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雷蒙德·費德曼
1981年5月,我在位于波蘭克拉科夫市郊的萊姆的家中進行了這次專訪。
當天,由于一直打不到車,我們晚到了幾分鐘。此前我曾想象萊姆住在一座寬敞的、超現(xiàn)代的豪宅里(波蘭現(xiàn)在有一些這樣的房子),但是到了那里才發(fā)現(xiàn),萊姆所住的不過是一所很小、很樸實的房子,甚至和一般波蘭家庭比,也不大。來此之前,我曾在心里想:像萊姆這樣具有國際聲望的作家,生活的環(huán)境一定很壯麗宏偉。然而事實并非如此,他的住所是那么簡單。當然,不協(xié)調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在萊姆的房子前停著一輛最新款梅賽德斯-奔馳車,型號是450 SL,顏色大概是那種亮綠色。不協(xié)調這件事,我們在訪談中也會提到。
萊姆房子的周圍有一個不大的花園,萊姆就站在花園的入口處迎接我們。他看上去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六十出頭,個子不高,身體微胖,渾身上下散發(fā)出一種朝氣和活力。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穿著一件厚厚的羊毛開衫,開衫的肘部貼有皮革貼片。他的褲子是燈芯絨長褲,鞋是沉重的黃色步行鞋。
萊姆的妻子是一個非常有魅力的女人,看上去比萊姆年輕幾歲。我們與她簡單地寒暄了幾句,然后就直接上了二樓,那里是萊姆書房的所在地。進到書房,我迅速掃視了整個房間。房間里有些凌亂,或者說不是凌亂,只是塞滿了各種雜物,有園藝工具、網(wǎng)球拍、滑雪板、靴子等等。
書房里有一張寬大的書桌,書桌上擺滿了書籍、報紙、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物品,還有一臺廢棄不用的小型便攜式打字機。房間的四周,從地板到天花板,立滿了書柜,書柜里裝滿了書、報紙和雜志,看不出是按照怎樣的順序擺放的。不過有一個書柜很特別,它很大,面朝門站立,里面的書擺放得整整齊齊,裝訂得也很漂亮。那些都是萊姆自己的作品,有各種版本,有的是波蘭語,有的是其他語種。地板上堆著成堆的雜志,有些是英文,有的是法文,還有的是俄文。我在萊姆的書桌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本新出版的《新聞周刊》,這在波蘭可是稀罕貨。一個書柜的上方,掛著一張波蘭教皇的大照片。
萊姆的妻子用托盤送進來咖啡和一些餅干,萊姆將它們接過來,放在一張帶輪子的小桌上,這張桌子我此前不曾注意到。萊姆坐在一把古舊的、看上去很不舒服的椅子上,我和耶日則坐在雖小卻舒適的扶手椅里,位置要比萊姆的古董椅子低很多。
還有幾分鐘訪談就要開始了,這時我請耶日檢查他的俄制錄音機,確保它能正常工作。很幸運,我們檢查了。磁帶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到。萊姆馬上提出用他的錄音機,這是一款德制新式錄音機。
萊姆身上有一股迷人的魅力,待人也很友好,訪談中他時不時地大笑起來,而且對任何話題都不回避。訪談進行了兩個半小時,此間萊姆沒看過一次手表。
盡管萊姆通曉英語,法語更棒(這是我的母語),但是他更喜歡用波蘭語接受采訪。耶日擔任現(xiàn)場翻譯,訪談結束后他又把錄制好的音帶轉成文字,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份英語文稿。我對英文稿做了編輯和修正,并請萊姆當面確認。
訪談結束后,萊姆送了幾本簽了名的書籍給我們,我也把最近剛出版的我的一本小說送給他,并在他的請求下在書上簽了名。萊姆問我們怎么回城,我們告訴他叫出租車。聽到這里,他堅持要開他的奔馳車送我們回去。萊姆就像大多數(shù)波蘭人那樣,一路開得很猛。他緊貼著方向盤,不時地打起手勢,朝其他駕駛員罵幾句。最后終于抵達了波蘭作家聯(lián)盟的大樓前,我們熱切地握了握手,就此告別。
費德曼:您認為自己是一位嚴格意義上的科幻作家嗎?
萊姆:老實說,我并不這樣認為。體裁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我寫作的路子其實很寬。我想寫一些讓我感興趣的東西,也想以自己感興趣的方式來寫。有人或許會說我是在進行某種心理實驗,企圖創(chuàng)建某種情境模式。他們說得沒錯,不過我還要補充一點:對我而言,那些常規(guī)的、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或任何您所說的那些慣例都是不夠的。之所以不夠,是因為它們通常將一個作家的視野限定在個人的悲歡離合上,而我感興趣的則是整個人類的命運,而不是個體的命運。
費德曼:也就是說,雖然您主要是因為寫了那些被視為科幻小說的作品才出了名的,但您仍然認為自己是作家而不是科幻小說家。您從開始寫作的時候就是這樣為自己定位的嗎?
萊姆:我最初寫作的時候并沒有把自己看作科幻作家,我根本沒有對自己的作品下任何定義,我甚至不清楚我的作品究竟屬于哪個類型。當時,科幻這種體裁在美國廣泛流行,而波蘭人卻不知道它是何物。我在1960年代寫作《未來學大會》時,沒有人知道未來學會是什么樣子。由此您可以看到,文學體裁對我來說意義不大。
費德曼:那么,您如何看待您作品中的科學元素呢?
萊姆:對我來說重要的是認知,或者說是有關認知的理論。至于它是否只限于那些正兒八經(jīng)的科學也就是自然科學,還有待討論。讓我感興趣的主要是介于科學與哲學之間的東西,以及地球上的某個“有腦動物”已經(jīng)將科學作為一項主要事業(yè)來追求的事實。所謂的“有腦動物”,我指的是人。我之所以要搞這些文學試驗,一方面是為了檢驗科學和哲學究竟能解決多少問題,另一方面是為了看看其他有思考能力的物種會怎樣實踐科學這種哲學。
費德曼:您的意思是說,科學和哲學實際上并沒有什么本質區(qū)別?
萊姆:是的??茖W思維和哲學思維是基于同樣的心理過程。
費德曼:當我們談到某部具體的科幻作品時,通常會發(fā)現(xiàn),它要么是悲觀的,要么是樂觀的:悲觀的是,它常常描繪一個黑暗的未來(事情會變得更糟),或是描繪一個只能懷戀的過去(過去的事物更美好);樂觀的是,它把過去描寫得一無是處而把未來想象得萬分美好。您認為您的作品屬于哪一種情況?
萊姆:我哪種情況都不屬于,我認為我們不應該這樣來思考世界。你不能簡單地說事情是好還是壞。通常它們既非常糟糕又相當……好吧,同時又相當好。這是一方面。而作為一名作家,我在選擇一個題材時,有點像醫(yī)生在俯身望著一個垂死的病人。作為一個醫(yī)療案例,這樣的病人是完全無趣的。他早晚都會死去,就是這樣。醫(yī)生將不得不去照看另一個病人。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是給人類另一個機會的原因,但這并不意味著人類最終不會自殺。
費德曼:您的這番話讓我想起了約瑟夫·康拉德曾經(jīng)給H.G.威爾斯寫的一封信,他在信中寫道:“我親愛的威爾斯,我與你在寫作上存在根本的差異,你從來不在乎人類,卻仍然認為人類必須得到改善。而我雖熱愛人類,卻認為它改善無望?!笨道滤f的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在對人類的看法上,我覺得您處于康拉德和威爾斯之間。不知道我這么說對不對?
萊姆:這個位置蠻好。很高興您把我與如此杰出的兩個人物放在一起。
費德曼:就您所說的來看,您的作品似乎包含某種抗拒性,對現(xiàn)實主義的抗拒,對具體事物的抗拒,對個體的抗拒,您似乎更喜歡談論更為宏大的群體。這很像我熟悉的那種小說,我稱之為“實驗小說”。換句話說,您的敘述技巧有點類似于美國所謂的“新小說”或“創(chuàng)新小說”,而我更喜歡將其稱為“超小說”。 您認為自己是個實驗派作家嗎?
萊姆: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的。但這主要是因為我討厭重復自己和他人,這也是我嘗試打破常規(guī)的主要原因。但是,與此同時,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那些有時(并非總是)可以用一種離題或者說東拉西扯的方式來表述的問題。這些問題不像美國大多數(shù)的實驗小說那樣,僅與語言有關,或僅與語言的自我指涉有關。所以,您可以看出來,我對所謂的“語言學的詩歌”并不感興趣,這種“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個自足的世界,這個世界除了自身不指涉“詩歌”之外任何東西。
費德曼:但是我在您的作品中確實感覺到了某種實驗性,不僅是我一個人,我熟悉的那些美國作家大多數(shù)都有這種感覺。對于我們中的很多人來說,您的作品為我們樹立了榜樣。讓我說得更具體一點吧。我覺得您的小說有兩個方面很有趣,并且與我作為實驗作家的工作有關。第一個方面是,您小說中的角色,也就是那些中心人物,常常會發(fā)生人格上的分裂,不僅會分裂成兩種個性,有時還會分裂成三種、四種甚至更多種個性,也就是說,一個人展現(xiàn)了多種個性。第二個方面是,您擅長使用不協(xié)調感,而且使用起來非常隨意。例如,《星際航行日記》中有一則故事,講到一名宇航員正在太空中烹制牛排,突然不知怎的,牛排就飛走了。您知道,這種事情本來是很瑣碎并且無關緊要的,它們被放在小說里,看上去完全不相關,顯得非?;恼Q。想想也是,您這邊正在烹飪牛排,而太空中其他稀奇古怪的事情同時也在發(fā)生,這種場面的確可樂。您能解釋一下為什么要這么寫嗎?
萊姆:關于不協(xié)調的問題,嗯,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有很多,但最主要的還是與太空旅行的特殊情形有關。舉例來說吧,在我上一部小說中,一位主角就曾指出,與星際航行最相似的一件事就是受到長期監(jiān)禁。當您坐在監(jiān)獄里時,您是無法外出的。不過,如果您足夠努力并且知道等待,您還是有機會逃離哪怕是最嚴厲的監(jiān)獄、最艱苦的牢房的。但是,當您在太空旅行時,情況就不一樣了,您無法逃離飛船。這里便存在著一個矛盾,一種特殊的辯證沖突,沖突的雙方是如此不相容,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太空中盡管您是絕對自由的,但同時您也被監(jiān)禁起來了。處在太空中的人,完全擺脫了地球的吸引力,可以說是最為自由的,然而正是在這樣的時刻,您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完全被飛船囚禁了。雖然從這種境況里可以總結出一套哲理,不過對我來說,呈現(xiàn)這種情境時必須要好玩,也必須采用非常規(guī)的手法。至于人格分裂的問題,我想這是個玩笑。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有有意識地要這么做(大笑)。如您所說,當我小說中的角色分裂成多種個性時,我通常是為了創(chuàng)造幽默,創(chuàng)造出某種幽默的情境,僅此而已。
費德曼:談到這里,我就想請您來說一說您的創(chuàng)作過程了。讀您的小說會給人一種感覺,即您的作品不僅寫得風趣幽默,而且還存在某種即興創(chuàng)作。在寫一本小說之前,您會提前做規(guī)劃嗎?您能確切地知道您每一步要寫什么嗎?在您寫作過程中,存不存在隨機的情況?
萊姆:不存在即興創(chuàng)作的情況。當我寫作時,我會整體地寫。我沒有事先計劃任何事情,因為我知道它不管用。創(chuàng)作之初,我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根據(jù)這個想法我會先寫出一個版本,如果對這個版本不滿意,我會再寫出一版甚至更多版。情況就是這樣。我承認,這很浪費時間,因為每次都必須從頭開始。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就像您要做空翻兩周或其他類型的空翻動作,即便您最初的動作沒有做好,您也不能立馬停下來,重新再做一遍。 您必須先回到地面,才能再從頭開始。這就是我寫作時的情況,除了這種方式我不會用任何其他方式來寫作。
費德曼:您快樂嗎?我的意思是,您在寫作過程中能體驗到創(chuàng)作的快樂嗎?
萊姆:不。寫作對我來說是一件枯燥的事,可以說相當辛苦(大笑)。
費德曼:嗯,不過,您的小說總是充滿了幽默的元素,有時這種幽默非常夸張,讓人不好理解,讀者會以為作者是在故意迷惑他。是這樣嗎?
萊姆:會有這種情況,但我絕對不是故意要這么做的。我更愿意讓讀者或批評家自行決定他們的反應。我并沒有做任何預先的設計,不過是有時候寫到某個地方,事情自然會朝那個方向發(fā)展而已。
費德曼:我之所以提出這個問題,是因為在您的作品中有些場景非?;闹?,以至于人們會懷疑作者是不是只是出于好玩才故意要這么寫。我特別想到的是《未來學大會》中的一些場景。我想問的是:這些場景是您在寫作時自然發(fā)生的,還是您預先計劃好的?
萊姆:我的寫作不受任何規(guī)則的支配。通常,我的書寫過程有點像是將一根線浸入糖的液體溶液的過程(這個比喻不算壞),過了一會兒,糖晶體開始沉淀在絲線上,變得越來越濃厚,也可以說長胖了。這個過程與我的寫作很一致。我的寫作永遠都不是線性的。我并不是從頭到尾這么一路寫下來,而是會不斷地重新安排各個部分,各種細節(jié)。它有點像洗牌,像萬花筒,蘊藏著千變萬化,這與組合理論有關。換句話說,所有的把戲都是被允許的,即使是最離譜的那種。
費德曼:您說您的寫作不受任何規(guī)則支配,這是否意味著您并不總是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寫作?
萊姆:怎么說呢,也是,也不是。我給您舉個例子好了。在我上一部小說中,存在這么一個情景,當然它看上去也是挺怪誕的。這個情景就是:小說的主人公乘著太空飛船旅行,他有一臺電腦,這是一臺特殊的電腦,里面裝有卡帶,上面存儲著各種已逝的著名人物的聲音,有愛因斯坦的,羅素的,莎士比亞的,等等。只要他愿意,他隨時都可以打開電腦,與這些名人對話。例如,他可以請莎士比亞為他朗誦一首詩,當然,這是一首以前從未存在過的詩。 總而言之,如果可以,我絕對會對所有事物沉迷。一方面,我認為必須控制所有這一切,但與此同時,每一部作品也都有自己的規(guī)則。每本小說都是一個可以自行運轉的世界。這就是我對小說的理解。
費德曼:您說您不再閱讀科幻作品了,但很明顯您又讀了很多古典小說和現(xiàn)代小說,對不對?例如,《完美的真空》就是由一系列評論組成的,雖然這些評論所針對的都是假想出來的并不存在的書,但是當讀者讀到這些內容時,能明顯地感覺到,您分明是在嘲笑現(xiàn)實中某個流派或某個作家的作品,比如法國新小說。我對法國文學頗為了解,所以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實際上,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您是在嘲笑哪些作品。
萊姆:您說得沒錯,我確實……
費德曼:您確實讀過很多法國新小說派的作品嗎?
萊姆:那當然(大笑)。
費德曼:都有哪些作家呢?
萊姆:比如羅伯·格里耶(大笑),當然還有其他作家。
費德曼:在《完美的真空》中,有一篇小說專門嘲弄了喬伊斯的《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靈夜》。我想知道,您確實讀過喬伊斯嗎?喬伊斯對您的寫作有多重要?
萊姆:怎么說呢,喬伊斯在文學界就像是一座獨立存在的山峰,一座很高很高的孤山。不過我想,既然已經(jīng)有人到達那里了,其他人就沒有必要再去攀登它了。
費德曼:您覺得過去或現(xiàn)在的作家中哪些跟您有密切的聯(lián)系?哪些作家對您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
萊姆:怎么說呢,其實我的閱讀范圍很廣,我沒有什么特別的偏好。盡管如此,很多批評家執(zhí)意要為我尋根問祖,將我與遙遠的前輩聯(lián)系起來。比如,有的評論家就曾說,我的寫作繼承了伏爾泰的傳統(tǒng),尤其是他那些講述了各種荒誕故事的哲理小說。又或者,有人把我與斯威夫特聯(lián)系起來,認為我繼承了他的衣缽。好吧,這些看法或許是對的。但是我的確不曾有意識地要參照某種寫法去寫我的小說。當然,這并不是說我無師自通,無所借鑒。
費德曼:當代小說您讀嗎?
萊姆:讀過,但不是太多,因為在波蘭很難弄到佳作。之所以很難,是因為很大程度上我們與這些東西依然處在一個隔絕的狀態(tài)。另外,語言也是一種障礙。我用英語、德語和法語讀了一些外國作品,感到美國文學發(fā)展得最好,法國文學雖然有過曾經(jīng)的輝煌,但當前卻處在下降甚或衰落中。
費德曼:我贊同您的這個看法。剛才您提到了波蘭,我想就此問問您,對您來說在波蘭寫作是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
萊姆:是很困難,但這僅僅是從物質層面、日常生活層面、世俗層面上說的。實際上,我從未想過我寫的東西能否在我的國家發(fā)表,我認為這不應該成為我是否要寫作的原因。所以,就這一點而言,在波蘭寫作并不困難。另外,波蘭語還有一個獨特的優(yōu)勢,它非常適合作家去做一些發(fā)揮,這對我來說非常重要。這個獨特優(yōu)勢就是它允許你造出很多新詞。這或許就是西方譯者在翻譯我的作品時感到頭疼的原因,要知道,在西方語言里很難找到與這些新詞相對應的東西。
費德曼:現(xiàn)在人類已經(jīng)開始探索太空了,您覺得這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情嗎?您認為太空旅行在未來會成為現(xiàn)實嗎?
萊姆:我認為幾十年之內人類在這方面不會有任何收獲。相反,為探索宇宙而展開的軍備競賽有可能給人類帶來巨大危險,如果任由這種情況發(fā)展下去,未等我們從開發(fā)其他星球中獲利,國家的資源就可能被耗盡了,哪怕這個國家再富有、再強大。
費德曼:我同意您的看法。不過,您是否認為太空探索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新的觀念會影響到藝術家特別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方式?
萊姆:是的,我想是這樣。但這種影響并不是直接的,也不會立竿見影。因為我們所謂的“征服太空”是由許多微小的步驟組成的,這些步驟甚至還比不上嬰兒學走路那樣的小步。盡管我們已經(jīng)宣布征服了太空,但實際上我們仍處于早期階段。到目前為止我們唯一學到的并且使我個人感到著迷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即地球是個充滿生氣和活力的蔚藍色天體,它與所有其他行星截然不同,它存在于宇宙中,就像是為這毫無生氣的空間注入一滴微小的生命。
費德曼:您認為宇宙其他地方、其他星球或是其他星系是否存在生命,某種形式的生命?
萊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的確有這種可能。但與此同時我也認為,沒有必要太執(zhí)著于尋找外來文明,我相信我們不會有任何收獲。與其他人不一樣,我對這件事的前景一直很悲觀,我認為在未來十年、二十年甚至五十年之內,人類不會有任何發(fā)現(xiàn)。我的意思是,人類不要指望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尋找到與我們一樣有思考能力的其他文明。不說別的,單單宇宙中各天體之間的遙遠距離,就已經(jīng)是一個難以逾越的障礙了。
費德曼:不過,在當今世界的很多地方,尤其是在美國,有很多人相信地球已經(jīng)被來自其他星球的生物探訪過,這些人不僅自己相信這一點,而且還試圖讓別人相信。您知道,有關UFO的話題一再被人們提起,而且變得越來越煞有介事。您認為有關UFO的傳言靠譜嗎?您是如何看待外來生命已探訪過地球這種說法的?
萊姆:我對此表示懷疑。
費德曼:現(xiàn)在有越來越多的電影開始涉獵科幻題材,您是如何看待這些電影對待科幻、對待宇宙中未知事物的態(tài)度的?
萊姆:哦,真是太糟糕了……太可怕了。我以前對這類電影很感興趣,后來就不再看它們了。 如果有好事發(fā)生,我當然隨時準備改變自己的看法。遺憾的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fā)生過這樣的好事,而且也看不到有任何改善跡象。就這個類型來說,似乎存在這樣的通例:越是沒有知識含量、沒有藝術價值的東西,就越容易被拍成電影。在西方國家,電影工業(yè)、電影制片人將公眾視為一群大傻瓜,在這些人看來,你不能向公眾展現(xiàn)任何新穎的、富于創(chuàng)見的、非常規(guī)的有關未來或其他事物的描述,否則公眾就會感到沮喪、失望、驚訝或害怕。不僅電影行業(yè)是這樣,大部分的科幻小說也是這樣。
費德曼:電視呢?毫無疑問,它會一直存在。電視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您是否認為電視已經(jīng)或是將會給人類的心理帶來巨大影響?
萊姆:我想是這樣。很難說電視給我們帶來的主要是不是負面影響。我認為電視的影響既有壞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試想一下,如果沒有電視,美國國內大概就不會掀起反對越南戰(zhàn)爭的巨大聲浪。畢竟,通過報紙了解時事是一回事,在電視上看到時事的影像是另一回事。許多其他事情也是這樣。但是與此同時,我們也要看到,當電視上出現(xiàn)暴力、大規(guī)模屠殺以及其他恐怖場面時,它給公眾帶來的心理沖擊是相當大的。試想一下,現(xiàn)在您正坐在自己的房間,一邊喝著啤酒、吃著東西,一邊觀看電視上播出的恐怖畫面,您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了解時事當然不是什么壞事,但是以這種方式來了解時事,必然會給整個社會帶來非常嚴重的、令人沮喪的后果。依我看,電視或許正在將人類變成某種怪物。
費德曼:我想回到前面談過的一個話題。剛才我們曾談到您小說營造的不協(xié)調感,我覺得這個方面非常重要,因此我想就此再多問幾句。您說過,我們不能把您小說中創(chuàng)造的其他文明的生物都想象成跟我們一個樣,也不能認為他們和我們有著同樣的心理。我的問題是:您是否認為科幻小說,尤其是您的那些科幻小說,能在這方面給我們帶來教益?
萊姆:是的,但主要是增加對人類自身的認知,而不是對未知生命的認知。讓我給您舉個例子。最近我剛寫完一部小說,在這部小說里我虛構了一個異樣的世界,生活在這個世界的生物沒有性器官卻可以進行性繁殖。也就是說,人類的那種有關兩性的世俗觀念對他們來說完全是陌生的。我做出這種構思,就是為了站在外來生物的角度反觀人類,對這些生物來說,性在人類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完全不可理解。我之所以發(fā)明出這樣的世界和這些生物,就是為了能對人類和人性有個新的認識。
費德曼:也就是說,無論您虛構的生物與人類有多么不同,您關注的始終不是他們而是人類自己?
萊姆:是的。
費德曼:在《星際航行日記》中(大概是其中的第二次或第三次航行)(實際是第八次航行。——原注),您曾寫到,有一位地球派來的代表,要去遙遠的外太空參加環(huán)球大會,請求其他星球的生物允許地球人加入偉大的環(huán)球博愛同盟??墒窃诠适碌慕Y尾,人類卻被拒絕了,理由是:幾個世紀以來人類犯下了太多的罪行,這些罪行甚至可以追溯至史前時代。我認為您寫這個故事是為了對人類進行一次有力的控訴。我這樣說對嗎?
萊姆:從某個角度來看是這樣,但也不全是。我認為,正如我的那篇幽默故事所展現(xiàn)的那樣,人類并不是整個宇宙中唯一會犯罪、唯一令人討厭的生物。我的意思是,人類還算不上宇宙的渣滓,地球也可能并不是宇宙中最糟糕的地方。我沒有把地球和人類想得那么糟,我寫這么一個故事,只是想特意強調我們犯下了太多罪行。
費德曼:您之前曾說過,語言并不是您主要關注的對象,但是在您的作品里又能明顯看到您對語言和交流的關注。例如,在我們剛剛討論的那篇小說里,您在描寫那次高級學術會議時,明顯使用了戲仿的手法,與會者講的那些語言聽上去荒謬至極,充滿了胡說八道。您認為是我們的語言出問題了嗎?它是否遭遇了某種危機?
萊姆:很可能是這樣。但是需要聲明一點,當我玩各種語言游戲時,這些語言游戲通常要服從于語言之外的某些目的。例如,在那個故事中我使用了大量學術術語,這是為了營造一種氛圍,唯有在這樣的氛圍中,有關人類、地球以及人類罪行的討論才能受到認真對待。我不想說語言總是指涉某個特定的現(xiàn)實,但是我強烈反對玩弄那種讀者無法理解的語言游戲。
費德曼:您知道都是哪些人在讀您的書嗎?
萊姆:老實說,我不知道。我從不考慮這個問題,也從不考慮某個人是否會對我寫的東西特別感興趣。我憑借自己的智識,勉強能做到像一個作家該有的樣子去寫作,我相信我感興趣的東西也會引起別人的興趣。
費德曼:您認為您的讀者都是聰明人嗎?
萊姆:哦,是的。實際上,正如我剛才所說,如果某些事情對我來說很有趣,那么它對其他人來說也將很有趣。不過我要補充一點,對我而言,寫作的過程通常也是自我教育的過程。寫完小說后,我會變得比以前更聰明。我想讀者也應該是這樣。
費德曼:大概是在十年前,許多美國人宣稱小說已經(jīng)死亡。這個問題您怎么看?
萊姆:小說被判死刑,被送進墳地,已經(jīng)不是一次兩次了。在我看來,小說并不會滅亡,因為總有人喜歡讀故事。當然了,小說寫得是不是富有新意,那是另一回事。當代人喜歡說,各種可能的敘事和寫法已經(jīng)被用盡,沒有東西可寫了,唯一能做的就是重復前人,寫出無關緊要的版本或變體。我不同意這樣的看法。如果真像他們說的那樣,我會立即扔掉我的筆,選擇別的職業(yè)。
費德曼:您精通德語和俄語,那么其他語種呢?
萊姆:我還懂一點英語和法語,但都是很被動的那種,只用在讀寫上。我學英語的方式跟人猿泰山差不多。二戰(zhàn)期間,我只能用英文來閱讀,無法用它來交流,因為周圍沒有人會說英語??梢哉f我學的是啞巴英語,直到今天我仍然聽不懂英語,只能讀和寫,寫的時候還常常出現(xiàn)語法和拼寫錯誤。至于法語,情況要好一些。我認為一個作家應該懂幾門外語,這會為他打開一片新的思想的天空。
費德曼:二戰(zhàn)時您住在波蘭,能說一說您當時的情況嗎?
萊姆:二戰(zhàn)期間,我和父母一起住在利沃夫。那里住著一個烏克蘭少數(shù)民族,他們的情況比波蘭其他地區(qū)都要糟。當時我是一名汽車修理工,后來不得不隱姓埋名生活了將近一年。我的親人中有一半以上都被德國人殺害了。不用說,它影響了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