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史蒂夫·霍肯史密斯

卡倫剛剛說了褻瀆上帝的話，她就這么毫不遮掩地說出來了。簡直是異端邪說，不敬之詞。

她的弟弟并不知道什么叫褻瀆上帝、異端邪說或者不敬之詞。但像“ ”這樣討厭的詞他還是聽得懂的。對龍尼來說，姐姐的話就是一坨巨大的“ ”，一坨世界上最大的“ ”。

“這不是真的！”他大叫著，扔下手里的枕頭，爬過沙發(fā)上姐弟倆之間那團劃分“領土”的編結毛毯?！澳泸_人！”

卡倫看著電視，視線移都不移一下。

“哎呀，別耍小孩脾氣。大家都知道這事兒?！?/p>

她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那句褻瀆上帝的話，那句“ ”，那句摧毀天真的事實。

“這世上沒有圣誕老人?！保ㄊフQ老人是一種宗教象征，其原型是羅馬天主教圣人圣尼古拉斯，告訴孩子圣誕老人的真相通常被視作褻瀆上帝的行為?！g注）

“不可能，不不不不！”

龍尼攥緊拳頭，捶向卡倫。但他才六歲，而且個頭比同齡的孩子都要矮，想把姐姐打暈，他軟綿綿的拳頭還不如兩只毛絨耳套。

“別吵。我聽不清了?！?/p>

她揚起瘦長的胳膊，一把將弟弟掃下沙發(fā)。她并無惡意，只是像拉開窗簾一樣隨手一揮。她眼前有她想看、想感受的東西。

當她和龍尼從學校回來的時候，“里克表哥”沒在公寓里。趁著他們這個三十多歲、瘦瘦巴巴的“表哥”（他們不愿意按媽媽希望的那樣叫他“里克叔叔”）還沒回來，還沒霸占電視，朝他倆的腦袋彈煙灰，或者弓坐在電話機前和他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朋友竊竊私語之前，卡倫想好好享受這段時光。

今天，“好好享受”指的是享受圣誕節(jié)的歡樂氣氛。

這天是1979年12月23日，下午的電視重播圣誕節(jié)劇集?！栋驳稀じ窭锓扑剐恪贰敦惛ダ饺恕罚€有《亞當斯一家》——劇中的主角們正忙著包裝禮物，喝蛋奶酒，吸取一些“節(jié)日限定”的經驗教訓。這些劇情既虛假又生硬，但即使是笑聲音軌和肥皂片雪花偽造出的圣誕歡樂氣氛，也比沒有一點圣誕氣氛強。

那年卡倫和龍尼連圣誕樹都沒有。他們和媽媽原本是準備裝飾一棵圣誕樹的，他們一起拖出了一棵高大的假冷杉樹，那棵以前爸爸口中的“快樂的冬青綠巨人”。但里克表哥制止了他們。

“天哪，你們這是在干嗎？本來房間就擠得像沙丁魚罐頭，都轉不了身了，你們還要把這倒霉的樹放在房間中央？想都別想。你們想要圣誕樹是吧，去停車場裝扮灌木去。現(xiàn)在嘴都給我閉上，行嗎？我得保持冷靜，有個‘重要電話隨時都會打進來，可不是和你們鬧著玩的?！?/p>

倆孩子轉頭看向媽媽。

里克表哥已經等這個“重要電話”一周了，總有什么事情會惹毛他。他如果沒有在外面“忙”——他整天不論干什么都說自己在“忙”——他就在公寓里踱步，像只曬谷場的公雞似的，神經緊繃，走走停停，那雙圓睜著的、透著焦慮的眼睛在電視和電話間瞥來瞥去。他關掉了放著圣誕頌歌的電視（他受不了《貨車走天涯》那部電視劇），也不讓掛彩燈（鮮艷的色彩會讓他想起某次“糟糕的旅行”，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F(xiàn)在連圣誕樹都不讓放一棵了嗎？

媽媽這次肯定會反抗他的。媽媽肯定會支持他們慶祝圣誕節(jié)，而不是放任她男朋友時不時抽風的。一定是這樣。

媽媽一言不發(fā)，把樹重新包好，塞回了壁櫥里。第二天，卡倫看到假冷杉樹從大樓另一側附近的大垃圾桶里露了出來。

圣誕節(jié)就這樣不經意地出現(xiàn)在這兒那兒——學校里、商店里、廣告牌上。還有回憶里。

或在電視上。

現(xiàn)在電視里放著電視劇《布雷迪一家》，小辛迪正在祈求百貨商店里的圣誕老人治好她媽媽的喉炎，這樣媽媽就可以在教堂的圣誕禮拜中表演獨唱了。姐弟倆那場關于圣誕老人的爭論就是從這兒開始的。

“真是個傻孩子?！笨▊惡吡艘宦?，然后就說出了那句褻瀆上帝的話——惹得龍尼抓狂了。

“有圣誕老人的！”龍尼在地板上號叫。

他的聲音顫抖著，像是要哭了?？▊愔浪皇且驗閺纳嘲l(fā)上掉下去才受傷的。他們的公寓有些小，但地板上蓋著發(fā)霉的、芥末色的長絨地毯，像一塊又臟又舊的海綿一樣厚實松軟。

不，傷到他的是卡倫，她甚至不知道為什么要傷害他。龍尼對圣誕老人的信仰讓她很是惱火，幾周來像砂紙一樣摩擦著她的神經。她已經是個大孩子了——快滿十歲了——她知道她該讓龍尼擁有小孩的幻想。但她的另一面卻很想讓他認清事實。

她繼續(xù)看著電視里的《布雷迪一家》。

“圣誕老人是假的?！彼f道。

“他是真的！”

“不，他是假的。”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p>

“我問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p>

“證明給我看！”

卡倫終于把視線從屏幕上移了過來。

“你想要我證明給你看？你確定？”

弟弟看著她，眨巴著眼睛。現(xiàn)在由他決定了。

如果他堅持想知道，她就必須把它說清楚，對吧？這就是姐姐該做的——教會孩子一些道理。即使這些道理會讓龍尼感到痛苦，那也不是她的錯，是吧？

龍尼不太情愿地點了點頭。

“好吧?！笨▊愓f道。

她走過去把電視關了。重播節(jié)目總有再播的時候，這也是它之所以叫重播的原因。但和弟弟坦白真相的時刻——只會發(fā)生一次。

“我們走吧?！?/p>

她朝著媽媽和里克表哥在過去幾個月里同住的臥室走去。臥室門關著。門總是關著。

“你要去哪？”

卡倫回頭看著她的弟弟?！澳阏f我要去哪？”

“但是……我們不能進那兒。”

“怎么不能？媽媽今晚在老虎酒吧——幾個小時內她不會回來的。你也知道里克表哥是怎么照看我們的，他大概會在媽媽回來前五分鐘出現(xiàn)，假裝他一整天都待在這?！?/p>

“但要是他抓到我們……你記得他說過的話的。”

卡倫當然記得——至少記得里克說話的語氣。如果他發(fā)現(xiàn)姐弟倆把他的東西搞亂了，他就會做出一些……可怕的事。卡倫當然很清楚這一點，盡管里克用的一些生詞她以前從沒聽到過。

“他不會抓到我們的，”她說道，“我們就在里面待一會兒?！?/p>

她轉身，打開了臥室的門。臥室里邊很凌亂，一片漆黑。是成人的世界。

她走了進去。

床——應該從這開始找?？▊惞蛳聛砼吭诘厣?，把皺巴巴的衣服和煙盒推到一旁，好讓她看清床底。卷簾遮住了窗戶，但窗戶邊緣透著銀灰色的光，剛好可以讓人看見。

不過沒什么可看的，只有更多的雜物。

一只鞋。一只爸爸的鋁制壘球拍，媽媽留著“防身”的那只。一本《人物》雜志。一張撕破的印著“特洛伊”字樣的包裝紙。

卡倫的腦海里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念頭，她也許找不到自己要找的東西。這想法嚇了她一跳。

“下面有什么??？”

卡倫回頭看了看。弟弟正站在門口，身體一半在房里一半在房外。

“什么也沒有?！?/p>

她起身朝衣柜走去。到那里去，她得先跨過一堆齊腰深的臟衣服。

爸爸還在世的時候，公寓從不是這樣子的。但是自從媽媽不得不打兩份工后——白天在草地惡魔除草機工廠上班，晚上到玩偶老虎酒吧做吧臺招待——這個家就臟亂了起來。

然后，里克叔叔（也就是里克表哥）出現(xiàn)了，這下情況不只是越來越壞，一切都崩潰了。

他是突然出現(xiàn)在這個家的，就像圣誕節(jié)禮物或復活節(jié)彩蛋一樣。一天早上，卡倫和龍尼睡眼惺忪、磕磕絆絆地從他們的小臥室里出來，他就突然在那兒了。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坐在廚房的餐桌旁，吃著他們的藍莓幽靈牌早餐麥片。

“嘿，”里克嘴里塞滿了麥片說道，“你們的媽媽還在睡覺呢?！?/p>

他又心不在焉地嚼了一口——隨后是讓人尷尬的沉默，整整一分鐘——他放下勺子站了起來。

“我都不明白你們怎么能吃下這些垃圾的?！彼洁斓?，然后跺著腳，從待在原地的姐弟倆中間穿了過去，鉆進了他們媽媽的臥室——還隨手關上了門。

留在桌上的碗還裝著牛奶和濕乎乎的藍色麥片糊。這就是他用餐和洗碗的“里克方法”：用過的碗、盤子、杯子和銀餐具都臟兮兮的，沾著剩菜剩飯，用完就扔在一邊，直到所有餐具都用光為止。到了這個地步，你就只能去肯德基和白色城堡漢堡店買吃的，直接從盒子里把食物拿出來吃了。

打掃（從不），睡覺（很晚），洗澡（別人能聞到他身上發(fā)臭才洗）——沒過多久這些都補充進了“里克方法”。媽媽也開始采用“里克方法”，這讓她一天天越來越不像媽媽了。

爸爸以前常告誡卡倫要警惕學校里的“不良影響”，她一直不懂爸爸的意思，直到她看到里克表哥對媽媽的影響。如果真的有圣誕老人，她知道她會向他許什么愿望。那個胖老頭不會實現(xiàn)她的愿望的。

圣誕老人會給壞人送煤塊，但他不會把它們扔進廢棄的礦井里。

“你在找什么呢？”龍尼問道，卡倫正走向媽媽和里克共用的衣柜。

“會給你看的。”

但卡倫不確定弟弟是不是能看到。要是這兒什么也找不到呢？難道里克表哥真能改變媽媽這么多嗎？

她推開衣柜的一扇推拉門，找到了她的答案。

“過來?！彼f道。

她轉頭看著弟弟，咧嘴笑了。

龍尼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進房間，仿佛地板上堆滿的不是臟衣服，而是散落的地雷。但很快他看到了讓姐姐笑起來的東西。他從成堆的皺衣物中間擠過去，跑到衣柜前。

“死亡之星！死亡之星！死亡之星！”

龍尼的手伸向那個盒子，他想徒手撕開厚厚的硬紙板包裝，擁有那件彩印在外盒上的寶貝：星球大戰(zhàn)死亡之星玩具套裝。兩周前，他在媽媽幫助下給圣誕老人寫了一封信，這正是信中提到的他想要的禮物。

龍尼停了下來。

這個玩具……就在媽媽的衣柜里，放在一起的還有一個南夫牌玩具足球，一張歌手肖恩·卡西迪的專輯，一本神探南茜的書以及一捆用塑料紙包好的襪子和內衣。

角落里還豎著兩卷顏色鮮艷的包裝紙。

當?shù)艿馨咽虑橐稽c點拼湊起來時，卡倫注意著他的表情。先是驚訝，然后是困惑，隨后是失望。

最后是滿足。

的確，沒有圣誕老人。但是，還有圣誕節(jié)呀……因為他們的媽媽還愛著他們。

龍尼跪在死亡之星套裝前，像馬槽里的牧羊人那般虔誠又恭敬。

“去年，圣誕禮物都放在床底下?！笨▊惞蛟诘艿芘赃?，拿起了肖恩·卡西迪的密紋唱片——顯然這是給她的禮物，盡管她真正喜歡的是雷夫·加勒特?！拔沂桥既话l(fā)現(xiàn)的。那時媽媽正在清理爸爸的衣服和雜物，我就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我可以留著。”

“那時候你為什么不告訴我？”

卡倫聳聳肩?！澳隳菚r還太小，對爸爸過世的事還很傷心呢。”

“我現(xiàn)在對爸爸過世還是很傷心?！?/p>

龍尼俯身靠近死亡之星套裝，開始不停地拉扯包裝盒上的密封膠帶。

“嘿！”他姐姐吼道，嚇得他往后一縮?！安荒艽蜷_，笨蛋！我們本來都不該來這兒的。”

“但是我想玩一玩。”龍尼嘀咕道。

“你可以圣誕節(jié)過了再玩?！笨▊愓f道，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模仿著大人惱火時的腔調，那種平淡又干脆的語氣。“而且別忘了你打開包裝時要裝出驚喜的樣子?！?/p>

“但是——”

“你想讓里克知道我們來過這兒嗎？”

“但是——”

“他會發(fā)現(xiàn)的。”

“但是——”

“然后，他就會那么做的，我保證，他會按照他說的那樣做的?！?/p>

龍尼悶悶不樂地點點頭……然后手又朝那盒子伸去。

“但是我就想玩。”

卡倫嘆了口氣?？謬槍埬岵豢偸亲嘈Вv道理更是毫無作用?，F(xiàn)在她需要做的是把他的注意力引開。

“嘿，你知道嗎？”她說道，“我打賭那兒還有一些圣誕禮物，可能比你的死亡之星還酷。”

龍尼懷疑地看著她，還有什么能比死亡之星玩具套裝還酷呢？但他問道：“真的？”

“當然?！笨▊愔钢鹿駴]在黑暗中的一側說道。

“就在里面，別擋著，我們可以一起看一看。”

“嗯……”龍尼費力地從玩具那站起身來，“好吧?！?/p>

卡倫也站了起來，把推拉門往自己這邊拉，另一半衣柜露了出來——從里面掛著的休閑西裝來看，那是里克表哥的空間。不過卡倫從沒見里克穿過西裝。他喜歡穿寬松的寬領滌綸襯衫，配上緊身的白色休閑褲。媽媽曾經對此解釋過，他之前做過某類推銷員，但現(xiàn)在是個“自由職業(yè)者”，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后來，孩子們問他是做什么的，他只是微微一笑，說道：“你們的里克叔叔是一個亡命之徒。”他是用講笑話的口吻說的，不過卡倫和龍尼沒有聽出來?？吹剿麄z沒笑，里克就叫他們走開，玩自己的去。

卡倫不相信他的東西里會混雜著什么禮物。盡管如此，她還是裝出看一看的樣子，她把西裝撥到一旁，扒開堆在地上的流蘇樂福鞋和臭烘烘的運動鞋。差不多再過一分鐘，她就可以編一個理由讓他們離開這里了?？赡苁侵e稱“你聽到了腳步聲嗎” 之類的，總之得在弟弟打開死亡之星的包裝之前把他從這兒引開——并且讓他完全打消這個念頭。

“嘿，”龍尼說道，“那個是什么？”

他指向衣柜后側一件臟兮兮的普渡大學運動衫說道。這件衣服和其他胡亂散落在地板上的衣服不同，不像是脫下來隨便扔在地上的，而像是精心整理后展開放在那的。

就在普渡大學徽標——一個胸肌發(fā)達、目光兇狠的壯漢手握一把巨錘——之下，運動衫被塞得鼓鼓的，像是要竭力蓋住大腹便便的肚子。

運動衫底下有東西。藏個東西都敷衍了事，真像里克會干出的事。

“來吧，”龍尼說道，“瞧瞧。”

運動衫上的小人面目可憎，瞪著卡倫。毫無疑問，他比里克強壯，但是卡通小人一臉不容置疑的蔑視表情和里克簡直如出一轍。

這本該是一個警告的，提醒他們趁現(xiàn)在還沒真的“搞亂”里克的任何東西，一切都還來得及。卡倫知道的。

但她還是把印著卡通小人的衣服一掀，扔到一旁。

下面放著一個盒子，盒蓋上印著“富樂紳”（美國著名男鞋品牌。——譯注）的字樣。

“這是什么？”

“我覺得就是一雙鞋?！笨▊惔鸬?。

聲音中夾雜的失望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她本來希望找到什么呢？一個馬里布海灘芭比娃娃？還是一個小馬玩具？

圣誕節(jié)了，里克買了一雙新鞋……給他自己。當然是給他自己。卡倫打開了蓋子。

“哇！”龍尼叫道，邊叫邊湊到卡倫身后偷瞥，“他真的給我們準備了圣誕禮物??！”

里面沒有鞋，只有一個長條狀的包裹，大小和形狀像一大塊水果蛋糕。

龍尼用一根手指戳了戳。

“有點軟乎乎的，”他說道，“包裝真難看?！?/p>

圣誕禮物的包裝大都是紅色、綠色、銀色或者金色的，而這個包裹用棕色的粗質紙裹著，讓人懷疑是從購物袋裁下來的。參差不齊的邊緣和蹩腳的折邊被長條紙膠帶牢牢地固定著。

卡倫不知道包裹里裝著什么，但已經開始心驚膽戰(zhàn)了。

這就是里克不想讓他們搞亂的東西。一個軟乎乎的、用普通的棕色紙包著的秘密。這是個有著成人氣息的物件，充滿禁忌，令人心驚。

是時候走了。

龍尼開始拉扯包裹上的膠帶了。

“住手！”卡倫厲聲說道，“這不是給我們的！”

她的弟弟還在用指甲摳著一個角上的膠帶。一條膠帶被剝下來了。

“喂！我說了停下！”

“我就瞥一眼，里克不會發(fā)現(xiàn)的?！?/p>

“不，他會的?！?/p>

“不，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p>

卡倫抓住包裹，猛地把它從盒子里抽出來。她想著把龍尼推開，固定好膠帶，然后把一切歸位。

但是弟弟已經撕開了不少膠帶，可以緊緊用手抓住了。當卡倫搶包裹時，他抓緊了手里的膠帶。

長長的膠帶被撕了下來，包裹開了。

然后大雪紛飛。

纖細的白色粉末彌漫在空中，仿佛靜止了一會兒，濃密極了，卡倫和龍尼甚至都看不到對方。粉末緩緩飄落，蓋住了地毯，蓋住了臟衣服，蓋住了卡倫和龍尼，蓋住了一切。

“暴風雪”停下時，龍尼正在哭著。

“我們有麻煩了，是嗎？”淚水糊在他沾滿白色粉末的臉頰上?！拔覀冴J大禍了?！?/p>

卡倫知道這些粉末代表著什么。她不確定具體是哪一種——可口因？海螺因？還是大馬葉？（即可卡因、海洛因和大麻葉?！g注）——不過她看過足夠多的《洛克福德檔案》和《警界雙雄》劇集，知道這是壞人為之相斗相殺的東西。

她和弟弟不只是有麻煩了。他們有危險了。

她感覺到自己的下唇開始顫抖，雙眼噙滿淚水。

忽然有人說道：“別擔心，一切都會好的?！笨▊愺@訝又寬慰地發(fā)現(xiàn)那人正是她自己。

她站起來的時候，雙腿在顫抖，她竭力讓自己別打戰(zhàn)。

她和龍尼自己照顧自己有一段時間了。自己洗衣服，自己起床上學，自己準備午餐?，F(xiàn)在又有什么不同呢？只不過是讓任務清單更長一點而已：

清理毒品

密封包裹

活下來

“別動，”她邊朝著門走去邊說，“而且別把這些白色垃圾吸到鼻子或嘴巴里?！?/p>

“你要去哪？”龍尼哭喊道，“別丟下我！”

“老天，別怕，”卡倫用盡可能冷靜、居高臨下的姐姐口吻說道，“我知道怎么處理。”

一分鐘不到，她回來了——手上拿著真空吸塵器。

卡倫把這個麻煩的、長長的管狀物接好，先清理她的弟弟。當吸塵器吸他衣服和頭發(fā)上的白色粉末時，他一邊啜泣，一邊扭來扭去，但很快就被清理得干干凈凈了，可以出去到前面的窗戶那兒望風了。只要他一看到里克表哥那輛被撞出凹痕的道奇達特轎車駛進停車場，就會跑來告訴姐姐。如果真到這一地步，她就會……

她也不知道怎么辦。她只希望自己不需要面對那種情形。

她花了足足十分鐘才把白色粉末清理干凈。她本想把它舀出來，重新裝到包裝袋里，但看了一眼吸塵器袋子，她就知道行不通。這不知名的粉末，本來是純白色的，現(xiàn)在和灰塵球還有幾縷黑色長發(fā)攪在了一起。

于是卡倫走到廚房，拿出了松餅預拌粉。

當她正貼著最后一條膠帶時，龍尼叫道：“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兩分鐘后，里克表哥從前門走了進來，他看見卡倫和龍尼正在沙發(fā)上看《脫線家族》，屏幕上布雷迪夫人正在唱著圣誕歌曲：“齊來，虔誠同崇拜。”（《齊來崇拜歌》是約翰·弗朗西斯·韋德創(chuàng)作的圣詩，是圣誕節(jié)的經典歌曲?！g注）

布雷迪夫人的喉炎已經好了，這是一個圣誕奇跡。

里克抖了抖肩膀，把派克大衣抖落到地板上，然后走到電視機前，調到播放《保齡球美元賞金秀》的頻道。

“上外頭玩去?！彼f著，一屁股坐在他倆中間?！爸匾娫捒赡芙裢砭蜁騺?，我不想看到你倆在我跟前晃悠，搞得我神經兮兮的?！?/p>

“可外面很冷啊。”卡倫說。

“而且黑漆漆的?！饼埬峒恿艘痪?。

“那又怎樣？”里克掃了一眼坐在沙發(fā)那頭的卡倫。“燒個火堆什么的，我不在乎——那是什么？”

“什么？”

“那個。你眼睛下面?！?/p>

卡倫用手指在臉上摸了摸，發(fā)現(xiàn)左臉頰上沾著些干干的、粉筆灰似的小塊。

“哦……一定是面粉，今天我們在學校做圣誕餅干來著?！?/p>

“真的？”

然后里克表哥做了他幾乎從沒做過的事——他竟然直直地看著她?！澳銕Я诵┗貋韱?？”

“抱歉，我們都吃光了?！?/p>

里克轉頭看向電視，一名選手剛扔出一個落溝球。

“好吧，去外頭吧?！彼洁斓溃贿吿统鏊谋瓤伺拼蚧饳C和一盒香煙?！俺鋈?，我有事要忙?！?/p>

卡倫和龍尼跳下沙發(fā)，去拿他們的外套。這次他們沒有一點兒怨言。

“卡倫？”龍尼叫道，他倆在停車場漫無目的地走著。

“接下來會怎么樣？”

卡倫聳聳肩。“我也不知道。”

“你認為他會發(fā)現(xiàn)嗎？”

大概吧。不，是一定會。遲早的事?？▊愡@么覺得。

她抬起頭。今晚夜空晴朗無云，星星靜靜地亮著，沒有一顆閃著微光或是忽隱忽現(xiàn)，就像天空的黑色巨幕中露出的幾個窟窿。

從前，她和龍尼一樣小的時候，常常對著星星許愿。她也相信有圣誕老人。如出一轍。同樣徒勞。

但這也沒什么壞處，不是嗎？

她選了一顆星星許愿。

“他不會發(fā)現(xiàn)的，”她說道，“一切都會好的?！?/p>

門被打開又關上了，孩子倆轉頭看到里克朝他們走來，步伐迅速且堅定。

他停在車旁。

“終于等到電話了——那個重要的電話。”他說著，聽起來緊張卻激動。“我出去一會兒。告訴你們媽媽等著我，別睡了，我回來和她去外面慶祝?！?/p>

他鉆進了車里，卡倫注意到他的左胳膊下夾著什么東西。

那個鞋盒。

“拜拜，里克表哥！”卡倫叫喊道，“再見！”

她和龍尼走到人行道上，揮手目送他駕車離去，直到尾燈在遠處慢慢變成了小點，然后消失得無影無蹤。

可憐的媽媽度過了一個糟糕的圣誕節(jié)。她憂心忡忡，踱來踱去，還跑到市中心填了失蹤人口登記表。但是卡倫知道，媽媽很快就會好起來的，會越來越好的。他們都會——媽媽、龍尼和她自己。

很久以來的第一次，卡倫不再只是默默許愿，她開始相信愿望真的會實現(xiàn)。

（方文菁：上海外國語大學研究生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