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力洪
一
幻想歸幻想,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科幻想象與現(xiàn)實社會的關系,在一般認知當中,往往是隔絕或疏離的??苹么髱煱⑽髂蚨床炝藘烧唛g存在的重要聯(lián)結—“新詞匯”。在《阿西莫夫論科幻小說》中,他寫道:“科幻小說是造詞的樂土。”科幻小說中創(chuàng)生的科幻新詞,對人類社會有重要的“造詞貢獻”。這一“貢獻”最重要的證明,即西語中多以Robot指稱的“機器人”,正是源自捷克劇作家卡雷爾·恰佩克1920年的科幻劇《羅索姆的全能機器人》。阿西莫夫頗顯公允地指出:“恰佩克的劇本糟糕透頂,卻因為創(chuàng)造了Robot(機器人)這個詞而變得永垂不朽?!?/p>
具有原創(chuàng)性和社會影響的科幻敘事,往往借發(fā)明科幻“新詞匯”來啟動。在科幻宇宙中,不難發(fā)現(xiàn),恰佩克筆造的Robot并非科幻光影投射到文化中作用社會生活的孤例。如“時間旅行”(Time Travel)一詞,便是從現(xiàn)代科幻之父赫伯特·喬治·威爾斯1895年出版的《時間機器》中來的。時至今日,盡管書中所描寫的激動人心的超時空“旅行”從未在人類歷史中實現(xiàn)過一次,相形之下莫測的“機器人”們早已翻篇,甚至讓人揣度它們已逼近借人工智能加持,要將人類取而代之—就“造詞貢獻”及后續(xù)影響而言,威爾斯仍絲毫不遜于恰佩克。
“時間旅行”作為詞匯,真正經受了時間的考驗,流行了一個多世紀。作為一種克服了生物性束縛的虛構行為方式,彰顯幻想和熱情,以至有人會信以為真;“時間旅行”情節(jié)的發(fā)明,被視為20世紀科幻敘事現(xiàn)代化的重要標志,讓科幻作者心醉神迷,或因循仿制或花樣翻新,產出量之巨幾令“時間旅行”滑落成當代科幻寫作中的陳詞濫調;“時間旅行”又仿佛自帶旺盛生命,在21世紀中文語境中悄然迭代,搖身蛻變?yōu)椤按┰健??!按┰健蔽呐c“穿越”劇一度成為中國年輕一代娛樂和消費的熱點……
由“時間旅行”至“機器人”,再由“賽博朋克”至時下大熱“三體”“元宇宙”,雖說每一個科幻新詞的出現(xiàn)和使用,“造詞貢獻”的文化語言學影響都顯而易見可以深入探究,然而不可忽略的,首先是新詞背后的科幻敘事提供的依托。
二
異于主流文學將處理敘事與現(xiàn)實的關系放在首位,科幻敘事的首要問題,是想象。如威爾斯《時間機器》一般超拔的科幻敘事,是三種想象的完美聚合,即:生命想象、世界想象和技術想象。
《時間機器》所寫的“時間旅行”,在幻想文學中本非獨創(chuàng);世間每一位普通人,都堪稱“時間旅行者”。人類在其生存時間里大步向前,直至生命終了。即便死了,也會借某種物質或非物質化的方式,繼續(xù)勉力留在時間之中。喬治·威爾斯之前的主流作家曾寫過漫長睡眠的人—19世紀的《多次出生的瓦爾德》—在不同的時代一次次醒來。這樣的“時間旅行”,迷糊、危險且笨拙,伴著冬眠動物般的氣息,也暗示著慢騰騰的“時間旅行”需花上超長的多世紀;1889年,著名作家馬克·吐溫出版《在亞瑟王朝廷里的康涅狄格州美國人》—19世紀的美國人漢克·摩根“頭上挨了一鐵棍暈倒”后,就來到了6世紀的英國,在歷史上著名的亞瑟王朝與國王身邊的權奸佞臣斗智斗勇,最后又似做了場大夢一樣地在現(xiàn)實中醒轉—這一切發(fā)生得不明不白,結束得莫名其妙,似在提醒“時間旅行”的莫測難控……
在喬治·威爾斯《時間機器》里,那位生活在19世紀末的主人公只是被簡單地稱為“時間旅行者”。他在整個故事中進行的各次“時間旅行”包括:乘時間機器到達公元802701年,又由此前行幾百萬年;因生命垂危返回“現(xiàn)在”,將所經歷一切告知眾人;再重啟時間之旅,一去不返,不知所終……事實上,威爾斯創(chuàng)造的這位能夠自如前行,停泊于時間彼處的“旅行者”,其操縱時空的能力,甚至找不出一個神話中的神祇與之相提并論,而他僅一介凡人。顯然,這是喬治·威爾斯對受限于時空的人類生命獲得“解放”后的幻想。想象出了生命在時間與空間中從未被主流文學描寫過的自由度。時光短暫的人生可以主動地、精確地通過技術手段,重置在無始無終的時間的任一點上,無名的“時間旅行者”顯出神一般的超凡。這是某種生命想象的極致,也顯現(xiàn)了科幻想象與超現(xiàn)實文學創(chuàng)作思維的差異。
科幻敘事如何想象世界?所需想象的僅僅只是未來世界嗎?的確,《時間機器》寫到了802701年,但威爾斯想象的不僅止于未來場景,從科幻敘事的角度看,《時間機器》解決的是科幻寫作建構世界的方法問題。
顯然,科幻敘事所描寫的世界,非主流文學在模仿論信念之下呈現(xiàn)的“現(xiàn)實世界”。自19世紀中期現(xiàn)實主義小說興起以來,這個世界在主流敘事中變得愈發(fā)熟悉和生動,且始終在竭力提供不絕的“真實感”。
科幻的“幻想”,是其存在的充要條件;作為類型文學,首先需要建立其反模仿與非現(xiàn)實主義的自我機制。而這一切都指向科幻敘事擺脫主流敘事“現(xiàn)實性”與“真實性”宰制的方法累積。著名學者達科·蘇恩文探討科幻美學要義—“陌生化和認知性的在場和互動,它的主要形式策略是替換作者經驗環(huán)境的想象性框架”。其實更近于科幻世界想象世界方法的框定。金科玉律無非科幻敘事的想象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不一致,而所謂“替換作者經驗環(huán)境”,則為確立科幻敘事(陌生化)中的新奇感和(認知性)中的審美興奮點之不二法門。
那么,威爾斯的“作者經驗環(huán)境”是怎樣的呢?19世紀末,他眼之所見,是大英帝國的日薄西山,是世紀末揮之不去的消沉頹唐,更觸目驚心的,是資本主義社會殘酷而廣泛的階級分化……《時間機器》寫作中對此環(huán)境的“替換”,很像是在直面現(xiàn)實之間抬起頭來,目光投向反烏托邦式的未來時日,再望向更遠至802701年時,那個人類分化成兩種截然不同生物的世界:嬌弱的埃洛伊人智力和體力早已退化,卻養(yǎng)尊處優(yōu),悠閑地在地面上的豪華宮殿中過活;體形如狐猴的莫洛克人,生存在黑暗的地下世界,一邊開動機器整日勞動,一邊兇悍粗野地捕捉埃洛伊人食用……威爾斯展現(xiàn)了令人恐怖的未來地球,它是加入了生物進化和社會發(fā)展雙重作用的一個想象世界,但顯然同時是威爾斯時代西方社會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的分化寫照。文學反映論在此再次證明了自身的可靠—即使在科幻大師的幻想寫作中,也揮之不去。
科幻敘事“作者經驗環(huán)境”“替換”后所生成的那個科幻想象世界,可以借用“元小說”理論中的名詞,亦稱之為“替換世界”。它并非如前者純粹由“詞的世界”或“文本游戲”構成,也非對現(xiàn)實世界完全規(guī)避,以致面目全非無以識別。就像《時間機器》所示范的,科幻的“替換世界”需與某種現(xiàn)實“經驗”相接通以確??梢赃M入;同時也要開辟某種技術通路以確保進入的是“科學”的世界。
誠然,幻想文學的文本經驗早已經表明,進入“替換世界”可通過萬能魔法,也可通過科學技術,僅就敘事情節(jié)的邏輯性而言,兩種方法也是能夠互換的。取舍的依據在于奇幻或科幻不同的類型審美取向,而非敘事之外世界的運行機理。《時間機器》之前,無論是經“長眠”“棍擊”或其他,進入“時間旅行”的媒介是“魔法”或是“準魔法”。當《時間機器》里的“時間旅行者”發(fā)明了一臺能夠在時間維度上任意往來于過去、未來的機器—其實更意味著喬治·威爾斯率先走出現(xiàn)代科幻敘事的必經之路—以不可或缺的技術想象杜絕任何魔法的出現(xiàn),呼應已登場的生命想象和世界想象,補全完成科幻想象的三位一體。
在威爾斯之前,科學與哲學能夠解說人在空間中物理性的(長、寬、高)三維存在,而后威爾斯天才地提出:時間是另一個維度。他由此發(fā)展出一種認知:既然人能夠穿越空間從一地到另一地,也能穿越時間從此時去到彼時。為了這個目的而建造的“時間機器”,乘坐上就能控制時間。但對于這部人類幻想中浮現(xiàn)的第一部時間機器—在寫作小說《時間機器》時,威爾斯認為,它只是某種解決情節(jié)問題的道具。然而,他仍舊語氣嚴謹,以某種“科學”的態(tài)度在小說中寫道:
(將時間機器)停下來是特別危險的,因為我和機器所在的位置,很可能已有別的物體存在……一旦停下來,我就會扎進擋住我去路的物體里,擠得粉身碎骨。我的原子和障礙物的原子充分接觸,以致引起復雜的化學反應—或許是一場巨大的爆炸。
“時間機器”的外觀,很像威爾斯時代經技術改造后的自行車。那位發(fā)動了機器的“時間旅行者”表示:“隨著我行進速度的加快,晝夜更替就像頻繁扇動的黑色翅膀?!铱匆娞栄杆俚貜目罩刑^—每分鐘跳一次,每次標志一年……”無異于反饋人們與當時新興的媒體—電影相遇后的視覺體驗……從物理學角度看,上述一切,當然無以奢求能“科學”地解決“任意往來于過去未來”的技術問題,但事實上,從喬治·威爾斯的“時間機器”開始,不求“真”而求“有”的技術想象,一直在有效解決科幻的敘事問題。
科幻之稱“科”幻,必定需要置入威爾斯式的“技術道具”。它們一方面具有科學技術的預言性,另一方面,又是非現(xiàn)實的,或根本不可能達成的。技術想象之物往往被科幻寫作者為發(fā)揮類型功能而設置。極似希區(qū)柯克式懸疑中的MacGuffin—兩者都是為發(fā)揮類型功能而設置。在相當程度上,無須對其信以為真。
三
范式在文學創(chuàng)造中形成。生命想象、世界想象與技術想象的三位一體,無疑是科幻敘事的一大范式。在這個范式內部,經時代的變遷、天才的運思、經典之作的定義等,催生衍化出科幻敘事的諸種題材(主題)。喬治·威爾斯之所以被稱為科幻之父,是因其出版于1895至1898年三年間的四部科幻經典:《時間機器》《莫羅博士島》《隱身人》《世界大戰(zhàn)》,為20世紀科幻敘事貢獻了四大常青主題,即:時間旅行、人體改造、技術失控、外星入侵……尤其“時間旅行”科幻敘事,已延續(xù)一百多年。問題在于:題材(主題)的內部會繼續(xù)生成范式嗎?如:時間旅行的范式?
可以設想的范式無非兩種:其一,概念化(威爾斯發(fā)明)的“時間機器”以敘事技術的大突破姿態(tài),滲透各種小說敘事,一律通過“控制”時間,簡化或反呈情節(jié)的因果邏輯;其二,物理化(有待發(fā)明)的“時間機器”變?yōu)樯鐣伺浠蚱胀ㄈ沼闷?,令宇宙中的所有“時間旅行”科幻敘事,都變成了標準意義上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
科幻史和科學史都作出了充分否定性的回答??苹妙}材內部拒絕范式,是類型存續(xù)的根本要求,具有充分的自發(fā)性與主動性。一旦科幻創(chuàng)意陳腐化,即淪為敘事窠臼,反之亦然??苹醚芯繉W者羅杰·羅克赫斯特在《科幻小說的生死》一文中,認為類型文學題材的老化危機遠超主流文學,科幻文學“正在死去。是始終在死亡??苹妙愋托纬芍?,便一直是即生即死”。在題材內部進行迅速且不斷更新,乃科幻文學類型的自救與生存之道!
所謂題材更新,形象地說,是對題材內部核心創(chuàng)意的“爆破”。當然,這種“爆炸”,只限于科幻小說敘事方面的意義。正如巴赫金道出小說是“藝術時空體”,“把握時間關系和空間關系相互間的重要聯(lián)系”。配備了“時間機器”的“時間旅行”敘事亦如巴赫金所言,是“空間和時間標志融合在一個被認識了的具體的整體中”—這個新的“整體”“被認識”是因新的時空聯(lián)系—由“時間機器”突破了主流敘事承受的同一性時間、普通式時間的限制,“時間機器”帶來了多維時間、非線性時間、虛構時間等與之前不同的時間形態(tài),聯(lián)結起了“時間旅行”敘事中種種飽含歷史斷裂感的敘事空間。然而,“時間機器”仍無法改變其敘事情節(jié)道具的特質,或者說“時間旅行”題材的“爆點”,正是威爾斯的“時間機器”。
《時間機器》出版十年后(1905年)愛因斯坦的狹義相對論發(fā)表—當一個物體達到光速,時間就會變慢。而當這個物體的速度超過光速,則時間倒流,這一論點給予后續(xù)的“時間旅行”敘事拋棄“時間機器”的“科學依據”。威爾斯精密機車般的“機器”被超光速飛船取代了,其后更發(fā)展到按下某種“時間按鈕”便可在無限時空中隨心所欲……
除此以外,創(chuàng)意“爆破”產生的題材更新,還體現(xiàn)在威爾斯“前行式”的經典“時間旅行者”被回到過去的“后退式”新旅人所取代。“回到過去”的“時間旅行”是一種更具文學爆破力的敘事手段,帶來了更激烈、更具戲劇性的沖突。首先,是技術沖突。時代分先后,則技術有代差。時間旅行者的先進技術在過去時代的碾壓性優(yōu)勢成為敘事營造某些“白日夢”的歡快看點。其次,是倫理沖突。年輕人逆回過去,殺死自己的外祖父,與自己的外祖母結婚……“外祖父悖論”引出了更多離奇的“時間旅行”情節(jié)……至此“時間旅行”已不再是初時威爾斯嚴肅預言人類未來的悲情旅程,而紛紛成為具有娛樂性和商業(yè)價值的類型文學游戲。
當21世紀初“時間旅行”在中文語境中以“新詞匯”—“穿越”搖身一變后閃亮登場,此時,全球科幻小說寫作中的“時間旅行”早已化為敘事假定之一種,“時間機器”也遭廢棄甚久了?!按┰健睌⑹聼o須“技術想象”的在場,途徑可以是“靈魂去來”,甚至可以是“病”。“穿越”與讀者的默契早已達成:情感體驗替代時空體驗,新奇替代深度……如果“時間旅行”具有生命,那么,“穿越”只意味著“時間旅行”進入了又一次輪回,而非獲得了新生。
總而言之,每一個科幻“新詞匯”背后,都構成了一個起點不一的科幻“平行”敘事史。發(fā)軔于19世紀末現(xiàn)代科幻源頭的“時間旅行”,則濃縮了一部近乎完整的科幻史。從科學與哲學的角度研究“時間旅行”,可獲知百年間人類時間與空間觀念的認知巨變;從科幻敘事的視角探究,在“時間旅行”敘事的全程全景當中,貫穿著科幻敘事異于主流文學的想象力規(guī)則;“時間機器”在形形色色的“時間旅行”敘事里或用或棄,時現(xiàn)時隱,隱藏著科幻這一類型文學的“生死”秘密。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古志怪故事與絲路文明研究”(21BZW166)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