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然
在母親為我上完寫字課后,我總會抱怨那些方塊字寫得手痛。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教我這些用不到的知識,整個小犬野只有母親懂這種拗口的語言。阿蒙說,這種落后的文字雖然有趣,可實際都已經(jīng)死掉了。
這是一堆死掉的字符,沒有母親的蓖麻紙外的任何一點兒空間供它們蹦跶。每當我想去屋子外面,去一片陽光明媚里玩耍的時候,母親總會按住我的手,逼我學(xué)寫字。如果我甩開手不想寫字,她就會哭著打我的手——細長的竹板用力地抽打我的手心,這是故鄉(xiāng)懲罰憊懶學(xué)生的方法。
“莫莫,不要怪媽媽,”她會一邊哭,一邊說,“學(xué)不會這些字,你怎么證明自己來自哪里呢?萬一有一天,你可以回家,你又怎么證明自己到底是誰呢?”
每當她哭夠了,那寫字課時間一定已經(jīng)挨到晚上了。傍晚時我的母親心情平穩(wěn),富有母愛,可這時候她一定累壞了,癱倒在床上一動不動。這就是我記憶里的媽媽,當她有力氣的時候總是在逼我寫字,當她要像母親一樣關(guān)愛我的時候,又總是失去了愛我的力氣。
這一切都是因為我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了小犬野星。
有時媽媽會講家鄉(xiāng)的事情,家鄉(xiāng)和小犬野遠隔萬里又如此相像。母親說,她和我的家族本來世世代代生活在肥沃的黑土地上,勤勞的人們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恬靜生活。對了,故鄉(xiāng)的天空是漂亮的藍色,但那里的穹頂之上卻只有一顆紅紅的太陽。
“真的嗎,”那時我會驚訝地問,“媽媽,故鄉(xiāng)真的只有一個太陽嗎?”
我的母親會流著眼淚,然后親吻我的額頭。這淚水讓我也有些傷感,我傷感于那個陌生的故鄉(xiāng),就是這種揮之不去的陌生綴連出我的童年。
“莫莫,我會接著教你寫字的,”母親說,“盡管不能回家,但我們不要忘記了家鄉(xiāng)話。”
很久的后來,我終于長大了,我真的沒有忘記家鄉(xiāng)的話,雖然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用這種死語言和我交談了。媽媽死了,阿蒙也死了。我對這個世界終于有了一點兒自己的認識,但還是無法想象只有一個太陽的天空會是什么樣子的。
小犬野有兩顆彼此旋轉(zhuǎn)的太陽,一藍一白,一大一小,這是大犬座的密近雙星,亙古就伴隨著小犬野文明的生長。在我的認識里,一顆太陽就意味著天空的美大打折扣,也許故鄉(xiāng)的天空的確是乏善可陳的,所以那些方塊文字是那樣的僵硬和難以理解。一些我看來頂漂亮的景致,故鄉(xiāng)的人就一定無緣得見了。晴朗的日子里,你會看見大犬座里小小的白矮星b虹吸住藍色的主序星a,兩顆太陽間會形成一條藍藍白白的玉帶,這就是所謂的“太陽橋”。天氣晴朗時,“太陽橋”會在城市的天穹頂投射出如夢似幻的極光幕來,那時你會以為自己生活在仙宮里,仿佛變成了神話人物。
我想,看不見這種奪目的盛景真是故鄉(xiāng)人們的遺憾。
母親卻從來不這么想。就算只有一個太陽,母親也一直說她的家鄉(xiāng)也很美。
她說,故鄉(xiāng)有綠色的草原,五顏六色的野花地毯樣鋪到你的眼前,草原上生活有一種長脖子的怪鹿,為了吃到高處的樹葉,它們的脖頸在幾千年里變得越來越長。這在小犬野是不能想象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雙星強烈的光照,這里的樹木最高也不會超過一米。故鄉(xiāng)的怪鹿讓我想起了小犬野的響鼻魚,為了吃到翡翠湖旁山崖上的辣果子——這種果子嘗起來是麻麻酥酥的——它們就長出了長長的鼻子。這些生活在碧綠湖水里的長鼻生物經(jīng)常捉弄游客,把他們的挎包卷起來擲進水里。
母親是個憂郁的人,她輕易不出門,白天教我寫字,一到傍晚總是病懨懨地躺在床上。在那些傍晚里,我會為她煮粥,這是母親故鄉(xiāng)的菜式,把米莫斯豆子加水用大火煮得軟爛。其實母親有一把稻米的種子,這是墜毀飛船種子庫里唯一剩下的東西。她說這種植物的種子正適合用來煮粥吃,可她又怕小犬野的水土養(yǎng)不活它們,所以直到母親死去,這些種子也沒有下種。
我會把粥端到床前喂給母親喝,然后和她講小犬野上發(fā)生的事情,都是我從廣播里或者鄰居口中聽到的。當一天的事情都談盡以后,我會問母親:
“母親,那里離小犬野有多遠呢?”?那里指的是我和母親的家鄉(xiāng)。
“大概八光年?!蹦赣H說。
不是八公里也不是八英里,而是足足八光年的距離。母親這時一定會再次眼含淚水,年幼的我并不明白母親怎么又哭了。
我問母親:“那我們不能回去看看嗎?”
母親會輕輕撫著我的頭:“傻孩子,八光年靠小犬野最快的飛船也要走上一千年啊?!?/p>
后來,母親死了,我長大了,我終于明白了,八光年是何等遙遠的距離,遙遠到一切都顯得輕描淡寫,又是那樣可怕。故鄉(xiāng)幾乎永遠地只存在于那些故事里,以至于我以為它不過是一串晶瑩美麗的泡沫,在現(xiàn)實的陽光下就會自然地脹破。
可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錯得離譜。
在生命的最后日子里,母親常常帶我去翡翠湖邊散步,看小犬野的人們踩水上滑板。碧綠的湖水映照出天上一藍一白兩顆太陽來,帶著湖水氣息的風(fēng)會拂過母親額前的劉海。
“地球,地球?!蹦赣H會喃喃自語著,我就感覺面前出現(xiàn)了三潭湖水,兩潭是母親漆黑的瞳孔——母親那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湖里太陽的倒影,想象著它是那顆蔚藍色的行星。這一切其實都是不好的預(yù)兆。
我實在想幫她擦擦眼淚,可惜那時我的身高還不足以夠到母親的眼睛。
這些高等文明稱呼自己為“告死者”。
那時,我已經(jīng)五十二歲了,比母親當年去世時還要老。我接替了阿蒙的職位,成了小犬野太空署里的一名天文官。
現(xiàn)在的天空近乎全黑了,墨色蒼穹里翻滾著青灰色的閃電。告死者的飛船就像閃爍的繁星,它們匯集在天空的一個角落,變成了這詭異夜空里唯一的一群星星。這群星星簇擁著一顆暗紅色的、不斷收縮又膨脹的奇怪太陽,可那顆怪太陽并沒將理應(yīng)存在的明媚陽光輻照到我們的頭上,我冷極了。
——也許那是一顆離我們很遠的紅巨星,我想。
現(xiàn)在,大犬座本來的兩顆太陽卻無影無蹤。
我和太空署的同僚們此刻正在一艘潛艇的上浮甲板上會見這些高等文明——告死者的一位代表。那時候我們剛剛結(jié)束了為期六個月的深海之旅,一顆我們本來觀察了好久的隕石恰好落在了海溝深處。
告死者說,小犬野是在十二小時前被頻閃蟲洞吞沒的。當他們終于發(fā)現(xiàn),這顆被卷入蟲洞的行星上有生命存在時,一切似乎都太晚了。我們在最初的吃驚與絕望后發(fā)現(xiàn)了告死者的艦隊和他們護送的那顆暗紅色巨星。它的光芒被什么東西束縛了,這讓小犬野天空黑了,大地也開始變冷。
“小東西們,”告死者這樣稱呼我們,“只是一點點的計算失誤,這條蟲洞的路徑已經(jīng)開啟過二十四次了,可是我們從沒注意附近居然還有一顆行星有文明存在?!?/p>
海上飄起了雪花,天是黑的,雪花也烏漆墨黑,告死者們像一團黑霧一樣飄蕩在船首。失去了太陽,天變得很冷,而且只會越來越冷,大家都穿上了厚厚的冬裝。我和我的同事們作為第一批和高等文明接觸的人類,不免有些惶恐。告死者告訴我們,他們不會解開那顆怪恒星的束縛,這顆怪恒星的陽光不適合小犬野上的生命,甚至可能會殺死我們。
他們只能保證一切都會盡快結(jié)束,蟲洞里時間流動緩慢,也許并不會很快就出現(xiàn)想象中席卷全球的冰凍末日。
可我竟有了一種預(yù)感,這艘潛艇下,無垠的海水正在結(jié)冰,所有人最終都會被鑲嵌在冰面上,在完全熄滅的天空下結(jié)晶,就像某種極怪異的標本。
“小東西們,”告死者說,“我向你們保證,這只是一場意外,三刻后蟲洞的空間折躍就會脫離這片空間,你們的星球會及時地回到原來的軌道上。”
“三刻是多久?”我問道。很顯然,告死者的時間單位和我們的并不相同。
告死者沉默了一會兒,顯然他也需要計算。
他又說,當天上唯一的那顆紅色太陽收縮膨脹三次后,他們就會離開。
突然間,我想起了我的母親,她也許正是這樣被卷入蟲洞的。
那些迷糊的高等人沒發(fā)現(xiàn)她。這也難怪,和一顆行星比起來,我的母親實在是太渺小了。這些馬虎的高等人不停地改寫著我們這些低下渺小者的命運,盡管他答應(yīng)讓小犬野回到原來的軌道,那我的母親呢,誰又能幫助她回到屬于她的軌道?
我看到天頂?shù)哪穷w怪太陽閃爍了一下,就像眨眼,不,莫不如說是呼吸。我明白了,那就是“一刻”,那顆巨星的一口呼吸。望著那顆垂死的大星,看著它喘不上氣的樣子,我突然發(fā)覺,這世上不止我自己一個倒霉蛋無家可歸。
我的母親早就走了,前不久阿蒙也永遠離開了我。我想,也許這顆行星我永遠也混不熟,我重新過上了一無所有的日子。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悲哀的事實,沒什么可以永遠地陪在我身邊。
阿蒙,每次想到她,我的心里就會涌起一陣莫名的歉疚。
小犬野上生活的人類沒有生理性別之分,他們同時具有兩性生殖器,但是性心理的某種差異會讓他們決定未來誰扮演母親或父親。毫無疑問,阿蒙就是要扮演母親的那種小犬野人。我和她初次相遇在九歲那年,那時候母親的心智已經(jīng)出了一點兒問題。
小犬野人擁有記憶遺傳,這讓他們的知識傳承十分簡單,所以每次阿蒙看到母親費力地教我讀書寫字時,總是難以理解。
這就是“表觀遺傳”,阿蒙告訴了我一個陌生的名詞。
她說小犬野人的情緒和記憶可以互相傳遞:悲哀的事情彼此分擔,快樂的事情也互相分享,他們甚至能看到其他人的記憶。可以輕易地相互理解的小犬野人,甚至不知道所謂的嫉妒、憎惡、爭斗為何物。
也許是小犬野的環(huán)境造就了這一點,這也是所謂的表觀遺傳的意思。這是一個浪漫的猜想:正是大犬座雙星一白一藍的恒久輻射,讓世代生活在這顆星星上的小犬野人獲得了神奇的共情能力。那對時時刻刻都在相互陪伴的密近雙星,生怕它們庇護下的人類感到些許孤單。
的確,這里的每個人都不孤單,大家都親密極了。母親說,與我們的家鄉(xiāng)比起來,小犬野簡直就是天堂??上覀冇肋h也體會不到這天堂的感覺,小犬野的情感共享注定是排外的,我在這兒生活了五十二年,這里的山河水土還是沒有接納我。每當同事們會心一笑時,我總是摸不著頭腦。
上級的指令或者下級的報告只能通過延遲的電子訊息傳遞給我,每當此時,我就會在大家的眼神里看到一絲同情,這是已知的人生歲月里,我唯一能體會到的某種感同身受。
——你是如此可憐,他們的眼神總是這樣子說著。
阿蒙第一次見到我,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關(guān)一凡帶著她的女兒,也就是我——關(guān)莫莫來到了她家里。關(guān)一凡自覺時日無多了,她希望阿蒙能夠在她死后多關(guān)照她的孩子。
那天,阿蒙在沙爐上給我們砌了一壺釅茶,茶葉是關(guān)一凡之前送給她的,這個老派的天文學(xué)家很喜歡關(guān)一凡描述的獨特文化。她可以說是母親在這顆陌生星球上唯一的朋友。
“一凡,你怎么了?”阿蒙這樣子問母親,說的是母親的母語。母親對我說,阿蒙是她這輩子見過最聰明的人,她學(xué)起方塊字來甚至比我還要快上許多。
“我正在死去?!蔽业哪赣H說。
“你生病了嗎?”
母親搖搖頭,又點點頭。
我永遠記得母親那一刻的眼睛,她黑色的瞳光仿佛要筆直地擊穿天空和藍色的太陽。我相信,她的靈魂已經(jīng)隨著這目光飛向了九霄云外,飛過了遙遙遠遠的八光年,一直飛往了那宇宙盡頭。
“我正在死去?!蹦赣H重復(fù)了一遍她的回答,目光灼灼,絲毫不容分辯。
不久后,母親真的死了,阿蒙就成了我的養(yǎng)母。那天,我一邊掙扎一邊抓著母親的衣角不肯撒手,眼睛死死盯著這個要讓我交托一生的陌生人。
我有一雙灰色的眼睛,和母親的黑色瞳孔不同。阿蒙說,我的眼睛讓她想起了小犬野短暫的冬天。在那些冬天里,兩顆太陽因為距離遙遠而變得暗淡,小犬野人習(xí)慣擁有明媚的太陽,暫時變得空蕩蕩的天空會在人類的視野里留下兩顆灰色的孔洞。
我想,阿蒙的意思是,那灰暗的孔洞就像我的眼睛一樣。
阿蒙就像其他小犬野人一樣,有著細長而多毛的手臂,就連握著茶杯的掌心處也有硬硬的剛毛——遠古的祖先就靠這些剛毛攀緣在山崖上。
小犬野人表達親昵時不會像我和母親一樣互相撫摸,這太疼了。他們根本不需要這種地球人表達親密的方式,比起身體接觸,頭腦思想的直接交流更能讓人彼此理解。這才是他們的天生優(yōu)勢——不用觸碰就知道你在想什么,無須多言我就知道,你是否還在愛我。
我和母親就不一樣了,我倆幾乎無話可說,常常相顧無言,但在那些相依為命的孤獨夜晚里,她總會輕輕用手撫摸我的頭發(fā),這份溫暖讓人懷念。比起交流,似乎只有溫暖的觸摸維系著母女間的感情。
然而自從十歲以后,就再沒有人撫摸過我了,尚幼的我失去了唯一的溫暖,因為我的母親死掉了。
同樣的,也許是擁有兩個太陽的緣故,小犬野人從不敢直視過于明媚的陽光。他們的眼睛都是細細長長地長在顳側(cè),視野只能容納左右,而沒有前后。阿蒙也不例外,她分向兩邊的眼睛是清澈而透明的,就這樣一直乜斜著,直到目光落在我和母親身上。
“她和你一樣,和我們不一樣?!卑⒚煽粗业难劬Γp輕地對我的母親說。
后來,我在阿蒙去世后遺留的日記里補全了母親的故事:
一切的起因是小犬野上空發(fā)生的一場空難。
小犬野人很早就觀察到了,在大犬座兩顆太陽的附近,有一個間歇開放的頻閃蟲洞,不時有一些倒霉的外星來客會跌落到小犬野附近。這些異星人和小犬野上的居民一樣,他們的文明程度普遍剛剛到達適應(yīng)亞空間航行的階段,宇宙依舊是危險而未知的。
沒人能預(yù)測到這個頻閃蟲洞開放的日期,“空間的幽靈”,阿蒙這樣子描述它。不同于物質(zhì)恒定的黑洞,溝通宇宙空間的蟲洞是虛無縹緲的,只有源源不斷的蟲洞空難幸存者證明,這種極不穩(wěn)定的、想象中的星際旅行方式的確存在。同樣的,沒人知道怎么開啟它,也沒人知道怎么利用它。
阿蒙說,蟲洞的神秘超過了我們這類初級文明能理解的程度。
母親的飛船就墜毀在翡翠湖邊上,阿蒙帶隊救出了她,十三位地球船員里只有她活了下來。她被隔離了三個月,直到被確定來自一個溫和的文明種族,得到允許在小犬野生活了下來。母親獨自一人懷著孕活了下來,這讓她過得很艱難。
阿蒙在她日記的最后寫道:雖然讀不出母親的思想,但她同情我的母親,這是她第一次體會到了同情,這讓她也莫名地有些喜歡上了我的母親。
天空開始飄落淡藍、淡綠色的雪,這是凍結(jié)的氧氣和氮氣。
都怪這顆怪恒星,都怪這位被押解的囚徒,我想。
并不是哦,天空對我說。他們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看來這些高等文明所謂的開放思維閱讀能力也遠超小犬野人。這聲音屬于剛才在船上的某一位告死者,他稱我是一個有意思的被觀察者,所以,現(xiàn)在他正屈尊與我結(jié)伴而行。
我行走在冰凍的海面上,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我的身邊空無一人,太空署的同伴們冬眠一樣都睡著了。我明白這是這些外星來客的杰作,沒準,這個世界現(xiàn)在只有我一個人還醒著,等著我們的星星脫離蟲洞的那一刻。
“溫度不過是粒子運動的能量外現(xiàn),”天空說,“控制你身體如此少的能量流動還是很簡單的。不過,你的心臟好像出了一點兒問題?!?/p>
“可憐的小東西,”我聽到天空在對我說話,“你注定活不了多久了?!?/p>
沒錯,我的心臟在一年前開始衰弱,小犬野的醫(yī)生說是因為我的身體始終不適應(yīng),這里的水土終究還是不愿意接納我,我在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生活得太久了。我的頭腦尚還清楚,但我的壽命已經(jīng)到了盡頭?,F(xiàn)在,擺在我眼前的是一個機會,一個我母親可望而不可即的機會。這些外星人,這些高等文明,他們是可以利用那神秘蟲洞的種族,擁有堪稱神跡的宇航技術(shù),我相信他們可以幫助我,幫我達成母親朝思暮想的愿望。
在天空凝滯的黑暗里,我看到一些氣勢磅礴的艦船在悄然浮現(xiàn)。我終于得見這些高等文明的奇異艦隊的全貌,一個個灰色的大圓錐體——那就是他們的艦船——出現(xiàn)在那顆被拘束著的奇怪的紅巨星周圍。
灰色的圓錐上凝固了一層仿佛靜止著的灰綠色的火焰,有一些人在對我說話:“小東西,你似乎只能看到波長780—400nm之間的電磁波,你們的感受器真的很奇怪?!?/p>
更多的聲音說:“你真是個有趣的小東西?!?/p>
我好奇地詢問:“能給我講講你們從哪兒來嗎?你們要去哪兒呢?”
他們回答說:“我們從告死者的家園來,正在運送赫爾到它的墓地去。赫爾就是這顆紅巨星。它快要死了,它屬于你們這個維度?!?/p>
“你們不屬于我們的維度嗎?”
“這么說也沒錯,我們平時生活在三維宇宙里,就像你們一樣,這也是為什么我們可以交流。但是運送赫爾必須躍遷到第四維度,它個頭太大了,路途也太遠了?!?/p>
“什么意思?因為這個你們開啟了蟲洞?”
“沒錯,準確地說,是我們借用了這個蟲洞,過不了多久,當我們通過這里,一切就會恢復(fù)正常?!?/p>
天空說,這是他們——告死者——三百年里第二次經(jīng)過這個星系,為了跨越星海,他們會在第四維度里航行,高維蟲洞有一部分挨到了小犬野,現(xiàn)在一不小心把整顆行星都卷了進來。
“為什么要帶走赫爾呢?”我問,“是赫爾星系的智慧生物拜托的嗎?”
赫爾是一顆超新星,一顆快死掉的紅超巨星。它壯年的時候是優(yōu)美的藍色,就像大犬座一樣,年老快要死去時卻變成了丑陋的暗紅色——這恰巧是我和母親血液的顏色。
我仿佛看到天空深處的告死者們搖了搖頭。
“并不是哦,”那片天空說,“赫爾是一顆流浪恒星,它這一生從未擁有過伴生的行星或者衛(wèi)星。”
我的初潮是在十三歲那年。這把阿蒙嚇了一跳,她不明白那一攤血對我的意義。阿蒙以為我生病了,想聯(lián)系小犬野的醫(yī)生,可我制止了她,腦海里還隱約藏著一點兒母親傳授的關(guān)于地球女性身體的知識。我冷靜地擦干下身流出的暗紅色液體,知道今天的自己和昨天不太一樣了。小犬野人不分男女,他們的孩子不會迷惑不解地長大。
望著自己肚子里流出的那些血,我有點兒想哭。那是我生命的痕跡,可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位屬于我的種族的男性與我分享。這份痕跡顯得了無意義。
“阿蒙,”我從來都是直呼她的名字,“我沒有生病,媽媽說,這是我們女人長大的標志?!?/p>
“哈哈,你們是女人。”阿蒙笑了,她放下心來,一切都是正常的。
那天,她給我煮了一碗米莫斯豆子湯,在小犬野生活的人們生病后都會喝這個。我還記得,那天太陽橋出現(xiàn)了,耀眼、細長的像玻璃絲一般彎彎曲曲的在藍色的天上游動著。我輕輕地抱住阿蒙的身體,小犬野人也沒有擁抱的習(xí)慣,他們不需要這個,這讓阿蒙有些無所適從。阿蒙分開的雙眼不知道看哪里才好,她粗糙的手也不知道放在哪里,生怕弄痛了我。
“謝謝你,阿蒙,”我對她說,“你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我和阿蒙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親近的,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從母親的離開里走出來,接受阿蒙作為新的家人。
我還記得,母親死后我迷上了沉浸游戲。我意識到母親死了,以后再沒人催我上寫字課,也沒人和我說那種拗口的語言了,竟然一下子在失去她的悲傷里松弛了下來。那些年沉浸游戲在小犬野十分流行,我的機器是母親的遺物。作為瀕死病人的臨終關(guān)懷,不少小犬野的醫(yī)生為患者準備了這種可以放松心情的游戲。在那臺白色的機器里,你可以恣意創(chuàng)造一個屬于自己的小世界,那個世界里的一切故事由你決定,你就是游戲里的神,而我所游玩的這個世界是母親創(chuàng)造的。我每天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沉浸其中。阿蒙本想立刻接我去她家的,可我拒絕和外界的一切交流,緊緊地把自己封閉在小房間里不出去。
阿蒙的確是個負責任的好人,她想盡辦法做到了母親臨死前的交托。
于是,這個自來熟的小犬野人就把我家當成了自己家,叫來清潔公司大掃除,母親死后混亂的房子整潔一新,既然我不愿意搬走,她就主動搬了過來,和我住在了一起。每當我退出游戲,想找些吃的的時候,總是能看到她在房子里某處忙活著,整理衣物、收割作物,為我和她自己準備食物。
一開始,我對阿蒙選擇了視而不見。我在小犬野的童年的確十分痛苦,我從來沒交過一個同齡的朋友,他們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也就無法融入他們一塊兒玩耍的小集體。說實話,自始至終,我從未指望在阿蒙身上獲得什么,我以為她只是三分鐘熱情,然后就會自然而然地遠離我,離開我的生活,就像其他人一樣。
每天三餐阿蒙是烹飪好放在我門口的,一天吃足三頓飯是母親的習(xí)慣。那一年,阿蒙甚至連天文臺也很少去,她請了長假。
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那些食物的味道,只覺得比母親的手藝差了好遠,現(xiàn)在卻一直懷念那些精心準備的食物。
事情的轉(zhuǎn)機是某一天我發(fā)現(xiàn),我的小世界里有了一個奇怪的訪客,是的,沉浸游戲擁有聯(lián)機體驗,但是從來沒有人造訪我的世界。只有全球排行榜前幾位的大玩家的世界才人滿為患。
何況瀕死的人的創(chuàng)造力總是枯竭的,母親的世界并不有趣,她是為自己建了這個世界,不懂也不管別人喜歡什么,自然也吸引不了誰。
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古怪的訪客也許是那個討厭的阿蒙。
陌生人的虛擬影子就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不和我對話,只是默默地砍柴挖石頭,這些都是游戲里建筑世界的素材。剛開始我十分厭煩阿蒙的多事,會動用小世界里上帝的權(quán)柄,惡作劇一般在她的頭上落下一道閃電,然后看著虛擬小人燙糊了的爆炸頭哈哈大笑。
但是后來,我終于習(xí)慣了我的世界里有這樣一位訪客存在,她仿佛也成了這個小世界的一分子。她從來都是那樣一言不發(fā)地在我的身后砍樹挖礦,忽然有一天,她開口了,說的是母親的語言,我從未料到,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以外,居然還有人可以學(xué)會這樣拗口的語言。
“現(xiàn)在我能代替你的母親教你寫字了嗎?”她說。
這時,屏幕外的我早已是淚流滿面。
我提出了疑問:就算誕生初期沒有伴生行星生成,可一顆恒星引力那么大,在它幾十億年的壽命里,怎么會捕獲不到一顆大小合適的行星呢?
不知道告死者對我施了什么魔法,我的眼球突然滾燙灼熱,一些紅紅白白的小點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一度懷疑我會瞎掉,然而并沒有,接下來,我看到了一個更奇妙的宇宙。原來蟲洞里的空間從來不是黑魆魆的一片,反而明亮了起來,就像黑夜變成黎明,一些發(fā)亮發(fā)白的圓點點綴著這個萬花筒般寬闊的空間。
“那些是赫爾暴射到蟲洞里的伽馬射線?!备嫠勒邔ξ艺f。
告死者古怪的大圓錐體艦隊現(xiàn)在看起來也是白色的,那層凝固的亮綠色火焰開始流動起來?!斑@是混合的引力場與電磁場?!彼麄兯坪跻仓牢以诳聪蚰睦?。
與其說是在用眼睛看,不如說是在用名為眼睛的器官觀察測量,我的視野中心是一片溫暖的模模糊糊。我看到了衰老而死亡的赫爾,不,它其實還沒有死,但就這樣放任不管的話,它會很快地被坍塌的核心爆發(fā)吞噬,最終變成一枚中子星或者小黑洞。
我看到它進行了第二次呼吸,赫爾壯麗地閃爍了一下,這是一次濃烈的呼吸,又有一些白亮的伽馬射線射到了小犬野上。我明白了,赫爾一直在為生命的這一刻做準備,它在努力地呼出最后一口氣,也許這次過后的最后一刻的呼吸就是那超新星不顧一切的爆發(fā)。
赫爾被圓錐體們圍繞在中央,奇形怪狀的、擁有難以描繪的奇怪色彩的引力場和電磁場的網(wǎng)束縛著它。我不知道赫爾到底有多大,但是每一個白色圓錐體都至少有小犬野行星大。
告死者就像抬棺的人,赫爾靜靜地躺在他們的中間,等待著自己的葬禮。我們都是偶然闖入這場葬禮的陌生人,這些巨大而古怪的艦船就是星際間的入殮師。
“它要去哪里?”我問,“墓地嗎?”
“它必須回到它的同胞那里去?!蔽衣牭礁嫠勒哒f,這巧妙的影射讓我動容。
“赫爾是一顆反物質(zhì)構(gòu)成的恒星,它的宇宙不在這里。”
“反物質(zhì)?那些做成星際炸彈的東西?”我頓時大吃一驚。
赫爾本不應(yīng)屬于我們這個正宇宙,天曉得是什么原因,它突然在我們的宇宙里誕生了出來。因為過大質(zhì)量產(chǎn)生的強反引力場,赫爾在我們的宇宙不會湮滅,反而會排斥一切正物質(zhì)。
與朋友眾多的大犬座不同,赫爾是一顆孤兒恒星,它從未擁有過任何一顆伴行的行星或者衛(wèi)星。
這片孤寂冷清的宇宙里,唯有這些恒星入殮師——告死者——才能接近它。
告死者說:“當反物質(zhì)的質(zhì)量達到了這個量級,異性引力場的互斥會與異性電荷相吸相抵,最終引力場折服電磁場,反物質(zhì)行星和我們的星星就會保持微妙的平衡而不發(fā)生湮滅。現(xiàn)在它太老了,反氫聚變殆盡,反恒星已經(jīng)開始合成反鐵,它撐不了多久了?!?/p>
為了避免反物質(zhì)黑洞的誕生——反物質(zhì)的黑洞極有可能因為過大的斥力撕裂我們的宇宙,告死者會帶它回家,在人類的可視宇宙邊界之外,有一大片只有反物質(zhì)存在的宇宙。
在我十歲那年,媽媽離家出走了。阿蒙告訴我,她們在翡翠湖里找到了她的尸體,硫化物讓湖水呈一片誘人的淡綠色,湖水里過量的硫黃要了她的命。
他們說,我媽是因為太過孤單,又神思恍惚,才走到湖水里去的,也許是她太想念地球了,也許是想念我的父親了。母親就那么想回故鄉(xiāng)嗎?也許吧,可我已經(jīng)沒有機會問她這個問題了。
還記得最后一次見到母親,小犬野的入殮師們給母親穿上體面的黑色喪服,母親的臉上一點兒血色也沒有,額前的雙眼無神地直直地看向天空。我被母親慘白的臉嚇哭了,阿蒙握著我的手安慰我——她戴上了一副鞣制的安妮斯羊皮手套,這樣子她就能安全地觸碰我。而我很久以后才突然醒悟,阿蒙為了接近我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按照小犬野的傳統(tǒng)習(xí)俗,母親的身體被扔進河水里。她沿著大河飄走了,沒人知道她最后會去到哪里。
我終于搬進了阿蒙家里,算來我和她其實只在一起共同生活了六年,可那些日子無疑是幸福的。我癡迷于沉浸游戲小世界的建造,有了阿蒙的支持,一切就順利多了。那是一個和現(xiàn)實中的小犬野不太一樣的地方,小世界里只有一顆太陽。母親創(chuàng)建的數(shù)據(jù)庫里到處是據(jù)說地球上才有的動物和植物,我還記得那種脖子長長的怪鹿其實十分溫順,和小犬野愛惡作劇的響鼻魚壓根兒不同。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天空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樣乏善可陳,它只擁有一顆紅色的太陽和一顆小小的明黃色的月亮,它們在黎明和傍晚交相輝映,這種美比起大犬座的閃耀雙星也毫不遜色。
我這才明白,母親口中的那個遠在天邊的故鄉(xiāng)的美麗。
于是這個世界不再是我逃避現(xiàn)實、封閉自我的場所,而是一處可以寄托我和阿蒙對母親思念的地方。她堅持收養(yǎng)了我,并把我拉出了喪母的陰郁。
我永遠地感激她。
阿蒙說,我的母親曾經(jīng)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我相信她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可以這么說,我的一生都是阿蒙塑造的,而不是早逝的母親。是阿蒙親自傳授了我關(guān)于這個世界的知識。??????小犬野人的記憶可以遺傳,他們的情感可以共享,但我不可以,所以阿蒙說,她就是小犬野星上第一位老師。
我說:“不,阿蒙,你是這星球上的第二位老師。”
她頓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是了,第一位應(yīng)該是關(guān)一凡才對。但你的確是這里的第一位學(xué)生。這真是難得?!?/p>
在未來的日子里,阿蒙便擁有了三個身份:監(jiān)護人、教師、朋友。我后來才明白如此復(fù)雜多變的身份對一個孤獨的小女孩的可貴,然而已經(jīng)為時已晚了。我為后來所做的一些事后悔,這些事傷害了阿蒙的心——這個星球上也許唯一在乎我的人。
我又重新開始上寫字課,只不過這時候,一筆一畫啟蒙我那些象形文字的人變成了阿蒙。除了寫字外,阿蒙也為我開設(shè)了小犬野的語言課,還有數(shù)學(xué)課以及歷史課——當然是小犬野的歷史。在阿蒙的印象里,成為一名合格的小犬野人,掌握這些知識就完全足夠了。
阿蒙是有親生子女的。盡管小犬野人心靈相通,但父代與子代的感情在我看來十分淡薄。和母親與我的相處模式不同,小犬野的子嗣會由星球政府里的專業(yè)保育員養(yǎng)育。小犬野的父母對待自己久未謀面的孩子和對待鄰居朋友的態(tài)度別無二致。我始終覺得,小犬野的親子間沒有我和母親那樣所謂的親情,親子關(guān)系就和星球上任何兩位平等友好的普通人差不多。
的確,平等和友好就是小犬野這個世外天堂社會建立的根本,這也顯得我和母親、阿蒙的關(guān)系在其他人眼里十分古怪。他們弄不懂,為什么我會馴服地讓母親責罵和懲罰——那些抽手心的竹板后來都被阿蒙繼承了,也不明白我為什么會在母親的葬禮上一言不發(fā),只是默默地流淚。
從此,我終于不再是某位來自蠻荒世界的外星難民的孤兒,成了一位名叫阿蒙的小犬野好人的女兒。
也許,我和阿蒙都有一句話說錯了,她不僅是小犬野上的第一位傳業(yè)解惑的老師,還是第一位親自撫養(yǎng)過孩子的母親。
“帶我走吧?!蔽覍Ω嫠勒哒f。
“小東西,你要去哪里?”
“一顆叫地球的小星星,就在蟲洞的另一側(cè)。從這個方向就會看到它,我有數(shù)據(jù),它的光亮和任何行星都不一樣?!?/p>
一陣短暫的沉默。
“距離大犬座8.3光年的太陽系有一顆巖石行星,富含水,上面有早期低等文明活動的跡象。你為什么要去那里?”
“那是我的故鄉(xiāng)。我總算明白了,就像赫爾一樣,我不屬于這里。既然你們能幫赫爾回到它應(yīng)在的地方,那你們也行行好,幫我一把成嗎?你們?nèi)绱松裢◤V大,我相信這廢不了你們多少力氣……”
又是一陣長長的沉默。
“說真的,我只想回家,在死去之前見一見親人同胞們,就像赫爾一樣?!?/p>
我懇切地跪在那片白茫茫的冰原上,膝蓋又腫又痛,目光所及是一片紫色白色黑色的渾濁不堪。天上傳來他們的聲音:
“我們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請求,我們需要討論一會兒。要知道,我們樂于幫助迷途的星星回家,聆聽它們熱光輻射里的哭聲,這令我們悲傷。但是我們從沒聽過低等人類的哭聲?!?/p>
我知道那些宛若神祇的告死者們就待在蒼茫的天穹深處,他們會小聲地密謀著,決定我淺薄的命運。
于是我放聲大哭起來。
我忘了最早對星星產(chǎn)生興趣是什么時候了,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那片璀璨如寶石光亮的美麗夜空。
也許是阿蒙潛移默化的影響,也許是天生的,畢竟母親曾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宇航員。
我永遠記得那天,阿蒙第一次問我以后的打算,她希望我進入產(chǎn)業(yè)公司學(xué)習(xí),說我會成為一名很好的沉浸游戲設(shè)計師。然后,我們來到了職業(yè)選拔中心的推薦算法前,小犬野的職業(yè)算法為我做出的推薦卻是成為一名天文工程師。
看到算法的推薦,我突然濕了眼眶,母親早已暗淡的影子徘徊在我眼前,時隔十年之久,我終于又感受到了她。
以前我從沒想過這些,我的未來如何如何,我的下半生要怎樣度過??墒窃谒紤]了一會兒后,我突然就明白了,我是有人生理想的,我有榜樣,她們從小就生活在我的身邊。
我對阿蒙說,我的確想努力成為一名天文學(xué)家或者宇航員??砂⒚上攵疾幌氲鼐芙^了我,小犬野最好的天文官并不希望她的養(yǎng)女走上她的老路。她對我說:
“莫莫。”
她總是這么稱呼我,和我母親一樣。
“星空是充滿誘惑的,可也是危險的,我怕你總有一天會變得和關(guān)一凡一樣,我怕有一天你會離開我。你明白嗎?所以我絕不允許你這樣做?!?/p>
后來我才意識到,也許阿蒙對我母親并不僅僅是像一位朋友那樣的喜歡。說真的,我有一萬種好辦法解開阿蒙的心結(jié),但是我卻選了最蠢的一種。
那年我只有十六歲,阿蒙不知道地球小孩兒的逆反心理是多么難纏和難以理解。我的第一次職業(yè)選拔失敗了,我不是小犬野人,沒有那樣便利的記憶遺傳,要達成自己的理想本就困難重重。
我聯(lián)系到了阿蒙的一個兒子,他在政府的救濟部門工作,我拜托他為我申請了外星難民歸化教育——專為我這樣的孩子設(shè)立。
政府的保育官上門的時候,阿蒙還被蒙在鼓里,當她被緊急傳訊呼叫回家的時候,我已經(jīng)打包好行李跟著那位保育官走掉了。接下來的幾年,我都是在政府的教育部門度過的。也許是因為一絲不告而別的愧疚,我沒有再聯(lián)系過阿蒙。
所謂“懂事”,小犬野上的孩子絕不會明白這種感受,他們彼此間的理解是與生俱來的,輕易不會讓另一個人傷心,尤其是阿蒙那樣一個好人。他們也自然不會像我一樣懵懂無知地做出那樣的混賬事。我知道這事永遠傷了阿蒙的心,而從那天后我也再沒見過她。
“現(xiàn)在,馬上爬進去。”告死者對我說。
一、二、三……一共十五個人,我仔細數(shù)著,生怕遺漏了誰。我把太空署的同事們一個個搬到冰面上,他們不久后就會安全地醒來。而我孤身爬進了潛艇里,我曾在里面生活了六個月,一切操作的法門已經(jīng)諳熟如同我的肢體。
潛艇的氣密性及防護性極好,恰好可以充當短途宇宙航行的載具,反正我也別無選擇了。我覺得自己好像一條被塞進罐頭脫水的魚,骨頭已經(jīng)酥軟,軟弱的心臟委屈得一抽跟不上一抽,汗水鹽漬的身體散發(fā)出垂死的氣味來。告死者正在用他們的偉力把這罐凍罐頭從冰面上拔起,巨大的加速度把我牢牢地壓在小氣窗上。現(xiàn)在我正重新躍入太空,我緊緊地閉上雙眼,乳白色的柔和光芒籠罩了我。
這時候赫爾發(fā)出了第三次呼吸,也是它最后一次呼吸。小犬野在超新星爆發(fā)的伽馬線照射之前消失了,我知道,現(xiàn)在它終于平安無事地離開了。
離開阿蒙后,我先是在政府教育部門生活了五年,冰冷的機器學(xué)習(xí)取代了阿蒙的教育。那里全是AI授課,不用多操心,那根小小的腦機電纜讓你就算每天睡在夢里也能學(xué)習(xí)。五年后,在我第二次參加職業(yè)選拔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內(nèi)推,太空署里有人匿名推薦了我。直覺告訴我,那個匿名者就是阿蒙。
當我滿懷著歉疚想登門感謝阿蒙時,她卻出人意料地拒絕見我。
后來我才知道,她也生病了,去守宮星的那次航天勘探讓她得了深空減壓病,醫(yī)療官檢查發(fā)現(xiàn),她的造血系統(tǒng)都陸陸續(xù)續(xù)地壞掉了。她不可避免地,也變成了一個垂死的病人。
在她去世后,她的兒子交給我一封信,是阿蒙親手寫的,但她死前也沒說這封信要給誰。
要知道小犬野上除了我母親和阿蒙外是沒人寫信的,信是用一種古怪的語言寫的,所以他猜這也許是留給我的。
從前沒有人為我寫信,此后也不會有,而且用的還是母親和我的母語。我又懷念起她和阿蒙教我寫字時的情景了。
那封信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她說:
我的女兒,莫莫。
我一直很想這么叫你,你和你的母親是那樣的與眾不同,你們的感情打動了我,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學(xué)習(xí)。
我明了一些事情。雖然小犬野人很容易相互理解,但是我們并不會感受到親情的可貴,可能是因為一切都太透明化了,不在乎就是不在乎,裝也裝不出來。
而后來我們之間發(fā)展出來的感情不一樣,甚至更好。我在乎你,我相信你也在乎我,這是真正的感情,而且我認為基于這個前提的相互理解才是有價值的。就像你和你母親、我和你的母親曾經(jīng)做到的那樣。
對不起,莫莫,我救不了關(guān)一凡,她的心早就死了。那天,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傷心和絕望。所以我只希望你不要受到傷害,莫莫。也許后來這種感情成了一種負擔,讓你感受到了困擾,這不是我的本意,請你相信,我永遠不希望你難過。
最后,既然你熱愛星空,就和你的母親一樣堅持到底。
永遠不要放棄未來,我的女兒。
最后的最后,請不要忘記我愛你。
另,你說的還是不對,我,阿蒙,不僅是小犬野上第一位老師、第一個母親,還是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愛你的阿蒙
母親說,故鄉(xiāng)的人們在年終歲尾會相聚在一起,慶賀新年的到來,這是那顆紅色的太陽轉(zhuǎn)過一年里最盛大的日子。那時候,每個人都神采飛揚著,臉上或因為興奮或因為那醇美的酒而變得紅彤彤的。喝酒,母親說家鄉(xiāng)人高興時就會飲酒,那些澄黃或白色的神奇液體會讓快樂的人更快樂。
“那難過的時候呢?”幼小的我問母親。
“也是酒,我親愛的女兒,”她說,“人們無論高興還是憂愁都會喝酒,喝好多好多酒?!?/p>
而今我的眼前就擺著這樣一碗酒,酒液里倒映出我皺紋密布的臉來,那張灰色蒼老的臉面上已經(jīng)有了母親的影子。我仿佛看到阿蒙舉著杯子坐在我的對面,她笑盈盈地看著我,看著我的母親。這時候外面響起煙花爆響的聲音,幻想里的阿蒙消失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一直是孤單一人。
今天是果夏歷的第二天,也是小犬野人一年里唯一的節(jié)日。今天,小犬野的兩顆太陽會分別旋轉(zhuǎn)到小犬野的南北半球,在這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里,小犬野都會迎來一整天的白晝。
酒是阿蒙留給我的,她在臨死前為我留了一壇酒。她種下了母親的那一點兒稻谷,居然真的養(yǎng)活了它們,然后把這些寶貴的糧食釀成了澄清的酒。
我知道,從此小犬野人就多了一樣神奇的飲品,人們會在高興的時候喝它,也會在傷心的時候喝它。
大家都上街去慶祝節(jié)日了,不用言語,每個人都知道彼此在這一整個輝煌白晝里的喜悅心情。在這盛大節(jié)日里,每個人都有同一個家的感覺,除了格格不入的我。
這就是我的故事,我曾在異星生活的故事,我對護士小姐說。
她的外表和我?guī)缀跻荒R粯樱徊贿^稍微年輕一點兒。我們的眼睛都是向前看的,我們手部的皮膚都光滑得像安妮斯羊的嫩皮。
告死者們信守承諾,我終于回到了母親魂牽夢縈的那個故鄉(xiāng)。這感覺真的奇妙極了,我頭一次在現(xiàn)實中,而不是在母親留下的沉浸游戲里,見到了那一輪朝思暮想的紅色太陽。
我乘坐的潛艇下墜到一片沙漠里,在昏迷中,我被路過的巡檢機器人發(fā)現(xiàn)了。掐指算來,我在故鄉(xiāng)的這所地下醫(yī)院里休養(yǎng)也差不多有半年了。
不得不說,生活在故鄉(xiāng)的人們組成了一個奇怪的文明,我的母親早在大約一百年前駕駛飛船離開了這里,可在往后的一百年里,故鄉(xiāng)只發(fā)射過寥寥幾艘飛船,不超過十數(shù)。這都是護士小姐告訴我的。
母親和我的故鄉(xiāng)似乎也并不是整個星球,而僅僅是一片大陸上一個古老的國家。國家的概念在小犬野上是不存在的,這讓我頗為費解,為什么身為同一物種、同一星球上的人要彼此對立呢?這顆星球的人們似乎剛剛打了一場規(guī)模不小的戰(zhàn)爭,表面現(xiàn)在一片狼藉,所以大部分人都選擇住在地下。
星際旅行耗盡了我最后一點兒生命力,護士小姐說,我的心臟已經(jīng)支撐不住了。和小犬野醫(yī)生的診斷一樣,也許我的這顆老舊的心臟已經(jīng)不能再勉力支撐我度過故鄉(xiāng)的一個太陽年了。
我的療養(yǎng)費用是侄子支付的。侄子,就是哥哥的兒子,這是小犬野人不熟悉的親屬關(guān)系名詞。我這位從未謀面的哥哥年歲也很大了,我們有同一位花心但富有的父親,但他和我并不是同一個母親。
護士小姐說我實在運氣很好。我幸好降落在了家鄉(xiāng)的沙漠里,還找到了我失散已久的親人們。要是我不幸掉到和我們敵對的外國,別說治療和休養(yǎng)了,那些兇殘的機器士兵看清我的膚色就會當場射殺我。
敵人,這也是我在小犬野從未學(xué)過的詞匯。那些不同膚色的敵人不是我的同胞嗎?如果是我的同胞,為什么會認為我是異族人?還是說,原來地球上的人們只靠膚色來辨認彼此的親仇?
沒想到回到了故鄉(xiāng),我不理解的事情更多了。
我的父親在十年前去世了,他似乎沒有忘記我的母親,甚至立了遺囑,將部分財產(chǎn)贈予母親。我的母親不在了,這筆財產(chǎn)似乎應(yīng)該由我來繼承。當然,這也是我的侄子絕口不提的事情。
我的父親有一雙灰色眸子,也許就是這抹在故鄉(xiāng)的人種中罕見的灰色吸引了我的母親。而我繼承了父親瞳孔的顏色,我明白,這也許是他唯一能留給我的東西。
在檔案里,母親的故事有跡可循,關(guān)一凡——拯救者號的副技師——在九十七年前的一次載人飛行試驗中失聯(lián),失聯(lián)位置位于柯伊伯帶的系外邊緣。后來,以這次事件為契機,外加得不償失的經(jīng)濟投入,這顆星球的人們開始對頻頻失利的太空探索失去熱情。
總之,我已經(jīng)開始懷念太空署的同事們和小犬野的璀璨星空了,然而那已經(jīng)是遠而又遠的八光年之外的人和景象了。
后來,病房里來了一些記者,他們架起高大的設(shè)備要采訪我。據(jù)說,對我的采訪將在全球三十多億個聯(lián)網(wǎng)的小世界里直播,也就是說至少有三十億人觀看我的采訪,這是小犬野人口的二十倍。
我有些興奮,恍惚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所有人矚目的焦點,有超過小犬野人口二十倍的人一齊觀看我。他們會喜歡我嗎?這些怪念頭在我心里縈繞不去,一時間我有點兒百感交集。我一邊忐忑,一邊興奮地等待著這次采訪。
采訪是這樣的,他們聽說我獨自一人在異星上求生了五十年,這段魯濱遜式的故事讓他們十分感興趣。魯濱遜是誰,我問。
他們告訴我,魯濱遜是一個倒霉蛋,他漂流到了一個只有野蠻人的小島上,就這么冒險了好多年。說真的,這讓我有點兒生氣。小犬野人是我見過最文明的人類,我惱怒地說。他們聽見也就擺擺手,不再說這類話了。
然后,不厭其煩的采訪突然停止了,有人半公開地指責我,說我是徹頭徹尾的騙子,從來不是什么流落異星五十年的天文學(xué)者,不過是個終身未婚的精神錯亂的老處女罷了。我的侄子可以證明,我所謂的一切經(jīng)歷都是荒誕不經(jīng)的謊話,甚至我和他的親屬關(guān)系也值得質(zhì)疑。一切不過是一場自導(dǎo)自演的騙局,我垂涎于哥哥一家的財產(chǎn),這才結(jié)合失蹤已久的宇航員關(guān)一凡的傳奇故事來詐騙。
于是我成了一個笑話,從此不再值得任何一點兒關(guān)注或同情。不再有采訪,也沒人再指責我,甚至沒人再記得我,我像塊舊抹布一樣被遺棄在這個世界的角落里。
有一天,護士小姐告訴我,我的侄子停止了療養(yǎng)服務(wù)的付費,所以我可以出院了。
護士小姐問我怪他嗎?我說我不知道。我從未正經(jīng)地和我侄子聊過哪怕半次,又怎么會知道他的想法呢?
也許他真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吧??傊F(xiàn)在我只想出院,想要去地面上看一看,我想,我死也要死在燦爛的陽光下。
這就是我在我的家鄉(xiāng)經(jīng)歷的一切?,F(xiàn)在,我把它用我的母語寫下來,希望能有后人記住這段故事。
最終,我還是在這里尋到了親人和同胞,實現(xiàn)了母親的愿望,想來她也可以安息了吧。現(xiàn)在,也終于來到了我人生最后圓滿的結(jié)局。
于是又到了重新出發(fā)的時候。
那一天,我終于來到了通往地面的出口,巨大的鐵閘門像一只溫馴的小狗一樣趴靠在我眼前,我能看到紅色的陽光從閘門的縫隙里悄悄地柔和地傾瀉下來。
說真的,我簡直迫不及待地要看看那一輪燦爛的紅太陽了,只有一輪紅亮亮的太陽。
溫馴的鐵閘門呀,你真是個乖寶寶,我知道你正等著我親手來開啟。我輕輕拍了拍閘門,溫柔地和它說悄悄話,仿佛它真的是一只可愛的小狗。
護士小姐說有好幾年沒人從這里經(jīng)過了。
現(xiàn)在,我的心情就像第一次駕駛飛船那天一樣激動。我把一根手指伸向閘門的縫隙,用心感受著縫隙里陽光的溫暖。
我要打開它,現(xiàn)在就要打開它。我對自己說。慢一點兒、再慢一點兒,我緩緩地抬起了頭。說真的,我高興極了,這輩子,我從未像今天這樣開心過,仿佛我的頭頂,就是小犬野那浩瀚無垠的星?!?/p>
只要我一打開門,一切未知的未來就都觸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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