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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鈾博士度過周末

2022-06-04 14:18索耳
花城 2022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男孩兒子

探訪時,小男孩向她坦露了自己的真名,她記在本子、錄音筆和腦顳葉里,萬無一失,就像昆汀的電影里那輛名為“死亡證據(jù)”的特技車。可他的真名最終還是被撞毀,遺失了。她不記得他是姓李還是姓黎,不過,管他叫什么,我們知道他叫小男孩就好了,這是他的綽號,也是名字,都不需要加個雙引號之類的,甚至他的內(nèi)心就住著一個小男孩,小男孩需要和母親對話,這也是他愿意接受她采訪的原因,她這么認(rèn)為。初次見面他一言不發(fā),因為脊椎病發(fā)作,坐了很矮的椅子,她用力挺直上軀,脖子上揚,眼睛從臉上彈出來,這才能隔著玻璃窗看到他花白的頭頂,那塊地方還很茂盛,只是顏色不太討人愛,看到這里她就想伸手去拔掉他的白發(fā),二十多年前她就是這么對她老爹的,每到黃昏前,老爹自覺把她拉到陽臺的網(wǎng)床旁,把頭頂交給她。小男孩比她爹小不了幾歲。在肉體上,他是她爹,她則是他的寶貝囡囡;在精神上,尤其是他們搭上話后,沒聊幾句,他就馬上變成了她的小男孩。不過這是理想的狀態(tài),因為她有時候也會覺得自己的身體老了,眼角浮現(xiàn)細細的魚尾紋,病痛也開始包圍過來,而小男孩總有用不完的精力,四肢雄?。棺挡]發(fā)作的前提下),她猜想這是因為小男孩長期住在監(jiān)獄中的緣故。因為住在監(jiān)獄中的人,可能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他們每天只需要面對一堵光禿禿的墻壁,對成年人來說,這太簡單了。別總以為成年人就應(yīng)該有復(fù)雜的心靈,要么你向前看,要么向后看,如果法律規(guī)定,人不用通過犯罪就可以自由選擇進入監(jiān)獄,那排隊進去的人將繞赤道一圈,比在北京搖個車牌號還要擠破頭。所以我們?yōu)槭裁礇]有進入監(jiān)獄的自由呢?他們之間的訪談不是很成功:她很難聽明白小男孩的口音,那種南方人的塑料普通話,小男孩說“斧頭”她以為是“虎頭”,說“用袋子裝起石頭”,她以為是“用呆雞臟洗蛇頭”,說“后來很多人都倒下了”,她以為是“耗累很多銀都到下了”,說不下去后,小男孩就給她講《紅燈記》李鐵梅的故事,她聽不明白,就當(dāng)作是美少女戰(zhàn)士的故事、奧特曼的故事,或者圣斗士星矢的故事。她要慢慢消化小男孩的故事。她坐城軌回家,聽一堆鋼鐵在底下隆隆地消磨,從早磨到晚,春天到夏天,鐵軌底下的綠草撬開土地,她也成為其中一部分。六月份小男孩出獄,她去接他,見面時小男孩從窄門里大步走出來,非常得意,每走一步,地面都在搖晃。她沒想到小男孩這么高大,她只到他脖子下方的鎖骨那里,像某種眼珠子朝上的比格犬。接著她跟小男孩說,她還是沒辦法理解小男孩為什么對煉鈾如此執(zhí)著,對這個問題,她已經(jīng)思考了四個月,結(jié)論幾乎為零,既然小男孩已經(jīng)從監(jiān)獄的禁錮中逃離,為什么還要投身于這一不可完成的事業(yè)中,相當(dāng)于從一種禁錮到另一種禁錮,而不是自由到自由?小男孩微笑著,沒有回答,反問她城里有什么好玩的游樂場。她知道一家性價比很高的游樂場,于是她把小男孩帶去了。入口處的售票員遞給他們兩張紅綠印花的票子,他小心地收進口袋里,把它們當(dāng)成唯一的財富,他身上確實什么也沒有,一個被剝除得干干凈凈的人,在真空里飛行,突然跳傘到這個星球上,他一定驚訝于這些眼花繚亂的物態(tài),他凝視在廣場上穿著短褲衩跳舞的老頭、拿著閃光的磚頭互砸的細佬仔①、挎著魚皮背包兜售冰塊的后生、燙頭踩高蹺的妰娝仔②、穿西褲往垃圾桶里扯著竿子釣魚的阿叔。他看著這些人,以一種從二十年前穿越而來的目光掃描,把他們定格在未來的畫面。她這時考慮到小男孩今晚住在哪里,她還沒問過小男孩這個問題,他很可能無家可歸,因為他是一個干凈的人,純粹的人。一個跟家庭扯上關(guān)系的人不可能同時干凈而純粹,也不可能有愛,離家庭越近,就越不可能有愛。換言之,有的只是一種沉浸。在小男孩身上,至少她沒看出來。她讓小男孩走在前面,緊隨著他的視角很有趣,歪歪斜斜地漫游,至少是上一代人,久違的漫游,小男孩走到哪兒,她就跟到哪兒,她感覺快貼上小男孩的后背了,他的影子很輕易就能把她吞進去,真是個巨人,小男孩估計有一米九五,有強壯的心臟,這比什么都重要。他的血液里流著鋇和氪,危險的钚,夸張的鈾,大量的釙鈹離子、雷酸汞、疊氮化鉛,可能還有一些發(fā)臭的硫,如果沒有強大的心臟,小男孩肯定撐不下去,他也無法長年累月地琢磨著他的研究。所以,這樣看來,二十年的牢獄生活對他來說無異于一次小憩,把他從輻射的長期戕害中解放出來,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不然他可能就沒法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了。當(dāng)年的判決是如此體貼,他應(yīng)該感謝救命之恩。她心念一動,或許關(guān)于小男孩的訪談可以這么寫,那篇訪談已經(jīng)停滯很久了,她一直苦惱找不到什么好的角度。這時,小男孩已經(jīng)穿過冰雪世界廳,在門口,玻璃墻內(nèi)的幾只北極狼瞧著他們,腳下是一汪藍琉璃制成的假冰山托盤,遠看似是浮在半空,隔著幾米,能感到陣陣寒氣。它們前足連接爪子的肌肉在萎縮。沿樓梯上去的平臺,往回看,有一塊露天的箱式區(qū)域,種著草皮,棕熊在上面活動,離他們最近的一只,伸出頭,把脖子直直掛在箱子邊緣,瞇眼假死。小男孩在那里逗留了一會兒,陽光滑過臉龐,一邊明亮一邊陰暗,好想用什么東西把他從中劈開。她想,不然和他交往下去,他就像一把利斧反過來把你劈成兩半。這時,小男孩突然開口說,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爹養(yǎng)的一條狗。那時小男孩才七八歲,那只狗卻已經(jīng)垂暮,身體龐大、滯重。它到底有多大呢,大概有三個他那么大。他總覺得有一天狗會吞掉他,也不知從何時起,他老是做這樣的夢;盡管狗對他還是忠心耿耿,把一根粉筆扔到門前的石筑水溝里,它也能給叼回來,只是動作慢了許多,以前用一分鐘,現(xiàn)在得用十分鐘,為了這多余等待的九分鐘。小男孩很生氣,有什么辦法讓這條狗恢復(fù)青春?有一次,狗從水溝里給他叼回鞋子,毛皮水淋淋的,它的眼神讓他嚇了一跳,它恐怕很快就要行動,趁他睡著,一口把他吞下去,然后找個地方安靜待著,等消化完,它就能變年輕。它就是用這樣的方式活這么長的。小男孩想先下手為強,于是等狗熟睡,小男孩用刀把它的頭砍下來,那顆頭嘴巴還張著,他就把它裝進布袋,扔到土坑子里,剩下的狗肉他和老娘煮著吃了,連吃三天,非常幸福,因為那時候他們連著餓肚子大半年了。他爹不知道這件事,還在山里忙著煉鈾呢。兩年前,一個叫亞歷山大·龐克萊·門別捷夫的蘇聯(lián)人到這里勘察,完后手指頭一指,當(dāng)時報紙都這么寫,“廣東湖南邊界發(fā)現(xiàn)世界第一大花崗巖型富鈾礦”,一個寶藏帶就這么被劃出來了。小男孩他爹就組織村里幾個人,頭也不回往深山鉆去,用鐵鍬鋤頭砸出個秘密基地,并在那里度過了下半輩子,直到臨死,他爹都不知道那條狗的下場。小男孩說,如果她還在寫那篇訪談,這些可以寫進去,他完全理解她的寫作遇到了怎樣的困難,她這個月來還沒落筆一個字,來游樂園玩其實也是為了工作,不然陪一個老頭這件事本身就沒什么樂趣,困難就是用來克服的,小男孩說。當(dāng)然是這樣,她接過話頭。他總是能給她信心,每次聽他講話,那股勁兒就能輕易感染到她。小男孩說,那是因為她仍然相信他。他們邊聊邊朝著摩天輪走去,兩旁的樹影投在他們的衣領(lǐng)、口袋和袖子上,黑色的浸進去,透明的汗氣冒出來,小男孩接著剛才的話題,幼年時那場人狗之戰(zhàn),看起來是他贏了??勺罱∧泻⒂蟹N感覺,越來越強烈,可能他根本沒殺狗,而是狗吞掉了他,變成他的樣子繼續(xù)活到現(xiàn)在,因為他最近又做起了那個夢。夢中,那條狗足足有他三倍大,伸出舌頭就能把他從頭到腳卷起,小男孩又怎么能砍下它的頭呢,他餓得都沒有揮刀的力氣。那個記憶的假象是狗的愧疚之心造出來的,小男孩說,所以,至今他才敢承認(rèn),自己就是那條狗,不管怎樣,他只是想活下來。聽到這里,她心里發(fā)笑,是個好玩的笑話,她沒表露什么,不想影響他講述的狀態(tài),雖然他越說下去,距離她完成這篇訪談的目標(biāo)就越遠。他講話很感染人,她寧愿他少講一點,她信賴自己的觀察,不比他滔滔不絕的言說差??勺罱@幾個月,她反復(fù)跟小男孩講的是:請多說點什么;請說話;講下去;請支持我;我需要你的配合??赡芩膊磺宄t遲不能下筆的原因是什么,職業(yè)道德使她反復(fù)說同樣的話,使她焦慮,急速瘦下去。這是一次全新的減肥療法,她從未試過,但也不值得推廣。這個行業(yè)里,像她這樣的人已經(jīng)是珍稀動物,她親眼見識過其他人的墓碑是怎么被立起來的——那些優(yōu)秀的前輩和同儕,一眨眼的工夫,他們的嗓音就啞掉了,蒙上眼睛,被埋進土里,腐爛,跟隨著物質(zhì)循環(huán)之河,流入宇宙,在晚餐前的電視時間,變成掛在天邊閃爍的星子。而她還在繼續(xù)工作,繼續(xù)聆聽、記錄、寫作,繼續(xù)生命形態(tài)的運動,繼續(xù)把希望寄托到下一篇報道上。尤其是這次報道,她覺得勢必會撼動整個世界,就像核彈亮相廣島。這次報道就是新聞界的超級彈頭,她如此深信,不僅是因為她報道了什么,而是因為她和小男孩之間的交往,讓整個工作變輕松了。登上摩天輪時,她感覺座位晃了幾晃,小男孩過于龐大,不得不貓著腰,擠進這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她頓時感覺四周填滿了小男孩的身體。他每天鍛煉但難免松弛的肌肉,從胸口的衣領(lǐng)處析出的汗味、細密的胡茬、手臂上彎曲的體毛、隱現(xiàn)斑點的脖子上方發(fā)皺的皮膚、被煙熏黃的牙床和指甲,統(tǒng)統(tǒng)向她擠來——他們從未如此接近。小男孩縮著背,緊貼身后的玻璃板,頭仍然抵著艙頂,他呼出的氣打在她臉上。同樣,她也是。她第一次在小男孩面前感到尷尬。認(rèn)識大半年以來,她以為兩人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足夠親密,既已親密到能合作寫出一篇報道,同乘摩天輪也就不在話下。但現(xiàn)在看來還差得遠。她回想起以往乘坐摩天輪的經(jīng)歷,不說二十次,也有十幾次,對面都是不同的面孔,年輕的、成熟的、活潑的、陰鷙的,但那都是愉快的記憶,至少在那一刻是純純的夏天炙烤的味道。只有這一次,跟之前的體驗完全相反。隨著座艙上升,地面幾十公頃的荔枝林在視線中收緊,如同地毯表面卷起的毛球,樹梢透出赭黃的反光,延伸至遠處的山嶺。人和獸都變得小如浮塵,車輛從樹影的縫隙間穿過。來自沖浪館的水,通過圓形的管道注入池中,綠瑩瑩的,人們坐著飛車經(jīng)過時,水霧會痛擊他們的臉。但她聽不到他們的叫喊了。在半空中,無數(shù)放射性元素從小男孩身上的毛孔飛出,全打進她的毛孔里。玻璃窗和地板在顫抖。輻射讓機器失靈,他們也許會掉下去,她驚恐地想,小男孩是個如此危險的人物,以往她只看到了他的和藹,忽視了他的危險,這個人可能是整個社會最危險的人,就像他的綽號“小男孩”——1945年首次出現(xiàn)在人類歷史的原子彈。他也把自己當(dāng)成了那個唯一。在那個遙遠的粵北山村里,他考試第一,體育的跳遠和鉛球第一。也是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xué)生,第一個在珠三角當(dāng)老板,第一個百萬富翁,第一個在獅子山下開歌舞廳,第一個由西江游到伶仃洋,第一個在珠江電視臺開《午夜》欄目,第一個會說五種語言的人。不過,最讓他自豪的身份,還是第一個煉出鈾的博士。小男孩可以這么說,因為他做到了連他父親也沒做到的事?!扳櫜┦俊?,村里人都這么叫他父親。但他父親在那個深山的基地里從未煉出哪怕一克的鈾235。沒進山前,父親在初中二年級教化學(xué),滿村桃李,走在田壟上,隨時都有人停下勞作,沖他點頭致意。唯獨自己的家門,父親卻很少進去。小男孩對父親幾乎沒什么印象,只記得高、瘦,穿白褂子。母親也很難描述父親的樣子,每次小男孩問起,她就會很生氣。小男孩聽別人說過,父親在學(xué)校里跟學(xué)生好上了,這才很少回家,這也很能理解,那個年代不談戀愛的師生,不是好的師生,但小男孩覺得事情的真相遠非如此。沒人知道父親在山里干了什么。父親進山后的幾年,村里人還把他們家當(dāng)成英雄的家庭看待,孤兒寡母怪可憐的,畚箕滿了有人悄悄去倒了,柴堆在門口有人給偷偷劈好,隔三岔五還有人從廚房的窗縫里塞根紅薯進來。小男孩跟伙伴們玩,別人都讓著他,“鈾博士的仔”,請他當(dāng)孩子王。別人問他,你乳父幾時煉出鈾啊,煉出來了我們就不怕美國了。小男孩心里沒底,隨口說快了快了,今年就能煉出來。他們就在地上用碎磚頭畫原子彈,有人把原子彈畫成菠蘿蜜,渾身是刺,有人畫成他家的爐子,滾燙滾燙的,還有人畫成一頭水牛,黑黝黝,大肚子,鈾就是牛胃、牛百葉、金錢肚,油油地流出來,冒著幾年不遇的香氣。生產(chǎn)隊已經(jīng)很久沒有分牛肉了,等這次把鈾煉出來,上頭一高興,說不定會犒勞一下。小男孩在地上畫了幾根緊張的曲線,別人問他畫的是什么,他回答說是地震,原子彈就是地震,他當(dāng)時覺得地震是一頭最可怕的怪物,從后山的羅仙洞里沖出來,身上旋著火光,舌頭唾沫晶瑩,每個毛孔都能打出響鼻,眼睛一睜,茅草屋就跟抽干的氣球一樣干癟下去,那些石頭、瓦片、石錐、臼子、車轱轆全飄在天上,星辰般周轉(zhuǎn),最后掉到哪家,哪家就撿起來,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當(dāng)然,小男孩從未經(jīng)歷過地震,也只是聽村里的老人提過。后來真有一次,半夜里被母親扯起來,地震了,她說,快走。小男孩暈乎乎地下了地就跑,鞋都穿反了。他只看到墻外燭火耀著,傳來層層人聲,夾雜狗吠,四處敲門板隆隆的聲音,不斷有人被喚醒,從烏木的窄門中走出來,或光著腳,或裸著膀子。小男孩還看到一些堅硬的乳房,頂著薄薄的麻布上衫,這些都是不常見的景象。他看到這些人加入戶外露天守候的人群中,一同注視著他們的房屋,審視著他們的家園,他們在其中生活了幾十年,卻未必了解它所有的模樣,他們目不轉(zhuǎn)睛,生怕錯過了某一瞬間,魔法一施放,這些土地就會大變樣。他們嘴巴也沒停下來,找人大聲傾偈,說著一些沒意義的話,好像跟平常也沒什么區(qū)別,不過是大家約好了,一起半夜出來看星星,如此而已,根本沒什么地震。大家在外頭等著地震,而地震始終沒來,要是來了,大家可能都不存在了,在睡夢中一切不復(fù)存在。當(dāng)時母親緊攥著小男孩的手,或者她只是想攥住自己的手,又冷又黏,小男孩個頭只到她大腿根部,側(cè)著眼睛,余光瞥到她被燭火照耀的臉頰,左凹一塊右凸一塊,宛如那被雕刻的瘆人的洞壁。母親一定在想父親,小男孩也在想父親,要是他在,至少他們不會有那么多未知的恐懼。地震那晚沒有跑出來,之后卻跑出了別的猛獸。共和國的第一顆原子彈,在當(dāng)年的國慶后成功爆炸。小男孩的竹織床都能感受到來自遙遠西北沙漠的震動。消息傳來,生產(chǎn)隊確實殺了一頭牛,做好羹,分到各家去,唯獨漏了小男孩他們家。自那以后,村里人的態(tài)度來了個大轉(zhuǎn)彎,哪里有什么“鈾博士”,分明是個癲佬、黐線①,全家都是。小男孩和母親走在外頭,常常能感到別人目光的戳點。他困惑于村里人閃電式的翻臉,為什么會這樣呢?他的腦袋里還無法理解其中的邏輯,或者說,這邏輯的鏈條還沒安裝到他的腦袋之中,但總有一天會安裝上去的,沒有人能躲過這道工序,自出生以來,他就等著被那只鋼鐵的觸手抓取,置于冰冷的鐵椅上,尼龍繩緊緊捆住全身,動彈不得,鉆頭旋動,帶起陣陣妖風(fēng),血液受恐懼的誘惑升至頭頂,頭蓋骨經(jīng)受著這種重壓,擠出一種細密的爆裂聲。他只記得這聲音,其他的都已忘卻。很快,他就被機器彈出,從蠕動的傳送帶掉到現(xiàn)實生活當(dāng)中,他也做得很成功,不管是學(xué)業(yè)還是事業(yè),他都遠超過其他同時代的人,因為其他人都沒有他的預(yù)見。別人還沒做信貸,他就先做起來了,別人還沒搞房地產(chǎn),他就先炒起來了,別人還沒投博彩,他就搬來了國內(nèi)第一臺雙色球搖獎機。可這些不能讓他真正滿足,小男孩在接受采訪時說,這些無法解決他年幼時的困惑,為此小男孩變賣掉所有財產(chǎn),全身心投入到家父未竟的事業(yè)中,并且超越了父親,提煉出了純度極高的鈾235。如果沒有這項工作,他不會變得如此快樂,在充滿氬氣的實驗室中,給鈾化合物脫硝時噴濺出血紅的二氧化氮,仿佛鄉(xiāng)間氤氳的朝霞。小男孩說,跟這份快樂相比,本就短暫纖薄的生命,更像是一眨眼的工夫,誰還會計較它危不危險呢?α射線、β射線、γ射線,在這個危險萬分的世界里,它們只是快樂的諧謔曲罷了。小男孩的這些話都被她記在了錄音筆里。在一些失眠的夜晚,她放在枕頭邊反復(fù)播放,仔細咀嚼他口中發(fā)出的時而扁長、時而夸大的圓潤的元音。她也許聽明白了小男孩的語言,可愛的口音,充滿童真;也許什么也明白不了,他傳遞給她的信息是徹底無效的,尤其是在這萬丈高空之上,她根本聽不見對面這個人說了什么,反正也不重要。小男孩其實是想問她丈夫的事情——單純出于一種關(guān)懷。小男孩重復(fù)了好幾遍,她才反應(yīng)過來,回答說丈夫還好,準(zhǔn)備動手術(shù)。一種很罕見的腦神經(jīng)外科手術(shù),國內(nèi)能動這種手術(shù)的醫(yī)院沒有幾家。她先前跟小男孩不經(jīng)意間提過這件事,沒想到小男孩記得清楚。她丈夫很難說罹患的是生理上的病,還是心理上的病。體檢報告很健康,沒有一絲問題,也見過一些心理醫(yī)生,到后來,心理醫(yī)生只要見了他們夫婦,就偷偷躲起來,他們在診所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戲,在倉庫里他們找到了醫(yī)生,像揪著鼴鼠似的,把他背到屋頂,威脅他若不治好丈夫,就把他推下去。醫(yī)生馬上接口說他寧愿被推下去。因為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病,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圍,這種病癥,很可能無法治愈,在可預(yù)見的三十年內(nèi)都不可能。作為醫(yī)生,他不會去治不可治之病,這樣會影響他職業(yè)的成功率。成功率,一串有效率的數(shù)字,比一個真實的活人更重要,這就是我們嘴邊常掛著的話,不管什么話,說得太多就會成真。小男孩想,她肯定需要一筆不小的錢。小男孩很想幫她,但他也拿不出錢來,無論是在這高空之上的密閉玻璃空間,還是別的什么場合,他都是個窮光蛋,他的億萬財富一部分隨著實驗室里的化學(xué)反應(yīng)消逝在空氣中了,一部分被沒收充公,塞進了執(zhí)法人的衣囊,最后一部分,也是最關(guān)鍵的一部分,還留在他的大腦里,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寶藏也,如果可能,小男孩愿意把大腦給她,哪怕給個十分之一,她也能用上幾輩子。這絕非誑語,不知道有多少國家都想得到他的大腦,黑市的價格,一克已經(jīng)炒到了六萬美金。一旦他的大腦出現(xiàn)在市場上,《防止核擴散條約》將成為一紙空文,這足以改寫人類歷史。但就是這么稀罕的一顆大腦,只是被她用來采集報道的素材,當(dāng)成拼湊成她那篇文章的積木,未免有點可惜,小男孩一直有跟她強調(diào)這個,她何必這么執(zhí)著于寫作呢?就算這篇報道轟動了一時,又能帶來什么改變?再怎么著,這也不過是一篇文章,老掉牙的媒介形式。文字不會再深刻影響人的任何感官,相反,它在稀釋所有人的心靈,腐壞他們的脾性,讓他們從日常的緊張生活中獲得一絲毫無意義的放松,論實際效果,還不如一塊切豬蹄筋時能快速反彈的砧板,或者是在電商售貨架里打八折的烤箱。毫無意義。還不如讓他們持續(xù)機械的日常,如此機械下去,生生世世,機械的大腦互通宇宙。她就是把這樣的工作當(dāng)成了宇宙。小男孩看著她想,說明這個社會對她的教育是如此成功,他眼下能做的,只能是盡力配合她,完成這篇報道,好像她一完成她的工作,丈夫的病就馬上能好。此時,座艙正緩慢下行,旋轉(zhuǎn)即將終結(jié),小男孩一邊想,一邊感到了一種眩暈。她在他對面,臉頰貼在鋁合金的邊緣,若有所思,瞳仁里的黑色過一會兒才抖一下。小男孩才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很大,超出了正常的比例,風(fēng)景都能倒映在她的眼球中,他能借此看到地面的景色從另一個方向和他們運行的軌跡相反,直接插進她的眼角膜。一聲響動,摩天輪停了。人們陸續(xù)從座艙下來,他們也跟著下去,會入人流,熱浪徐徐向他們臉上撲來。通向場地出口的狹窄小路兩旁,有一些中年人在賣菠蘿和荔枝,還有一種浸泡在冰水中的青杧果,蘸上辣椒、鹽特別好吃。他們在小攤前停留了一下,她觀察到小男孩咽下唾沫的樣子,于是掏腰包買了一點,裝在袋子里拎著。小男孩被這香味勾住,跟在后面。她邊走邊心里暗笑,覺得自己像個小偷,偷竊了獨眼巨人的裝備。她故意加快腳步,讓巨人沒那么容易追上她,她一會兒東,一會兒西,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她突然停下來時,小男孩差點把她撞倒。她從來沒跟丈夫玩過類似的游戲,近似的只有和老爹玩過,那時她還是小女孩,老爹則是一個蹣跚的巨人,他們玩瞎子摸人,她躲在樓下的鞋柜里,從縫隙的余光里,看到老爹正準(zhǔn)備下樓來找她,一只腳正邁過樓梯的臺階。我在這里,她喊道。蒙著眼睛的老爹一激動,一腳踩空,從樓梯摔了下來,把腿摔斷,打了半年的石膏。這件事過去很久,她都不能確定自己最原始的動機。也許只是為了贏。只是為了贏得某樣?xùn)|西很簡單,但你不能贏得一切。走到環(huán)球飛車下面時,她把手中的袋子遞給小男孩,小男孩接過去,有點猶豫,接著把水果放進嘴里嚼起來,熱帶的酸讓他皺起鼻子,臉上的肌肉更加松弛,似乎一陣流動的空氣就能帶動這些帆布似的褶皺。她越瞧越覺得親切,那些令她覺得親切的瞬間都不是小男孩的正常狀態(tài),或許他從未有過正常,他的正常很早之前就被剝奪了。酸食可以使小男孩成為正常人。她在心里默默記下這一句話,又是一個可以展開的角度,又可以寫兩千字,甚至五千字,體量在不斷擴大。她最早接到任務(wù)時,覺得不過能寫個千把來個字,應(yīng)付一下得了。但自從丈夫出狀況后,她對工作的熱情頓時減退,初次見小男孩時,她的眉毛就畫了一半,口紅在唇上凝固干裂,慘兮兮。鐵墻內(nèi)的那人也差不多,因為脊椎發(fā)病強忍著疼痛,那就是一個有強烈自尊的人忍受疼痛的模樣富有魅力。如此交往越深,她就越發(fā)覺,小男孩所忍受的簡直是無法計數(shù),因此他所散發(fā)的魅力也同樣是無窮無盡的。他每天只睡眠三個小時,小男孩對她講述說,他會上二十個鬧鐘,輪番提醒他清晨六點起床,迅速投入快樂的工作中。他會先打掃實驗室,整理毛發(fā)似的拂拭夜晚受潮的金屬導(dǎo)芯,檢查超聲波清洗器里的污垢,讓蒸餾水器的冷凝管和恒溫水浴鍋的不銹鋼托盤閃閃發(fā)亮,剛好能夠反射從窗戶照進來的第一縷陽光;馬弗爐是一定要看看的,是他的能量源泉,伸手在上面還能感受到昨天的時間燃后的灰燼;然后到餐廳里用早餐,在院子里放松肢體,早晨的工作最有效率,喘不過氣來,中午用餐后他才會歇息一下,游泳二十分鐘,接著躺在椅子上讀卡爾·波普爾的《猜想與反駁》,那“世界3”的理論讓他陶醉;有時候在讀張東蓀和胡塞爾;此外,他還對分析哲學(xué)和語言學(xué)感興趣,并且寫了厚厚兩千頁的筆記,但最終被他燒掉了,理由是他無法忍受自己的文字,他唯一承認(rèn)自己無能的地方是文學(xué),他對文學(xué)和文字沒有信心,天生如此。下午他一般會埋頭到各種資料、卷帙、論文里面;夜晚會繼續(xù)白天的實驗,此時他的感官最為敏銳,隨著時間推移,鐘表敲響零點過后,他逐漸深入的敏銳卻帶來了另一種困擾——連幾百米開外的青木瓜發(fā)酵的氣味、云氣挪移把月影暗中遮蔽的響動、螳螂跳躍到配偶背上旋即滑落,以及人們在床榻上翻滾時皮膚和被褥摩擦的信息,他都能感知得一清二楚。這其實是很要命的干擾,他硬著頭皮干下去,直至工作完全無法繼續(xù)為止。那時大概是凌晨三點,驅(qū)動大腦從最高擋減速至最低擋,然后漸漸熄滅,但對他來說也不是簡單的事情,上床,閉目,一些遙遠的夢仿佛黑色的駿馬,一路駛近,嘚嘚響,從后院到走廊到玄關(guān)到客廳到臥室,把來自荒野的溫?zé)岜窍⒋档剿樕?,然后等待下一個工作時刻的到來。他不信奉超人,小男孩說,他做的每件事都是出自本能,他做的就是普通人本該做的事。實際上,普通人做的事和超人做的事都是由現(xiàn)代社會來界定的,目的是把一小部分人捧舉到高處,把他們從同胞里獨立出去。我們現(xiàn)有的社會,是一個虛偽又脆弱的結(jié)構(gòu),它無法承擔(dān)所有人的潛能被完全開發(fā)的風(fēng)險。虛偽又脆弱。只要認(rèn)清這個本質(zhì),就不難理解他何以能夠像超人一般工作,絕不浪費一秒鐘,并且忍受著那些數(shù)不盡的粒子在體內(nèi)沖撞的痛苦,他一停下工作,胸腔和胰臟就猶如被千萬根針刺,大腸和精索打結(jié)并翻轉(zhuǎn)三周,他說。當(dāng)然最可怕的是脊椎,有時深陷入背部,有時凸起來,由于長期磨損,它已經(jīng)不知道成了什么形狀,可能是橢圓,也可能是菱形,最終會從體內(nèi)消失,距離那一天也不會太久。倘若他繼續(xù)那樣工作下去,將來發(fā)生什么誰也不知道。小男孩所做的只是在和時間賽跑。他贏了,在錄音中他聲稱自己提煉出了高純度鈾235,在法庭上他也這么說,但沒人能找到他的罪證,無論如何審訊,小男孩都說他煉制的鈾就在實驗室里。他一口咬定,口氣帶著懶洋洋的驕傲,說服所有人認(rèn)定他有罪,包括法官也相信他的罪,因為從未有人如此急迫地想把自己送進牢獄里。審判員也覺得,不過是做個順?biāo)饲?。但他們都想錯了,小男孩自述說,他絕不是想到監(jiān)獄一游(恰恰相反),小男孩只是想保衛(wèi)那個事實,也就是他真的煉出了鈾,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成就,不容抹殺。這比自由什么的要重要得多。一定要把這句話放到報道最顯目的位置。作為標(biāo)題,小男孩對她強調(diào)說。她說當(dāng)然,可能是一句屁話,回答小男孩時,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可能是因為他的塑料普通話,可能是采訪遠超她的預(yù)想。過了幾天,她對小男孩有了更大更隱秘的興趣。可能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說出來就會令她膽怯。若是小男孩說的那個鈾真的存在,她的任務(wù)就是把它找出來,借小男孩之口。像小男孩所說的,她也不過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保衛(wèi)那個不容置喙的事實。吃完水果,他們沿著人工坡道爬上去,本來想玩太空滑板,卻還是放棄了,體力不足以支撐下去。小男孩開玩笑對她說,這就是人生中讓你不得不服老的時刻之一,她也笑了,因為小男孩雖然是在開玩笑,但他還是很嚴(yán)肅。就如同他穿有衣領(lǐng)的短袖格子襯衫、褲腳把一雙表皮有點發(fā)皺的靴子裹得嚴(yán)絲合縫一般嚴(yán)肅。她找了一張石凳,小男孩也跟著坐下,那里視野開闊,可以看到還有另外幾條小路順坡而下,有些業(yè)已荒廢,滿是石頭雜草,堆積著建筑材料和刨起的黃土。后者像一塊巨大的布丁,溫暖可愛。黃土背后是一排黃皮果樹,頂端的枝條掛了被遺棄的風(fēng)箏,透明的尾翼融入日色,散發(fā)同樣的白光。這時大概是下午四點,氣溫并沒有減弱,他們坐的那個地方可能是唯一稍顯陰涼之處,偶爾有風(fēng),夾雜著潮濕的熱,從他們脖子和腋下擦過時帶走的水分極其有限,但每次都是新鮮、細微的刺激,他們仔細品味著,眼神在四周游動。這時,小男孩突然指著某個方向,說,看那里。她順著他的所指,看到地勢低洼的遠處露出的紅墻黃瓦。那是一座廟嗎?她問,并不確定自己是否看清楚了。媽祖廟,小男孩告訴她,那是珠江口地區(qū)第二大的媽祖廟。她想知道為什么小男孩這么肯定就是第二大,不是第一大,也不是第三大。他的講述的權(quán)威總是不可抗拒,照理說,她當(dāng)記者,這么多年來,也跑了不少地方,可小男孩就是有資本說,他走過的橋比她走過的路多。小男孩接著說他想起很多年前大學(xué)剛畢業(yè),他沒有去分配好的機關(guān)上崗,去了深圳一家公司當(dāng)飲料銷售員,一份被人睇低的工作,飲料也不好喝,他卻借此見識了許多地方和人士,因為他是最不起眼的人,也是最被需要的人,他運行在城市的血管里。他見識過在廣州碼頭來回穿梭運送香蕉的木船,有時候還能碰到越南女老板穿著拖鞋,歪歪扭扭地沿著河道走,對面的白天鵝賓館在水面映出墓碑般的倒影,某一年的圣誕節(jié)他在里面住過,和霍英東的表舅在一樓大廳的吉祥物前合影;還吃過玉堂春暖餐廳最早的魚翅煲,那時的魚翅還是貨真價實的。當(dāng)時他和一個外省來的姑娘談得火熱,那姑娘住在惠州會館,也就是廖仲愷被刺殺的地方旁邊。兩人分手后她還去深圳找了他幾次,他們?nèi)チ恕笆澜缰啊焙汀板\繡中華”,目睹那些可笑的微縮模型被人群圍得水泄不通,還有很多天真的小孩子,手里揮舞親手制作的紫荊花旗和國旗,在夜里通明的街道激動地奔跑。他從那個世紀(jì)走來,那個世紀(jì)離他而去。他清清楚楚,汕頭的二十億騙稅案登上報紙頭條的當(dāng)天,他正走在海關(guān)鐘樓之下,那些穿著西裝皮鞋的騷亂的人群從大廈中走出,越過他,趴到海邊的欄桿上啼哭,他不知如何安慰他們。年輕之時,他流過的淚不比他們少。亞洲金融危機那年,他還親眼見到一具自尖沙咀新世界酒店二十六層躍下的尸體,恒生指數(shù)的廣告牌就在路對面,他的菲律賓富商朋友,站在旁邊驚呼,聲音在嘴巴里共振,第二天,他們就成功簽下合約,那次是他最成功的談判,完全壓過在澳門收購?fù)崴谷速€場的履歷。他還記得第一次下注是在公海的夜航船上,黑暗似鐵,船似梭,一位陌生大佬在賭桌旁叮囑他,手穩(wěn)氣平,該曬冷就曬冷,那晚他把自己的手提箱填滿,跟著大佬到房間里吃早茶,大佬手指上的大鉆石,就那樣射進他眼睛里,連帶著那些槍聲、雨衣、失蹤的汽車、撕碎的電影票,灣區(qū)五十年一遇的十七級大臺風(fēng)。他當(dāng)時看著大佬,就像她現(xiàn)在看著他一樣無辜。后來,他拜大佬做契父,在馬來西亞操弄了兩年的煙草公司,他也許會一直做下去。如果不是契父在巴西被一粒子彈奪走性命,打破了他的虛偽生活的話。謝謝那粒子彈提醒了他。最根源的東西。此時,小男孩突然停下講述,也許是覺得自己講得太多,這些東西,在他那里無非是一些內(nèi)在的噪音,小男孩擔(dān)心會偏離采訪的主題,雖然他也不知道那個主題是什么,但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小男孩希望自己在她那里是一個見證者而不是講述者;因為親眼見到一個東西,比描述起來要難得多——描述一個東西總是不經(jīng)意的。哪怕是像他這樣精密謹(jǐn)慎的思維,有些話一出口,它就不再可信,而觀察那些事物需要更高的理性。三十年來,他一直通過觀察去理解它們的變遷,把它們植入記憶,咬合為自身的一部分,并使它們不受歲月的腐蝕。這其實很困難。為何旗幟舉起又落下,為何大廈建成又倒塌,為何琳瑯滿目的商品和條條框框的道理,集聚又離散,變成虛幻的互聯(lián)網(wǎng)代碼。理解了這些,化學(xué)公式就不過是給小孩子的家庭作業(yè),他只用了半年時間,就學(xué)會了把鈾煉出來的全部訣竅,可是要付諸實驗,需要的是無窮盡的時間,就算煉出了鈾也不是終點,一切才剛剛開始,小男孩說。他人生的下半場,或者說,他整個人生才剛剛開始。這些話要讓她領(lǐng)會還需要時間。他們已經(jīng)離開石凳,從一條小路下坡,然后繞過一側(cè),經(jīng)過五米高的垃圾山和漂浮著蝌蚪尸體的水坑,重新繞回游樂場嶄新的場地。在這之前,他們要彎腰穿過柵欄。幾乎是同一時間,他們從頭頂?shù)轿沧倒堑闹本€低垂下去,探進柵欄空隙,她聽到一連串噼里啪啦的聲響,她認(rèn)為是小男孩身上發(fā)出的,小男孩卻說不是。他可能并不想說謊,他也可能是聽不見。聲音確實存在。小男孩和她在路上繼續(xù)爭辯,可是誰也不想承認(rèn)自己在變老,承認(rèn)自己彎腰的一瞬間,確實比幾年前延長了那么幾拍,甚至,跳出了尷尬的切分音?!安淮嬖诘囊繇憽保拖裥∧泻⒖谥械哪菞l狗,無可奈何地老去,他也不甘心自己在她眼里就成了那么一條狗,最終被她斬首,埋葬。于是他們走到大擺錘下面。小男孩突然沖她大聲喊,別說那么多,來比一比就知道了。小男孩的意思是坐上去,看誰先閉眼睛,誰的胃先受不了,誰先叫喊出聲。輸?shù)娜艘v一個秘密。她想也不想就答應(yīng),緣由可能是她覺得自己沒有什么秘密,可是小男孩就不一樣了,他身上大大小小的秘密,少說也有幾千個:有一般秘密,有超級秘密,也有終極秘密。沒有這些秘密,她的核彈新聞就無法完成。來做個交易。做交易時大腦才會停止思考,讓它放松一會兒。她覺得小男孩一直都太緊張了,僅僅因為如此,他說的話才沒法讓她明白,可能這就是他的活法、他的緊張、他的裸命。排隊等待時,她就在想這些,剛才小男孩為什么反應(yīng)這么強烈?她最初只是想開個玩笑,所謂玩笑就是兩個人走在路上,突然毫無征兆地定下一個目標(biāo)地,開始賽跑。誰都玩過這個游戲,跟你的親人、愛人、朋友,越親近的人你才越無顧忌??尚∧泻言接H近的人越看作是最大的敵人,好吧,放馬過來。她回憶起老爹那條打滿石膏的腿,論相愛相殺,她也不會輸給任何人。游樂場的服務(wù)生差點阻止了他們的比賽,因為小男孩的高齡,他已經(jīng)不再適合玩這個項目,服務(wù)生說。但小男孩是聽不進去的,小男孩只會反復(fù)向服務(wù)生證明他就是個小男孩,心理或生理,他都是獨一無二的小男孩。爭論陷入僵局時,她幫了他一把。她告訴服務(wù)生,她是他的監(jiān)護人,一切問題由她承擔(dān)。最終服務(wù)生屈服了。他們順利坐上大擺錘,在尾部的環(huán)形座艙緩緩準(zhǔn)備死亡擺動之前,她問小男孩之前有沒有坐過,小男孩回答說,當(dāng)然。二十多年前或三十年前,他帶兒子坐上去過。那時兒子考了全校第一,而他醉心于實驗,已經(jīng)半年沒見兒子了,那段時間兒子躥了十厘米,超過他的肩膀,說實話他也嚇一跳,兒子很可能會比他高,也會比他聰明,恰好說明這種基因的強大,注定不會被什么外來的基因所打敗和摧毀,而只會越來越強勁。祖蔭庇佑。這時擺錘開始啟動,小男孩的話停在這里。她其實挺想聽他講兒子的事情,因為他是第一次提起家庭,如果不是他提,她不知道他還有這個概念,還不僅是概念,是他所得意的成就。她還在想象他兒子的長相,突然,一股力令她后仰,腦袋按向皮椅,她不自覺地張開手腳,做出保護的動作。小男孩在笑,她看到了,笑聲立即被周圍人的喊叫掩蓋,他們已經(jīng)進入狀態(tài)了,放松,她心里說。她側(cè)過頭去,小男孩用眼神示意她向下看,地面的輪廓逐漸變形,被視線磨成亞光,有人打著陽傘,有的手舉過頭頂,還有人奓著頭發(fā)像锃亮的蘑菇云,雖然她也不知道他們是誰。換過來,他們在底下向這邊觀望,也只會看到一群螞蟻般的生物,被綁在線圈上晃來晃去,誰會在乎螞蟻在想什么。接著擺錘一甩,接近一百八十度,她差點叫出聲來,就算不是從喉嚨發(fā)出,也是從胸腹間發(fā)出的,而小男孩似乎什么也沒聽到。她的胃好像給這么一下移動了幾厘米,懸浮在半空,經(jīng)過漫長的停頓,馬上隨后向下俯沖,堅實的地殼向她撞擊,緊擦著她的影子,心臟怦怦跳,還沒跳夠,又被甩到另一端的空中去。這次,她只覺四肢似乎在脫離自己,整個人從圓環(huán)座艙中凸出來,別人都在位置上,目視著她。獨一無二,只有她跟其他人不在一個位面,像阿姆斯特朗,回眸凝視破舊的星球,獨一無二,也是孑然一身,最高級的特別,也是最高級的孤獨。隨即她被翻轉(zhuǎn)過來,血液流向大腦,肺壓住了氣管,再次以加速度下墜。這么幾趟過后,她已經(jīng)無法忍受,這場游戲、賭博、比賽,她根本沒有贏的可能,因為鄰座的小男孩一聲不吭,幾乎感覺不到他就在旁邊,他玩這個游戲,就好比一個軍人在醫(yī)院挨了一針管,不會有什么反應(yīng)。她這才發(fā)覺,小男孩并沒有把這個當(dāng)成游戲、賭博、比賽,他當(dāng)成了一場戰(zhàn)爭,跟他在實驗室里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相比,跟他日常所忍受的苦難相比,這個只能算是摸幾把鳥槍、打幾發(fā)鐵炮的程度。小男孩可正是這樣的戰(zhàn)爭狂人和不斷地挑起生活里爭端的人。幾秒的真空中,她朝小男孩瞥了一眼,然后電話就在大腿間震動起來。只有她自己知道,震動充滿焦慮,可她此時沒法接聽。等擺錘停下后,她從上面下來,走了幾步,看起來沒事,在椅子上一坐,胃酸馬上反涌,她狠抓著扶手開始吐,小男孩站在旁邊,冷漠地觀賞著他的戰(zhàn)果,一言不發(fā)。這時,她的手機再次響起,更加焦急。她伸手到褲兜里,掏出手機,再掏出紙,仔細把嘴擦干凈,然后走到一旁去接聽,十分鐘后她轉(zhuǎn)回來,眼圈發(fā)紅。小男孩這時有點無措,很難分辨她的反應(yīng)有多少是因為輸了比賽,又有多少是因為這通電話里的信息,但怎么說他都有責(zé)任,他不該那么冷酷,他們也還沒那么親密,他們只是一場合作的伙伴——雖然在小男孩看來,這場合作很可能最終是無意義的。小男孩邊想邊來回踱步,等她情緒稍微穩(wěn)定下來,他立即湊近過去,對她說,其實是他輸了。她有點蒙。他認(rèn)真地重復(fù)了一遍。他才是真正的輸家,他會給她講他的秘密。本來不是一件復(fù)雜的事情,小男孩的口氣卻讓她懷疑起了事實,他總是有改變事實的能力,不管是不是她輸了,小男孩都可以拍拍她的頭,給你塊糖吃吧,別哭了。包括接受她的采訪也是對她的施舍。小男孩本來可以拒絕這次采訪,像他這樣的人,就算從監(jiān)獄中出來,也并非一無所有。她等著他開口,他們并肩走著,盡量讓談話的氛圍更舒適一點,他卻想先知道那通電話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吧,這時已經(jīng)無法分辨是她在采訪小男孩,還是小男孩在采訪她。剛才的電話是她的小叔子打過來的,她說,小叔子告訴她,她丈夫剛剛被推進手術(shù)室,小叔子問她在哪里,她如實告訴他。得知她正和另一個男人在游樂場,小叔子氣得破口大罵她花娘婆。她連小叔子的穢語都誠實轉(zhuǎn)述出來。小男孩沒想到他今天出獄的這個日期竟然是這么個情況,那么,她為什么要來接他呢?他們今天為什么要來游樂場呢?她為什么不去陪著丈夫呢?因為她也好怕,她沉默了幾秒后回答。她回想起以前把老爹送進手術(shù)室里,同樣的醫(yī)院,同樣的房間,出來后老爹的頭發(fā)都被剃光了,蒼白而安靜地躺在那里,一道刀疤留在頭顱上。她離他遠遠地坐著,心想,以后再沒有辦法幫他拔那白花花的頭頂了,他看上去像個假人,橡膠做的玩具,不合格的產(chǎn)品,在流水線上待命,很快就要送去火化爐里銷毀,一剎那的事情,從大活人,到沉寂的玩具,遠超出她最快的反應(yīng)速度。她卡發(fā)條了,回想起幾個小時前老爹在餐桌上還問了一句話,問她什么時候生小孩,溫和、漫不經(jīng)心,沒有收到回應(yīng)后他冷卻下去,如同所有因衰老而熵減的老人一般。他跟其他人沒什么區(qū)別,每天按時刷牙、入睡、散步,吃幾粒魚肝油,跟街坊鄰居下下象棋殘局,給狗洗澡,小心計算著剩余的日子。她和老爹都相信,只要堅持這么小心計算下去,日子就會無限延長,那個終極的警報就不會那么快來到。當(dāng)然,最終證明這是一廂情愿,誰也沒想到,一根不起眼的血管爆裂,就毀掉了一個人每天計算億萬次的大腦,被蓋上白布,驅(qū)趕入冥府的馬車。她當(dāng)時在那里守了好久,一分一秒地流逝,倒沒有特別悲傷,甚至可以說,離那種情緒還很遠,她只是想知道,長久以來把他們這個世界和那個彼岸的世界隔絕開來的規(guī)則和鏈條是什么,一定中間有什么,一堵可隨時開口的墻,或一張通行證,或一套異國口音的暗號。她想弄明白這些語言,得不少時間,她的職業(yè)沒法回答,雖然她也做過無數(shù)報道,東奔西走,記錄下那些消逝之物。比如她專門坐長途汽車,去報道一只在揭陽老厝翻出來的幾百年的榕樹根,看著它一點點地在曝曬下死去;她還在江門拍過岸邊墜落的過冬的鳥,被古惑仔小孩壓彎的碉樓橫梁,被推土機推倒的祠堂、大屋、會館,收破爛的浪人在街頭枕著狀元的牌匾過夜。有時候領(lǐng)導(dǎo)一個電話過來,她又會立即出現(xiàn)在粵西,兩條村子為了各自尊奉的海神,聚眾火并,在筆記中她寫道,這些人看起來比《喋血雙雄》里的成奎安還要狠。她還錄了一些隱秘的聲音,有嬰兒學(xué)語時艱難吐出不成文的地方話,有廟祝喃喃念經(jīng),有郎官訓(xùn)斥娘婆,有戰(zhàn)爭時偷渡過來的越南女人在水泥地里拖著鞋走路的響動,有做海人拉纖的口號。各種各樣,爬滿了她的光碟、存儲卡、U盤、移動硬盤,不知有多少TB的容量,最終存下來的不足十分之一——有的被家貓抓爛了,有的搬家時遺失了。就連這些也在死去,記錄死去之物的載體也在死去,這是個最容易保存的時代,也是最容易弄丟的時代。她沒法搞懂這些邏輯,所以她好怕,怕丈夫也跟老爹那樣,動著進去,靜著出來,最終變成一堆粉末。理性這時候幫不了她,她試過,老爹走后,她發(fā)了一條悼念在朋友圈,很多人在下面評論、安慰和關(guān)心,她從來不知自己有這么多的朋友,后悔了,想刪除這條狀態(tài),如此輕易,她想不透的是,僅僅通過社交媒體就可以將一個人埋葬,只是發(fā)出簡單的一串字符,就能夠立起一座墓碑,任由人們追悼行禮,照這樣,她可以用這種方式,殺死并埋葬任何一個人,任何一個人也可以這樣殺死并埋葬她,如此往復(fù),直到生命的死活變得無關(guān)緊要,所有人都習(xí)慣且接受了這一點。她說,在周遭的自由的虛偽的輕率的粗糙的浮夸的時代的毒氣中漸漸麻痹,只要想到這,她就沒法在醫(yī)院里多待一秒,這就是她要離開丈夫身邊,跑來跟小男孩共度這個周末的原因。工作,工作,工作,愉快地工作。小男孩安靜地聽她講完,好像并不在意她講了什么,尤其是最后講到工作。小男孩撇了撇嘴,這不是工作,小男孩說他不覺得他們達到了工作的狀態(tài),因為那是人類所能達到的最完美的狀態(tài),他們現(xiàn)在還遠遠不是,而是在晃蕩。小男孩很無情,說這話時,他低低的嗓音恰好混合著花叢里廣播的音樂,構(gòu)成立體的和諧。他們經(jīng)過一座白象的雕塑,那是幾何塊面的軀體,象鼻向上卷曲構(gòu)成一道回環(huán),夕陽剛好從中間穿過。雕塑周圍,人們匆匆走過,有些人停下腳步,拿出手機給它拍照,他們兩人出現(xiàn)在鏡頭里,微張著嘴巴,誰也沒有看對方,看起來就是毫無關(guān)系的兩個人,因為一點微薄、廉價的情感捆綁在一起,而且在鏡頭里,這份微薄和廉價被放大了,包括他們的距離、步伐、甩動的手臂。他們之間的言語戰(zhàn)爭,從最早見面時就開始,長久持續(xù)地拉鋸,她有時候多說一點,是為了引誘小男孩去講述,而小男孩有時候故意讓她多說幾句,是為了把自己隱藏起來。就在這幾句話的間隙,他們有豐富的空間,不像那只巨大、傻乎乎的擺錘,只會從左甩到右。她此時發(fā)覺,小男孩不是那么可怕了,他身上竄動的粒子流,會跟隨著情緒而變化,若他高興時,它們就潺潺流動,溫柔可愛;可是若他感到了沮喪或憤怒,粒子就會在體內(nèi)橫沖直撞。她當(dāng)然希望小男孩的好心情能穩(wěn)定下去,至少現(xiàn)在還不錯,今天就沒有白費,別看他滿口理性,小男孩就是小男孩,要把小男孩哄開心沒那么難,讓他贏就好了,要是他還有什么不開心,剛才贏得的那場游戲已經(jīng)解決了一切,就連他說起話來,也是滿嘴糖果的香甜,而不是中年人的牙臭和煙味。他接著她剛才的話題,用社交媒體埋葬一個人沒什么丟人的。小男孩說,他甚至都沒辦法給父親送葬。父親消失了,原子彈爆炸后一年,母親改嫁,對象是同村的跛腳男,跛腳男平時愛在村頭的樹下跟小孩們一塊捉蟬,小男孩還記得這位繼父邁進他家門檻時,一下子就認(rèn)出了他。是你,繼父笑嘻嘻地說。他頓時感到莫大恥辱,這恥辱是母親給他的,母親的恥辱是父親給她的,父親的恥辱是誰給的?當(dāng)時小男孩的大腦里還沒有太長遠的邏輯,他離家出走了十來天,藏在牛棚里,牛被虻蟲咬得悶雷般哞叫,總在夜里驚醒他,他慌張地滾下草垛,以為是又一枚核彈爆炸。當(dāng)時小男孩老朦朦朧朧覺得,世界在大戰(zhàn),美蘇的導(dǎo)彈在太平洋上空相互打著招呼,沒有什么安全的地方,哪怕在他們這個最不起眼的小村莊,也可能經(jīng)歷著比核彈爆炸可怕百倍的事情。那段時間里,小男孩還住過橋洞、防空洞、學(xué)校的倉庫、看林人的棚子、廢棄的米缸,餓了便去地里偷香蕉和木薯,渴了便捧前山的溪水來喝。清晨坐在草坡上,瞧著砍摘過的甘蔗林里焚燒的黑煙,那股特別的氣味,混合了發(fā)酵的蔗糖、牛糞、露水和氧化的植物纖維的氣味讓他寧靜。這種寧靜屬于無知者,小男孩那時候就想,自己可能從未在這里存在過,從未生活在這個山村,別人看不見他。有一次,他睡在莊稼地里,放羊的人趕著黑羊經(jīng)過小路,他跳起來,想嚇唬跟在隊尾的幾只羊,它們卻悠然地從他面前溜過去,小男孩被自己逗笑,又有點難過,想起了那只忠心耿耿的狗,可能是唯一在乎他的生物,卻永恒地被他吃掉了。他想起住在海邊漁村的外祖母,想去找她,得穿過一大片木麻黃林,耳邊盡是西風(fēng)刮起的恐怖聲音,泥水滲進鞋子里,又黏又癢,落日的紅光從極遠處掠過沙地,射在山頭被剝得精光的巖石上,仿佛抹得油亮的面包。他饞饞地盯了它好久,忘了時間,也迷了路,也不知是怎么回來的。他還去進山的路口守著,一有什么人影出現(xiàn),他就以為是父親,其實他都不知道具體是哪座山,也未必能認(rèn)得出父親,但那是他當(dāng)時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最后餓得撐不下去,小男孩爬回家里,母親和繼父看到他回來,也沒啥大驚小怪的,當(dāng)作什么也沒發(fā)生。生產(chǎn)任務(wù)很重,他們每天起早貪黑干活,飯也顧不上吃,小男孩這才發(fā)覺,母親正以驚人的速度精瘦下去,是一種向內(nèi)的力,人變得沉默下去,言語在體內(nèi)化作干癟的結(jié)晶,甚至連一句關(guān)心也顯得多余。又過了兩年,村里亂起來,父親這位“鈾博士”,自然是第一位被斗爭的對象,流氓、神棍、大毒草,大家決定把那條唯一通往深山的道路堵死,讓這位老妖不再出來作怪。眾人運起磚石和大樹,填進那道埡口鑿出的通道里。多年前也是這些人,注目著一群英雄的背影在那里消失。如今一切顛倒,他們要把那個惡魔的裂口堵住,像是個無底洞般,他們把所有能廢棄的東西都扔進去,即便是那個匱乏到?jīng)]什么可稱之為垃圾的年代,他們?nèi)匀猾I出了自己的那部分,就是為了把小男孩的父親永埋在深山之中。繼父也在眾人之列,依舊笑嘻嘻地,一手扛著木頭,一手提著裝石塊的桶,熱火朝天。小男孩遠遠地望在眼里,心底一點點變涼,恨意卻漸漸浮上來。他轉(zhuǎn)身往回跑,發(fā)誓記住在場所有人的名字,終有一日他會復(fù)仇。小男孩邊跑邊不自禁地興奮顫抖,但他知道自己頭腦清醒?;氐郊宜l(fā)現(xiàn)母親坐在門檻上,他走近,母親轉(zhuǎn)過臉問她,做完未?小男孩不知母親所指何事,只愣愣地點頭。母親抿緊了嘴,慢吞吞地起身,遞給他一塊餅,一聲不響,回屋里去了。多年后小男孩才理解母親的微妙心思,那是更高明的、成年人的做法,而當(dāng)時他還很生氣,認(rèn)為除了他自己,世界上已不存在可信任的人。從此他只信自己,所以拼命學(xué)習(xí),立下新的希望,只有學(xué)習(xí)能使他強大起來,就連紅寶書都是這么教的,知識就是力量,只有強大起來才能去解救山里的父親。新時代的劉沉香劈山。他多么努力,也多么幸運,畢業(yè)后,正好是恢復(fù)高考的第一年,他正是那五百七十多萬考生之一。借用糖廠臨時改造的考場,黑壓壓的人頭按在凳子上,旁邊熱水壺一放,花花綠綠,凳子底下橫插出來洗刷得灰白的軍褲、沾泥的涼鞋,其中不乏有的人剛喂飽小孩過來,袖子染著飯粒和乳臭,有的人則剛劁完豬,臉上紅撲撲的,還帶著搏斗的痕跡。這些場景遠看過去,就是一幅偉大的波普藝術(shù)。在其他人還在撓頭磨筆時,小男孩早半個小時就提交了試卷,然后到大隊去把自家牛牽出來,在草坡上遛,碰到的人都以為他沒去考試。放榜結(jié)果一出來,他的名字排在第一,也是唯一,全村唯獨他考上了大學(xué)。那之后村里人的態(tài)度又是一個大轉(zhuǎn)彎,不過,這些已不再重要,小男孩借此從一個村子里跳進了城市,從一個階層跳進了另一個階層?,F(xiàn)在回想起來,這是那個年代才可能發(fā)生的深刻改變,只要這質(zhì)變發(fā)生了,這條路打通了,它自然會有一股推力,推著你不斷往上走,你連拒絕的本事都沒有,你想向左向右向下,都不行。你不會想念那個漲高的位置,因為一不小心跌下來,墮落,變質(zhì),腐爛,他認(rèn)識很多由此而富的人都那樣,兜里滿滿揣著錢幣,肚子里是滾動的油脂,巨大的重量,從上面摔下來的結(jié)果就更殘酷。小男孩說,但是他不一樣,經(jīng)受住了考驗。等他再次回到老家的那座山村,用錢買通了那些人,也買通了那些挖掘機的機械臂,它們在山里的鳴響仿佛肺癆病房里回蕩的咳嗽,足足三天,才把那個多年前被堵上的通道打通。他一個人走進去,開始很小心,腳下是散落的腐木、石塊和濕潤的苔蘚,景象和外面沒什么不同。谷地狹長。后來地勢向下,道路變得愈窄,很快出現(xiàn)了山洞,洞與洞之間有隧道相連,黃色的鈾礦石四處可見。這些洞穴中間,隱藏著父親的秘密基地,憑著血緣的直覺,找到它并不難,它就在此處,無時無刻不在招呼他,他現(xiàn)在給出回應(yīng),聽見了自己的劇烈心跳,在黑暗中,碳氧鈣鉍化合物和磷的氧化物的光芒交織,他一一清點基地里的財產(chǎn),作為浸出槽的幾個木桶,地上散落著曾用來過濾沉渣的十幾個麻袋,膠結(jié)在一塊,硬邦邦如鐵。有當(dāng)成反應(yīng)器的兩口大鐵鍋,被厚厚的鐵銹包裹,里頭有重鈾酸銨的粉末,混入沉淀二氧化硅的白煙。墻邊還有許多的鐵鍬、鋤頭、錘子和錐子,瓶瓶罐罐。再往深處就是未煉的礦石,一層疊一層,一層比一層失敗。逐級往上,自深深處,失敗者的氣息,單單站在那里就能感覺到,父親什么也沒煉出來,他的骸骨就在角落里,顱骨低垂,陷入胸骨,上半身靠墻而坐,股骨和腿骨向前呈一個角度張開,那就是父親,再沒有第二個人是這般模樣——哪怕是完好的父親,小男孩也未必認(rèn)得出來,但他相信自己的判斷。接著他還發(fā)現(xiàn)了骸骨上的傷痕,肋骨上幾道,咽喉處是致命的一擊。就在他認(rèn)為就要接近真相的時候,洞穴里突然搖晃起來,說出來都不相信,地震這頭怪物,在多年前那個空虛的夜晚,它放了全村人的鴿子,卻偏偏這個時候跳出來。小男孩匆忙沖出基地,連父親的骸骨也顧不上,只一眨眼的工夫,山洞倒塌,那個秘密基地就消亡于眼皮底下,那些外頭的機械臂被滾落的山石砸成殘疾,也傷了小男孩一條胳膊。他抱著頭,蹲下去,等一切停止。萬幸沒有大礙,他站起來,好像得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沒得到,他只記住了那個失敗者的角色,好像是故意的。這就是那個所謂的“規(guī)矩”和“鏈條”在他身上干的好事,故意要把那個圖像輸入他的大腦中,好不殘忍,跟玩把戲似的。所以,哪怕是為了抵抗這些,小男孩也要把鈾煉出來,抵消掉血液里那些失敗的基因。小男孩說,顯然他成功了,大成功,他煉出的鈾餅,比國家級的純度還要高幾個度。小男孩說著這些時,聲調(diào)也比平常高了幾個度,她期待聽他說下去,錄音筆在褲兜里已經(jīng)就位多時,等待那些字音從他機關(guān)槍似的嘴巴中掃射出來,甚至于,他講了什么,其實不重要,把他的聲音記錄下來,就是重大的歷史時刻。她都沒有防備小男孩會突然向她發(fā)問,他問她,是否覺得他的成功不過是依仗了道具的便利,相對于他的父親,他不過是享受了時代的紅利,順風(fēng)順?biāo)瑔螁问亲鰧嶒灥脑O(shè)備條件就不可同日而語。所以說小男孩并沒有比他父親聰明多少,還可以說,小男孩的才能遠遠不如他的父親,因為在同等條件下,父親能比他更快地?zé)挸黾兌雀叩拟?,只是父親永遠沒有那個機會。他低下頭,直勾勾地看著她涂了Burberry 97的兩張唇,她的回答正從那里跳出來。她沒法判斷,正如她從老爹和丈夫的病床前退卻一樣,她和小男孩截然相反,小男孩是她所見過的人當(dāng)中,意志最為堅定的。她說,他就不應(yīng)該問出這樣的話,這樣的自我懷疑沒有多大意義,意志克服才能,正是他一直以來所恪守的原則,默默忍耐一切,吞噬這個時代無以復(fù)加的噪音、表象和狂流,讓他完成了普通人無法完成的事,這本來就超越了才能所度量的范疇,同樣是她在報道中著力狀寫的方面,往這個方向上寫,才會引起更多人的喜歡。當(dāng)然不僅僅是為了讓他們喜歡,而是能夠真正影響到他們。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覺得自己說得沒錯,但后半段激怒了小男孩,報道!采訪!他生氣的是她永遠把職業(yè)掛在嘴邊,永遠把身份和角色看得那么重要,同時也要不停地考慮如何打造別人的人設(shè),把虛假的碎片砌起一堵墻,把自己也砌進去,就為了那群毫無鑒賞力、連一堵假墻也能看得津津有味的觀眾。他在監(jiān)獄里可是對著一堵真實的光禿禿的墻看了二十年,看著它由白變灰,凝聚塵埃,接著刷子就過來,帶著飛舞的顏色和氣味,有時候刷成淺綠,有時候是灰藍。這對他來說,就是播放幻燈片的幕布在變換,他半生的圖像在此展開、輪播,所得的唯一結(jié)論是,他只是一個純粹的人,天命如此。因為任何人只要自我視察過久,都能得出同樣的結(jié)論。他長久地?zé)掆?,同時也是長久地視察自己,他當(dāng)然是最了解自己的人,知道自己的極限在哪里。而現(xiàn)在恰好是太多人逃避這一點。就像很多年前,大概是世紀(jì)之交,在縣城與縣城之間走動的雜技團里,其中有一項最火爆的項目叫環(huán)球飛車,特技演員騎著摩托,在銀光閃閃的鐵環(huán)軌道上越轉(zhuǎn)越快,每個觀看的人都想知道這速度的終點在何處,演員也更努力地驅(qū)動油門,無休止地和自己競賽下去,一邊吐血一邊向前跑的馬拉松,指數(shù)級增加的核彈頭,光速印刷的鈔票和跳躍的賬目。這才是拴在我們脖子上最顯目的鏈條。小男孩說,如果說他這大半輩子的工作和不知疲倦地超越自己,帶來了什么結(jié)果的話,那也不是煉出的純鈾,而是這個道理。他最大的成就也是他最大的失敗。小男孩在獄中悟出了這個道理。他慶幸自己有緣得見那個雜技團表演的現(xiàn)場。當(dāng)時他和兒子正在客途中,是他提出的旅行計劃,為了緩解青春期的兒子的輕生念頭,他們從夏天開始了從城市到城市的長途旅行,仿佛也在追蹤著雜技團的巡演。終于在某個珠江支流邊上的縣城他們追上了彼此。小男孩,和他的兒子——觀眾席上的萬分之一,和黑壓壓的人群連成一片。他們的眼里只剩下那顆發(fā)光的鐵球,懸浮于綠色的夜空,星星點點從網(wǎng)眼射出;演員和摩托的連影仿佛丟進鐵鑊中的一柄堅硬鐵錘,移動、翻滾,碾過一切的馬達聲音;尾氣在拼命地排泄,輪胎摩擦過鐵軌,釋放出瞬間的熱能,車頭的裝飾燈單單掃射過來就能把視力融化,摩托每繞過一圈,觀眾就是一聲嘆息。這嘆息同樣也是像奇觀般閃閃發(fā)亮,環(huán)繞著白熱的鐵球內(nèi)軌。他甚至不記得,那些穿著反光衣服的表演者最終達到了怎樣的速度,那必定是超人的速度。完成這件事已經(jīng)不能用人來形容,是一束束電子,繞著原子核旋轉(zhuǎn),或者最終是另一種結(jié)局,變成逃逸的中子,朝虛空而去。小男孩從中看到了,那是核裂變或核聚變的極限,也就是他的工作無法再往前推進一步的時刻——盡管當(dāng)時還遠沒到那一步,但他提前預(yù)判了它的到來,趁早繳械投降,他心里說,他就可以完全松懈下來,好好在泳池里游幾個來回,嘗嘗午后的櫻桃點心,再美美地睡個大覺,該干啥干啥,彌補他被偷竊的人生時光。但是他兒子不這么看,兒子個頭已經(jīng)超過他兩三厘米,站在他胳膊可觸及的地方。雖然兩人之間不到一米的距離,他卻感到兒子的背影距離自己很遠,又令人窒息——兒子三年前就解開了原子在不同介質(zhì)中自發(fā)輻射概率的微分方程,兩年前學(xué)會傅里葉分析,半年前測出低耗材料下的低氚滯留的臨界值和等離子體的磁約束數(shù)值。兒子是個比他更厲害的天才,也正是在兒子面前,他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的平庸,以至于自我懷疑,就像剛才所說的,要不是沾了時代的光,他不比父親好到哪里去。而兒子的天才血統(tǒng)比他純正百倍,也可能煉出比他煉出的純正百倍的鈾,做到他不可為之事。當(dāng)他開始這么想,兒子就離他越遠,從一個牙牙學(xué)語的嬰兒,逐漸充氣膨脹,脫離他手中的線。他想起兒子只有三四歲的時候,還是個左撇子,為了糾正過來,他讓兒子用右手抓著凳子,然后舉著兒子的小身軀轉(zhuǎn)圈圈,兒子開心地大笑,奶聲奶氣,他也覺得親切、快樂。這快樂是真誠的,不摻入任何雜質(zhì),是高級的鈾,有時候不需要刻意提煉,它自然會找到你,可這終究是屬于人生中的稀少時刻。小男孩不可能借助這樣的時刻來安心,他的心靈上的那個缺口,需要持續(xù)不斷、高密度的填充物。所以在他在實驗室里搗弄儀器的時候,兒子不知不覺地長大,還不知不覺地超越了他,就好比當(dāng)晚他們都觀看了那場環(huán)球飛車,他從中看到的是自己的極限,而兒子看到的是超越極限。兒子目光如炬,令他也感到害怕,他懷疑兒子能看到未來,身為一個煉鈾者的悲慘未來,兒子能看穿所有細節(jié),卻默不作聲。那晚他們看完表演回去,已經(jīng)半夜,在旅館住下。那里的墻紙潮濕卷縮。睡下兩個小時,兒子偷偷起身,他緊跟出去,其實他壓根睡不著。他跟著兒子從樓梯直上天臺,光線昏暗,只看到一汪反光的池水。兒子脫掉衣服,赤條條地下去,開始游動。小男孩驚異地注視著這一過程,兒子下體初生的茸毛、線條堅毅的小腿,以及撲騰起的水花,安靜地墜入四周的花叢里,似乎一下子被蒸干。他仿佛看到自己在工作的間隙游泳的模樣,因為他們?nèi)绱酥?。他看得入了迷,他原來不知道自己是這個樣子,在兒子身上,他才看到這些特有的姿態(tài)。不知過了多久,兒子爬上來,蹲坐在游泳池旁,冷得發(fā)抖,卻沒打算穿衣服。他忍不住走過去,問兒子到底想干嗎。兒子抽泣著,回答他,不想自殺了,咱們回家吧。兒子口氣近乎乞求,小男孩反而有些失措。這幾個月來他將煉鈾拋到一邊,全心投入陪伴兒子,也是為了彌補這段缺失的父愛,終于有了一點成就,他卻感到失落,好像這點成就來得太快了。他沒法確定他們是否要就此和解,對抗才是他最擅長的狀態(tài),小男孩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最好是和解還是對抗,或許對抗的時候想著和解,和解了又會想起對抗,永不滿足,永遠運動。直到回去的路上,在大巴車中,他才想清楚,無論是對抗還是和解,對他都沒有區(qū)別,對兒子也是,他們腦子里想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前進,為了向前一步可以不擇手段,這就是他們?nèi)说幕?,?yōu)良的競爭因子。也就是這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兒子身上的重大的秘密,為了隱藏這個秘密且不斷前進,兒子確實花費了不少心思。他怎么也預(yù)料不到,兒子身上竟然藏著一個可怕的核彈,或者說,兒子本人就是核彈,一旦引爆,周圍幾個城市都將化為齏粉。這不是比喻,也不是說著玩玩的,是小男孩親眼所見,他以自己昂貴的大腦做賭注,這是真的。饒是如此,面前的這位女記者、女作家、溫吞的女性主義者,仍然目瞪口呆,過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她問他這是如何實現(xiàn)的,核彈如何進入人體?小男孩糾正她,不是由外而內(nèi)地進入,而是自內(nèi)而外地生成。至于生成的過程,他也不甚了了,有可能是兒子解開符拉索夫-麥克斯韋方程后出現(xiàn)的,可能是兒子第一次偷偷探視他的工作室的時候,也可能更早,是他用浸泡過硝酸鈾酰的手抱過襁褓的兒子之后,或者他把受感染的精液射進那個人民教師的陰道中的時候(兒子他媽,小男孩一向叫她“人民教師”,這樣會讓他好受點,抵消掉一些被她所背叛的不適感),這個危險的生命就開始形成,如果說小男孩是個足夠危險的人物,那兒子還要比他危險萬倍,以億萬計,就連這種稀有的危險,他們兩父子都在競賽著,看誰比誰更危險。當(dāng)然,結(jié)果是兒子贏了,哪怕是他站在兒子旁邊,都能清楚地聞見那股臨近死與毀滅的氣息,是鐮刀的腥味,焦土的腐臭,高懸的時鐘指針倒計時地往前推動,嗒嗒作響,令他恐懼,做起噩夢,夢里只剩下一片光禿的土地。這一次,兒子完全超出他的掌控,這枚核彈,這個人,說不準(zhǔn)什么時候會爆炸,這就是競賽的最終結(jié)果,某日某時某分某秒,爆炸作為最高藝術(shù)形式宣布一切的終結(jié),真的終結(jié)了嗎?小男孩吞咽了一下唾沫,似乎在想著盡量延長談話的內(nèi)容,因為這次,很可能是今天最后一次。夜色四籠,游樂園內(nèi)所有帶輪子轉(zhuǎn)動的器材都逐漸慢下去,停止,星星亮了起來,云朵和月球開始移動,又到了晚間新聞的黃金時間,一切靜悄悄,一切無變化。他們往出口走去,遙遙望見一群保安列隊在廣場的棕櫚下,胖乎乎的隊長,進行著今天的工作總結(jié),然后散開各自清場。今天結(jié)束了。她和小男孩心里同時冒出這一念頭。他們即將進入廣場,兩個影子在地面上淡然交錯,很快就要步入未知的離別,她的錄音筆悄悄地不知何時停止了記錄,因為沒電了。卻還有太多的信息未記錄。這時,小男孩開口說道,這才是他愿意進入監(jiān)獄的真實動機,監(jiān)獄能給予他十年、二十年的囚禁,讓他和兒子隔離開,若他們還在一起,競賽就還會進行下去。不能這樣下去了,一個人只要有理智、有良知,他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不能引爆這顆核彈使成千上萬的人無辜喪命。他應(yīng)該對監(jiān)獄和法律說一聲謝謝,謝謝至少還有這么一條退路。并且在徒刑期間,他受了寶貴的教化,深刻反省,學(xué)習(xí)到許多東西。那不是知識,但比知識更高級,他終于明白如何在這個蓬勃向上的社會里做一個好公民,做一個受人愛戴而不是危險的公民,他也從不覺得這二十年的生命是被剜走了,恰好相反,他變得更充盈,一切都是值得的,和兒子分離這么多年,讓兒子成為孤兒,獨自在社會里長大,變老,現(xiàn)在也是奔四的人了。經(jīng)過這么久的時間,小男孩相信兒子身上的核彈早已經(jīng)消弭于無形,同樣也多虧社會的教養(yǎng),時間能解決所有問題,現(xiàn)在他做好準(zhǔn)備去見兒子了,這就是他出獄后的歸宿,他并不是無家可歸的,他和兒子之間,將是一段全新的健康的關(guān)系。小男孩說到這里,她連忙補問他,是否知道兒子住在什么地方,如何能找到兒子。此時他們站在出口廣場的邊緣,三百米外大街上人來人往,在談話的終結(jié)之處,他們同時感到腦袋空空,女記者求救一樣向小男孩望去,她得仰起頭才能夠得著他上飄的聲音,雖然他仍然口齒不清,聲調(diào)怪異,無法理解,仿佛來自遙遠的世界。她筆下的鈾博士回答說,這也正是他最大的困惑,今天所碰到的每一個陌生人,看起來都酷似他的兒子。半年后她在那篇著名報道里如實反映了這句話。

責(zé)任編輯 李嘉平

索耳,1992年生于廣東湛江,從事過出版、媒體和策展工作。著有長篇小說《伐木之夜》,中短篇小說見于《收獲》《花城》《單讀》等刊。曾獲第三屆“《鐘山》之星”文學(xué)獎年度青年佳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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