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氘
當現(xiàn)實一再讓人苦悶,就會有人思考世界末日。
1902年,梁啟超翻譯法國天文學家弗拉馬利翁的《世界末日記》并在他主編的《新小說》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譯后語說:國家危難之際,刊登二百二十萬年后太陽冷卻、人類凋零的故事,是為了傳達“一切皆死,而獨有不死者存”的道理,讀者若能明白譯者苦心,就讀《新小說》,若不明白,就一把火燒了它。
初讀此文,筆者確實不明究竟,后來了解了梁氏當時的宗教觀,才確信他是希望恒星級別的末日景象能讓國人改變好生惡死的心態(tài),獲得舍生取義的覺悟,為拯救蒼生而獻身:肉身會死,地球會亡,但靈魂和愛會在星空中永生。
梁啟超主編的《新民叢報》稱此文能讓人“超然解脫”,“勝如聽釋迦牟尼四十九年說法”。它也確實給知識界留下了深刻印象。參與了戊戌變法的詩人黃遵憲致信梁啟超:讀到“愛之花尚開”,“如聞海上琴聲,嘆先生之移我情也”。翰林院編修徐兆瑋在日記中感慨:“思想微渺,不可思議,仙乎?仙乎!”書畫家葉恭綽在《讀〈世界末日記〉偶題》中抒懷:“誰知十二萬年后,愛海枯時花尚開。”靜修居士在佛學專著《極樂》中認為,小說中的“一切有情,遂皆滅盡”雖不如佛說成住壞空之博大精深,亦可與佛說互相印證。
所以說,中國科幻在最初之際,就展開了星球寂滅、文明末日的畫卷,用科學描繪的宇宙恢宏來冰釋人間的愁悶,帶來審美愉悅和心靈滌蕩。在中國文學史上,這條道路前不見古人,后面有個叫劉慈欣的來者。
梁啟超翻譯末日科幻,也是對亡友的悼念。譚嗣同在遺著《仁學》中設想過人類進化成純靈魂的存在、地球毀滅的可能,認為“地球亦眾生也,亦一度眾生者也;地球之不得即毀,眾生累之也”。隱隱然有種盼著眾生和地球都早日解脫的感覺。比這更極端的心態(tài),在國弱民困的晚清社會時有表露。
1904年,“俠民”怒吼:“吾恨不得炸彈,貫南北極,毀滅地球,一泄種種不平;又惜無風馬云車,飛渡別一星球,吸新空氣,以洗所沾染之齷齪習慣而恣吾樂也。”(《中國興亡夢》自敘)1908年,“傲骨”同樣憤慨:“天既生人,不當生世界;天生世界,即不當生人。世界無人,則完全一片干凈土,何致昏濁齷齪,漫天皆乖戾之氣哉?”潘葛孤亦悲哀于“人類之中,竟無真道德”,“哭地球不與彗星沖突,竟爾毀滅”,“恨地球不毀滅,愿世界勿生生”(《魂游記》自序)。
當然,人間雖亂,也不是每個人都希望地球爆炸,正如不是每個讀者都能從世界末日的故事里獲得安慰?!妒澜缒┤沼洝肪徒o大學者吳宓留下了心理陰影,“兒時讀之,固驚駭憂懼,即成人讀之,亦必凄然意盡,由悲觀頹惰而流于放縱恣睢”(《學衡》第53期)。有趣的是,這個故事后來被作者弗拉馬利翁擴寫為長篇,增加了25世紀彗星沖擊地球造成災難但人類幸免的情節(jié)和許多天文知識,又讓它具備了消除恐慌的功能。1923年,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后,中國一些地方謠言四起,人心惶惶,“大有世界末日快到底樣子”,《晨報副鐫》便連載了該書的中譯本《二十五世紀的推測》,以期“說明宇宙構(gòu)造原理”,破除國人迷信。
這種雙重效果并不奇怪?,F(xiàn)代科學勾勒的文明圖景本來就帶有雙重色彩:一邊是生命從低級向高級、從野蠻向文明“進化”的歷史,另一邊是恒星熄滅、文明凋零的未來可能,同時接受這兩者的人當如何自處呢?1920年,學者彭作楨在一場演講中提到《世界末日記》,稱地球毀滅的問題“是否真確目前不能斷定,然究與進化之理不相關(guān)涉”,希望年輕的學生們“以進化為鵠,期學成之后有益于國家世界,不可委諸循環(huán)”。
即便在21世紀,類似的煩惱仍揮之不去:我們知道人類經(jīng)歷了從神權(quán)到人權(quán)、從君主到民主、從迷信到科學的發(fā)展,卻又常有世事輪回之感,說什么“人類沒有從歷史中學到任何教訓”,甚至因悲慘的現(xiàn)實而憤怒:為何生在這樣的人間、為何彗星還不撞地球、為何三體人還不降臨、為何人類還不滅亡……此類言辭雖太激憤,但也有著積極的一面——人們無非是希望世界變好而已。不能否認,今天的世界在不少方面確實比過去有所進步,而這要多虧那些曾因憤怒而行動起來的人們。
1936年1月1日《美術(shù)生活》雜志第22期刊載圖畫《世界末日》(Lamauche作),取自上海圖書館《全國報刊索引》數(shù)據(jù)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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