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晨父親還是走了,他去遙遠(yuǎn)的甘肅給人守金場,等到春天到來,土層解凍,他們就可以開挖金子。父親捎來了話,讓我和哥哥給田里拉好糞,求人把地種了。
馬車被父親趕到了金場,家里只剩下一頭毛驢,瘦毛驢也欺負(fù)我倆,一看到我倆,不肯拉車,飼料加棍棒才讓它肯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地拉上了車。
這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門口高高的牛糞堆運到地里去。雖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積累,寒冷已深深鎖住牛糞堆,我倆高高揮起的十字鎬只能從糞堆上刮下來一點點表皮。
我的手心起了泡,腳掌心跟著疼了起來,我厭惡拉糞,我逃避拉糞。
從早上到晚上,我不停地看天空,飄來的一兩朵云彩都會讓我欣喜若狂,我盼望著下春雪,下一場厚厚的大雪,把牛糞堆蓋得嚴(yán)嚴(yán)的,把大地蓋得嚴(yán)嚴(yán)的,這樣我們就可以躲避幾天,可以提著小火爐出去玩。
用破鐵茶杯做小火爐,過程很簡單,在鐵茶杯半腰上畫一條橫線,用鐵釘沿著橫線鉆一圈眼,把鐵絲小心地穿過這些眼,做成密密的網(wǎng),再在網(wǎng)下面鉆一個取灰口,再用鐵絲給小火爐做一個長把手,冬天的小火爐就做成了。
小火爐的燃料很好找,我們這里滿地都是羊糞蛋、牛糞,隨便放幾塊干糞,塞把黃草,引燃,拼上吃奶的力氣把小火爐掄圓了揮幾圈,在嗚嗚聲中,風(fēng)就傻乎乎地鉆進(jìn)小火爐,把小火爐里的火吹得旺旺的。
可我再怎么看天,那些云彩也不愿停下匆匆的腳步,有些云彩看到我故意放慢腳步,可是我一抬頭,它們跑得無影無蹤了,我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來。
我只得乖乖跟著哥哥去拉糞,哥哥力氣大,他用十字鎬使勁刨,十字鎬在牛糞堆上發(fā)出實實在在的聲音,一上午時間他能刨出一大堆來,我倆再往驢車上裝。
其實往地里拉糞是最無聊的事,我家的地都在山上,上地的路都是上坡,拉了糞不能坐,遇到陡坡,還得在驢車后面使勁推,推得我們渾身是汗。
蓮的母親也常叫蓮幫我們,蓮的父親和我父親一塊去了金場,那天早晨父親走時,給我倆反復(fù)交代事情,就是幫蓮家勞動的事,我倆遵守諾言,經(jīng)常幫蓮家拉點牛糞什么的。
蓮的母親過意不去,我們干活時,就讓蓮過來,蓮力氣小,我們只讓她在旁邊看著,跟我們說說話,而她卻不愿站著,總是拿把鐵锨在旁邊幫我們。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從家到田地,毛驢要休息上好幾次,我們還得拼命推車,每當(dāng)我使勁推驢車時,我就想著怎樣逃脫這個苦差事??墒遣还苣阍敢膺€是不愿意,那高高的糞堆就在那兒,我是沒有任何選擇的。
2
驢車走到上坡路時,哥哥總喜歡唱這首花兒:
大雪下給了整三天,
雪花兒飄給了九天。
哭下的眼淚拿桶擔(dān),
尕驢兒馱給了九天。
說實話,我是聽不懂花兒,可是哥哥不知從哪兒學(xué)會的,歌詞里面有眼淚的字眼,哥哥那高亢的花兒調(diào)令把這首花兒唱得歡天喜地,一輛驢車,一座大土山,一條斜土路,一個昏黃的太陽,這情景經(jīng)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
眼前是無窮無盡的土山,那綿延的土山能把一個孩子的眼睛遮擋干凈,我和蓮跟在驢車后,突然哥哥停了下來,使勁拽停驢車,我和蓮緊張地看著哥哥,這兒沒有冰,路也很平,哥哥干嗎要停下呢?
哥哥一臉激動,大聲地說:“聽!你們聽!”
我努力地豎起耳朵,可是我耳邊只有風(fēng)聲,那挾帶著黃沙的黃風(fēng)打在不同的東西上,發(fā)出不同的聲音,打在柳條上發(fā)出哨子樣尖細(xì)的聲音,打在耳朵上是呼呼的風(fēng)箱聲,打在碎紙片上是嘩啦啦的流水聲,打在人家玻璃上是沙沙的磨刀聲。
蓮憋住了氣聽,她和我一樣,只聽到風(fēng)聲,風(fēng)聲里還夾雜著一兩聲野狗的叫聲。
我說:“什么都聽不見!”蓮也搖了搖頭。
哥哥說:“兩個笨蛋!再聽,仔細(xì)點,用心聽,是不是有汽車?yán)嚷?!?/p>
蓮聽了一會兒,點了點頭,蓮在城里有一個親戚,她去過城里,她給我講過城市,說各種各樣的汽車有各種各樣的喇
叭聲。
看著蓮的臉,我靜下心來,可是耳邊的風(fēng)聲卻不停地給我說悄悄話,終于有那么一刻,我聽到了一聲汽車?yán)龋S后又聽不見了。
哥哥癡迷地聽著,帶著黃沙的風(fēng)一點也沒有改變哥哥的表情,他一臉欣喜,大聲喊道:“聽,那是汽車?yán)?!知道不,在這些群山的后面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車,有餅干,還有鋪磚的地面。賽爾東,好好學(xué),考出去,考到那個城市里去!”
有餅干,當(dāng)然好,可是我怎么也聽不到喇叭聲,可蓮的反應(yīng)卻是淡淡的,我知道,她見過城市,也就不以為奇了。
哥哥的花兒調(diào)高了起來,連驢也跟著哥哥吼了幾聲,我說:“你唱得真好聽,驢都跟著你叫了!”
哥哥咧著嘴笑了笑,卻沒聽出我的譏諷,唱得更高興了,惹得我和蓮哈哈大笑。
哥哥喜歡書,拉糞時都帶著一本書,念呀念的,自然哥哥的成績總是在班里
第一。
3
家里的碧桃花終于飄落,我家的地也在叔叔們的幫忙下種完了,天空里,村莊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腦門兒里都飄著一股濕潤的味道,那就是大地開耕后散發(fā)的香味,經(jīng)過一個冬天,大地終于醒了,它伸了第一個懶腰,驚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它們以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展示著它們的生存。
我們?nèi)朔艑W(xué)回家,來不及喝茶,提著風(fēng)箏往村頭跑,迎面的風(fēng)呼呼向我們打來,打得蓮的頭發(fā)散在風(fēng)中,打得風(fēng)箏的尾巴啦啦直響,但我們心里是歡喜的,風(fēng)越大越好,這樣的我們的瓦片風(fēng)箏能高高地升上天空。
我迎著風(fēng)雙手平舉風(fēng)箏,哥哥在那頭握著線軸,拉著線,蓮跟在哥哥身后,哥哥把風(fēng)箏平穩(wěn)地放到空中,轉(zhuǎn)身把線軸交給蓮,蓮緊握著線,仰著頭看著天上的
風(fēng)箏。
其實比起現(xiàn)在街頭賣的風(fēng)箏,我們做的風(fēng)箏并不好看,因為找的塑料不干凈,從下面看上去,像是一攤孩子撒的尿,再經(jīng)過天長日久的烤曬,那尿漬深深地滲進(jìn)了塑料里,我和哥哥拼命地洗了好多次,但也未能洗干凈。
風(fēng)箏長長的尾巴在空中悠閑地輕輕舞動,一會兒左,一會兒右,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人都仰頭看著天空,我們的風(fēng)箏飛得最高。
突然,我們的風(fēng)箏線斷了,蓮緊張地用線軸收線,拼命地舉著斷了的線跟著跑,似乎跟著跑,那風(fēng)箏就能飛回來,我和哥哥也跟著風(fēng)箏往前跑,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我們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風(fēng)箏在空中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yuǎn)。
蓮一臉哭相,她不敢看我們,好像這線就是她弄斷的,我和哥哥緊勸慢勸,但她還是哭了。
我們?nèi)齻€人坐在風(fēng)中,任空曠的風(fēng)呼呼地掠過我們的耳邊,蓮的哭聲在風(fēng)中長一聲短一聲,我們的眼窩灌滿眼淚,以致后來有人對我們?nèi)嗽陲L(fēng)中哭泣的情景記憶猶新,多少年過去了有人還在說這事。
哥哥說要給蓮做一個最好的風(fēng)箏,我說我給蓮搓一根最結(jié)實的麻繩,蓮的臉色才緩和下來。
都說盲人看不見心靜,可母親這兩天坐立不安,燉奶茶要么忘了鹽,要么忘了茶,她痛苦緊閉的雙眼總喜歡看窗外,似乎在冥冥之中看到了些什么。
這天我們正上《小馬過河》這一課,正當(dāng)小馬在河邊猶豫不決的時候,隔壁馬哥正在教室門口朝我招手,老師出去后進(jìn)了教室,讓我們?nèi)耸帐皶丶摇?/p>
我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和哥哥拉著蓮,一路小跑,跑到家門口,只見我們兩家門口圍了許多人,大家亂成一團(tuán),蓮母親的哭聲撕天扯地向我們撲來,中間還夾雜著我母親一兩聲哭泣。
有人接過了我們的書包,還有人把蓮拉到一邊,愛憐地摸著她的頭。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終于知道兩天前的風(fēng)箏線斷得真不是什么好兆頭。
甘肅淘金場里的凍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鉆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著長長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給長長的梯子蒙了一層薄薄的冰,我父親和蓮的父親踩著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梯子斷了,兩人掉進(jìn)深深的洞里,等人們把他們拉上來時,蓮的父親無常了,我父親摔斷了脊椎,大腿上沒有感覺,使勁掐都沒用。
那天全村人都給蓮的父親送葬,老人們在寺里擠了一院子,蓮的父親早早地洗了大凈,用白布裹了停放在擔(dān)架上,那擔(dān)架放在寺臺子上,蓮頭上包了一塊紅紗巾,坐在擔(dān)架旁邊,她不停地揭開芷布,又小心地蓋上,似乎她的父親隨時會醒過來,看著蓮孤單的身軀,我和哥哥也坐在擔(dān)架旁邊。
我們這里的習(xí)慣是抬亡人到墳?zāi)沟乃俣仍娇煸胶?,大家都認(rèn)為亡人奔土如奔金。
要是平常,只要有亡人,我們小孩們非常高興,因為在墳上我們還能拿到從來沒有見過的水果糖,吃完水果糖,那些五色斑斕的糖果紙被我們小心地夾在書中。一有機(jī)會大家拿出來比,看誰的多,誰的漂亮,最后往往免不了一場爭吵。
可今天我高興不起來,我、哥哥、蓮被人群裹挾著,跟在擔(dān)架后匆匆往前走,我們眼前只有人們匆匆趕路的腿。
那些小伙伴們都坐在墳前等待著大人的舍散,看著孩子們無序的坐法,我和哥哥覺得有義務(wù)讓他們排得整整齊齊的,還是有兩個人不聽話,為座次吵了起來,我怒火中燒,撲到他們跟前,揚起拳頭,想教訓(xùn)他們,因為今天蓮的父親去世了,我為他們的爭吵感到羞恥,可是我的拳頭被人拉住了,我一轉(zhuǎn)身,是滿臉眼淚的蓮。
那兩個小孩再也不吵了,安靜地坐
下來。
初春的寒風(fēng)吹拂著墳園里的黃草,偌大的墳園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阿訇的誦經(jīng)聲,蓮父親的擔(dān)架淹沒在野草中,我們大家都淹沒在野草中,風(fēng)在野草尖上來回奔跑著。
這一個月,我們兩家都在沉默中承受著,大家小心翼翼地,仿佛誰的一個不經(jīng)意的嘆息會吹散整個家,一滴無聲無息的眼淚淹沒全家。
亡人走遠(yuǎn)了,可是活人就得受著,在炕上躺了一段時間,父親開始煩躁起來,母親總是不停地勸父親。母親摸著父親沒有知覺的腿,空洞的眼睛里頓時溢滿眼淚,父親看著母親的樣子,便用手一下一下地掐起大腿來,父親說這樣就能掐活神經(jīng),其實是父親盼望著一點疼痛的感覺,可疼痛離他越來越遠(yuǎn),他的大腿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我和哥哥嚇得臉色都變了。
開學(xué)了,我們?nèi)齻€不想上學(xué)了,但父親總是轟我們?nèi)ド蠈W(xué)。
我和哥哥還是去了學(xué)校,第一天蓮的座位空空的,第二天蓮的座位還是空空的,看著空空落落的座位,我的心也空空落落的,只覺得上學(xué)的樂趣全被這兩天的事偷得干干凈凈,我再也回不到快樂的從前了。
周末對我們而言無所謂了。
蓮的座位還是空空的,放學(xué)之后,哥哥叫上蓮,我跟在后面,我們?nèi)ヅ郎?,我們沿著山坡上的那條斜土路往上走,轉(zhuǎn)眼之間,斜土路下的村莊變了顏色,那立在村中央的籃球架孤獨地立在麥場上,仿佛一夜間被人抽去了神經(jīng),似乎只要輕輕一推,或是籃球一拍,就會叮零咣啷地散落在地上。
哥哥唱起了花兒,這次沒有歌詞,他用哎字起了頭。
整首花兒只有一個哎字,這個哎字回環(huán)往復(fù),一會兒高到天上,吼到高處時哥哥的聲音像在刀尖上,他的肺似乎要破裂在這高音上,一會兒又低到水面,那蒼涼的歌聲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時大人們不讓唱的花兒,此時卻讓三個孩子活過了好幾世。
想著父親,想著蓮的經(jīng)歷,我明白,我們的好日子不會再來了,我開始哭泣逝去的美好日子,哥哥和蓮也都已淚流滿面。
哥哥站了起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擦掉了我倆的眼淚。
哥哥指著遠(yuǎn)山說:“聽,有沒有汽車聲!”
看著我倆沒有聲音,只是呆呆地望著遠(yuǎn)方,哥哥生氣了。
我從來沒見到哥哥發(fā)這么大的火,他走過來,使勁搖著我的肩膀,把我的頭搖來晃去,我的頭就像秋天的蘋果快要搖下來了,我盼望著哥哥把我的頭搖下來,這樣我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不知道,多么自在的一種狀態(tài)呀!
哥哥指著遠(yuǎn)方的山:“聽,你好好聽,今天你聽不到汽車的聲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淚水彌漫在哥哥的臉上,我從來沒見過哥哥如此悲傷。
我用心聽起來,果然能聽到一兩聲汽車的喇叭聲。
我說:“我聽見了!”
哥哥說:“你替我去看遠(yuǎn)方的汽車,這是我和你的約定,也是和蓮的約定!”
遠(yuǎn)處的山逶迤在綿綿不絕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層又一層淡淡的痕跡,天似乎就在我們的哭聲里一下子黑了。
4
當(dāng)哥哥把決定告訴給父親,父親氣得拍著自己沒有知覺的大腿,那響亮的聲音震得我們心兒發(fā)顫,父親眼睛通紅,他看到他的未來又多了一層黑暗,他想借著拍打聲改變哥哥的決定,看到哥哥決絕的神色,父親掙扎著爬起來,來打哥哥,可是哥哥依然站在炕沿邊。
啪!一個響亮的耳光在房子里回旋
往復(fù)。
長這么大,父親還從沒有打過我們!
哥哥依然站在父親前面:“阿達(dá)(父親),你腿腳不利索,阿媽(母親)眼睛看不見,我就不上學(xué)了,我照顧這個家,讓弟弟上學(xué),將來好好讀書,讀到城里去,把你們接到城里去!我也可以照顧蓮的家。”
父親的頭吧嗒一聲無力地垂下來,他脖子上的骨節(jié)似乎一個接一個地掉落,我聽到了那些骨節(jié)掉在地上發(fā)鈍的聲音,砸得我眼淚橫流。母親摸著哥哥的頭,長長地嘆息著,我說:“哥哥的成績比我好,讓哥哥上學(xué),我留在家里!”
哥哥說:“你忘了我倆的約定嗎?”
我沒有出聲。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我聽見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聽見他在廚房里忙活,一會兒又去了牛圈,哥哥給牛拌料,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可是今天我覺得一切都那么清晰,那么與眾不同,母親摸索著爐子上的茶壺,摸了半天卻摸不到,父親的大腿又紅了。
我沖出房門去幫哥哥,哥哥躲閃著不讓我?guī)?,大聲地讓我?zhǔn)備書包去上學(xué)。哥哥忙完家里的事,又去蓮家里幫忙,蓮的家不遠(yuǎn),往東走十幾步就能看見她家的大門。
蓮在城里有親戚,所以她家的大門也與其他人家不一樣,有個像模像樣的木頭門,別人家里不過是在土墻上挖一個半圓形的洞,再隨便用柳樹枝編一個籬笆當(dāng)作門,這樣誰家院子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從外面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蓮父親去世后,蓮的母親病了,蓮到我家時她還沒有吃早飯,母親燉好了奶茶,香噴噴的奶茶味道在屋子里彌漫開來。
我和蓮低著頭,快快地吃了半塊饃,背上書包,臨出門我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一塊走,可是哥哥躲起來了。他死活不吭聲,我知道他這會躲在草房里,用草塞住他的嘴,哥哥不想看到我們?nèi)ド蠈W(xué)的樣子,也不想讓我們看到他不能去學(xué)校的痛苦,從草房里看著我和蓮背著書包遠(yuǎn)去的背影。
5
說實話,秋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jié)也是我最害怕的季節(jié)。
一到秋天,大地脫去它的盛裝,田地一下變得空曠起來,你可以在這空曠的田地里撒開腿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是你再怎么跑永遠(yuǎn)也跑不出這層層的山。我和哥哥總會在秋天的山上,望著遠(yuǎn)方,想著遙遠(yuǎn)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節(jié),父親癱瘓在炕,母親失明,田里的麥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還有堂姐,還有我的親戚們,他們在收割完自家的田后,總是悄悄鉆進(jìn)我家的地,幫我們收田。
這一年的秋天還是在齋月中來到了。
而我家的麥子熟了,等著哥哥一個人收割。
九月的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大地,大地一個勁地往上冒熱氣,有些地方光禿禿的,少了植物的遮擋,溫度便一點一點地升起來,原本有點潮濕的泥土?xí)窀闪?,曬裂了,翻卷起來像刀子樣揚著它的利刃。封齋的人們在麥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著烈日,舔著干巴巴的嘴唇,在風(fēng)中稍稍吹吹涼風(fēng),擦擦汗,又彎下腰揮著鐮刀收割麥子。
哥哥的身影淹沒在麥浪里,他瘦弱的身子在麥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麥子,在腳上使勁摔打,麥稈上的泥土四散開來。哥哥隨手一擰就打了個漂亮的麥系子。鐮刀在風(fēng)中刷刷地響著,哥哥手中的麥子整整齊齊地碼在麥系子上,踩住麥捆,抓緊麥系子,一拽一擰,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麥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現(xiàn)。
哥哥想把麥捆子立起來,可是他瘦弱的身體卻無法讓麥捆子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我過去幫他才勉強(qiáng)讓麥捆子直立在地里。
突然我家的麥地邊有人驚叫了一聲,我直直看過去,發(fā)現(xiàn)母親提著饃饃提著暖瓶摔倒在地邊上。我飛一樣地跑過去,原來母親不放心我哥倆收割麥田,她提著中午飯,讓蓮帶到了我家地邊,不小心摔倒在地邊上。
哥哥又生氣又心疼,不停地抱怨著母親,母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著,母親摸索著杯子,摸索著暖瓶,給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麥子去了,母親聽著刷刷的割麥聲,朝著太陽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我分明在母親的眼窩里看到好幾個細(xì)碎晶瑩的太陽。
我悄悄放下手中的杯子,走到旁邊,摘了一朵花,我把花兒插在母親的黑蓋頭上,母親朝我笑了,我相信母親一定看見了她頭上的花朵的顏色。
坐了一會兒,母親擔(dān)心父親一個勁兒地讓蓮送她下山回家,蓮領(lǐng)著母親走在麥地邊,母親的黑蓋頭慢慢消失在地邊。
我拿起鐮刀,走向密密的麥田,一鐮刀下去,麥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亂的麥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著我高高低低的麥茬子,狠狠盯了我一眼,看著我盯著麥田委屈的樣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細(xì)地聽著遠(yuǎn)方,他聽得那么入迷,那么投入,他臉上的表情真讓我感覺他聽到了那個來自遙遠(yuǎn)城市的
聲音。
哥哥朝我揮揮手:“聽,用心去聽!”
我膽怯地低下了頭,我耳邊只有大雁咯哩嘎啦的叫聲,野雞在麥地里驚慌地?fù)淅饫鈦y飛的聲音,還有麥子被風(fēng)搖來搖去沙沙的聲音。
“聽,仔細(xì)聽!”哥哥又一次朝我大聲吼道。
我的眼淚下來了,我知道哥哥聽見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讓我聽什么,還是那個遙遠(yuǎn)的城市夢。是的,這么多年哥哥把這個夢讓給了我。而我感覺我一天天地遠(yuǎn)離著這個夢,一天天地聽不到遠(yuǎn)方的那個聲音了。
我不想騙哥哥,我真的聽不到了,是的,那個夢離我太遙遠(yuǎn)了,我覺得我這輩子都聽不到了。
看到我悄悄地躲在麥子中,哥哥的怒火再也忍不住了,他瘋了似的拔了一把麥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開來。有的鉆進(jìn)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進(jìn)我的口里,把牙磣得咯吱亂響,我又不敢動,站在麥子中,搖得像一根麥子。
哥哥說:“你不要跟著我割麥,今天你得聽遠(yuǎn)方的聲音,聽到為止,聽不到了你就給我站著!”
我似乎看到又一個父親在哥哥的身體里復(fù)活了,我在烈日下,我在齋月的麥田里突然看到了我的所作所為,我偷李子,我做壞事,我逃課,我看電影,而我再也聽不到那次我和哥哥一塊聽到的城市的聲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麥田迷失方向的小雞,四處都是麥子,四周都是沙沙的響聲,四周都是圍捕我的
鐮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是被這密密的厚實的麥子一層一層地埋了起來。
就在這時,我似乎看到一陣風(fēng)正掠過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汽車?yán)嚷?,這個聲音竟然是我和哥哥一塊聽過的聲音。
我連忙喊道:“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汽車?yán)嚷暎 ?/p>
哥哥說:“我一直都能聽得見這個聲音,就你聽不見!”
我真想鉆進(jìn)這麥子里再也不出來。
太陽下山了,我和哥哥回家,我把所有的鐮刀工具包一股腦兒地背在身上,哥哥也沒有謙讓,走到半路,看到我背得橫七豎八,不像樣子又背到了自己身上。
哥哥和父母在肅穆中默默咽下了第一口茶水,那茶水在哥哥的喉嚨歡快地響了一聲,隨后哥哥的臉現(xiàn)出難得的笑容。
夜里,哥哥被自己渾身的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沒有睡意,月亮照在我炕頭上,炕頭上放著我的書包,明天是星期天,我還要陪著哥哥去割田,我要帶著書包去割田。
6
整個村莊靜悄悄的,靜得似乎都能聽到白雪融化的聲音。
哥哥在前面鏟著雪,我,蓮,馬小萍跟在后面,漸漸地我們身后的孩子們多了起來,排著一溜長長的隊伍走在雪道上。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來,我把書包交給蓮,我替哥哥鏟雪,哥哥不讓,哥哥說:“這是一條能聽見城市聲音的道路!”
這么大的雪,哥哥還是沒忘記城市的聲音!
我說道:“現(xiàn)在我每天都能聽見!”
哥哥點點頭:“這才是我的弟弟!我每天聽到的聲音不一樣!”
其實在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個人,他們都在渴望聽見城市的聲音。城市有那么好嗎?
我從哥哥手里接過木锨,我在前面鏟雪,哥哥在后面扶著蓮,大雪蓋住了一切,一條鏟出來的土路在我們面前慢慢延伸,向?qū)W校一點一點地靠近。
路終于觸摸到校門了,我們打開了教室門,冷風(fēng)向我們襲來,我們不由哆嗦起來,教室還是那個教室,窗戶上只有兩三片玻璃是完整的,冷風(fēng)隨時從破洞中灌進(jìn)來,我們只好東找一片塑料西找一片塑料釘在窗戶上,不同的塑料透進(jìn)不同的光,教室在雪色里顯得斑斑駁駁的。
教室里沒有爐子,為了取暖,在兩排課桌的中間砌了一個長長的火槽,平時放點細(xì)煤末子,籠上火,火槽里的青煙慢慢升起來,整個教室罩在云山霧海中,這藍(lán)色的煤煙熏得我們一天到晚暈暈忽忽的,也有人不小心摔進(jìn)火槽燒傷了。
火槽還有一個好處,我們可以隨時把帶的生洋芋扔到煤火里,用灰埋起來,等到洋芋香味在教室里飄散開時,再也沒心聽老師講課,我們?nèi)滩蛔∵呁抵椿鸩圻呇士谒?,惹得老師也使勁往火槽里看?/p>
可現(xiàn)在教室里一點煤都沒有了,我們用完了這一學(xué)期的煤,火槽里只有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學(xué)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似乎那灰還有余熱。
看著大家凍得發(fā)抖,哥哥說:“我們擠熱窩吧!”
大家一陣歡呼。
很快墻角騰出來了,可是沒有人先站在墻角里,因為大家知道,站在墻角里的第一個人擠得最厲害,身體不好會被擠壞。
看著沒人去,哥哥默默地走向墻角。
我先跑了幾步,朝哥哥擠過去,接著又有人擠過來,孩子們的重量一點又一點地傳過來,在人群中有時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不斷的推擠中,身體慢慢熱了起來。
大家越玩越開心,有些人從遠(yuǎn)處像風(fēng)一樣跑過來,牛一樣撞過來,把里面的人擠得嗷嗷直叫,我們身上的冷氣慢慢地
褪了。
這時候誰擠得越厲害,誰就是英雄,老師站到了講臺上,大家還在瘋狂地擠,老師的教鞭不停地敲著課桌,此時我們身上熱乎乎的,跑到自己的座位上讀起
書來。
哥哥還站在墻角,似乎被人遺忘了,聽到老師敲擊課桌的聲音他也不由自主地朝自己原先的座位走去,他忘了自己已不是學(xué)生,哥哥原先的座位上坐著紅臉蛋,紅臉蛋看到哥哥過來,站了起來。
看著紅臉蛋站起來,哥哥才醒悟過
來,臉一下子紅成了布,他定定地站在教室
中央,那個悲傷的表情成為教室里永遠(yuǎn)的
定格。
老師微笑了,讓哥哥和紅臉蛋擠在一起,可是哥哥朝老師笑了笑,朝教室外走去,他悲傷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教室的大門,最后變成雪地里的一個黑點。老師看著哥哥遠(yuǎn)去的身影嘆了一口氣。
哥哥又來了,他背著一背斗干牛糞,靜靜地等在教室外,背斗抵在墻上,隔著窗戶聽老師講,下課了,他才悄悄走進(jìn)教室,把干牛糞倒進(jìn)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勁吹氣,只吹得他臉色發(fā)青,灰塵滿面,一會兒時間,干牛糞燃燒起來,教室里慢慢地?zé)崃似饋?,孩子們吸鼻涕聲小?/p>
下來。
此后哥哥一有空就給我們教室拾牛糞,煨火,這個冬天,我們手上的凍瘡少了許多,我們一有時間也跟著哥哥拾牛糞,看著堆在學(xué)校后墻角的牛糞,哥哥笑了。
天堂一樣的生活
醫(yī)院窗臺上飛來了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尋找著面包渣,又停下來,啄了幾下翅膀和尾巴,抖抖全身的羽毛,尾巴猛地往上一翹,黑亮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看看窗內(nèi),腰被密密的繃帶纏繞著的馬云仰面躺在病床上,兩條腿打了石膏又做了牽引,被高高地吊在半空中,此刻馬云正扭過頭看著窗臺上的那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尋食,馬云的眼中閃過一絲欣喜。
病房里暖氣很熱,病人家屬就把饃饃放在外面的窗臺上,這樣窗臺上總會撒下食物。引來了許多麻雀,有時是幾只,有時是一只。這一只常來,剛來時它的翅膀受過傷,翅膀上有一處光禿禿帶著點血珠,后來血珠變成了血痂,但羽毛還是沒長出來,馬云一眼就能認(rèn)出來,每當(dāng)媳婦趕飛那些麻雀時,這只飛得最慢。
馬云這會特別希望媳婦別進(jìn)來,他想讓這只麻雀順順利利吃完所有的面包渣,甚至他還想過挪到窗戶邊,多撒些面包渣,但這個想法只能想想而已,雙腿已沒有了知覺,想著自己的后半生將要在輪椅上度過,一股憂傷籠罩了馬云的心。
媳婦還是進(jìn)來了,眼睛紅紅的,馬云知道她又是躲到樓道里哭去了。她看了一眼窗臺就走過去,打開窗戶拼命地?fù)]著手,麻雀早飛走了,但她還在揮著手,嘴里噓噓地喊著。馬云說,那只麻雀,翅膀折了。媳婦半天沒吭聲,呆呆望著天空。
過去馬云喜歡看媳婦毛墩墩的眼睛,而現(xiàn)在馬云不敢看媳婦,就是媳婦給他喂飯,他也倔強(qiáng)地盯著窗外,嘴機(jī)械地一張一合,有時不小心和媳婦視線對上了,兩人的眼光驚慌慌地跳開,像兩顆玻璃球,撞了一下后朝著不同的方向滾去。
冒頂?shù)拿簤K砸了馬云的腰,弄斷了脊骨,馬云癱瘓了,不能動了。馬云常在被窩里掐著腿,盼望著有一天奇跡發(fā)生,讓他的腿能突然感覺到痛,然而,多少天過去了,他的腿除了添點傷外,還是沒有任何感覺。
探望馬云的親戚很多,他們總說腿會好起來,可眼光總是越過打了牽引的腿,直直地朝窗外望去。沒說幾句,他們就會熱烈地討論起煤礦的賠款,有人還提議,煤礦若賠得太少,就集體到礦上鬧,還有人提出在網(wǎng)上發(fā)照片發(fā)文章,揭露煤礦的事故,末了還說網(wǎng)上發(fā)文章錢也不會太貴,也就二三百。但大多數(shù)人都在討論著賠款到后的分配,馬云的父母、阿舅、伯伯們,還有媳婦后面的親戚們都在明里暗里地討論著。剛開始,人們還躲著他,只在樓道里小聲地說著,說著說著,聲音就大起來了,引得樓道里的人不時朝這邊看。
親戚們從樓道里說到了病房里,再也不顧及什么,常當(dāng)著馬云的面大聲地說著癱瘓呀殘廢呀等讓馬云心驚肉跳的詞,仿佛這時馬云似乎只是病房里的隨便一個什么擺設(shè),馬云是個老好好,他只是笑著,聽著,頂多皺皺眉而已,每當(dāng)這時他的眼睛越過窗戶搜尋那只受傷的麻雀,看著它怯生生地飛到窗臺上朝房里看,看著它又被病房里的吵鬧聲嚇得飛走。
終于出院了。馬云回到家里,家被母親收拾得清清爽爽的,這段時間是母親過來照顧著他的家和他的兩個兒子??粗约旱耐龋R云想起兩個還沒長大的孩子和年邁的父母,他不由流下了淚。他這一哭,倒惹哭了媳婦和母親。
馬云原來是村里的籃球高手,說起來籃球還是馬云的媒人,當(dāng)初媳婦就是在籃球場上瞅中馬云的。馬云家里條件不太好,姐姐妹妹們還未出嫁,家里人多、嘴雜、事情也多。丈人是個生意人,販賣牛羊發(fā)了點小財,條件好點,丈人害怕馬云家里拖累,答應(yīng)結(jié)婚的條件之一就是讓馬云與父母分開過,馬云結(jié)婚不久就與父母分開單過了。
現(xiàn)在馬云坐在輪椅上,他害怕聽到拍籃球的聲音,那種鈍鈍木木的聲音會讓他難受好幾天,一天到晚坐在輪椅上,想著想著就想不開了,就想了斷自己,想到了吃藥,想到了上吊,也想到了跳河,但他下不了手,而且經(jīng)上說了自殺的人會進(jìn)火獄的。
每天他便望著山坡上那片不知埋了多少祖先們的墳地,老的,小的,男的,女的,想想他們的音容笑貌,他們的喜怒哀樂,再想想這世界,就覺得人不過是一根草,現(xiàn)世就是個過店,周圍的人也這樣勸,時間長了,馬云的眼里便多了些柔和的
東西。
馬云所在的煤礦是私人煤礦,煤老板害怕家屬鬧事,就先給了三萬塊封口費。那天父母、丈人和媳婦陪著馬云領(lǐng)來了三萬塊,大家坐在他家吃飯喝茶,說著天南海北的事,又小心地回避著錢。
第二天媳婦回了娘家,妹子和母親就來到他家里,母親望著他抹了一把眼淚。妹子口直,說這三萬你可不能全交到嫂子手里,萬一她和你鬧離婚就不好辦了。你還是把錢存起來,父母保管,這樣她至少不會說走就走的。她那個人,賊眉鼠眼的,你得防著點!母親罵道舌頭底下是火獄。妹子說,話歪理端。母親就不說話了。馬云很為難,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兩口子的事情也不能口袋里買毛呀,照媳婦的脾氣,這樣做她不鬧出驚天動地的事才怪呢?
母親見他不說話,就說自個的主意自個拿吧。聽了妹子的話,馬云想了很多,他成殘疾人了,盡不到丈夫的責(zé)任,媳婦高興了,不走,不高興了,說走就走,誰也擋不住的。馬云的一包兒眼淚就涌上來,被他硬生生地咽回肚里。
妹子正大著嗓門兒勸著馬云,馬云媳婦突然就走進(jìn)房來,只對他母親打了個招呼,轉(zhuǎn)身出去喂雞去了,母親狠狠地剜了一眼妹子,兩人訕訕地走了。看到馬云母親和妹子走了,馬云媳婦才進(jìn)來,就對馬云說,丑話說在前面,我先小人后君子,如果把錢放在你父母家我可不答應(yīng),你不要忘了你是兩個娃娃的阿大。
馬云正生著悶氣,從來不曾上門的村長來了,村長坐在炕沿上,手里捏著幾張治病廣告,介紹了幾家康復(fù)醫(yī)院,又說了幾個治腿的土藥方。說完了就看著茶杯,喝了一杯茶村長才說道,人活著就是難呀,都說我有錢,可蛇大窟窿也大,這不,天龍車又爛幾條胎,一條胎就得一千多塊,煤廠又不結(jié)賬,都沒錢買胎了,我急得嘴上起泡了。邊說邊指自己嘴上的泡。馬云就知道了村長干什么來了,如果是平常,照馬云的脾氣馬云會借一兩千的,可這次情況變了,馬云一不能出門,二不能掙錢,他一個人做不了主,馬云便不提錢的事,村長喝完幾杯茶說了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訕訕地走了,邊走邊說,錢不就是人身上的垢痂嘛,搓一層有一層的。說得馬云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村長走了,家里又來了幾個莊員(鄰居)來看望他,說著說著就說到錢上了,在他們的口里馬云似乎成了腰纏萬貫的富漢,一個能指望的人,一個好心人。這個人說想借點錢買頭奶牛,交點牛奶掙點小錢,那個說兒子上大學(xué),湊不夠?qū)W費,另一個急急忙忙接過來說要蓋房急等著買木頭,還有的說得遠(yuǎn)而又遠(yuǎn),躲躲閃閃的,大家都帶著幾分渴望,幾分巴結(jié),希望馬云立刻就拿出錢來幫助他們渡過難關(guān)。來人都和馬云沾親帶故,一旦借出去,沒有十年八年是要不回的。借吧,要錢時惹人,不借吧,還是惹人。從此以后馬云一聽見自家的狗叫,心就不由得哆嗦。一看到來人,他要么躲到廚房里,要么悄悄搖著輪椅出去,搖到那片樹林里。
漸漸地借錢的人少了,但這三萬塊是馬云心上的大石頭,一邊是媳婦,一邊是父母,手心手背都是肉,掐也痛,捏也痛。馬云知道他們都是為了他好,他整整想了好幾天,決定把錢存起來,為了不傷媳婦的心,也為了免去父母的擔(dān)心,想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把存折交給媳婦,把密碼說給了父母。
他覺得他可以安靜地過上幾天了。他便有點空閑想起那只麻雀來,或許那只麻雀還在窗臺上啄著撒落的面包渣,那只麻雀是幸福的,它知道這個醫(yī)院的窗臺上總會有撒落的面包渣,吃飽了就行了,而他呢,連個麻雀都不如,既不能出門,又得受財貝的頗煩,沒錢了鬼一般,像土老鼠樣去刨,去掙,有點錢了卻是著不完的
瞎氣。
平靜了幾天,煤礦來人征求賠款方式,讓他們盡快做決定,一種是一次性給十幾萬,與煤礦兩清,一種是每月給定額的生活費,直到去世。煤礦的人說得很急切也很誠懇,說得連馬云也心動了。
但馬云的動心也就那么一會兒,看看他的廢腿,看看兩個兒子,以后的路還黑得像火石,父母、姐妹、舅舅、阿爸、媳婦、舅子、丈人丈母、七大姑八大姨、村里鄰舍,莊里莊員們都是馬云的靠山,往后的種田、打藥、收割、打碾,雜七雜八的事都得靠他們幫襯,這錢是大事,他還得聽聽大家的意見。便約了丈人、父母和村長商量此事,先前因為那封口費的事兩方父母有點不高興,雙方見面臉上淡淡的。
誰都不想先說話,村長使勁勸吃,父親低頭喝茶,母親擺弄著菜碟子,丈人說起買賣來,說現(xiàn)在市場上牛肉緊缺,肉價高,牛價也水漲船高,村長連說是。丈人說,大家都是明白人,馬云的事要慎重,想長遠(yuǎn),他還有兩個娃娃哩,不能坐吃山空,也不能花成零碎填掉家里的無底洞。再說了,煤礦是私人開的,不像國家的,萬一倒了,往后的生活費向誰要?
他父親說,親家,怎樣辦好?丈人說,還是一次性要上十幾萬,投資辦個大事,人掙錢難,錢掙錢容易得很,還怕油不往油缸里淌嗎?
父親不說話了,又低頭喝茶,也不知怎么了,馬云父親把茶杯弄翻了,茶水淌了一桌子,馬云母親邊擦邊埋怨。村長來了個細(xì)泥抹光墻,就說一次性要回,也有好處,可以錢賺錢;按月要生活費嘛,又比較穩(wěn)定??吹今R云父親悶頭悶?zāi)X不說話,馬云丈人臉上就涼涼的,也不再說話,吃完后推說有事,跳下炕匆匆走了。村長也說了些話離去了。
洗完鍋灶,媳婦回娘家去了,父親把馬云叫到家里,說,這十幾萬是燙手的洋芋,坐吃山空,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花光了。你自小沒做過生意,萬一賠了,你這后半輩子就見孽障了!還是按月領(lǐng)生活費保險點。
馬云從父母家出來,搖著輪椅回到家時,媳婦回來了??此秩チ烁改讣?,就把院里的雞食盆子踢得咣啷啷響,又拉過小兒子沒頭沒臉地打起來,邊打邊罵,你好好不守家,光知道跑跑跑。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響了一院子,馬云心里酸酸的,便搖著輪椅轉(zhuǎn)到大門外,門外真安靜,他深深吸了口飄著麥香的空氣,遠(yuǎn)處的青山正被藍(lán)煙籠罩著,影影綽綽的。
從此,媳婦推車時生硬生硬的,讓馬云感到了一點陌生,有那么幾次他生氣了,自己搖起輪椅來。媳婦三天兩頭把他推到娘家,讓丈人給他言傳身教,說生意經(jīng),父母這邊也三天兩頭地來親戚,也叫他過去陪客,從父母家回來,媳婦臉色就難看上好幾天。
他難受,媳婦更難受,媳婦也有她的想法,她說每月一千多,一到婆家的黑窟窿里全拉成零兒巴碎的毛毛錢,兩個青頭兒子還要上學(xué),娶媳婦,蓋大房,到那時兩手空空,難道伸手向公公婆婆要嗎?這后半輩子,我還靠誰呀!媳婦說完就放聲大哭。
剛消停了一天,妹子風(fēng)塵仆仆地又回娘家來了,一來便急吼吼地叫馬云過去,馬云不敢不去,他害怕妹子的刀子嘴,便緊跟慢趕地往父母家趕,馬云剛把輪椅的前轱轆弄進(jìn)房門,妹子的風(fēng)涼話就跟過來了,說他是家里的頂梁柱,他卻和父母分開單過了等等,馬云最怕人揭這些老賬,但這時他臉上也訕訕的,只能忍著。妹子說為了他不吃虧她要住在父母家,一直到事情解決為止。她順便分析起馬云媳婦來,說他媳婦是全胳膊全腿的,一旦卷上大錢,尻子一拍,就走了,還能找個人嫁出去推日子,而馬云怎么辦?
馬云覺得妹子有點言過其實了,媳婦至少不看他的面,也會看兒子的面吧,然而妹子的全胳膊全腿有板有眼的話,以及還不敢說出的暗示,把馬云的心一下揪
起來。
但轉(zhuǎn)念想想媳婦活得也不容易,在醫(yī)院里,她想著法兒給他變換伙食,他想吃鍋盔,媳婦就給娘家打電話送鍋盔,他想吃洋芋,她打電話要洋芋,望著他不能動的腿,她還會百般勸說,勸著勸著,倒是自己先哭起來了。馬云知道媳婦過得也難腸,如果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也不會讓她空手走的。
幾天下來,丈人和父母兩家互不相讓,對馬云的賠款都認(rèn)為各自的辦法最好,但商量的結(jié)果總是不歡而散。馬云這時成了鉆進(jìn)風(fēng)箱的老鼠,兩頭受氣。兩家的商量逐漸升級惡化,到最后就撕破臉皮了,妹子罵馬云媳婦是白眼狼,馬云媳婦罵他妹子是吃里爬外的吃貨。罵急了便翻起了你家雞兒我家狗兒的陳年老賬,翻著翻著就像攪動了屎尿坑,越攪越臭。想想以前,村里也有在煤礦上歿了的,那時只賠個兩三千埋葬費,也沒見他們鬧成這樣的。
馬云常夢見一種無形的東西壓著他,讓他無法呼吸,無法動彈。不用懷疑,父母愛他,妻子也愛他,不過現(xiàn)在馬云覺得這濃厚、沉重、黏稠的愛越來越曖昧,越來越不能承受了,甚至有時他也惡毒地懷疑著這種愛的真實性。
事情又有了點變化,馬云的父親是個老實人,村里人覺著馬云丈人也太過分了,就都站在馬云父親這一邊了。這天馬云的丈人又鬧到馬云家里來了。村里人便在馬云家院子里站滿了,他們說欺負(fù)人也不是這樣欺負(fù)法,甚至還有人說,如果馬云的丈人再攪沫沫的話,就把他趕出村去。馬云丈人一看情形不對,就領(lǐng)著馬云媳婦和孫子要回家,馬云沒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想出去擋住媳婦,但莊員們好心好意幫他,他一擋就等于是倒打一耙,抽了莊員們的底板,把莊員煮到鍋里了,馬云只好眼睜睜地看著丈人拉著媳婦兒子哭哭啼啼地回娘家了。
這一去就是半個月,馬云的生活由父母和妹子照顧,時間長了,妹子也有了看法,她洗衣洗累了就罵馬云媳婦是白眼狼,說走就走,勸馬云把媳婦離了,這樣就安靜了,母親就罵,干不了好,卻干起了歹來,妹子才悄悄了。
時間一長,馬云就看出了諸多不便來,心里也過意不去。妹子是嫁出去的人,她不可能經(jīng)常待在娘家伺候他,馬云父母歲數(shù)也大了,給他做洗衣飯接屎接尿的事還能勉強(qiáng)做做,但給他翻身擦洗就很吃力,一想起那兩個挨心挨肉的孫子,老兩口就開始后悔當(dāng)時沒擋住兒媳婦。
馬云便叫了個和事人去丈人家叫媳婦,但丈人的話很硬氣,說他姑娘給馬云擦屎擦尿,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不能就這樣輕易掃地出門,說要打官司,還捎帶著說不看看自家的兒子現(xiàn)在的樣子,他姑娘離了,照樣嫁人,離了狗屎,難道韭菜也不成了。
馬云的父母一聽見就氣倒在炕上,馬云的兩個舅舅和達(dá)達(dá)(伯伯)不答應(yīng)了,說馬云腿好的時候,你們家把他當(dāng)成年活(長工)使喚,種田了叫馬云,打藥了叫馬云,收田了叫馬云,甚至出個大糞也要叫馬云,打官司就打官司,難道馬家沒人了嗎?
這話一傳到丈人耳朵里,丈人暴跳如雷,當(dāng)即拉著馬云媳婦到法院提出離婚,馬云媳婦拗不過父親,哭哭啼啼跟著父親稀里糊涂地去起訴了。不久馬云就收到了法院的訴狀。馬云的父母沒經(jīng)過事,嚇得不知該干什么,幾天時間老了許多。
法庭上馬云看到兩個兒子,就先哭起來,法院就開始調(diào)解。經(jīng)過調(diào)解,丈人同意撤訴。
時間不長,煤礦來人了,要他們做決定,兩家父母又聚到馬云家里,馬云還叫上了村長,開始都不說話,后來聲音越來越大,連平日里不出聲的父親也有了聲音,最后還是吵起來了,這會不是丈人吵,卻是馬云的兩個舅舅和伯伯互相吵起來了,隨即又聽到妹子的一兩聲尖嗓子。
這一天馬云家的狗狂吠了一天,掙得鐵繩嗆啷嗆啷響,到最后狗沒了聲音,只啞著嗓子低沉地吼著,等大家走了,才消停下來。馬云心灰意懶地躺在炕上,媳婦端來的面片,他只撥了兩下就放下了。馬云覺得人世上最難的不是沒有路,而是選擇,當(dāng)年他初中剛畢業(yè),學(xué)習(xí)成績差,讓他沒有選擇上高中的機(jī)會,他就挖金子,下煤窯,也沒碰見過像今天這樣難受的
選擇。
馬云躺著躺著就心煩意亂起來,拿起電視遙控胡亂壓起來,電視畫面在他眼前變幻著,他的臉也亮一陣,暗一陣的。突然一則煤礦的消息攫住了他的眼睛,那是國家整治小煤礦的新聞,電視上顯示著關(guān)閉小煤礦的畫面。馬云的心沉下去,他細(xì)細(xì)想著丈人的話,覺得還是丈人在理。他的主意已定,就說給媳婦聽,媳婦的臉破天荒地舒展開來,馬云暢快多了。
接下來就是馬云跟父母說這事,馬云了解父母,他知道這不難,果然他父母聽到電視上煤礦的事后,就驚慌起來,父親只點了點頭,母親說,這事你做主吧,只是別虧了自己,話沒說完就先抹起眼淚來。
煤礦很快就處理了這事,給了馬云一張銀行卡,馬云媳婦、丈人、馬云父母和煤礦辦事員到銀行查了余額,十二萬不多不少,大家又陪著馬云拿回了家,喜悅沖淡了連日來的陰霾。
加上原來的那三萬就是整整十五萬,馬云覺得還在夢中,馬云拼上十幾年也掙不回來的十五萬就放在了家里,一陣喜悅過后,馬云又覺得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擔(dān)憂,他和媳婦把銀行卡藏在家里最隱秘的地方。
丈人到馬云家的次數(shù)多了,一來就給馬云說什么生意最好做,不久馬云媳婦的想法也活泛起來,她也在打聽什么最掙錢,還說,這一疙瘩錢就這么放著也不是個事,坐吃山空,人掙錢難上難,錢掙錢水上船,油往油缸里淌哩,放在家里不生錢,又不安全,還是和阿大搭上了做生意。
丈人先是一個人來的,后來就帶了個人,這人一來就給馬云帶來一盒藥,說是什么深海保健藥,純綠色藥品,能治很多病,最明顯的就是睡得好,全身有力氣,而且對脊髓的再生有特效。丈人在旁邊也說,就是就是,我吃了后睡得香了,有效果,有效果。
一打聽,這瓶藥八百塊,馬云吐出了舌頭。但那人神色安定,說是第一次見面也算個禮行。馬云不好意思,丈人在旁邊說,拿上,拿上,這是送給你的。
想到能使脊髓再生,馬云動心了,他多么想站起來呀,就試試吧,反正這藥也是白送的。吃了幾天,馬云覺得睡得好了,早晨起來很有精神,似乎大腿也有了點感覺。丈人又和那人來了,問了他的情況,都很高興。
接著丈人開始介紹起這個人來,說他是投資公司的,專門吸收民間資本,目前生意已做得很大。說著丈人甚至還拿出了自己投資的賬單,馬云一看,吐出了舌頭,有好幾萬哩。丈人又說這才是本錢,還有利息,是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說你投一萬,連本帶利返還一萬五,如果你存在銀行里,你能掙這么多的錢嗎?
馬云看看自己的腿,過去健壯的大腿如今已瘺縮成麻稈了,他再也不能像別人一樣出去打工掙錢了,而家里還有兩個孩子尚未成年,得給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蓋房,這得多少呀,按照現(xiàn)在的條件,一個孩子蓋房娶媳婦沒有個五六萬是不行的,更何況他們長大后又會變成什么條件呢。
那個人就給馬云算了好多賬,馬云還有個疑惑,就是想不通這利息從哪里來,那人就詳細(xì)地介紹起來,說他的投資面很廣,有房地產(chǎn),有各種生意,說白了就是把錢投給需要的人,然后再連本帶利地要回來。
說了半天,丈人急了,丈人拿出了一千塊錢,對馬云說,這錢算我借你的,你今天就投進(jìn)去,過一個月,就是一千五了,一千你還我,五百你拿上,如果是騙的話,這一千就算是我賠了,不跟你要。馬云見丈人都這樣了,只好點了點頭,馬云也知道丈人其實也不壞,他也想著馬云兩口子能過上好日子,走到人前頭去。
那個人手腳麻利地開好了單據(jù),上面寫明了一千五,又說,這錢如能成功投出去快速收回來,就立刻還你。
過了一個半月的時間,丈人和那人又來了,丈人一臉喜氣,那人又給馬云帶來了一盒藥,馬云過意不去。那人說,沒事,都是見了困難的人,不必要客套。這一句“見了困難的人”勾出了馬云的眼淚。
那人拿出了一千五百塊錢,讓馬云拿出寫的單據(jù),當(dāng)場撕了,然后把錢推到馬云面前。丈人數(shù)了一千,把五百推給了馬云,馬云連忙把錢推給丈人,這是你的錢,我不能拿。丈人說就算是我給孫子的。馬云的眼淚又出來了。
馬云立刻叫來媳婦,兩人商量了一會兒,決定先投進(jìn)去6千塊,那人當(dāng)場就寫了票據(jù),連本帶利九千塊。
過了一個月,還沒消息,過了兩個月,又沒有消息。
馬云著急了,又托媳婦去問問情況,媳婦得了消息說是別急,錢已經(jīng)投出去了,就等著收回來。馬云心驚肉跳地又等了一星期。那人果然又拿來了九千塊。馬云高興地讓媳婦好好地擺了一桌,又叫來父親陪他們。過后馬云父親就說,做買賣就講個實打?qū)?,錢對錢,貨對貨,什么投資,你這是放高利貸吃利吧?賺哈拉目的錢,這是胡日鬼。馬云說,這是哈拉目,但誰又給我的兩兒子娶媳婦呢?馬云父親低下了頭。
馬云又學(xué)到一個名詞,利潤。百分之五十的利潤太誘惑人了,投進(jìn)去六萬就能干賺三萬,如果投進(jìn)去更多,就能賺更多的錢,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好景象在前方召喚著,讓馬云夫婦一刻不停地奔向幸福。馬云夫婦又投進(jìn)了六萬,放好了票據(jù)。
馬云又決定把家里那點錢全部投進(jìn)去,這樣他的錢不會再是毛毛雨了,而會像雪球樣越滾越大,到那時,他給自己蓋一座大樓房,給父母蓋一座。不是不可能,就是不敢想,他似乎看到他的家在村子里宮殿樣一層一層地建立起來了,天堂一樣的生活在向他走來。
這天,那個人又來了,他是來取馬云錢的,馬云父親一聽就跑到了馬云家,馬云母親是后來的,進(jìn)來時褲子兜鼓鼓囊囊的,站在馬云父親的后面,不說話,只抹著眼淚。
馬云父親勸起馬云來,說他應(yīng)該為自己的腿子想想,為子女著想,不能頭腦發(fā)熱,做蠢事。馬云就給父母說起投資新理念來,馬云父親一聽,就說你這買賣是口袋里買毛,看不見揣不著,吃利息就能發(fā)大財?如果那樣人世上就沒有窮人了。
馬云不聽,說你們都是老腦筋,給你們說,你們也不懂。邊說邊讓媳婦拿出了銀行卡。
一看到卡,馬云母親就站出來了,說你還是我的兒子吧?馬云不吱聲了,馬云母親說,當(dāng)年我們從一堆女兒伙里盼來了你,給你吃好的,喝好的,卻虧了你的姐姐妹子們。你娶媳婦,我們拉了一尻子賬,你要分家,要松木大房,我們又拉了一尻子賬,長這么大沒見你給我們一分錢,我老兩口到現(xiàn)在還在背著你的賬,給別人還賬者,今天也該算算了。我拉大了你,我又給你娶了媳婦,蓋了房,這些賬你的那張卡上的錢都頂不過的。今天我就要那張卡,不給我就死給你看。說著拿出了一瓶農(nóng)藥,揭開了蓋子,一股刺鼻的農(nóng)藥味彌漫在空氣中。
馬云父親一驚便想去搶,但馬云母親退了一步,對馬云說,不信你試試,我管不了你,但我管得了我這條老命,我也活夠了!便拿起了農(nóng)藥瓶,馬云急了,快快快,把卡給阿媽!
那人不知什么時候溜走了。從此馬云和父母著了大瞎氣,不來往了。
一天警車包圍了鄰村的一戶人家,公安局抓了好多人,都是賭博的,聽說賭得很大,有些人甚至輸了好幾萬。這事查了很久,一個推二八杠的地下賭窩露出水面,放水的(放高利貸)、打手、做飯的、放哨的、打掃的一應(yīng)俱全,那個人竟然就是放水公司的頭兒,也被抓了起來。
馬云的夢想就一點一點地破滅了,馬云這才明白他的錢再也要不回來了,可他不死心,整整六萬呀,那可是他的腿子的錢,全是血肉錢呀!便去找丈人要錢,可丈人走了,是被許多賬主們逼走的,聽說上了新疆。馬云的天空一下塌了,如今六萬被人騙了,卡也被父母要去了,想想以前的事,他再也沒臉向父母要回那張
卡了。
貧賤夫妻百事哀,這天馬云和媳婦狠狠地打了一架,馬云出了院子,大門口邊站著嚇呆了的小兒子,馬云眼睛紅紅的,他摸了摸兒子的頭,說兒子你好好活著。心里說,我對不起你了。
輪椅搖出了門,馬云舒了一口氣,拐過兩個巷道,再直直往前走,就踏上出大山的公路了,他記得第一次踏上這條路出去時是坐著蹦蹦車出去的,馬云回頭看了看青煙籠罩的村莊,一股憂傷頃刻間準(zhǔn)確地?fù)舻沽笋R云,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敗感把馬云擊打得鮮血淋漓。
他把輪椅停在公路邊,嗚咽著,只聽轟地一聲,一群麻雀從他身旁的麥地里飛起來,飛了不遠(yuǎn),又落到另一塊麥地里。馬云就想起醫(yī)院窗臺上的那只麻雀來,都過了這么長時間,或許那只麻雀的翅膀好了吧,正在天空里自由地飛來飛去,也說不定那只麻雀也混在這群麻雀里享受著麥田里的美味,只是馬云認(rèn)不出來罷了。
麻雀飛走了,而他將要去哪里,他不知道,他只想迷路,迷到一個讓人找不到他的地方去??墒撬僖舱也坏絻簳r迷路的感覺了,他太熟悉這村里的每條路,每條都熟悉得那么震驚。
馬云看著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這條路在他眼中變成了一條河,一條能淹掉許多人的河。他等在路邊,等著下一輛車過來。一輛天龍車過來了,馬云便想靠上去,看看牌照,他知道這輛車是莊子上趙家的,趙家辦了消費貸款才買的這輛車,每月給汽車廠還消費貸款后掙不了幾個錢,最近趙家的車又出了事,趙家就掉進(jìn)了賬海里了。馬云想了想沒動。
遠(yuǎn)遠(yuǎn)地又看到一輛轎車過來了,漸漸地能看清它前面的四個圓圈了,馬云知道這車叫奧迪,也得好幾十萬,一般人也開不起。馬云計算著奧迪到跟前的時間,等待著。近了,近了,他心里默念著,聽到了轎車的風(fēng)聲,馬云便閉上眼睛,用力把輪椅朝轎車撞去,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和輪椅在空中高高飛起,又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公路上。
但一切都沒發(fā)生,也沒有聽到轎車尖尖的剎車聲。一雙手從后面牢牢抓住了他的輪椅,轎車呼嘯著在他身邊一晃而過。
野素夫 冶生福,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出版有長篇小說《折花戰(zhàn)刀》,短篇小說集《陽光下的微塵》,以及長篇紀(jì)實文學(xué)《西海驚雷》、文化叢書《靈秀大通》《花兒之鄉(xiāng)大通》等。曾獲2012年度青海湖文學(xué)獎、青海省第七屆政府藝術(shù)獎、《散文選刊》首屆全國旅游散文大賽一等獎、第十五屆中國人口文化獎文學(xué)類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