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克里斯蒂安·博班
她一個人。在火車站的候車室,在里昂帕特羅車站。她在人群中,像是藏在房間深處。她獨自一人,在世界的中央,就像安基利柯畫作中的處女:在光之暈中默思?;▓@中的流光讓她炫目。離群者引人注目。我們無法視之不見。他們身上帶著最大的誘惑。他們呼喚著最明確的關(guān)注,那種對缺席者的關(guān)注。
她一個人,坐在一張塑料椅上。她一個人,臂彎中有一個孩子,一個四歲的孩子,一個不會否認她孤獨的孩子,一個不能妨礙她孤獨的孩子,一個在孤獨的搖籃中王者般的孩子。就這樣,突然,她被看到了。她獨自帶著一個不能阻止她形單影只的孩子,他將她的孤獨引向極致,一個美和優(yōu)雅的極致。
這是一位年輕的母親??吹剿?,大家會說母親們都是這樣,都是打姑娘那時經(jīng)過,現(xiàn)在都被沉默圍裹,就像被畫家指間的光之袍圍裹。都曾是小妹妹、小女孩。一個孩子來了,他帶著花園的清新來到。他來到血脈延續(xù)的房間,就像夜晚送來的短句。他在他們的夢中長高,他在他們的血肉中長大。
他帶來疲勞、溫柔和絕望。他的到來結(jié)束了二人世界。不祥的爭吵,紛繁的憂慮。被禁止的安眠,愛侶房間的絲絲灰雨。真實是眾人所說的反面。真實是大家不說的東西。第一個孩子的到來就結(jié)束了二人世界,愛侶的世界,兩心合一的神話。
年輕妻子的孤獨隨著孩子的到來開始了。只有她們知道他的需求。唯有她們會把他抱在臂彎的秘密之所。永恒的心念讓她們向孩子俯下身去,永不止息。她們守護身體和話語。她們關(guān)照他的身體,一如自然守護上帝,一如靜默守護白雪。要養(yǎng)育,要教育。要去廣場公園玩,要采購,要做菜。所有這一切,沒有人會去感謝你,絕不會。年輕的母親和隱形關(guān)聯(lián)。因為和隱形相關(guān),她們變得無處可見。無所不能,無所能。
男人不知道發(fā)生的這一切。對一個男人來說,無視隱形中的一切甚至是他的職責,那些能夠從中看出些什么的男人會顯得有點奇怪。他們是神秘主義者,是詩人或是無所能的人。怪人。喪失了自己的屬性。他們變得像女人:虔誠于無盡的愛。在他們主宰的節(jié)日里形單影只。他們受喜悅的折磨,比在痛苦中多得多。這對于一個男人來說是一個意外,一個神奇的失敗。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尋常中的尋常。
她們繼續(xù)著對王子的教養(yǎng)。她們將自己變成孩子的食糧,喂給他銳利閃亮的乳牙。當孩子離開,她們什么也留不下。她們對此再清楚不過,那些壞媽媽試圖推遲這種失去,延長共度的時光。但是她們拗不過。動物任自己被幼崽吞吃。媽媽由著孩子離開自己,于是缺失到來,將她們吞噬。
這似乎是一個法則,一場宿命。一陣無人能預測的暴風雨。寡情標志著教育的完成、終止,在自身的荒唐中達到圓滿。在里昂帕特羅火車站的候車大廳中,坐在一個母親和一個孩子身旁,我想到了這一切。我也想了很多安基利柯,想到芬芳花園的溫柔,想到先知喉嚨中的沙風,想到《圣經(jīng)》紙頁間的野草?;降拿嫒莺苊?,那是一張愛戀的面龐,他永不離開,不管是冰雹還是辱罵,都不能讓他離開您的身旁。但顯然,那不是中心的面龐。在時光的圓花窗上,顫動著一張更美、更呼之欲出的臉龐,是那位母親的面龐,是那個小女孩的面龐,是她生出了上帝和充盈著光之窸窣的花園。如果要畫出智慧——那思想最細膩的花朵的模樣,我們會找一位年輕母親做模特,隨便哪一位。同樣,如果我們想畫出任何愛情中痛苦的那部分,缺失的、被剝奪的那部分,我們也會照著一位年輕母親的樣子來畫,隨便哪一位。
您看這位年輕的母親。您從她身上看到了《圣經(jīng)》中光腳行路的女人,就像那些急著上街的女人。昨天的女人和今天的女人。她們有丈夫。這似乎是為了生活,沒關(guān)系,她們不想逃脫。她們有情人。這好像是一回事,是為了永恒,是一種選擇,對,但是被迫的選擇,不是自主的選擇。
我們告訴小女孩們上帝存在,他眼睛的顏色和她們的一樣。她們信了。于是,她們等待。在等待的過程中,為了急切地打發(fā)活著的時光,或者是為了效仿媽媽,她們嫁了人。從那天起,上帝就走了。他拋棄了家園,就像一個在家里再也找不到他喜愛的飯食和安寧的人。他永遠地走了。他丟下并遠離了她們對他的期待。一種無邊的期待。一種無人能回應的期待。這幾乎讓人發(fā)狂。在年輕妻子多情的期待中,在被缺席凈化的激情中,有某種瘋狂在。沒有男人能在這些被愛荒蕪的土地上冒險。沒有男人能夠回應這無言的訴說。男人們總是抓住近旁的某種東西,即便身處廢墟,他們?nèi)猿钟幸环N確信——就像一個孩子總在口袋深處藏一顆彈球。他們等待,等待的是某種具體的東西,他們失去,失去的是一件東西。
女人們求全,因為不可能得全,她就在一次將所有失去——像是在愛情缺席時去享受愛情的一種方式。她們繼續(xù)等待著她們不會再相信的東西,這一等待大于她自身,比任何思想都強烈。就在這個夜晚,孩子出現(xiàn),童年之源生發(fā)于絕望之巔。
孩子,是血肉的家園。我們將他養(yǎng)育至其自身的最高處。我們注視其間所有的發(fā)生。我們參與了孩子靈魂房屋的構(gòu)建,我們驚嘆。這是一個白日中的謎團。生活著一種不是您自己的生活,也不是任何人的生活之謎。
此時,丈夫很遠,比初遇時更遠,比初到者更遠。先是孩子們,然后是丈夫——那個變老的小孩,那個額外的小孩。要同時過這么多生活,但沒有一個是您自己的。就好像《圣經(jīng)》中那些巴勒斯坦的年輕女人,在昨日,在今朝,她們在時光或古老或新鮮的塵埃里,將上帝舉起。她們?yōu)樗搭^,唱著搖籃曲哄他入睡,用白色的亞麻布圍裹他。她們用黑麥面包和紅酒讓他復活。她們等待。我們不知道她們在等什么。
從家中溜走的愛情,她們在一滴眼淚或一陣瘋笑的閃動中找到。需要時,她們自造。有時候,她們?nèi)ネ饷鎸ふ摇K齻儗⒀垌屑儍舻奶炜諡⑾蚴澜?。她們找情人。但是沒有任何一種愛情能夠在亮度上接近她傾注在孩子身上的愛。其他任何人都走不到上帝空出的那個位置。沒有人能夠像落空的允諾之子、背信的話語之子那樣得到她的愛。
坐在你身旁的年輕女子把孩子放在膝頭。她跟他什么都說,什么都沒說。她引出沒有盡頭的談話,路人的喧嘩無法將之打斷。你看,我買的這件毛衣,嗯,有點買貴了,我在另一家商店里看到只賣一半的價錢,算了,反正我喜歡,你想吃巧克力嗎?知道嗎?我們正在火車下面呢,你聽到聲音了嗎?正過火車呢,我們還得等一個小時,你不冷嗎?我給你戴上風帽,再給你弄點吃的,我的寶貝,我的小魚,我的愛,我的愛。
在一個氣息間,她同時進行著情人之間、生者和死者之間、孤獨者之間深不可測的對話。
想一想:孩子是女人生的,女人是女人生的。留給男人的只有工作,工作、事業(yè)和戰(zhàn)爭帶來的愚蠢的狂飆。把剩余的留給男人。
在里昂帕特羅車站,我們在多風的大廳中看著安基利柯畫中的年輕女子。我們輕松地看著她,沒有墜入愛河之虞。要愛上一個女人,她身上要有某種荒蕪,某種缺失,某種呼喚風暴和享樂的東西。那是她的生活中沒有被碰觸過的生命之區(qū),未曾燃燒過的一片土地,您和她都不知曉它在那里。但能覺察,能被立刻覺察。但現(xiàn)在不是這種情況,這位年輕女人此刻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完全被一種毫無保留的豐饒的愛占據(jù)。這愛全然的燃燒讓她熠熠生輝,她的面龐足以照亮你一天中剩下的時光,你上火車前需要打發(fā)的時光,你死去前的時光。
一個生活在摩天大樓里的孩子。那種給窮人住的大樓:被破壞的天空,灰色的人群。是在格勒諾布爾城。這樣的大樓,任何地方都有。孩子六歲了,有著一雙塵灰色的眼睛。您和他一起去了城市花園。就是那種有著棕赤色地面的尋?;▓@。
天空在路人當中凸顯,好像大師畫布中的背景。這里的天空寬廣,要伸長手臂才能擁住。您和孩子一起玩,玩得毫無保留。您喜歡和孩子在一起。為什么?您也不太清楚。您的生命中有好幾個階段,有好幾條水流匯入,而童年在時光之河中像是一道深流,您?;氐侥抢?,就像我們在很多的分離后又回到原初的自己。
有一些孩子,您不知道該怎么談論。他們在模范家庭里長大。他們在知識中長大,他們從不吃驚。他們在等著長大,迫不及待。您看他們像是在看遠方的一朵云,像是爆發(fā)前醞釀經(jīng)年的暴風雨。再還有這樣的一小群,這些孩子占滿了您的周末,他們來自三四個家庭。他們來找您。只要有可能,他們就天天來叫您。那好今天我們干什么?很簡單,去這里,然后去那里。
我們在森林里漫步,我們在大街上迷失。我們在公園里閑蕩。我們把草給動物,把光給天使。一天我們藏進池塘,另一天我們在火光前俯身。我們像貓一樣對著火苗大呼小叫。然后我們?nèi)チ藙e處。我們從不待在同一個地方。我們填滿生命、空間和時間的一切。我們好像同時在所有的地方,為一切折服。
在童年中,您找回了游戲。在游戲中,您在風的搖籃里喚醒永恒。時光像孩子手心的羽毛:輕盈雪白,蜷縮著。孩子們向手心吹氣,您和他們一起看著光之羽飛去——一刻又一刻,一頁又一頁。
在孩子的世界,您肯定會無數(shù)次地驚嘆,就像在孤獨中那樣。驚嘆不是對死亡的忘卻,而是將之欣賞的能力,如同欣賞一切其他的事物,比如苦澀和憂郁:在初嘗的灼痛中,在初識的清新里。童年沒有規(guī)矩,沒有法則。在那兒,我們依靠自身創(chuàng)造出一切。我們就像被剝奪了世界、麥穗、溫柔的血肉和一切的上帝,在那里初次認識了自己。在所在中,我們看到了所缺。在笑聲中,我們與所缺相遇。
塵灰色眼睛的男孩離你遠去。他走向留給游戲的角落:一個柵欄后四組刺目的金屬建筑群。他從一座建筑走向另一座。他很投入。時不時地,他停下來,一切都和他一起停了下來:時間、星辰和懸浮在風中的灰塵。然后,他向另一個方向走去。雙臂向后伸展,他追在鴿子后面,悄無聲息地靠近,然后是加速沖向它。它飛走,停在遠一些的地方。突然,一切再次停止。失去了色彩的眼睛和失去了重量的空空的世界。
他重新出發(fā),又去發(fā)明其他游戲?;氖復恋厣系臄?shù)十種游戲??傆幸磺卸紩和O聛淼臅r刻。就像一個人打開所有的門,在門檻上突然愣住,眼神霎時空洞下來。某種想法隨他一起移動。一種無以名狀的想法。當它靠近時,他動彈不得。您看看這些時候他的表情。季節(jié)的流逝,死亡的臨近,還有這遐想所及的深處:在面龐的天空上,這一切都在呈現(xiàn)。您凝視著塵灰色的眼睛,它們說的是:自我消失的逼近——如同世界的消失。
在孩子那里,分心是一種天然的恩賜。它在他天性的深處,就像光在上帝之身。天空中有成千個天空,日子中有成千個日子,要看太多才能不迷失。孩子跑過所有的路。他取道所有的河流。他的目光無限游離。他的心不在焉無可救藥。這心不在焉讓他身邊的人抓狂,它能將他們引向極端的暴力。你想什么呢?你真不能集中精神嗎?我已經(jīng)說過一千遍了。
我們跟孩子說很多。我們催著他長大,我們把他推向灰色的年紀。從圍繞著他的話語中,他辨認出我們對他死亡的希望。一個棄兒難解的夢??斩吹脑拰λ黄鹱饔谩K鼜乃膲羯戏交^。它掉落在地上,比他的玩具更脆弱。另外,他聽不到,他也不在那兒,他在他目力所及的所有地方。
生命初始之時,就已經(jīng)太晚,生命初始之時,就已是尾聲。全部的生命都奉獻給它的失去。這一切發(fā)生在其緣起之時,自其開端之處。孩子在他所看到的一切中預感到自己的死亡。他不對抗這主宰他生命的分離。他加速它的到來。他和所發(fā)生的一切一起經(jīng)歷。他和一切事物融在一起。他在他所看之處迷失。孩子的走神可能只是冠名了他完全的在場:心之多騖使他觸摸星辰一如觸摸昆蟲,撫摸枝葉一如撫摸將死之人的面龐。
塵灰色眼睛的孩子又走向了您。玩得氣喘吁吁之后,他坐到了您的身旁。他給您講他的學校就像在講自己的工作。有道理,因為工作就是去那個非我所選之處,我們被迫停留的地方——遠離自己和一切。
孩子的話語不會枯竭。它不會在一個念頭上停留。它走向世界的盡頭,陶醉在空氣和夢想中。這是一個持久的、微小的話語。在被說出口的那一刻,他就被許給忘鄉(xiāng)——和我們所飲之空氣、所食之天空相仿。
輕,如此之輕。您問孩子長大想干什么。這是一個沒勁的問題,因為它假定了童年的終結(jié),他的長成和勞煩的開始。童年的結(jié)束悄無聲息。這是當事者不被覺察的死亡。這是生命中最大的謎團,就像在一顆星的衰亡中,它的光芒不再能照亮你的時日,不能堅持到最后一刻。他很快回答:我,我讓大家停下來。這回答是怎么說出來的,您就怎么理解,不必節(jié)外生枝。
您現(xiàn)在聽懂了。未來在童年中不存在。未來在童年中不比在睡眠和愛情中更多。在生活中,沒有未來和過去。只有現(xiàn)在永恒的流逝。對上帝的期待,已是上帝的全部。不忠的念頭,已是愛情的終結(jié)。孩子的話語也是一樣:人們,已經(jīng)被孩子攔住,就像他和您在一起時所做的那樣。用這種方法,他打斷了時光的進程、世界的轉(zhuǎn)動。您走出城中的花園,和他一起來到街上,品嘗風之花。
好了,您來到了大樓前。您在這里和他告別。您之后很久都不會再看到他。有時,您會想到他。這是一種無法表達的想念。它常常會浮現(xiàn)在您的腦海,形形色色的人的腦海。像是一個想要寫下它們的愿望,想要在它們不可觸碰的孤獨中用一個詞去觸碰它們的愿望。當然,您不會去做。您不做是一個錯誤。您任他在灰色的人群中漸漸遠去,那無以名狀的話語,童年,還有眼睛。
只要我們寫,她就和我們在一起。三年了,也可以說七百年了。她1250年出生。1310年,她①因自己寫的書獲火刑而死。那書中除了藍天,什么都沒有。她是那個時代行走在歐洲所有道路上的女人中的一個。她們候鳥般成群地游走。她們在北方,在萊茵蘭和巴伐利亞出現(xiàn):灰色的原野上,愛戀者們繁花一現(xiàn),清澈的面龐雨水般從天而降,仿如死亡的世界上四十年一遇的曙光。
這是一些衣衫襤褸的女人,四方的風吹來的女人。除了前行,她們沒有其他想法。大地交付給她們,為的是讓她們駐足其上,品味藍色空氣和清新光線的溫柔,只是為了那唯一的時刻,為了一個占據(jù)她們所有時光的時刻。
她們以饑餓、缺失、一無所有為食。她們以火為食。她們走到父親的花園,偷走無人能懂、無人能給予的東西:比愛情更強烈的愛,比一生更長久的愛。她們的裙子破舊了,她們的話語變成碎片。匆忙之中,她們寫作。她們在草料里塞下了金子般憂傷的句子。她們大部分時間遠離筆墨,讓她們聲音的溪流在清澈的空氣中飄遠。
她們稱為上帝的,是比一切光更快的心速,是還未出現(xiàn)即被遏止的想法,是在溫柔血肉中的短暫快樂。她們走在能為她們所用的語詞之前,走在能讓她們安歇的沉默之前。她們是神圣的——如果說神圣意味著一無是處。她們是神圣的——如果說神圣意味著用無法忘卻的愛愛著土地,不管是在瀕死的邊緣,還是在失去一切的時刻。
她們從婚姻中逃脫,也從教堂中逃脫;她們躲開白天,也躲開黑夜。大家說她們瘋了。她們被關(guān)在修道院的監(jiān)牢里,人們用教義將之埋沒,沒有用。她們中的一些被燒死了,其中一個寫下的書走上了您的書桌,在七百零三年之前。
詞語沒有隨著烈焰中的身體消失。詞語是光。人們不知道怎么焚毀光。長裙霎時被點燃,然后是乳房那溫柔圓潤的血肉,然后是血肉下的骨骼。詞語之鳥一秒鐘也沒有晃動,只有光之羽下的一絲顫抖?;覡a之下的書之鳥完好無損。
有一些書被拿起。馬上就被抄寫。抄寫一本書是漫長的,需要一種天真的耐心,一種高度的忘我。抄書的人給自己帶來了與寫書同樣強烈的憤怒。但他們還是抄著:有比死亡更持久的東西,有比活著更明凈的愛。
那本書,我們慢慢地發(fā)現(xiàn)了它。三年來,我們隨身帶著它,一直沒有讀完。我們更愿意帶著它去度假,在夏日的天空下打開。這樣一來,為了閱讀它,需要找到一種偉大,在任何有限的時間表上都不會找到的偉大。這樣一來,為了閱讀它,需要一種純凈,在夏日的夜晚偶爾向您襲來的懷戀當中才會有的純凈。
在伊澤爾的綠屋,書可以帶走。很難選擇。受火刑的女人寫的書總是有人在讀。它自身很重。我們可以根據(jù)在談論一本書時的困惑來清點圖書。有滿是思想和知識的書,擱淺在觀念的死水中。
你很快就忍受不了跟您談論這些書的人。他們飽讀,卻一無所讀:他們增強了智力,增加了收益。有一些無法談論的書,只能抬手去指,就像指向灰色天空中升起的第一顆星。那本書就是這樣,燒不壞。它的句子吸引著您。那些句子是明亮的,亮到令人目盲。在讀了一兩頁之后,它們很快就留住了您。它們就像一個緊緊拉住您的孩子,您若不滿足他的要求,他就不放手。
我們用墨筆在書上畫線。我們一再地讀,它讓我們心醉。我們花幾個小時琢磨一個句子,作者就陪在我們身邊。我們看到了這個女人,她的樣子,她的行動。我們和她一起看著日升日落,傾聽寂靜中的寂靜。她和上帝在一起,只和他在一起。
為了命名她的愛,她將它和任何既定的語詞分開。為了誘惑它,她去掉了所有的飾物。她擺脫所有的理智,就像脫下一件沉重的衣裳。她在光之河中裸浴,那條在時光之下流逝的大河。
事物的豐富阻擋視線。思想的噪音妨礙聽見。她遠離一切事物,她平息一切思想。于是她看見了,于是她聽見了。她面前到處是愛。在一陣沉默中,她猜出了愛情。在一段等待中,她發(fā)現(xiàn)了愛情,這無盡的等待游戲不知道她在等什么,她等了多久,懷著怎樣純潔的耐心。
有時,她也會焦急。她和天使討價還價。她呼喚他的愛,她請求,她命令。她享受對他的召喚,他用讓她驚慌失措的話回應她,她依然很享受。我英俊的貴人,我靈魂的君主,我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人兒,我骨血的源泉。她在語言的深處搜尋,她收集世界盡頭的句子,王子的語法和王后的嘆息。
她一個人在鏡子前說話:沒有比我的情人更美的,沒有比他籠罩著曙光的手更溫柔的。讓他把我抱在懷里,讓他撫摸我,讓他拋棄我,甚至讓他忘記我,讓他用遺忘蓋滿我,就像用愛蓋滿黑暗,我在那里如此安好地睡去,我在那里一直等待。
她和那些女人一樣,純潔的心因一位新情人的到來而恢復,留下天空的痕跡。她不再知道她說了什么。她笑。她像一只枝頭的鳥兒。她什么也沒說,她歌唱。她飛到比歌聲更遠的地方。她不屬于任何季節(jié),不屬于任何時代。
時間中的風和風一起走了,和時間一起走了。她沒走。閱讀時她在。她在光的上方,在心之源的身旁。她有流浪靈魂的優(yōu)雅。她有心碎女人的溫柔。被愛是好的。
這就像是當有一天終于抵達了這如此蔥郁的小島時,我們因為終于靠近了它而絕望:那是另一個人的眼睛和思想。像她那樣去愛是更溫柔的,在缺席中迷失的愛,無所愛的愛。我們在枝葉繁茂的房間打開書。除了夏日里每天都在發(fā)生的奇跡,我們不知道什么能和這聲音媲美。
這本書讓我們回到了那個日子,我們遠離了自身。我們?yōu)槟莻€呼喚的女人打開門。她的長袍輕盈,她的腳步輕靈,一下子將她帶到我們眼眸里最純凈的地方,帶到一場等待的神秘之處。
我們愛這個女人。為什么我們愛她?理由很明顯,幾乎很孩子氣。就像水面上的一粒石子,激起一串漣漪。我們愛正在愛著的那個她。我們愛因愛而愛的那個她——白鴿日夜歌唱。我們愛光之鳥,它自窗口飛入,在生存的黑色中從書本微弱的入口飛進,古堡的那扇窄窗:致命的女人。
他坐火車來的。他隨身帶著幾份文稿,放在一個學生用的背包里。誦讀會被安排在一個小劇院里。他沒有登臺。他站著,在聽眾席的第一排。
您坐在他的身旁。您看著他松垮的身體,浸潤在詞語中的粗糙臉龐。在某些時刻,您看不到他,您只看到了一個閃光的詞語。有時候是相反的情形。他沉默的存在覆蓋了所有的詞語。肉體、氣息和疲憊瞬間的存在。陰影的力量。
他衣著隨便,像是居家的打扮,好像不再有人去提醒孩子要注意形象,要為自己的姓氏爭光。你可不能就這樣出門。可他就這樣從童年走來,直到今晚。
隨意的穿著,確切的眼神。他寫的東西很脆弱。他將它支撐在自己嗓音明亮的那部分里。他時常停下來,看向自己的四周。至少有二十位聽眾。
他在那里,離微不足道很近,離一種厭倦的想法很近,離一種疲憊的思想很近。他在那里,離本質(zhì)很近,離從未說給過自己的那件顯而易見的事情很近:那是一切話語的孤獨,一切美好的短暫。
有時候,美會照亮嗓音。生命中每一天簡單的美。它照亮了血液。它讓詞語成為一次孤單的爆發(fā),旋即在世界中塌陷——一如一顆流星墜向寒冷荒蕪的土地。
一切要重新開始,一切要重建。他溫柔地說話。他有沉思者的謙恭,有那些只按自己意愿行事、在時光中只追隨自己想法的人的怯怯的溫柔,那些想法不是習得的,是孤獨的。
他的強力在他的嗓音中沉睡。那力量在詞語之下輕輕晃動。他的強力就在他的身旁,就像我們身旁沒有耐心的孩子。他五十歲了。是該清點人生所得的年紀。成功是什么。我們在生命中失去了我們在世界上獲得的。他一無所有。從童年起,他就一直在游戲。他無所得,亦無所失。
他在紙面上豎起了沉默的立方體。他建造了光的城堡,他欣賞著藍墨水形成的字跡,生命中的成功是什么?如果不是對童年的這種堅持,這種單純的忠誠——絕不要離那時愉悅你的東西太遠。
走上這條只會讓人迷失的道路。我們無法學習生活,除了死亡的經(jīng)驗。和自己決裂是走向自己最近的道路。和世界上的一切決裂,和一生決裂。
在學校,我們學怎樣坐在椅子上。學這學那。學習以后怎樣安于獲得的地位,安于自童年起就被分配好的位置。作家是沒有得到位子的人,即便是最后一個位子也沒有得到。他就是那么站在那里的人,在一排空椅子中間。他是用冰冷的嗓音為火命名的人。當一切結(jié)束,待他對著無人朗讀、對著虛空微笑時,您會離開他,不發(fā)一語。您帶著想對他說的幾句話離開,那天晚上,這幾句話打動了你,卻久久難以企及。在找尋之中,你知道不可能找到它了。為了觸及它,您需要遺忘。為了看到它,您需要黑夜。
直到幾個月后,您才發(fā)現(xiàn)那晚的真相。說的真相,一如不說的真相。真相就在您的面前,在一所養(yǎng)老院的地下室——地下室上面是廚房——一些管子穿透天花板,灰色的光線從一個小窗照進來。
真相在一個還未關(guān)閉的棺槨的架子上。真相有一張死者的面龐。一張和真相完全契合的復生的面龐。一張沒有內(nèi)外之別的面龐。死者不像任何人,死者和所有人相像。一切都走向這張臉,就像走向它自身的圓滿??謶帧⑵诖?、憤怒、愛的希望、金錢的憂慮,一切都走向這張面龐,就像走向最后的詞語。死者不開口,為了一次說出所有。死者不再說話,卻說出了真相。如果我們?nèi)咏o他那么多的沉默,那是因為我們什么也不想聽到。
您看。您想到那天晚上作家讀過的這個句子:到我這個年紀,我為我說過的每一個詞買單。死亡和寫作之間的分別很小,小到您在一剎那間將它們等同。作家是人的無差別狀態(tài),是靈魂無差別的本真。靈魂如同目光。靈魂如同缺席。寫作的人比他自身走得更遠。他用在雪地上走路的步子前進,用狼的話語說話。他走近脆弱的話語。他走近赤裸的話語,貼切的活生生的話語。
他因述說自己的缺席而發(fā)光。我們身后站著一位天使。他和我們一同出生。和我們一同長大和衰弱。最初,這是一個年輕人,幾乎是個孩子。很快他就成了一個大人,一個想去節(jié)約生命氣息的人。
他手中握著一把斧子。他在等待,日日夜夜地等待,不發(fā)出一點責備,不說出一句祝愿,他等待。他從未忘記我們。無論是安眠還是愛情都不能干擾他。就是這樣一種存在,從不缺席。就是這樣一種不是愛情的忠貞。寫作是在雪地上留住天使每一步的腳印。寫作是有時轉(zhuǎn)過身去,看到高舉的斧子的閃光。落下,就是謎團的終結(jié)。
她們倆一起來到。一個星期五的早晨,在勒克魯佐①郵局的對面,在煙草店由紙張形成的洞穴里。她們一個在外面,一個從我正在翻閱的一本藝術(shù)雜志中突然出現(xiàn)。她們是同一類。猛烈的雨和維米爾畫中正在讀信的這位藍衣女子②同種同源。兩位凝神者一道讓徐風吹過我的心。
現(xiàn)在,人們不再寫信了,就像現(xiàn)在沒有孩子從墻的另一頭扔石子過來了。
世界殺死了緩慢,忘記了將之葬在何處。
我們回到1664年。一位信使剛剛經(jīng)過,他很有運氣:他帶著寫在一張小紙片上的關(guān)于無限的詞語。這些詞語像是掛在每一個句子圓潤輪廓上的萬千花朵,它們穿過一個個元音的圓窗,和一個個輔音的鍛鐵嬉戲。手中拿著這封信,那個沉浸在藍光中的女人三次感受到了溫柔。一次是信在握緊的手中快被弄爛的時候;第二次是在心中那緊閉的房間里;第三次——其實這一切是同時來到——在我們所經(jīng)歷的歡樂在天空的回聲中。
讀信的女人雙唇微啟。天空讓她的自尊心得到極大的滿足。男人注視著女人,他們的目光在其上迷失。女人注視著愛的詞語,她們在其中找到了自己的靈魂。
這是寫給我的嗎?這真的是寫給我的嗎?為了確定,她讀了一遍又一遍。五個世紀以來,她讀著同一封信??恐@無法阻止的專心,這沉浸在藍色憂郁中的女子用花朵裝飾了永恒的生活,就像雨水中成千上萬的鉆石落向勒克魯佐。
在斜徑上,新雨落下的小溪迎向我,一如法語中最美的詩章跑向它們的讀者。
我們稱之為愛情的東西難以辨認——墻上一小塊被忽略的陽光,只有沉默能表達的一種對細小疼痛的共情,一襲藍裙的舊影。
五月的第一天。城里,窮人在賣鈴蘭。即便他們不窮,賣花這一行為也讓他們成了窮人。賣鈴蘭花是一種神圣的行乞形式。
鈴蘭的香氣留下一條印跡,豐富慵懶,是高尚的夫人留下的香跡。這是一種為孤兒而生的香味,允諾會有人循跡而來,呼喚著他們真正的名字。
我買了五枝,帶它們來到父親的墳前。雨在下。我從不討厭雨水——這陽光不幸的小妹。我很是瞥到過天堂的模樣,我知道天堂可以在任何地方。
在窗玻璃上,有一滴水。我劃著詞語的小船,慢慢駛向您。我撐著時常探入詞語之水中的船槳行進。我同時也身處那個小水滴的水晶之城,里面有我今晨去過的那個墓地,天使無聲地環(huán)繞著安眠在大理石棺床上的那個人。
金合歡花進到房間,就像一條沐浴在陽光下的大狗抖動身體,灑下一室金輝。
為什么要長大呢?既然在還是孩子時,我們就已經(jīng)用上帝賦予的玫瑰色的小手夠到了天空。
只有在讀一首讓我贊美的詩篇時,我才最能靠近我逝去的父親,不論那詩篇是什么主題。
一個人穿越死亡就像是從一所廢棄的房屋中走出,用一只幸福的手拂去肩頭上一粒留不住的虛無之塵。為了畫下這個人的眼睛,我借了正在飛走的光。
老櫻桃樹的花朵開得熱鬧。我夢想著把它們放在信中,遞給您,告訴您:收下吧,這是一束永恒,上帝草木頭顱中的一陣沖動,光的化身。
站在櫻桃樹的細臂下,我對著它隱秘的歡樂凝神。一些花朵初生時抱緊自己,像一把把小白傘蜷縮著身體。另一些已經(jīng)綻放。它們都自黑色的樹干升起,就像在一次長久的死寂后,奔向光之母的孩子們。
有些日子,春天乍暖還寒,很冷。我不禁要想——就像我們剛剛把某個人留在公墓的泥土中常常會尋思的那樣:下雨會讓他們難過嗎?他們會冷得睡不著嗎?我相信在生命中,一切都會痛苦。請別被這句話嚇到,我同樣可以說,在這生命中,一切都會歡樂,這也是真的。
像一個傻子一樣在一棵老櫻桃樹下久久駐足,看著如同懸停的落雨般的繁花們的狂喜,欣賞著這些獻祭者歡愉的面龐,我接受了一場關(guān)于勇氣的教育。
蝴蝶醉漢般搖搖晃晃地飛上天空。這是好的打開方式。
如果可以,我會拿起書,像拿著舊地毯一樣在窗前抖動:灰太多了。詞語太多了。
櫻桃樹的花季轉(zhuǎn)瞬即逝。要緊的是,我們在那個剎那抓住它。任何其他的舉動都是多余。
我想寫給您一些既讓人心碎又讓人欣慰的事。欣慰是因為心碎,尤其是當風穿過詞語,就像風陣陣穿過忍冬花一個個黃色小觸角的時候。啊,忍冬花,它的香味讓我受傷,它的像劉易斯·卡洛爾筆下小乞丐般襤褸的衣衫更讓我心碎。
夏日短暫的歡樂之一就是跳著石頭過河。我們張開雙臂,好像那是一對翅膀。我們把雙手撐在風上。我們可能滑倒,會弄濕自己一點,或很多。如果我們有好幾個人,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會讓我們發(fā)笑,可能失敗讓我們笑得更多。我們那時十歲?十五歲?正是成群結(jié)隊的年齡。我們還不知道自己正在穿過生命中燃燒著的房間,窗子朝向永恒的房間。我們也還不知道勝敗其實沒有分別。還需要一些時日才知道歲月和對錯沒有意義,存在的只是生命之河和我們從一個詞向著另一個詞笨拙地跳躍。
啊,稻草人神圣的生活!它們被陽光的子彈打穿的心!
風鈴草那鈴鐺的藍色美翻了我。
一所奇特的房子:它由萬千的房間組成。我們穿過一個個房間。每次都留下些什么。某件事或某個人。我記得那個只有一片雪的房間,也記得另一個只有一大滴眼淚的房間,那滴淚放在一張紅色的桌子上,比一顆珍珠還珍貴。和日子一樣多的房間。一種跳房子的游戲。在這里無所謂得到或失去——只是生活,好好地生活。就像那忍冬花,它來到,在灌木叢的羈絆中舒展它天使般的小觸角,一點點寫下它的句子。那句子說了些什么?它說的無關(guān)對錯,只是經(jīng)歷后記下的一種難以說清的東西。金色房間中的一道墨光。
我有一封新的信寫給你。不是我寫的,是一束半邊蓮寫給你的——你知道那些淡藍色的花,它們是風鈴草家族的。
我走進公墓,父親隱形地走在我身旁:和我一起去探望他的墓。突然,我在另一座墓前止步,那座墓就像一個完美的句子:白石板上方的十字架,石板前的淺口盆溢滿半邊蓮,正在接受光之手的愛撫。
我們茫然地穿過奇跡,沒有看到一朵花最微小的綻放中也有星河的加持,一個荒棄鳥窩中的細枝或是夜空中的星辰講述的是同樣可愛的缺席。
一只蝴蝶在翻閱半邊蓮。一只蜥蜴出現(xiàn)。我蹲下身,跟它說話。蜥蜴嚇得一動不動,爪子像一只五指手套,平鋪在被日光曬熱的石子上。半邊蓮在聽。
你們都會死的,荷馬說。死于標槍的投擊或動脈瘤的破裂,死在異鄉(xiāng)的土地或醫(yī)院地獄般的房間。所有人,沒有例外。那位將一切過失都抹去的天使會把手放在您汗涔涔的額頭,幫您在說好的時間進入太陽的光線。
半邊蓮是那些讓生命令人贊嘆的事物之一:一個沒有掛在唇邊的微笑,一次悄悄的經(jīng)過,一個完美的句子。
“然后,他們睡下了,接受太陽的饋贈”。這是伊利亞特第七唱段的結(jié)尾。告訴我為什么“接受太陽的饋贈”這句話給了我無盡的歡樂。
我站起身,蜥蜴跑走了。在令人目眩的城市和絕對之間,有荒棄的公墓。時間之墻上的一道裂縫。蜥蜴鉆了進去,就像憂愁和希望。
我們時常像是一個受罰的老小孩,不是嗎?當我們仰頭望云或俯身看花的時候,會聽到一個難以置信的詞。
我想跟您說說大家都會提到卻沒有人談論的那個女人。我想跟您說說瑪麗琳。她的瘋狂影響了整個世界,是一種沒有壞處的影響。但畢竟是瘋狂。她是上帝存在的證明。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上帝存在的證明?,旣惲者@個證明讓人心碎。她迷失了,但不比你我迷失得更多或更少,不是嗎?當我們扯下我們的安逸、知識和信仰的粉飾,我們不是和她一樣嗎?
只有云沒有迷失。還有草地上的花,還有林子里的獸。它們認識自己的主人,知道自己不會被拋棄。它們渴求追隨純粹的需要。瑪麗琳追隨她的瘋狂——那顆迷路的星。她那被攝影師的光線時時拂去灰塵的面龐,就像一個轉(zhuǎn)動著眼睛和靈魂的洋娃娃,對著她的劊子手微笑。瘋狂如同鐘表精密的結(jié)構(gòu),只有在它碎了時,我們才能看到齒輪。
瑪麗琳知道人類渴求一種真正的歡樂,比對面包和性的渴求更多。一種真正的快樂——那賦予給花朵、天空和天使的秘密。我們尋找天堂,我們從來都離它不遠。生命中的分分秒秒怎么能少了歡樂——那純粹的歡樂,不是買來的歡樂?怎么能少了它的佑護,哪怕是對它的念想?電影中的圣女在影院的黑暗中燃燒,頭發(fā)射出美杜莎的光,沒有什么比不真實的火光熄滅得更快?,旣惲赵谒樕系男【聘C里放上一份長翅膀的歡樂。吃了我吧。這是我的瘋狂。這是我的不幸。我是你們的。只是,在我眼眸的閃亮中,在我唇齒間的慈悲中有天堂的印痕,承載著永恒之光的那片影。她讓男人發(fā)狂,同樣也讓女人、讓陽光發(fā)狂。她的脆弱牢不可破。她不停地微笑和受苦。這兩種激情其實是一種。她煥然一新的微笑隨時都會破碎。生為女人是一種痛,但是放心,生為男人是另一種痛,應該將自己的角色扮演到底。生活——蘭波說——是一場將所有人卷入其中的玩笑。那么快樂呢?這種照亮心靈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這盆死亡的橡木手無法在其上攥緊拳頭的炭火?快樂是我們生命深沉的意義?,旣惲找运畛恋姆绞蕉谩K憩F(xiàn)出一些跡象、一種誘惑——她的微笑如同釣人做的蠅餌,閃著讓人向往的光亮。一種不真實的快樂,但和純粹的真理相關(guān),如同謊言。她的微笑是一顆彗星的足跡,劃進世界無法呼吸的空氣里。一顆死去的星辰墜下,帶落萬千的面龐。這世界缺少的,不是金錢,也不是人們稱之為“意義”的東西。這世界缺少的,是孩子們流動的眼波,是松鼠和天使們的快樂。讓她安寧地睡去,這微笑的獻祭女。讓我們感謝她瘋子般的忠誠。就像愛因斯坦的名字給了那個我很高興從未弄懂過的相對論,瑪麗琳將自己的名字給了心靈墜落的無情法則。今夜,我睡得不好。我醒來好幾次。一個句子一直在腦海里浮現(xiàn)。它這樣說:即便是在我們身處的地獄里,也有奇跡。
我迷路了,我常常迷路。通向迷路的道途不計其數(shù)。它們都通往幻象的光亮處。我走上香榭麗舍大街。商人是一些背著金書包的孩子。他們比詩人更懂詩。他們弄懂了詩,然后在他們所簽的每一份合同的下方和所做的每一個決定的深處,摧毀了詩。我身旁锃亮的櫥窗只映出身強體壯之人光鮮的面龐。奢華商店的鏡子上沒有貧弱或心靈簡樸之人的身影。在我煩悶地穿過撲面而來的櫥窗和大街時,出現(xiàn)了奇跡:一百多米遠的地方有三個乞丐。失望是乞丐的日常。我看見一個過路的女子振作了他們每一個人,她握住他們的手,和他們說話。我看到他們瘦削憔悴的臉——那已然厭倦活下去的面容像燈泡一般被點亮,發(fā)出比大街上的圣誕裝飾明亮一萬倍的光芒。那些無意說服也不想改變什么的話語像太陽一樣發(fā)光。過路的女子消失了。那三張臉上的光芒依然在,照亮了身旁的百米見方。光芒升入他們的眼中,一如杯中被斟上的酒。如果沒有那迷失的剎那,我不會看到這黑暗中來自下方的微光,這在世界的力線中盛放的火紅的玫瑰。兩天后,我走進一家蔬果店。老板娘把躺著她小寶貝的搖籃放在果菜旁。他用眼角追著媽媽看。媽媽是阻止死亡進入的天使。他安心地睡著了。我走進小店的深處,看不到那安睡的人。睡眠直升機的螺旋槳在蔬果店的上方無聲地旋轉(zhuǎn)。這是一所安寧的核電廠,裂變的中心就是這搖籃,輻射向整個商店。生活不同于世界。若不是有支撐者的阻止,前行中的世界會墜入深淵。那三個乞丐和這沉睡的嬰兒屬于支撐者群體。我愿有一天能配得上他們。
責任編輯 安 然
①這名女子應該指的是法國神秘主義作家和貝居安修會的修女瑪格麗特·波若特。貝居安修會是活躍于13世紀—16世紀歐洲低地國家的一個以女性為主的基督教教派,強調(diào)通過自愿貧困、照顧窮人和病人以及宗教信仰來模仿基督的生命。波若特的著作《簡樸靈魂的鏡子》講述了被上帝打動的“靈魂之愛”,在歐洲廣泛傳播。波若特因這本被教會視為 “異端邪說”的書獲罪,1310年6月1日在巴黎格列弗廣場被施以火刑。
①勒克魯佐是法國中部勃艮第大區(qū)索恩-盧瓦爾省的一座城市,是作家博班的家鄉(xiāng)。
②此處應指荷蘭畫家約翰尼斯·維米爾(1632—1675)于1662—1664年間創(chuàng)作的油畫作品《讀信的藍衣女子》,是其最為著名的作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