子。見到他,除“黃板”外,其他人都站了起來。竟然看到了祁東。
許唯隨手拖把椅子,“啪”地一蹾,在“黃板”右手坐下。服務員趕緊擺好碗筷。拿起白酒瓶,先給自己倒?jié)M,再倒“黃板”。酒杯青瓷花,薄壁,上大下小,標準二兩杯。大家瞪大眼睛,沒敢作聲。看氣氛不對,服務員悄悄溜了。
許唯端著酒杯站起來,說:黃老板,你不是一直要請我吃飯嗎?來,我敬你。
“咕隆”,一杯酒下了喉嚨。
“黃板”略一猶豫,喝了。
抓起瓶子,許唯又開始倒酒。白酒在空腹中稍稍蟄伏,便很快化作火焰,燒得胃壁麻辣辣作痛。
黃老板,我再敬你。有些事情我做得不好,這杯酒算賠禮道歉。
“吱”——脖子一仰,第二杯見底。
“黃板”跟著喝了。
還要倒酒,瓶子空了。此時許唯舌頭大了半圈,說話開始含混不清,胃里東西往上撞,惡心。掂著酒瓶,乜斜眼睛,說“黃板”,長豐村鼎鼎大名的黃老板,有這樣請客的嗎?沒酒了?!從口袋里掏出銀行卡,拍在桌上:服務員,酒!
祁東過來拉他,被許唯一膀子踉蹌跌過一邊。還想說什么,許唯瞪眼吼,沒你事,滾你自己位子去!跟著“砰”的脆響,一只青花瓷粉身碎骨躺在地上。眾人噤聲,面面相覷。
“黃板”招手:拿酒,拿酒,今天兄弟喝個痛快。
好!許唯指頭點著“黃板”鼻尖:今天誰不喝誰是慫貨、鱉孫!
……
第二天,許唯在劇烈的頭痛中醒來,見祁東坐在門口一個矮凳上發(fā)呆。想起昨天情景,許唯有些歉意說,對不起,昨天心情實在不好,又喝了那么多。
祁東哼了一聲:摸摸你的脖子吧。
用手在脖子上摸了摸,有些痛,拿起旁邊小鏡子一照,咽喉下有一條淺淺的紅線。哦,昨天他們打了起來。
你能呀,出盡風頭,“黃板”腦袋差點讓你開了瓢。祁東站起來,轉身往外走:起來吧。房子已全拆了?!包S板”回城了,他不想看到你,也再不管村上事情——恭喜你贏了。哦,琳琳打了你幾個電話,趕快回過去,到時候跪鍵盤,怨不得我。
許唯扯著嘴巴呵呵笑起來,笑過后,沖他背影喊,快倒杯茶來,我渴壞了。喂喂,你聽到?jīng)]有?
敖廣勝,江西省萍鄉(xiāng)市作協(xié)會員,蘆溪縣作協(xié)理事。1098AE2C-2FE9-4ED3-B914-13BF6E16C7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