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登和于方坐在酒吧靠窗的一張小圓桌旁,盡量避開吵鬧的音樂和人群,桌上擺著矮腳蠟燭燈,立秋了,白天雖然燥熱,夜晚已有露水降下,帶著涼意的晚風吹拂燭光四散,像一盞正在尋找焦點的追光燈。于方放大音量,什么時候排練?在什么地方?馬登說,每周二、四晚上,在東大街35號市人民劇院,目前正門在裝修,你要從隔壁吉祥商廈進去,電梯坐到負一樓,出門左拐就是。于方考慮片刻,時間應該可以。他打算給妻子撒個小小的謊,就說單位最近要搞文藝演出,每周排練兩次。
馬登沒想到于方答應得這么爽快。三歲相識,做了多年朋友,于方的性格馬登還是比較了解。一個極其普通的人,在外地一所二流大學讀語言學研究生,畢業(yè)后,父母托關系將他安排進本市一家市屬投資公司,在安全保衛(wèi)科工作,管不到十個保安和幾十把辦公室鑰匙,如果有人忘帶鑰匙,無論幾點,于方都會兢兢業(yè)業(yè)安排人去開門。于方?jīng)]有任何和文藝沾邊的愛好,十幾年前跟著馬登去蹦迪,音樂一起,螞蟻都要從地板縫里震出來,于方卻一個人坐在角落,靜靜看著人們在舞池里扭動,眼神就像絲毫沒有美術細胞的路人被暴雨趕進了美術館。于方總是一副水波不興的樣子,對外界的刺激欠缺足夠的反應,像一張用久了喪失彈力的彈簧。第三遍讀劇本的時候,馬登用鉛筆藍色的一頭在“阿丁”的名字下畫了一道波浪線,寫下了“于方”。
于方在手機筆記本里記下排練事宜,接著問,我演什么角色?馬登說,一個知識分子,叫阿丁,他沒有臺詞,只有動作,難度不太大,劇本我晚上發(fā)給你。于方頓了一下,聽起來是很奇怪的角色。馬登糾正,不是奇怪,是特殊。這么說吧,就是因為有這個角色,我才決定接導這部話劇。于方表情困惑。馬登說,空說說不清楚,這樣,你晚上先看劇本,我們再討論,怎么樣?于方點頭,會不會耽誤你的事?你好像很看重它。馬登說,不會的,你要相信我的直覺。看劇本的時候,我腦子里浮現(xiàn)的人就是你。我甚至產(chǎn)生了幻覺,就是你在劇本里走來走去,而我必須打起精神注意你。于方說,為什么注意我?馬登說,因為你敏銳。
突然炸裂的音響蓋過了他們的說話聲。于方?jīng)]聽見馬登的回答,低頭喝酒。算一算,為了成為電影導演,馬登已經(jīng)掙扎了十多年,至今沒有作品,馬登把原因歸結于圈內(nèi)關系復雜、新人導演不受重視、拉不到投資等因素。2019年是馬登距離夢想最近的一年,他和大學同學合伙編劇的一部低成本喜劇電影終于進入籌拍階段,并且請到了一位本市著名演員在戲里客串。年底,馬登回老家準備拍攝事宜,沒想到?jīng)]過多久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暴發(fā),電影徹底歇菜。
那段時間馬登極其頹喪,夏初疫情緩和,馬登約于方喝酒,在濃重的酒意中說,你說,我換個行業(yè),不干導演這行了,行不行?
于方低頭想了一會兒,認真地說,我覺得,不管你干什么,你還會一直想拍電影。
這句話點醒了馬登,他改變了對于方的認知,而且出于導演的習慣,把它記在了腦子里。別人眼里,馬登這個人活得奇奇怪怪,于方也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蔀榕笥?,他自己必須待在一個有工作,有五險一金,有婚姻孩子,有上班、加班以及假期,有領導,有關系尚可或者表面關系尚可的同事,所有這些堅固因素構成的生活中,馬登則完全相反。馬登的活法是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不琢磨電影的時候,靠拍廣告、宣傳片之類的階段性雜活養(yǎng)活自己,賺了一些錢后就停工,攢劇本,做電影,錢不夠花了就繼續(xù)出去接活兒。他手藝尚可,加上混跡這些年,結識了一些傳媒圈的人,有了一部分人脈,基本生活可以得到保障。接導這部話劇緣于偶然,本市團委下屬人民劇院的一位領導推薦了馬登,據(jù)說該領導晚上泡腳時,看到了馬登拍攝的一部皮鞋廣告,認為小伙子在懸念設置上有些想法。后來市團委籌辦全市青年藝術節(jié),開幕式上打算演出一部紅色話劇,報酬不多,請不到名導演,由于領導的推薦,加上馬登也到了彈盡糧絕的時候,幾個因素湊巧,導演就定了馬登。
于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答應了馬登的要求。他幾乎沒有演出經(jīng)驗,沒上過臺,唯一一次表演是中學時某次元旦聯(lián)歡會,每個人都必須出節(jié)目,于方絞盡腦汁,挑了一個最簡單的節(jié)目,詩朗誦。當時走上舞臺,面對眾人的目光,于方突然打起嚴重的結巴,在全班同學的哄堂大笑中狼狽逃竄下臺。
很多年后于方仍然會記起這個片段,這是個小事,但對他來說好像過不去了,17歲的這段糟糕透頂?shù)挠洃洺闪艘粔K長不好的疤,從不分時間、場合就會突然襲擊于方。那件事后,于方開始了自我訓練,漸漸變成一個不動聲色的人,算是建立了讓自己脫離尷尬的自我保護機制。
多年過去,33歲的于方生活得四平八穩(wěn),在總體的平穩(wěn)狀態(tài)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雞毛蒜皮,但都不是大問題,沒什么意義,屬于跟人抱怨都不知道怎么開口的那種,所以于方不愛開口,大家都覺得他話少,像一個缺乏實指的語氣助詞,這個比喻是于方自己想出來的,這可能就是他曾經(jīng)學習語言學的意義。說起語言學,這么多年過去,于方只記住了一個片段,當年,快退休的老教授將一句話鄭重其事地傳授給臺下昏昏欲睡的五十多名學子,他說那是自己花了一生時間領悟的語言學終極奧義,但他的學生們太年輕了,根本沒人在乎。
有一天,于方在工位上打印材料,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當年的畫面。那是一句什么話呢,他盡力回想,但死活想不起來,一個字都想不起來,他甚至想起了當時鄰桌同學的名字,這句話卻無蹤無影。經(jīng)過一個忙碌的上午,這種難受的感覺不僅沒有消失,反而持續(xù)地蔓延和生長。午間休息的時候,于方取出手機,找到大學同學的微信群,在群里問:誰記得教語言學的老杜?于方描述了自己的疑問,一整天無人回復。夜里,幾個老同學順著這個話題感嘆了一會兒往事,但沒人記得于方說的場景。留在學校當輔導員的室友說,老杜五年前去世了,突發(fā)心臟病,沒搶救過來。你說的到底是什么?室友艾特于方:我怎么完全想不起老杜說的什么奧義?
算了,可能我記錯了。于方說,也許他誤把某段電視劇情移植到了記憶中。室友發(fā)出一句:忘了就忘了唄,語言學奧義,又不是人生奧義、賺錢奧義,不要緊。第二天于方看到這句話,心想也是,多少重要的事都忘了,人像一只氣球慢慢癟下去,何況一句話。電梯停在10層,上來了老李,50歲出頭的老李胸肌透過T恤鼓突出來,于方贊嘆,李老師,我跑了半年健身房,天天舉鐵也沒練出您這么好的肌肉。老李哈哈一笑,在水里練和在陸地上練不一樣。于方說,我跟你學游泳吧。老李說,好啊,叫你多少次,你都不去。于方說,之前沒想明白游泳的好。老李的游泳水平在系統(tǒng)內(nèi)很出名,在全省比賽拿過獎,他對游泳可以說是沉迷,這讓于方很羨慕,一個50多歲的人還有沉迷的能力,說明他的生命很有力量。如果有人問于方為什么健身,他想了半天,只能說,怕死。但他才33歲,這個理由的強度不足以支持他長久地堅持。于方不自覺地問出這個問題,李老師,你是怎么堅持下來的?老李想了一下,說,這么說吧,人總得找一件讓自己投入的事,一是打發(fā)時間,二是找點存在感。于方說,李老師,你說得對。他自己試過跑步,今年是健身,都離沉迷差得遠,頂多算班后娛樂,甚至完全淪為苦差事,品不出其中的樂趣。今年健身時,他的健身教練小沈帶他到鏡子前,讓他擺造型,指著他的胳膊夸張地喊,哥,你看,肱三頭肌出來了!這線條真漂亮!于方也覺得還不錯,確實比以前軟肉模糊的樣子好看,但這個快樂只持續(xù)了不到一分鐘,他吃蛋白粉,控制飲食,斷絕烤肉、火鍋、小龍蝦等一切愛吃的東西,艱苦卓絕地增肌,就算練成小沈有什么用,誰能發(fā)現(xiàn),誰會關注他呢?連妻子也不過是在吃飯的時候,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問,于方,你最近是不是吃胖了?8A637AD6-F50A-410D-9962-F30C544A562B
夜里,于方打開郵箱,開始閱讀這個叫作《舞臺》的劇本。于方從來沒讀過劇本,對這種缺乏情景描述、對話接著對話的文本很不適應,從頭讀了好幾遍才漸漸進入故事。劇本不算太長,于方認真讀過兩遍,已近凌晨,他在燈下坐了一會兒,按理來說不應該打擾馬登,一出隨意的戲,一些不專業(yè)的演員,沒必要費腦子琢磨,但于方?jīng)]忍住,還是給馬登發(fā)了信息:劇本讀完了,冒昧提問,除了阿丁,我覺得這是一個完整的故事。男女主角從封建家庭出走,遇到地下黨領路人,入黨,戀愛,成長,一人犧牲,一人奔赴延安,故事結束。阿丁的作用是什么?一個沒有臺詞的角色,刪掉他對戲毫無影響。
還有,為什么你說,阿丁是這出戲的題眼?于方加上一句,發(fā)給了馬登。他沒有第一時間等到馬登的回復,困意襲來,于方握著手機睡著了。
所有的演員都不是專業(yè)的,大多是電視臺職員、播音員,還有個別群眾戲劇愛好者,男女主角是本地一所大學劇團推薦來的,參加過幾次正式演出,算是最有演出經(jīng)驗的人。于方站在臺下,觀望舞臺上來來往往的人,意識到他和他們完全不是一路人,這些人天生熱愛光源,也會發(fā)光,是渾然天成的向陽植物。于方想溜走,但沒走成,馬登在給女主角說戲,一眼看到了他,作為導演,他很明白于方此時在想什么,馬登跳下舞臺,把于方拉上來,女主角是一個戴著玉鐲的年輕姑娘,叫張夢,她神情友好地向于方打了個招呼,問他,你演什么角色?
阿丁。于方說。女主角點點頭,于方看出了她的敷衍態(tài)度,仿佛于方演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道具。其實于方自己也是這么想的,排練的時候,他好幾次想抓住馬登,跟他說要么算了吧,我真不會演戲。舞臺上,大家其樂融融地對臺詞,交流對手戲,于方為了掩飾尷尬,只能躲在一邊一遍遍讀劇本。故事發(fā)生在1946年,一個平常的革命故事,不太平常的是舞臺的設置,舞臺被隔離成兩塊空間,大約有不到五分之一的空間是留給阿丁的。阿丁是一名小職員,大學畢業(yè)不久,獨身,租了一間小小的房間,過著枯燥的兩點一線的生活。另外五分之四的空間里,革命、愛情、震耳欲聾的口號、湍急的時代漩渦,但這些與阿丁無關,阿丁自始至終沒有走出房間。在阿丁的動作設置下方,小五號宋體字備注著:演戲的時候,其他演員要當阿丁是一個不存在的人。
于方覺得自己演得像一個窘迫的傻子。這個角色到底有什么意思?中場休息時,于方終于逮住馬登,問出這個問題,把那句“你是不是在耍我”咽了下去。馬登看出于方的情緒,想了想,說,你跟我來,把于方帶到幕布后,讓他隔著墨綠色的天鵝絨幕布觀察舞臺。就像你現(xiàn)在看見的,其他人都在演戲,只有阿丁不在戲里。馬登放低聲音,你不要刻意去“演”,你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只是誤入了舞臺。這是一出真假交錯的戲,而你極有可能是真實的那部分,你的存在是對觀眾的提醒,另外一邊看似戲劇化的演出也有真實存在的可能,當然,也有可能是虛構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這出戲的題眼,是寫在第一頁的致辭——致真實。舞臺上不只是幻覺。這是我個人對戲劇的理解。
于方頓了一下,馬登,我沒太聽明白,你能不能簡單點——像紅綠燈那樣指揮我?馬登笑起來,不能,我是導演,不是交警。于方煩躁地擺擺手,不是一回事,你沒明白我的意思。馬登拍拍他的肩,伙計,問這個問題,說明你還沒入戲。馬登被道具師叫走了,于方看著他的背影,馬登高,但走路愛駝背,這不是天然的習慣,是馬登刻意養(yǎng)成的,顯得自己雖然年輕,但不慌,具有一種胸有成竹的懶散姿態(tài)。于方遠遠看著馬登跟別人說話,迷茫得想抽煙,看來指望馬登給出明確的指令是不可能了。他多希望馬登能像當年拍婚紗照的攝影師那樣指揮自己:左手插兜,臉轉(zhuǎn)向你媳婦,再轉(zhuǎn),停,就是這個角度,好,現(xiàn)在使勁兒笑,哥們你中彩票了,笑!好的!那樣拍出的照片確實還不錯,導演就應該這樣指導毫無經(jīng)驗的演員,而馬登對他永遠只有一句話:放輕松,按你的想法演,你狀態(tài)不對的時候我會提示的。
于方的狀態(tài)永遠不對,他認為大家都能看出這一點。于方很敏感,只要上臺,總覺得大家在看他,觀察他,笑他的一舉一動有多不自然。剛上臺時他差點順拐,大腦一片空白,一場排練下來,腳踝在道具桌邊磕碰了好幾次,撞出一大片瘀青,深夜回到家里才覺出痛感。脫掉鞋襪,帶出一大片讓人齜牙咧嘴的疼痛。于方沮喪無比,一個人到底為什么要專門找不痛快,生活中的不痛快還不夠多嗎?他下定決心,明天就找馬登,堅決不演了,但一覺醒來,老好人的想法又占據(jù)了上風。舞臺上,燈光像雪一樣落下來,于方硬著頭皮走入雪中。馬登在給幾位演員講解空間隔離理念,舞臺分成兩塊空間,中間并沒有實體的隔離物,所謂隔離是一種虛指的隔離,要靠演員的演出呈現(xiàn)給觀眾。我該怎么演呢?于方問馬登,把劇本上“自由發(fā)揮”這四個字圈了個黑圈。馬登的臉上起了一層油,情緒很興奮,不見疲憊,于方耐心地等他喝水。跟馬登一起排練,于方才發(fā)現(xiàn),馬登這個人平時話就多,到排練場上話更多,說起話來不帶喘氣的,看來舞臺確實讓他充滿熱情。馬登歇了一會兒,說,你上次就演得不錯,只要再自然一些,把自己真當成阿丁。今天,你的“房間”里會增加一些道具,方便你發(fā)揮,比如藤椅、書、水杯。記住,你很自由,你可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假裝開燈、關燈,到時燈光師會配合你的動作調(diào)整燈光。可以躺在藤椅上發(fā)呆、讀書,甚至小憩(椅子是我從家搬來的,特別舒服),也可以假裝墻上有一扇窗戶,隔壁劇院傳來熱鬧的聲響,你努力透過窗戶向那邊張望(隔壁上演的就是另外五分之四舞臺上演出的場景)。
馬登一邊說一邊比畫,于方放下筆,思考了一會兒,說,門關得緊不緊,屋里舊不舊?
馬登看了他一眼,于方,你開始進入狀態(tài)了。于方說,我只是想不明白。馬登說,沒關系,邊演邊想,你覺得它是什么樣子,它就是什么樣子。
思路拓展了一些,于方琢磨出了一點演戲的趣味,他已經(jīng)可以比較順利地演完整場戲,用發(fā)呆、看戲、喝水等動作填滿一個多小時。大半個月后,于方找到馬登,要么我下次不來了,正式演出前你跟我說一聲,我再來。馬登看他一眼,你要退出?于方說,不是,我覺得我演會了,我就隨便在臺上干點什么,好像沒必要排練這么久。此時此刻,舞臺上,張夢正在演入黨宣誓的片段。于方懷疑張夢有舞蹈功底,這一幕,張夢的動作是微微拉著旁邊演員的胳膊,她不像一般人那么隨意岔開腳站著,而是兩腿緊繃,前后邁開,腳尖著地,側(cè)身向著觀眾,顯得身形筆直舒展。張夢在本市外國語大學讀阿拉伯語專業(yè),留一頭長發(fā),頭頂幾縷挑染成藍紫色,顏色醒目。第一次見面時,她發(fā)現(xiàn)于方注意她的頭發(fā),于是直白地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我這樣的演不了共產(chǎn)黨?于方搖搖頭,沒有,我覺得這樣很酷。8A637AD6-F50A-410D-9962-F30C544A562B
該張夢登場時,她正在臺下玩手機,聽到喊聲站起來,走到于方面前,說,勞駕,筆給我。于方愣住,張夢解釋,筆,你手里的筆。哦哦,于方慌忙把筆遞給她,張夢挽起長發(fā),用筆固定好,那幾縷藍紫色的頭發(fā)攏了進去,讓于方有些遺憾。張夢收拾著頭頂?shù)乃榘l(fā),對于方說,謝謝你,你叫什么名字?于方報上自己的姓名,張夢“哦”了一聲,對了,你是阿丁。所有演員里,除了張夢,幾乎沒人跟于方說過話,戲里的阿丁或是戲外的于方,沒人對他們感興趣。于方為此表揚過馬登眼光獨到。馬登問,什么意思?于方答,找一個無聊人演一個無聊人。馬登哈哈大笑,說誰說沒話的人就無聊了。于方說無所謂,我想得開。演員總有不上場的時候,這時他們候場,玩手機,閑聊,胡亂打發(fā)時間。馬登說這些人湊在一起,戲外比戲里還有戲,比如說,男主角可能喜歡上張夢了。于方說你怎么知道,馬登說你注意觀察,男女主角一對戲,男主角老露出諂媚的神色,搞得我這個革命劇有些變味,像當代偶像劇一樣。于方聽出了他話里的不高興,但馬登也沒辦法,畢竟是部業(yè)余劇,不能太過分地批評演員。其他演員閑極無聊時,偶爾也會皺著眉看于方演戲,也就是看著于方在臺上演啞劇,兩次排練一過,大家的新鮮勁兒散了,沒人再關注他。于方反而松了口氣,他從挖空腦筋想動作的狀態(tài)里脫離了出來,開始思考一個問題,阿丁是誰?舞臺上,阿丁是一個民國時代的小職員、小知識分子,沒什么錢,日子苦悶,常常迷茫,這么概括的話,如果阿丁活在現(xiàn)在,阿丁大概就是一個像他這樣的人。
這感覺有點奇怪。有幾次白天上班,于方偶爾失神,仿佛自己變成了阿丁,只不過換了一個由一排排奶油色工位、領導、同事、飲水機和尾椎骨保護坐墊組成的舞臺上。于方去消防通道抽煙,阿丁也來了,他們彼此相對,襯衫西褲的現(xiàn)代人和黑色長衫的民國人,在逼仄陰暗的通道,在少有人出現(xiàn)的地方點起煙。阿丁問,于方,你有什么特別想做的事嗎?于方認真想了想,沒有。阿丁點點頭,說,我一直覺得,一個真的知道自己要做什么的人才是幸福的。從這個角度看,在我的世界里,每個人都可以說是幸福的,除了我。
于方想說,可你真實。但只是沉默著掐滅了煙頭。
于方暫時想清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他對這部戲增加了一些興趣。他開始有點期待每一次的排練,但具體期待什么呢?于方說不清,或許只是喜歡這種心存期待的感覺,這是一種久違的感覺,非常輕,時時撩撥著他,像懷里揣著一根毛茸茸的貓尾巴。隨著一次次排練的進行,演員們漸漸熟悉,排練后相約吃夜宵,他們差不多適應了于方的存在,也就是對他視而不見,大家置身同一舞臺,但于方之于他們,就像在大海里安置了一臺水族箱,只是看似在同一片水中。酒喝到一半,于方煙癮犯了,他走到室外,月亮很亮,但立秋已過,晚上的溫度急轉(zhuǎn)而下。于方取出打火機,才發(fā)現(xiàn)不遠處站著張夢,她聽到動靜,回頭看著于方,仿佛他們已經(jīng)說了大半天話,用充滿疑惑的語氣問,怎么會有沒有結局的角色?
你想過阿丁的結局嗎?張夢追問。
于方老老實實回答,我想不出來,我這個人沒什么想象力,我從來不讀文學作品。
張夢笑了。她有一顆虎牙,笑起來顯得很可愛。
你說你想不出來,那你就是想過。張夢抓住于方話里的漏洞,洋洋得意,伸手撩了一下頭發(fā)。我們猜一下,我覺得大概有這么幾種可能性,第一種,阿丁愛上了女主角,因為阿丁孤獨而封閉,生命里沒有光彩。一個暗的人愛上一個亮的人,這很合理,對不對?
于方想了想,會不會有點庸俗?張夢解釋,我知道你會這么想。你覺得庸俗,是因為舞臺上已經(jīng)有愛情了,愛情戲一多就容易顯得輕浮,不是愛情不好,而是大部分愛情戲不好寫也不好演。
也有可能突然死掉,于方被張夢的話激發(fā)出一些靈感,阿丁被流彈擊中,或者得了嚴重的肺病,沒錢治療,孤獨地死在了床上。或者心碎而死,死掉以后,如果做尸檢,你會看到阿丁的心臟是一片片干裂的碎片,像放了半年的橘子似的。于方補充。
可是所有人都會死,死算什么特別的結局呢?張夢反駁,我倒認為會有一種可能性,突然發(fā)生了一件特別的事。
于方問,一件什么事?
張夢搖搖頭,我暫時想不好,我一想就容易落俗。他們陷入了沉默。有那么一個瞬間,一盞車燈將他們包圍在光圈里,接著又降下無邊的黑暗,這片黑暗像雨滲入于方的內(nèi)心,他打了個哆嗦,說有點冷了,我們回去吧。
演出的日子越來越近,于方莫名地焦躁不安,這種焦躁和他心里隱約的期待混合在一起,擾亂了于方的正常生活秩序,他從不失眠,最近幾天常常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才半夜兩三點,再睡卻睡不著,只能在一片片雜亂的夢中半睡半醒,混到天亮,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上班。中午吃飯的時候,同事們議論著新提拔的那撥人,有一個詞落進于方的耳朵,“假以時日”,后面還有很多話,于方通通忘記了,只有這四個字掉進他腦子里。多好的一個詞,于方在腦子里勾勒出畫面,一個人站在寬闊的大路上,有一種意氣風發(fā)的姿態(tài),往后是不須回頭的舊,往前是充滿希望的新。于方想了一會兒,這種滿懷期待的感覺已經(jīng)離自己很遠了,上一次還是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刻,他回味那種感覺,像給早已挖空的蜂蜜罐里加水,希望品嘗出一點點記憶中的甜。這些人多么幸福,從此再也不會錯過生活,不會像他這樣把時間白白消磨掉。劇場里,于方坐在桌前,拿起茶壺,為自己倒了杯水,他很少有這么大把的時間反芻自己的人生,一下子覺得有點絕望,于方不喜歡絕望,因此換了個思路,琢磨起了那天晚上跟張夢聊的事。張夢說得很對,戲里的每個角色都有結局,男主角犧牲,女主角奔赴革命圣地延安,叛徒被處決,國民黨匪兵被打死,死的死了,走的走了,勝利的勝利了,只有阿丁永遠待在屋里。他期待明天嗎?會不會哪怕有那么一個瞬間,他徹底厭倦了,想要干脆結束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于方的心情頓時低落下來,也可能是晚飯沒吃飽,低血糖犯了。于方確實表演過這一幕,當時他從衣兜里摸出一根細麻繩,認真打了個結,在自己的一方空間里比畫。馬登舉著擴音喇叭喊,阿丁停一下,你在干嗎?于方回頭說,自殺。我想找一個能掛繩子的地方。8A637AD6-F50A-410D-9962-F30C544A562B
馬登神情復雜。當晚馬登約于方喝酒,真心實意地說,你演得越來越好了,我眼光真不錯,沒找錯人。于方說,你指導得好。時間已經(jīng)很晚,馬登打了個哈欠,淚眼汪汪的,于方倒是精神了起來,對馬登說,對了,我有一件特別重要的事要跟你商量。什么事?馬登努力集中注意力,問道。于方看著馬登的眼睛,突然間產(chǎn)生了奇異的感覺。就在不遠處,阿丁悄然出現(xiàn),立在夜色中,他那件黑色長衫太好認。于方曾想把那件長衫洗凈熨展,后來放棄了,因為他覺得阿丁不該穿得那么簇新。阿丁不言不語,遠遠向于方比出一個保持沉默的手勢。于方看了看四周,夜深了,酒吧里燈光昏暗,人和景色都隱沒在半明半暗中。你怎么了?喝多了?馬登注意到于方表情不太對,伸手在他臉前晃了晃。于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聲音有些沙啞,我是想問,正式演出那天來的領導有誰?馬登瞇著眼睛想了想,報出幾個名字和頭銜,問于方要干嗎,有幾位領導他能說上話,可以幫忙引薦。于方說暫時不用,都是單位的事,等想清楚再細說。
正式演出的那天是一個周六,傍晚,于方騎車前往市人民劇院,為了這場演出,他晚上沒吃飯,想著餓一點能振奮精神,另外他也吃不下,他毫無食欲,那種莫名的感覺一陣陣襲上心頭,讓他坐立難安。于方給馬登發(fā)了條信息:不知道為什么,我特別激動,完全靜不下來。馬登回復:很正常,加油,這種興奮能讓你發(fā)揮得更好。
一切,極其平常地發(fā)生了。開幕式上,領導們講完話,最后一個壓軸節(jié)目是《舞臺》。劇情進行得很順利,大家表現(xiàn)得都比平時排練要好,加上音響和燈光效果到位,觀眾席上傳來陣陣掌聲。觀眾們一開始對阿丁這個角色不太適應,但時間一長就習慣了,只當舞臺上分了兩幕,阿丁這一邊調(diào)成了靜音。
劇情高潮來了,叛徒告密,引來國民黨的追捕,一聲槍響,男主角為保護女主角倒下了,一盞孤燈在他身上投下暗紅色的光圈,光圈緩緩擴大,就像一個人不甘心地流盡熱血。女主角進行了一段長篇獨白,字正腔圓,聲情并茂,于方注意到有些觀眾擦起了眼淚,很快就要演到最后一幕了,那一幕是這樣的,晨光熹微,同志們送別即將遠去延安的女主角。
舞臺主燈暗了下去,只有阿丁桌上的一盞油燈發(fā)出幽暗的光,主線劇情臨近尾聲,戲要結束了。于方站在黑暗里,往常演到這里,他只用靜等謝幕,于方曾在無聊中計算過這段換幕的時間,有五十幾秒?,F(xiàn)在,他情不自禁地讀起了秒,工作人員在迅速搬運道具,于方的心臟突然劇烈跳動起來,一切終于抵達最后關頭了,他口干舌燥,甚至想喝點酒麻痹自己,不過這會兒來不及了。一股力量推著他,燈光再度亮起的時候,于方走到了虛擬的房門前,做了一個開門的動作,走出了房間。
準備登臺表演最后一幕的張夢和其他演員面面相覷,他們很清楚這一幕于方應該在演什么,他不應該開門,阿丁自始至終都在屋里。他們同時看向馬登,馬登抱著胳膊搖了搖頭,示意他們先別上臺。馬登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這出戲沒結束,而是即將擁有一個全新的結局,或者說是一個全新的開始,仿佛樂隊奏完最后一個音符,指揮走下指揮臺,鞠躬謝幕,有人卻趁著這個空當無聲無息站上了指揮臺,在舞臺的黑暗中神色莊嚴地舉起光芒閃爍的指揮棒?,F(xiàn)在,它是絕對與眾不同的《舞臺》了,一個真正的導演應該有勇氣成就自己的作品,哪怕它看上去要失控,要演砸了,要影響馬登的名聲,但他心甘情愿付出這樣的代價。有些演員驚慌失措,有些很憤怒,幾個沒有戲份的人竊竊私語,是不是那個人(他們想不起“阿丁”的名字)給馬登送禮了,兩人串通一氣,故意加戲?緊張的靜默中,此時,有個男人悄無聲息地從觀眾席中站了出來,一只手扶著劇院墻壁,謹慎地一級級下臺階,順著通道靠近舞臺。先于在場所有人,于方注意到了他,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瘦而高,寸頭,于方的目光跟他對上,男人停下來,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于方看到了他攥著的一只手,那只手里有什么呢,也許是一張字條,男人出現(xiàn)在這里,是要把字條交給于方。字條上面會寫什么,于方猜不出來,但那一定是一句非常重要的話,一句于方苦苦尋覓的話,也許就是老教授的語言學終極奧義。劇場里,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于方身上,于方渾身滾燙,努力控制自己,兩腳仍然抖得厲害,他沒法思考自己現(xiàn)在是不是表現(xiàn)得很狼狽,他顧不上,他必須緊緊盯著那個男人。男人穩(wěn)步前進,像秒針一樣穩(wěn),即使于方?jīng)]有做好準備,也不能把秒針向反方向倒扳回去?,F(xiàn)在他終于明白了,那種一直以來混混沌沌的感覺是什么了,他過去的所有生活,原來都是在為這一刻做準備,他不能逃避,必須迎上去。
男人走到了舞臺邊上,向于方張開了握著的手。
楊莎,1988年生,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曾獲第四屆新紀元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36屆臺灣“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組評審獎等獎項。8A637AD6-F50A-410D-9962-F30C544A562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